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辦? 第02節 傻瓜案件的初步調查
    正是那天上午十一點多鐘的時候,在石島1上一座三間一套的小別墅裡,一位年輕的太太邊做針線活,邊低聲哼唱著一支活潑而雄壯的法國歌曲2——

    1彼得堡眾多的島嶼之一。

    2指法國大革命期間流行的歌曲《Ca ira》歌詞的原意為「一切都會好」或「一切順利,車爾尼雪夫斯基譯作「這事業一定會成攻」。

    「雖然我們窮苦,」歌中唱道,「卻有結實的雙手,我們大家都是工友。雖然我們都是文盲,但我們並不愚妄,我們渴望看到光明。我們要學習再學習,知識能使我們獲得解放;我們要勞動多勞動,勞動能使我們充實、富有。這事業一定會成功,我們活著,必將看到它成功。

    Ca ira,

    Qui vivra,vch.1——

    1這事業一定會成功,我們活著,必將看到它成功。

    「我們野蠻粗魯,為此我們吃盡苦頭,我們的頭腦被塞滿偏見,再由我們自己為此來承受痛苦,我們對這已深有感受。我們要尋求幸福,一定能把人道尋覓到手。我們將變得善良寬厚。這事業一定會成功,我們活著,必將看到它成功。

    「沒有知識,勞動收不到果實;他人不幸,我們還能談何幸福。我們受了教育,才能充實而富有;我們將會幸福,因為大家都親如手足。這事業一定會成功,我們活著,必將看到它成功。

    「我們要學習和勞動,我們將相親相愛,永遠歌唱。地球上會出現天堂,我們將生活得快樂舒暢。這事業一定會成功,很快就能成功,我們要看到它成功。

    Denc,vlvons

    Ca bien vite ira

    Ca Vendr,

    Nous tous le Verronsn.」1——

    1所以我們要活下去,

    這事業一定會成功,

    很快就能成功,

    我們要看到它成功。

    這是一首雄壯活潑的歌,曲調十分歡快,雖也夾有兩三組憂傷的音符,但卻被整體的明快的曲調所淹沒,消失在重複的主旋律之中,消失在終了的最後一個小節之中,至少應該是被淹沒消失掉的。如果那位太太處在另一種心境中,它們也就消失掉了。可是現在經她一唱,這為數不多的幾個憂傷的音符聽起來反而更為清晰。她覺察到這個,身子彷彿抖動了一下,就在這裡壓低了嗓音,然而卻更加用力地唱起緊隨著的歡快的曲調來。但是她的思路又從歌曲轉向了自己的心事,憂傷的調子重又佔了上風。那位年輕的太太顯然不喜歡傷感滿懷,而憂傷顯然也不肯離開她,不論她怎樣地驅趕。不過把歡快的歌唱得憂傷也好,或者按照它應有的歡快來唱也好,那位太太做針線活卻始終非常地投人。她可真是個好裁縫。

    她的女僕、一個年輕的姑娘走進房來。

    「您瞧,瑪莎,我縫得怎麼樣?兩個袖口都差不多縫完了,這就是我準備參加您婚禮時穿的。」

    「哎呀!這上頭繡的花比您給我那件繡的可少多啦!」

    「當然,在婚禮上新娘當然應該穿得最漂亮!」

    「我給您帶來一封信,韋拉-巴夫洛夫娜。」

    韋拉-巴夫洛夫娜動手拆起信來,臉上掠過一絲迷惑不解的神情。原來信封上打著本市的郵戳。「怎麼回事?他不是在莫斯科嗎?」她急忙把信打開,臉色變得蒼白,拿信的那隻手垂了下來。「不,不會是這樣,我雖沒能全讀完,可信上根本不會寫這的!」她又抬起了那只拿信的手。這一切都發生在兩秒鐘之內。在這一次重讀信時,她的眼睛一動不動、長久地凝視著信上那不多的幾行字。她的這雙明眸頓時失去了神采,木呆呆的,信從她無力的手中落到了縫紉桌上,她雙手掩面,失聲痛哭。「我幹出了什麼事!我幹出了什麼事啊!」接著又大聲地哭起來。

    「韋羅奇卡,你怎麼啦?難道你是個愛哭的女人嗎?你什麼時候這樣哭過?你這到底是怎麼啦?」

    一個年輕男子疾步流星地走進屋來,但步子很輕,小心翼翼的。

    「你讀吧……信在桌上……」

    她已經不再大哭了,只是一動不動、幾乎屏息地坐著。

    年輕男子拿起了信,他的臉色也變得蒼白,雙手發抖。他久久地看著信,雖然信不長,總共才二十幾個字:

    我擾亂了你們的平靜,我要退出舞台。不必憐惜我。我

    是這樣地愛著你倆,因此下了這個決心,也就心滿意足了。

    別了!

    年輕男子久久地站著,揉著額頭,然後捻起鬍髭來,接著看了看自己的大衣袖子,最後總算才集中了思想。他朝那年輕女子身邊走近了一步,她卻照樣一動不動、幾乎屏息地靜坐著,彷彿得了昏睡病一樣。他拉起她的手:

    「韋羅奇卡!」

    但他的手剛一碰她的手,她就像是觸了電似的、驚嚇地叫著,跳了起來。她急忙躲開了那年輕男子,猛然地推開了他:

    「一邊去,別碰我,你滿身是血,你身上有他的血!我不能再見你!我要離開你!我要走,離開我!」她說著,用力推著,推著那看不見的空氣。突然她晃動了一下,歪倒在一把扶手椅裡,雙手摀住了臉。「我身上也有他的血!我身上!你沒有錯,錯在我一個人……我一個人!我幹出了什麼事!我幹出了什麼事啊!」

    她哭得喘不過氣來。

    「韋羅奇卡,」他輕輕地、怯生生地說,「我的朋友!

    她深深地喘了口氣,用平靜的,但仍舊在顫抖的聲音勉強說道:

    「我親愛的,現在離開我吧!過一個鐘頭再來,我就平靜了。給我點水就走吧!」

    他默默地順從地做了,走進自己的房間,重又坐到了自己的寫字檯旁、一刻鐘前他還曾經那樣平靜自得地坐過的地方。他重又拿起了筆……「在這樣的時刻必須善於控制自己。我有意志力,一切都會過去的……都會過去的……」他無意識地在自己的一篇稿子當中下筆寫道:「她經受得住嗎?——可怕——幸福完結了……」

    「我親愛的!我好了,咱們談談吧!」聽得見她在隔壁房裡說。年輕女子的聲音低沉,但是很堅定。

    「我親愛的,我們應該分手。我已然決定了。這是很痛苦的,可更痛苦的還是我們相互見面。我是害死他的罪魁禍首。我害死他是為了你。」

    「韋羅奇卡,你到底有什麼過錯?」

    「什麼也不要說了,別為我開脫,不然我會恨你的。我,全都是我的錯。原諒我,我親愛的,我採取的決定使你很痛苦,我也痛苦,我親愛的!但我不能不這樣做,過些時候,你自己也會看出來:就該這樣做,這是不能改變的,我的朋友。你聽我說,我要馬上離開彼得堡,遠離這些使人回想起往事的地方會好過些的。我要賣掉我的東西,靠這些錢我可以維持一些日子。在哪兒過?特維爾還是下諾夫戈羅德,我不知道,反正都一樣。我想找份教唱歌的工作,大概能找到,因為要住,我就住大城市裡。如果找不到,就去當家庭教師。我想我不會受窮的。如果真窮了,我就去找你。費心替我張羅點錢,以備不時之需,因為你也知道我有多種多樣的需求和花銷,雖然我是很節省的,取消這些不行。你聽見了嗎?我不拒絕你的幫助!我的朋友,用這好證明你還是我最親的人……現在咱們該永別了!你進城去吧……馬上,馬上就走!我一個人留下來,會好過些。明天我就不在這兒了,那時候你再回來。我去莫斯科,到那兒再看,再打聽,去外省哪個城市找教書的工作更有把握。我不許你到車站送我。別了!我親愛的,握握手,告別吧,最後一次握你的手了。」

    他想擁抱她,但她及時防止了他這樣做。

    「不,不要,不行!這是對他的侮辱。握握手吧。你瞧,我握得多緊!別了!」

    他不放開她的手。

    「好了,你走吧。」她抽出手來,他不敢違抗。「別了!」

    她充滿柔情地瞧了他一眼,隨後邁著堅定的步子,再也沒有回頭看他就離去了,她走進了自己的屋裡。

    他找了很久自己的帽子也沒能找到。雖然有四五次他都把帽子拿到了手裡,可是並沒有覺察拿著帽子呢。他彷彿喝醉了酒。他終於才明白過來,他要找的帽子就在他的手邊。他走到前廳,穿上了大衣。當他快走到大門口時:「誰在我後面跑?大概是瑪莎……大概是她感覺不好了!」他轉過了身,韋拉-巴夫洛夫娜撲過去,摟住了他的脖子,擁抱他,用力地吻他。

    「不,我忍不住了,我親愛的!現在,永別了!」

    然後她往回跑,一下子撲到了床上,憋了這麼久的眼淚泉湧般地流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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