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能夠走遍大街小巷,繞完紐奧良的所有廣場,扮演若維的牧神旁邊的仙子,微笑著接受圍觀群眾的讚賞,實在是個最大的誘惑,同時也是不切實際的想法。牧神的遊行花車最後會回到歡樂劇院,在那兒展開一場盛大的畫景展示,然後舉行化裝舞會。雅安並不是他們安排中的節目,也沒有理由希望若維為她安排一角。她最需要的是回家去,卸下所有的裝扮。化裝遊行結束了,又何必苦苦想要延長它呢?
於是當花車的行列輾過韓家所在的大街時,雅安提出要求,若維便停下來讓她下車。他低頭望著她,手臂緊緊的環住她。真奇怪,她想:一個半臉面具到底能掩飾什麼呢,尤其當眼睛可以看得一清二楚的時候?
「你不必擔心,」她說。「我到家就平安無事了。」
「你確定?」
「你是什麼意思?」
古怪的是,他並沒有問那些想要攻擊她的人是誰,或者是為什麼。那可以假設是同樣的一群人,為了跟以前一樣的理由,因為她認得出那個領頭的人。可是他不可能知道呀,除非他本來就知道一些她不知道的事。又或者是,他派他們來的。
天!她不要那樣想;她好不容易才得到的一點點和諧親愛的感覺,不能這麼容易就煙消雲散。如果歹徒趕巧在花車通過時想要攻擊她,那也只是因為她只有在那時沒有人護衛的緣故。巧合,就是巧合。
「我是說,」他慢慢道。「也許你應該想一下,如果你發生什麼事,誰會獲利?」
「太荒謬了,我之所以碰到危險,只是因為……」
「因為什麼?」他柔問道。
「因為你的緣故。」她把話說完,口氣卻猶疑不定。他和那些追逐她的阿拉伯人似乎沒有關聯,可是一定有的。她平日並沒有敵人,一個也沒有。
「我看不出我的行動為什麼會危害到你。」若維慢慢說道。
「可是那些人,他們就是在飄夢樓想要殺你的歹徒!」
「他們的目的何在?就為了殺我?」
「當然是!你為什麼老是有別的話說?」
「為了保護你。」他靜靜地說。
「如果他們不是同一批人,」她悶聲道。「那麼你的現身未免太湊巧了些。」
當他回答的時候,一個字一個字都像吐出的核桃子。「你以為我設計先把你嚇個夠,再去扮演英雄救美的角色?這種求愛的方式未免太戲劇化了。」
「為什麼不?你不會反對我為了感激而嫁給你。光是基於義務,你就願意娶我了。」
「難道你會比較喜歡聽我說些海枯石爛、此情不渝的求婚詞?」
那種反諷的口氣像鞭子似的抽在她已經太過脆弱的心上。「那些話好聽多了。」她說,盡量用針鋒相對以掩飾傷心。「反正都是幌子,為什麼不挑好一點的呢?」
「很有趣。如果你認為義務只是一個幌子,那麼你認為我求婚的真正動機又是什麼?」
「很普通,財富和地位。」
「我自己的已經夠多了。」
「自尊?」
「哈。這倒很誘人,不是嗎?我還以為自尊是我打算給你的呢!」
「你!」她氣得說不出話來。花車停下來了,她挽起裙子,準備下車。
他溫熱碩壯的手攔住她的臂膀。「我大半輩子都活得沒什麼自尊,為什麼要在現在才覺得缺乏呢?」
「大部分的人都想要得不到的東西。」藍眸穩定、深沉地看住他。
「沒錯。」他說,鬆開手,話裡帶著些微的調侃。「可是如果你更留心一點,不難發現你的推理之中有一項基本的謬誤。」
她盡可能保持良好的姿勢下車來,然後也不管圍觀的好奇群眾,轉過身來,狠狠地說:「等我發現的時候,我一定會讓你知道。」
「好。」他愉快地說一聲,繩一抖,花車轆轆地滾開了。然而她沒有時間想他話中的意思,或是後悔他們之間一向的不歡而散,甚至也無暇思索那些歹徒為什麼要攻擊她。探出閣樓窗口看遊行的僕人看到她,立刻尖叫著跑到樓下,通報說她已經找回來了。她在大門口的階梯上碰到凱馨。她的妹妹哭得兩眼通紅,一看到雅安,立刻奔過去抱住她。麥爾和默雷也跟在她後面。
「你到哪裡去了?」凱馨叫道。「我們找遍了每個角落,可是你好像平空消失了一般!我們也是才剛回來看看你有沒有到家。」
在一片恐懼、同情和關切的驚歎聲中,雅安盡可能地解釋自己的遭遇。等地說完時,凱馨絞緊雙手,眼裡都是驚惶。
「你很可能被人家殺掉,甚至碰到更糟糕的事,我真不知道我們怎麼會衝散的,我只記得停下來看櫥窗裡一項很俏皮的帽子,然後看到前面有一個女人衣服很像你穿的樣子,還以為你走在前面呢!我還跟默雷和麥爾說那不是你,你不會把頭巾戴得像洗衣婦的樣子,可是他們堅持說是。」
「千錯萬錯,雅安小姐,都是我的錯。」麥爾執住她的手,誠摯地說。「我絕不能原諒自己竟然離開你,讓你碰到這麼大的危險。可是你真了不起,竟然能夠全身而退,我從來沒聽過這種奇事。」
「如果你們兩個一定要這樣大驚小怪,」默雷用實際的口吻說道。「至少你們可以先讓她進去,坐下來歇一歇。」
「說得沒錯。」羅莎夫人探頭出來說。「我想經過這番刺激,她一定累壞了。你們就不懂得體貼嗎?」
故事還得再說一次,經過潤色的,為了她繼母的緣故。凱馨坐在雅安身旁,緊緊握住她的手,她像再也不放開。羅莎坐在附近一張堅固的椅子上,嘉培面色凝重地坐在她身後。默雷已經除去戲裝,恢復原來的衣服。他坐在凱馨另一邊,麥爾則坐在另一張單人椅上,手肘撐著膝頭,帽子丟在一旁,假髮也取了下來,露出一頭亂髮。
「杜若維能夠及時趕去救你,實在太幸運了。」嘉培說。
「是的,他是英雄。」默雷同意道。
麥爾捶著自己的膝頭。「我應該在那兒的。」
雅安低下頭去,望著放在自己手上的雪莉酒,心頭轉著的卻是若維說的,如果她發生意外誰會獲利那句話。很難相信在這個屋子裡面會有哪個人想要傷害她,她很清楚他們,他們已經是她生活的一部分。也許麥爾除外,可是,不管怎麼說,他們都沒有理由害她呀!
當然,有一點不容否認,嫉妒很可能成為一個重要的因素。她是她父親的繼承人。路易斯安納的繼承法源於法國法律,又可以上溯到古羅馬律令。它們對財產分配有嚴格的依據,充分保護婦孺的權益,而且男人不能剝奪家人的繼承權。
由婚姻關係得來的財產平均屬於夫妻雙方,配偶任何一方死亡之後,他的那一半財產就歸子女所有。所以當雅安的母親去世後,她就繼承了飄夢樓一半的產業。等到雅安的父親也去世之後,他的第二任妻子羅莎可以保留婚後增加的錢財,可是飄夢樓剩下的那一半農場就平均分給雅安和凱馨。雅安就此擁有她父親四分之三的財產。就連城裡這一幢屋子,是雅安父親死後她們才買的,雅安心裡總是當它是她繼母的房子,因為羅莎留在那兒的時間比她多,而且親自佈置傢俱裝演。然面嚴格說起來,她的繼母和妹妹可以說是依賴雅安在過日子的。
在她記憶中,繼母和妹妹都不曾表示過任何不滿。雅安非常慷慨,而且她跟羅莎合作無間。做了最好的投資。繼母和凱馨也無意要取代她一家之主的位置。事實上,她們更喜歡安安穩穩坐在家裡,等著她賺錢供養她們。
至於說其它人,麥爾只是吉恩的弟弟。他或對若維有所不滿,卻跟她沒有關係。默雷是凱馨的未婚夫,一個普通的好人,出自普通清白的中西部背景。他的個性溫和迷人,在律師事務所兢兢業業地工作,據他說將來如果可能,想要朝政界發展。即使他不像克羅依紳士那麼風度翩翩,至少他很能討凱馨的歡心,那就夠了。再來就是嘉培,眼高於頂、辯才無礙的嘉培,在藍霸街金屋藏嬌,另一方面又忠心耿耿地扮演羅姨的護花使者。如果他有嫌疑,他也沒有理由在棉花機房放火燒死她,她知道他的情婦還是後來的事。退一步說,就算他真的會為了保守這個秘密而不擇手段,他又何必將自己的金屋提供做集會的場合?男人總是嘲笑女人不能保密,其實他們自己也好不到哪裡去。
雅安在研究嘉培的情況時,怔怔地看向他,卻暮然發現他也正用一種深思的眼神在打量她。她趕快調開目光,為了掩飾自己的不好意思,索性站了起來。「謝謝你們這麼關心我,可是我真的沒事,放心好了。現在我們也該打點打點,準備去參加舞會了吧?」
凱馨一直沒鬆手。「你確定你沒事,真的可以去參加舞會嗎?」
「我不想錯過這麼一場盛會,更不願剝奪你們的機會。事實上,都是為了我,你們才沒有辦法好好欣賞花車遊行,我覺得非常抱歉,怎麼可以再害你們掃興呢?」
「如果我們想趕上看畫景,動作最好快一點。」羅莎說。
「正合我的意思。」雅安宣稱道。「我沒有人吩咐備車呢?」
她的舞會禮服是一套輕柔的藍色綢衣,鑲著黑色的蕾絲邊,腰繫黑緞帶,篷裙滾著美麗的荷葉邊,更顯得繁複精緻。她的首飾是全套的鑽石項鏈、耳環和手鐲。
這種季節裡,女士們穿的裙箍是有伸縮性的,可是在一輛車子裡面,同時擠上兩個以上的盛裝淑女到底不是很舒服的事。因此羅莎夫人不容那麼寬大的東西,她說寡婦穿得那麼招搖太說不過去了。問題是,像她那麼豐滿的身材,就算不撐裙箍,坐在馬車裡也足足要佔上兩個人的位置才舒服。在這個時代,一輛馬車裡面普通可以坐四個人,兩男兩女。韓家的人出門時較彆扭些,因為常常都是五個人,又有三位是女士,所以經常都要準備兩輛馬車。
一般而言,他們的安排是這樣的:凱馨和默雷坐韓家自己的馬車,雅安便權充凱馨的保護人。羅莎和嘉培就坐嘉培的馬車,麥爾插進來就麻煩不過他並不覺得自己是多出來的人,而且他想今夜自己是雅安的護花使者。那麼他們如何安排馬車座位呢?研究到最後,沒辦法,只能拆開嘉培和羅莎了。
以前的日子多簡單,雅安想道。一邊走向起居室,隨手攏著她的披肩。一個女僕跟她後面,替她拿著一又舞鞋。其它人都不知道上哪兒去了。女士當然還在裝扮,可是除了倚在窗邊的嘉培之外,麥爾和默雷也都不見了。嘉培看見她,便迎上來道:「你的動作真快,而且又這麼可愛。我們被分派在第一輛馬車,和羅先生一道。一等他回來,我們立刻就走。再遲一會兒,戲院的座位只怕就要給人佔去了。今天歡樂劇院一定人山人海,而且又正是時間。」
雅安點頭同意,就算她不特別喜歡這種安排,也沒什麼好挑剔的。一時之間,兩人好像都無話可說。為了打破沉默,雅安搭訕道:「奇怪,遊行的時間為什麼要訂得那麼晚呢?」
「入夜之後,遊行才會好看呀!你想想,如果沒有火把的話,遊行會遜色多少?」
「那是真的,如果沒有火把,遊行的效果一定會完全不同。」
她的話連自己聽起來都覺得很不自然。為什麼其它的人都還不來呢?她拉直披肩上的縐褶,往身上裡緊一點。嘉培朝她跨上一步,雅安不自覺地後退一步。
「算了!雅安。我們又何必要這麼裝模作樣呢?你顯然是覺得因為你發現我的秘密,所以行動才要格外謹慎。你為什麼不過來坐下,讓我們索性把這件事情談開好不好?」
「你……你想談這件事,跟我談?」
他的薄唇挽成一絲苦笑。「我並不覺得那是一樁丟臉的事,而且我相信,以你的蘭心惠質,一定也能夠於解我的隱情。」
蘭心蕙質?不如說她不再是個天真無邪的女孩吧!不,不;她不能這樣憤世嫉俗。走到一張軟椅旁,她設法把篷裙壓平,好不容易才安安穩穩地坐下去。
「我相信,呃,也就是說,有人讓我知道,」他坐在她附近一張椅子邊緣,腳下足踝交叉,穩重地開口。「你看見我在我的情婦屋裡。」
雅安頷首,表示同意。
「那個女人跟了我很長一段時間了,可以說我們是青梅竹馬。一般而言,這種情況在男人結婚後就會自動消失,只是我一直沒有結婚。」
「可是你陪羅姨這麼些年了!」
「沒錯,兩件事並不衝突。」
「你是說你同時愛她們兩個人?」
「以不同的方式。」他面不改色地道。
「是呀!」
「你不必不以為然。一個是溫婉、單純又實際的女人,另了個卻能啟發心靈,安定神思。」
哪一個是哪一個?雅安凝視他,乍然間發現原來男人的感情世界如此複雜,並不是表面上那麼簡單乾脆。「萬一你和羅姨結婚了呢?」
「不太可能。」
「為什麼不?你有沒有向她求過婚?」
「時機總是不對。」
「算了!那個連借口都談不上。」
「也許不。」他同意道。「可是我不願輕易破壞我們既有的關係。」
「所以你就一動不如一靜?」
「好像很懦弱吧?我可以告訴你,我自己也常常這麼想。」
「據我看來,」雅安率直地說。「你好像不想擾亂你自己安排好的生活秩序。」
「我瞭解你為什麼會有這種想法,可是,如果我這個時候向羅莎求婚,你想她會接受嗎?」
雅安張開嘴,又閉上去,眉尖瘦了起來。她很驚訝地發現,自己竟然也無法肯定。「你不試試看,永遠也不會知道。」
「沒錯。可是我只是一名寒酸的文土,我能給她什麼呢?」
「你的愛。」
「如果那還不夠呢?」
「如果夠的話,又怎樣?藍霸街那個女人怎麼辦?」
「五年來我除了集會之外,不曾在晚上去看過她。如果我必須跟她一刀兩斷,她也不會意外。」
愛情有各種形式,信心也是。雅安至此,竟也無話可說,她想起了其它的牽連。
「那些集會的目的何在?為什麼警察會在夜裡去逮捕你們?」
「我不能告訴你。」
「你是說你不願意?」
「隨便你怎麼說。你可以直接去問杜若維,讓他來告訴你比較好。」
羅莎儘管體積不小,走起路來卻很輕巧。當他們發現她時,她正邁進起居室,一邊問道:「告訴雅安什麼?」
「曖,你的耳朵還是那麼尖。」嘉培說道,從容地起身迎上去。「我正在告訴她,明年的遊行不知道會不會勝過今年?」
往戲院去的車上一片沉默。整天的活動下來,大家都累了,雅安身邊的兩位紳士禮貌地緘默著。煤氣街燈映進車窗,在三張臉上玩著光與影的把戲。雅安發現自己不時會望向嘉培的方向,她的心思給他的一番話搞亂了。他已經有五年沒跟他的情婦同過床,為什麼?為羅姨守身嗎?現在想起來,那也不是不可能的事。五年的自持,五年的偽裝,年紀大的人不見得感情就會順利些。自尊和倔強不是年輕人的專利;隨著時間過去,它們只會硬化,變成一個無法突破的面具。
可是想想嘉培,多年來安安靜靜地來來去去,哄得羅莎夫人高高興興的,一方面卻還要隱藏自己的愛。這麼多年過去了,安全而麻木的歲月。羅姨隱身在她的黑紗後頭,誰也不曉得她真正在想些什麼。而她知道嘉培的感情嗎?也許他所需要的只是一點點坦白、直接就夠了。真的夠嗎?
依她想,沒有比坦白更大的危險了。她愛若維,可是她不能不考慮他會回報什麼就筆直地走向他告訴他:「我改變心意了,我決定嫁給你。」她不知道他是不是還願意當她的丈夫;就算願意,又是不是基於正確的理由。
理由。雅安枕回絲絨椅背,合上眼睛。慾望是他給的理由,可是除此之外,果真沒有其它因素了嗎?可不可能也為了報仇,為了地位,為了義務,為了彌補吉恩死亡對她造成的傷害,為了飄夢樓的產業,甚或是為了給他母親一個安慰。
若維也許曾經是一個坦白直接的年輕人,然而造化弄人,他發了財,又掌握相當的權力,環會再是當個那個心思質樸的男孩。從一個流浪漢起家,他現在卻是事業有成,而且打入了美國人社交商業的核心圈子,甚至踏進了他們的社交之門,否則他也不會參加遊行表演了。就算他想為所欲為,那也不是奇怪的事。
如果她真的愛他,她願不願意不計一切,就讓他以他的方式來對待她,甚至利用她好了?如果他再求一次婚,她是不是可以無視過去的一切傷痕與猜忌,只要能長相廝守,即使同床異夢也甘心無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