未婚夫妻之間初次談話竟然如此這般,是有點奇特。他們這樣談了一會,然後相互握握手,洛普霍夫便獨自回家去了。韋羅奇卡送他走後,親自閂上了門,因為瑪特遼娜還一直坐在一家酒館裡,企盼著她的那個活寶能再酣睡一陣子,果不其然,她的那個活寶又睡了好一會兒呢。
洛普霍夫六點多鐘到家以後,就想著手寫論文,但是久久也開始不了。論文怎麼也不人腦子;腦子裡還是他從謝苗諾夫橋旁到維堡區這條長長的路途中所想的事。當然還是那愛情的夢想?不錯,是的,不過並不全是愛情,也不都是夢想。窮人家活著,有其平淡、務實的需求,洛普霍夫考慮的正是這種需求。事情是顯而易見的:唯物主義者只考慮實利,他也的確總是考慮實利。他的頭腦中沒有詩意、高雅、美麗的夢幻;卻充斥著只適於粗俗的唯物主義者才具有的愛情的夢想。
「她的頭腦裡幾乎總也拋不掉『犧牲』的念頭。這很不好。當你認為自己必須對人家感恩戴德的時候,你對他的態度就已經有幾分不自然了。她總會知道的。朋友們準要告訴她,我本來會有多麼遠大的前程。即使他們不說,她自己也能猜到:『我的朋友,你為了我,竟然捨棄了你所期望的前程,』假定她暫不提錢——無論是朋友們或者她本人都不至於這樣來說我——好在她還不會想:『為了我,他仍要受窮,如果沒我,他早富了。』她不會這麼想。不過她會知道我原先希望獲得科學家的聲望,並且也可能如願以償的。她將要為此而難過:「唉,他為我做出了多大的犧牲啊!我可沒想過犧牲。我從來沒有傻到要去做出犧牲,但願永遠也不會。怎樣對我有利,我就怎樣做。我不是一個肯於做出犧牲的人,而且這種人是沒有的,誰也不肯做出犧牲。『犧牲』是一個虛偽的概念,是瞎說。人總是怎樣愉快就怎樣做。那麼你來解釋解釋。在理論上那倒容易懂,但一到事實面前,感激之情卻油然而生,說道:您是我的恩人啊。這裡不是已經有一種種瓜得瓜的味道了嗎:『你把我從地下室放出來了,』她說,『你對我多好啊。』我很需要把你放出來,這是我自己樂意做的事情。你以為是我放了你?要不是由於釋放了你,我自己能得到快樂,你哪會得到我的關心!也許是我釋放了我自己吧。對,無疑地是釋放了我自己:我自己想生活,想戀愛——你懂嗎?——是我自己想,我不管做什麼都是為自己。要想方設法不使她心中的這種已然成為負擔的、有害的報恩感情發展下去才好。總會有辦法的,她挺聰明的,能領悟到這算不了什麼。當然,我本不打算這樣做。我曾想過,如果她能及時離家出走,就可以把婚事推遲兩年左右。這期間我當上了教授,經濟情況也能維持一般水平了。可結果呢,卻無法延期。好吧,這對我有什麼損失呢?當我在考慮必須首先保證有一個良好的經濟狀況時,難道我想的是我自己嗎?這對一個男子來說,有什麼呢?對男子不算什麼。錢不夠用對女人才會有影響。有靴子穿,袖子沒洞,能喝上菜湯,屋裡暖和,這就足夠了,還有什麼奢求呢?而這樣的生活我能達到。既然如此,這對我有什麼損失?但是對於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來說,卻是不夠的。她需要娛樂,需要社會的承認。可是她卻沒有錢用於此處。當然,她不會意識到她缺少這個,她是一位聰明正直的姑娘,她會想:這不值一提,這是毫無意義的虛榮,我對此不屑於一顧;她也定會對此不屑於一顧的。不過,一個人不知道他缺少什麼東西,或者甚至相信他並不需要這東西,難道就管甩嗎?這是錯覺、幻想。天性被理智、環境和自尊心所壓抑,它緘默著,雖不對意識發出信號,可還在悄悄地起作用,暗暗地蛀食著生活。一個青年女子不該這樣生活,一個美人更不該這樣生活。她若是不能像別人那樣穿戴得考究,又由於經濟拮据而不能打扮得光彩照人,是不合理的。該同情你,可憐的姑娘,我曾想過,結婚總會使你的處境好一點。而這對我有什麼呢?其實,我還是佔了便宜:兩年以後,她嫁不嫁給我,就不得而知了,現在她肯嫁……」
「德米特裡,來喝茶吧。」
「來了。」洛普霍夫走向基爾薩諾夫的房間,邊走,邊繼續思量,「我總是把自己居於首位——從自己開始,以自己告終,這樣考慮問題本來是必然的;而從『犧牲」這點開始考慮,那純屬騙人,彷彿我想捨棄學者的名望和教授的地位,這全是瞎說。我反正不是還要同樣地工作,同樣地獲得教授的地位,同樣地為醫學服務麼。人,作為理論家,看到利己主義在實踐中怎樣支配自己的思想,還是頗為愉快的。」
我事事都預先提醒讀者,因此我要告訴讀者,不要認為洛普霍夫這段獨白包含有作者的神秘的暗示,暗示這是洛普霍夫與韋拉-巴夫洛夫娜之間的關係進一步發展的重要契機。韋拉-巴夫洛夫娜不可能有奢華的服飾,又缺乏在社會上風光、露臉的機會,但這無損於她的生活。她跟洛普霍夫的關係也不會被報恩這「有害的感情」破壞。我不是那種在字字句句中都埋下伏筆的作家,我講述人們的所思所行,也僅此而已。假如某一種行動、談話或者思想的獨白對於描寫一個人物或一種情境十分必須,我便把它敘述出來,即使它對我這部小說情節的進一步發展不起任何作用。
「亞歷山大,現在你不會埋怨我在論文方面落在你後邊了。我能趕上去的。」
「怎麼,你為那位姑娘的事忙完啦?」
「完啦。」
「去B家當家庭教師?」
「不,不當家庭教師。另有安排。現在她還可以在家裡暫時忍耐忍耐。」
「好,這樣好,當家庭教師本來也不容易。老兄,我現在完成了視覺神經部分,著手下一個課題了,你寫到哪兒啦?」
「我該寫到……」
接著一連串的解剖學和生理學術語脫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