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都上了嗎?給主教大人準備的本尼狄克丁蜜酒?給亨利先生準備的雪梨白蘭地?白葡萄酒呢?乾酪呢?蛋糕呢?還有蜂蜜呢?」欣頓女士一一問道。
走進來的女僕是個紅臉蛋的蘇格蘭姑娘,穿著灰連衣裙,戴著漿過的白圍裙和白花邊頭飾,頭飾下露出幾絡栗色的頭髮。瑪麗的手上端著一個盛著蜂蜜的水晶小碟。
「您怎麼又忘了上蜂蜜,瑪麗?」
瑪麗一聲不吭地把小碟放到桌子上,又無聲無息地走了出去。欣頓目送她出去,又把目光移到侄女的蒼白面孔上。
「你怎麼把頭髮剪短啦,埃倫?」
姑娘抬起留著長長指甲、塗著鮮紅指甲油的白皙纖指,摸了摸垂到頰邊的整齊的灰色發卷,聲音低啞地說道:
「是亨利先生……」
「那還用說嘛!」老夫人不悅地說道。「把『聖餐布』遞給我,再拿本書來。」
欣頓夫人在「聖餐布」上已經用絲線和金線繡了5個月的花朵和天使,這是給尤-韋勒擔任主教的那個教堂繡的,他是欣頓夫人的懺悔牧師,也是她的老朋友和顧問。
「幾點了?」
「差5分5點。」
「念吧,埃倫。」
侄女信手打開一卷狄更斯的小說。
「『這時,他們只感到友誼所帶來的幸福感,這友誼是最純潔的、無可指責的幸福源泉……』」
「海德公園裡好像又有人開大會了,」欣頓夫人打斷了朗讀,側耳細聽起來。她搖了搖頭,狠狠地歎了一大口氣,她雪青絲衫下的巨乳一晃蕩,碰到了雙下巴上。
隨後,欣頓夫人狠狠地把繡花針攮進天使的眼睛,開始沉思起來。
這場仗她打了多少年啦,這是一場毫無勝算的,跟時間的戰爭!一開始是跟肥胖身體上的每一磅份量作鬥爭,後來是跟臉上的每一道皺紋較量——她嫁過3個丈夫,毫不客氣地斂來三份產業,當然不能不付出點兒代價;再後來是跟闖入政治、社會和私人生活的一切新事物鬥爭,其中也包括埃倫的「時髦短髮和不成體統的裝束」。
欣頓夫人心目中的黃金時代是維多利亞女王時代的老英吉利,夫人和女王長得有幾分相像,所以處心積慮地處處模仿。
欣頓夫人把自己在倫敦西區海德公園對面的老式住宅變成了一座堡壘——「我的家就是我的堡壘」,她想固守在裡面抵禦時間的攻擊。20世紀應該在它的一開始就結束。所有這裡的一切,從沉重的傢俱一直到古老的生活方式和禮儀,都還是祖父甚至曾祖父留下的那一套。
欣頓夫人甚至連夏天也不打開那關得死死的雙層窗戶,甚至還叫人放下沉甸甸的窗幃,省得看到那些吵吵嚷嚷地走進海德公園的人群,海德公園是人們開會最喜歡來的地方。即便如此,那些說話聲、唱歌聲、吵鬧聲、有時還有脆生生的槍聲,依舊能穿越厚厚的牆壁。
她的幾家罐頭廠——第二個丈夫的遺產——的工人又罷工了,她又得跟那些管理人員進行一次又一次不愉快的談話。在她喝下午茶時,令人討厭的政治性話題本來是排除在外的。可是,就在這一本正經地喝著下午茶的人們之間,往往還是要展開熱烈的政治討論。
時間又來了,時間穩打穩扎地對這座隱藏在鐵欄之後,栗樹、榆樹綠蔭下的住宅進行著包圍。
時間破門而入,帶來了街上的喧囂、令人不安的話題和叫人心驚肉跳的新聞。無論是老僕、厚牆,還是雙層窗扇和窗幃,都抵擋不住時間的步步緊逼。
欣頓夫人成了真正的被迫害狂。而這個迫害者、敵人、兇手就是時間……
「唸書吧,埃倫。」
但書是念不下去了。大鐘響了,聲音暗啞得就像從遙遠的鐘樓傳來的一樣,它不緊不慢地敲了5下。
門口悄無聲息地出現了一個制服上綴著絛穗的老僕。老人用沙啞嗓音恭恭敬敬地通報道:
「大夫特克爾先生到。」
欣頓夫人皺起了眉頭。每逢星期四——喝下午茶的日子——家庭醫生應該4點45分到,以便在晚上的客人到來之前結束例行診視。今天大夫整整遲到了15分鐘。
「叫他進來。」
門後先探出一顆頭髮剪得短短的兩鬢花白的腦袋,然後才小心翼翼地露出了大夫的全身,他穿著一件扣子全系得緊緊的黑常禮服。
他沒穿傳統的燕尾服而穿了件隨隨便便的常禮服!欣頓夫人對特克爾不顧禮節的穿著之所以能原諒,只不過因為他是個「圈外人」,同時還是個外國人,一個出色的醫生,是「受時間迫害的犧牲品和難民」。他不能容忍那種在自己祖國已經取代了「真正傳統精神」的「新時代精神」。
特克爾臉上一副又驚又喜的表情,但多少顯得有些茫然。他故作鎮定地走過從門口到像個寶座似的安樂椅之間的那段距離,恭恭敬敬地向欣頓夫人鞠躬致意,然後小心翼翼,宛如托著一件易碎的無價之寶似的,開始給夫人號脈。
「我聽說醫生的高明就在號脈上,而德國醫生尤擅此道!」欣頓夫人慢聲細語地說道。
「……六十六……六十七……」特克爾瞅著懷表上的秒針數著脈搏。「脈搏非常正常。對不起,夫人。我家裡有事耽擱了。我的妻子……分娩了。生了個男孩。」說著,特克爾的眼睛裡閃過興奮的火星。
「祝賀您,」欣頓夫人隨口哼了一聲。「是助產士給接的生吧?您的妻子真福氣,有兩個醫生呢。可我的肝幾乎要疼死啦……醫德是怎麼回事我總也弄不明白。」
特克爾侷促不安地從一隻腳倒到另一隻腳上。他心裡火冒三丈,但一想起新添的兒子,只好忍氣吞聲;他有了新的義務,新的責任……
特克爾又向「病人」提了幾個問題就準備告退。但欣頓夫人犯了女人的小心眼兒,她要報復。
「大夫,我想您不會拒絕和我們一起喝下午茶吧?我的老朋友都來了,」她臉上掛著好客的女主人式的微笑說道。
特克爾輕輕歎了口氣,鞠過一躬,然後就坐到一把椅子上,可看他臉上的表情,卻像是坐到一口熱鍋上。
大家都不吭聲了。
為了打破這令人難堪的沉默,被女主人那心懷叵測的好客之道俘虜的醫生開口說道:
「我在報紙上看到:有一位著名作家在倫敦經濟研究院發表了一篇演說。他對聽眾說了這樣的一番話:『在此就座的許多年輕人將要被殺死,還有一部分被毒氣窒息而死,剩下的會被餓死。一場世界性的慘劇已經迫在眉睫。文明將要毀滅,沒有別的出路。難道只剩下建造一種像挪亞方舟那樣的東西嗎?……』」
欣頓夫人把繡品放在膝頭。她的臉色變得煞白,眼睛裡冒出憤怒的火花。
「請您饒了您病人的神經吧,特克爾先生!」
僕人走了進來。
「馬歇-德特朗男爵大人和商業家斯特羅邁耶先生到。」
欣頓夫人臉上的怒容馬上換成了平時的那種好客臉譜。
馬歇-德特朗,一位法國銀行家,走了進來,這是個幹過見不得人的勾當的傢伙,發了戰爭財,買了個男爵的頭銜。他有50來歲,可看起來衰老不堪。跟他一起進來的是個肩膀寬、身體壯的老頭,長著一副紅通通的屠夫臉。
男爵腳步蹣跚地走到安樂椅前,吻了女主人的手之後,結結巴巴地說道:
「請允許我,哎—哎—哎……介介紹我的搭搭檔和朋友斯特……斯特……斯特……」
「斯特羅邁耶!」胖子大吼一聲,把胖得發漲的手指向嚇了一哆嗦的女主人伸過去。
「主教大人到!」僕人大聲通報道。
主教尤-韋勒,一位身體健壯、面色紅潤的漢子走了進來。他目光炯炯的眼睛和豐滿滋潤的嘴唇都帶著笑意。
主教後面來的是哲學教授施尼雷爾。他先是茫然四顧了一下,似乎走錯了門,然後像個小孩認出熟人面孔一樣笑了,伸出雙臂向欣頓夫人走過去。
互致問候以後,大家都在茶桌旁就座。這時門外響起了汽車喇叭聲。欣頓夫人不滿地皺了皺眉。
「比誰來得都晚!……」
而埃倫的臉微微一紅,她聽出這是布洛頓的汽車的喇叭響。
兩分鐘後,亨利-布洛頓勳爵已經走進客廳,他身上穿著黑色燕尾服、時髦的坎肩和領帶,戴著亮晶晶的單眼鏡。他的身上灑滿香水,臉上刮得淨光。
「我沒來晚吧?您好,姑媽!」他這樣稱呼他的遠親欣頓夫人。
當大家都在桌邊坐好之後,欣頓立即打開話匣子,說起她心愛的話題,什麼世風日下、青年墮落呀,什麼「可不敢讓大家閨秀看見」的當代書籍呀,還有對權威和長者不恭等等。
「請問,親愛的男爵,」她對銀行家說道,「我聽說您到我們這兒來是想淘走英國的黃金的?您是不是想把我們的黃金水池弄淺了呢?」
「呵……呵……呵……幹幹這事,我的抽抽水機的馬馬力還小小了點兒,夫人。要要……真能那麼幹,我寧可去抽乾大西洋。」
欣頓並不樂意在自己家中接待這個「抽水機」,但待他還是十分客氣,因為她的法律顧問和總經理斯密格爾斯堅持要這麼做,他和銀行家有不少大筆交易。
作為一個好客的女主人,欣頓夫人也沒忘了老哲學家。
「您的漂亮女兒在哪兒呢,施尼雷爾先生?」
「啊?什麼?」教授好像剛從睡夢中醒來一樣問道。「阿米莉亞?對了,看足球比賽去啦!什麼?足球!啊?」他又沉浸在他一貫的冥思苦想中了。
「非常遺憾,」欣頓夫人拖長聲調說道,其實她心裡倒挺高興;她樂意跟男人們應酬,況且阿米莉亞的舉止也著實叫她瞧著不痛快。
「特克爾大夫給我們講了些可怕的消息,」接下來的話,她已經是對著所有的人講的了。「他說我們的一位著名作家聲稱文明必遭毀滅。難道有這個可能嗎?」
特克爾如坐針氈。他正在想著自己的妻子和新降生的嬰兒,幾乎每分鐘都忍不住要站起來,鞠個躬之後溜之大吉,可他又不敢如此貿然行事。
施尼雷爾聽到了自己喜歡的話題,就突然從一個苦苦求索的參禪者變成了狂熱的宣講人。
「文明的毀滅!」他高叫一聲,眼珠放出光來,然後提高嗓門繼續嚷道:「是的,文明會毀滅的!它注定要毀滅,機器這個鋼鐵怪物一定會把它毀滅。大地的主人正在變成機器的奴隸。它強迫我們——不管我們樂意不樂意,都得一無例外地按照它所規定的道路走下去。被戰勝了的失敗者,得被瘋狂旋轉的輪子拖著走,直至滅亡……人類對這些野蠻危險的怪獸精心照料,最後才發覺自己已經被這鋼鐵怪物的新種族所包圍,所統治……」
施尼雷爾已經不是在說話,而是在揮舞著乾癟的拳頭在嗥叫了:
「必須給科學把嚼子勒得更緊,停止革新,阻止技術進步,扼殺發明,不然的話,文明的毀滅和我們自身的滅亡都是不可避免的……再來杯茶,如果允許的話,最好釅點兒,」他突然結束了自己的演講。
埃倫一言不發地給他斟上一杯,同時不著形跡地瞥了自己的未婚夫一眼。但那一位對甜酒更感興趣,正起勁地給主教斟酒呢,主教的面孔已經被這人世間的享受滋潤得放出光來。
「尼尼……您您說得對,教授,」銀行家開言道:「是得給技術戴上一副牢靠的嚼子。但威脅文明的不僅是機機……機器。還有……」
「共產黨人!」欣頓夫人叫道。
這句話簡直就像八月裡吹來一陣十二月的強勁寒風。所有坐在桌子旁的人都搖晃了一下。他們也顧不上什麼禮節了,一下子全開了口。個個臉上都出現了刻骨仇恨和恐懼,七嘴八舌地說了起來。
他們都受著同一種疾病的折磨,生活的歡樂被塗上了陰暗的色調,被毒害,他們的惡夢不斷,注定要……
每個人都急著想一吐為快,發洩一下久已憋在心中的積鬱。話說出來雖是五花八門,但主題都圍繞著一個:毀滅文化、文明和宗教的共產黨人。他們提到事情的有:3個國家發生了革命,「共產共妻」,共產國際,傾銷,破壞寺廟,飢餓……
欣頓夫人家的社交圈中人,還從來沒有這樣齊心,這樣坦率地說出過他們的思想感情。在茶桌旁,在日益迫近的革命前夕,他們還從未這樣協調地演奏過一曲仇恨和本能恐懼的交響樂。
……難道不是他們威脅要剝奪欣頓夫人的一切——頭銜、權力、地位和財富嗎?
他們的宣傳員誘騙基督的羊羔,威脅要關閉上帝的教堂,餓死尤-韋勒主教。
而哲學家施尼雷爾除了無比仇恨,他還能對「技術的庇護者、工業化的幻想家」抱有什麼感情!
「他們利用機器為他們效力,讓機器用齒輪撕碎人類的身體,還威脅用齒輪絞殺現代文明!……」
當激動的情緒稍稍平復之後,欣頓夫人又控制了發言權。
「我不久前捐了兩萬英鎊跟他們鬥,當然,這還遠遠不夠。我們之中的每一個人都應該懂得,趁著現在還不晚,最好自願放棄一部分財產,省得將來一個子兒都不剩。」
「我也讀了有關『挪亞方舟』的那篇講話,我認為作家非常及時地提出了一個重大問題,」亨利用手指頭繞著單眼鏡的鏈子說道,「當一系列的國家裡革命取得勝利之後,失敗者——當然他們要抵抗一番——就得走下舞台,剩下的唯一出路就是設法逃命。可往哪兒逃呢?地球上還能有一個可以高枕無憂的國家嗎?現在是考慮一下這個問題的時候啦。」
「不要把我的話,」男爵說道,「當成是不戰而降、驚慌失措和對勝利喪失信心。我們是要跟暴亂分子進行殊死鬥爭的。但勝敗如何我看還成問題。所以我們現在就得動動腦筋,看把我們的資金投到什麼事業上更為保險,更為安全。然而從各種跡象來看,那種時刻也可能很快降臨,我們可能顧不上對資本考慮那麼多了,因為我們得考慮自己本身的出路。」
「人們就像在被火焰包圍的房子裡一樣團團亂轉,走投無路,」施尼雷爾又起勁地充當起預言家來。「他們將從一個國家逃到另一個國家,可處處都是吞噬一切的烈焰,就像命運一樣不可抗拒。任何衛兵、鐵欄和厚牆都擋不住它。一切都要死亡,一切都會化成灰燼。我們也會死。」施尼雷爾又尖聲嘶叫起來,結束了他的講演:「這是誰的罪過呢?是機器!是無產者!是他們!再來杯茶,如果允許的話,最好釅點兒。」
「罷工已經開始,它將以革命而結束,」銀行家趁機插了句評論。
「讓我們逃過這一災吧!」主教霎時變得愁眉苦臉,他劃了個十字。「現在的確應該想出一個什麼……方舟啦,讓我們這些規規矩矩的教徒——我們文明和文化的精英——在上帝的幫助下躲進去。就像仁慈的上帝在挪亞時代做過的那樣,難道不是他親自給了我們這種啟示嗎?」
「造一條用最新技術裝備起來的『泰坦尼克』號那樣的現代方舟?」亨利諷刺地問道。「可下一步呢?您把它開到哪裡去呢?開到甚至在地圖上都找不到的沒有人煙的大洋荒島上去?純粹是異想天開。世界地圖上再沒有這種『空白』點啦。這樣的島嶼幾乎不存在。即使有,也很快就能被人發現。『方舟』的建造和開航不可能不被人發現。他們會尋找我們,追上我們,像捻蛆蟲一樣把我們和『方舟』一起捻碎。還有最後一個問題,什麼地方能保證一定把它造出來呢?」
沉默降臨了。
「難道就再沒出路了嗎?」
「為什麼沒有?出路是有的,而且我覺得還不壞呢,」亨利不動聲色地答道。「剛才,您,哲學教授先生,痛罵了技術一場,從您自己的觀點來講當然不錯。然而就這個技術還能給我們提供一條出路,打開一條逃生之路。我們可以強迫技術為我們做一次最後的效力,而在此之後,我一點兒也不反對把它徹底消滅,完全可以悉聽尊便,教授。」
大家都側耳細聽。亨利對這番話產生的效果十分滿意,稍事停頓,他才不慌不忙地繼續說下去:
「『方舟』可以拯救我們的階級,我們的圈子當中的人,但只能是經過挑選的一小部分人……『自救者必將得救。』《聖經》上好像是這麼說的吧,閣下?所以說,『方舟』是一個可行的辦法,而且應該製造。但這艘『方舟』完全是最特殊的一種,它能載著我們遠遠離開這個騷亂動盪的星球——嗯,就是暫避風頭,等危險過去也好。也許,還可以相反……永遠離開……」
聽眾們悠然神往,不由把身子靠到了椅子背上,而主教卻把亨利的話當成為了使大家擺脫低沉情緒想出來的花招,於是就把自己愁苦的臉譜一拋,重又面色生輝,湊趣地哈哈大笑起來。
「太妙啦!一艘在以太1大洋波濤上邀游的『方舟』!絕無僅有!」
1以太,希臘神話中的一個詞語,指大氣的最高光層;在17世紀用以表示一種假設的無所不在的光波傳播媒質,19世紀這一觀點被普遍接收,20世紀初證明光的傳播不需要介質,以太並不存在。
「說得對,是在以太大洋的波濤上,」亨利一本正經地答道。
「這種念頭只有亨利才能想得出!」可敬的夫人用他聽起來毫不入耳的聲調叫道。
「我這個人東西最少的地方就是腦子裡,姑媽。我承認我對技術懂得很少。可是諸位,你們還不知道,我在最近期間一直和我的朋友、工程師、星際航行的大理論家和天才的設計師萊奧-燦德爾共同致力於同溫層飛行。我剛從他那裡來……要是你們瞭解他的工作,瞭解他的成就的話……」
「可這不過是妄想!」
「幻想!」
「我們到那兒怎麼呼吸?」
「吃什麼活著?就吃以太嗎?」
「我們會被無邊無際的寒冷凍僵,它很快就會像共產主義那樣,非要了我們的命不可。」
「他這是想提前把我們打發到天堂去呢!」
「您自己飛不飛?」
一片感慨、打趣和嘲弄聲。
「女士們,先生們,」亨利並未屈服,「你們的問題和插科打諢只說明你們——說得客氣點兒——是對我所說的一竅不通而已。我認為,如果你們……」
但已經沒人聽他的了。神經緊張已經得到了緩解。大家都很開心。甚至連施尼雷爾也擺脫了自己那死氣沉沉的苦思,並且發現,在這個世界上除了釅茶和可怕的機器之外,還有一種盛在精巧瓶子裡的令人極為愉快的液體;而主教的臉也比平時更紅,笑得更響,簡直都有些不大符合他的身份了。
欣頓夫人也非常滿意,她現在看亨利的眼神已經頗為慈善,而且還有意無意地給他打起圓場來。
「先生們,我們別再想那些叫人發愁的事啦,」她說道。「上帝是仁慈的,我們的人民是理智的,政權掌握在可靠的人手中,我希望我們還不至於非得求助於飛船,或是諸如此類的逃亡辦法。您為什麼不嘗嘗這種甜酒呢,男爵?」
亨利為他的星際航行宣傳失敗而極其懊喪。
他本指望再弄到幾張支票好讓燦德爾繼續他的試驗。
欣頓夫人覺得自己就像個經驗豐富的船長,已經成功地把航船引出了險惡的暴風雨帶,可是,沒想到又遇上了新的險情:整個晚上一直一聲沒吭的斯特羅邁耶突然用雷鳴般的嗓音說起話來。
「可我向您保證,先生,」他對布洛頓說道,「在南方的海洋中還能找到不止10個沒被人發現的島嶼。我對太平洋非常瞭解。在它的東南海域遠離航線的地方還可以找到隱蔽的避難所——在任何一份地圖上也沒有標出的島嶼。但是……我是個商業家,是個務實的人,不會輕易就驚慌失措,歇斯底里大發作。可是,閉上眼睛不正視現實是愚蠢的。我們正生活在火山口上。對。我們正在以瘋狂的速度……」欣頓夫人渾身一激靈。「……墜入深淵之中。我就不一一列舉最近發生的一系列事件了,所有的人都清楚。應該做應付最壞局面的準備啦。對。」他每說一個「對」,就像打了聲雷。「我說的並不是斯多噶學派式的裝腔作勢。男爵是對的。應該在進行鬥爭的同時準備退路,趁著我們現在還能活動,手裡還有資本。
「得建造一條巨輪。一條長300米、排水量8.5萬到10萬噸的『挪亞方舟』。要盡可能多地從特權階層中吸收受過技術教育的青年人,以便把船員的數量減少到最低限度。不要一個無產者,因為他們或明或暗都是我們的敵人。對。戰爭和革命要持續幾年呢?四五年嗎?我們可以帶上6年,或是8年的糧食。捕魚和在孤島上打獵所能進行的補充還不計在內。那我們就可以坐等了。這樣,我們雖然保不住自己的資本,卻可以保命。我建議,我們應事不宜遲地組建一個建造『挪亞方舟』的公司。自然,這個公司的股東必須嚴格挑選,這一事業必須在極端保密的情況下進行。而我的方案並不把您排除在外,先生,」斯特羅邁耶把自己的紅臉膛扭過去衝著布洛頓,一雙突出的龍蝦眼盯住了他。
「我同意這種看法:我們的敵人會發現我們的浮動島嶼。至於對星際航行,非常遺憾,我是一竅不通不過,既然它能變成現實的話,我們為什麼不在最後關頭來個最後的一跳——從地球上躍入虛空呢?先生,您不會拒絕介紹我跟您的發明家認識一下吧?如果他能讓我相信星際航行不是妄想,我頭一個入股。」
「難道尼……尼……您……希……相信星際航行,並准……準備對對此投……投……資嗎?」在回去的路上,馬歇-德特朗問斯特羅邁耶道。
「我相信!對!」斯特羅邁耶聲如洪鐘地吼道。「咱們倆都是商人,男爵,我跟您可以打開天窗說亮話,」接著他就悄悄地繼續說道:「我相信星際航行就像相信泰晤士河裡有金沙一樣。對。」
「您聽我說。假如泰晤士河是在離倫敦幾千公里之外的異國他鄉流淌,那就有成千上萬的人相信泰晤士河裡有金沙。您還記得我在新西蘭的『銀礦』和我的『澳大利亞石油』嗎?我靠它們賺了幾百萬,可它們只存在於那些投資者的腦袋裡。現在您明白了泰晤士河裡有讓我們大發橫財的金沙了吧?」
汽車像馳過一條圓木架成的橋樑似的顛簸起來。司機回頭望了一眼。
原來這是斯特羅邁耶先生在笑。
「形勢的確十分嚴重,」他繼續平心靜氣地往下說。「我們所經歷的事您都清楚……每天都有自殺的新消息傳來。史密斯、彌爾頓死了才多久……隨後就是斯卡夫斯,現在又是西登斯、阿賓克頓……簡直就是一場流行病。最可怕的經濟危機以前也發生過,但自殺的並不多。為什麼?人們相信危機過後就是繁榮。而現在這一信念沒了。誰要是破了產——那他就是永遠破產啦。難道我說的不對嗎?」
「尼尼您……」
「有什麼樣的形勢就會有什麼樣的情緒。革命和破產就像死亡一樣威脅著我們每一個人。不可避免的滅亡。」
斯特羅邁耶停下來緩口氣。
「一個人絕望了。神經質發作。日見憔悴。這個人已經朝手槍伸出手去。就在這個時候,我們的代理人找上門去,對他說道:『我們能拯救您。我們將為您提供一個十分保險的避難所,您的敵人找不到那裡去,在那兒您可以生活在自己人的圈子裡,按您早已習慣的方式生活,一直活到老。是呀,這需要您付出幾百萬為代價。可這幾百萬到明天又算得了什麼呢?您明天一覺醒來之後也許就是個窮光蛋了,而且您的退路、逃生和得救的路全被堵死……』
恐怕碰不上幾個會拒絕我們建議的人吧?就拿欣頓夫人來說吧。這就是顆熟透了的果子。再來上那麼兩三回政治危機,這個錢袋裡的英鎊就會嘩嘩流到我們手裡,連數都來不及數啦。我們來造一條『挪亞方舟』。我們要造星際飛船,造它幾十條,管它飛得起來飛不起來呢。我們領導這項事業,弄它一大筆錢。秘密活動就得簡化一下會計制度。要根本抹掉這件事的商業色彩,不讓任何人知道這個公司有多大利潤。我希望,您現在明白什麼是在泰晤士河裡找金沙了吧?」
馬歇-德特朗激動得喘了半天氣,鼻子裡連連噗噗響,最後,好不容易才憋出一句:
「哎—哎—哎……尼尼您可真他媽的高明!」
就這樣,在倫敦的一個霧濛濛的夜晚,在一輛高級轎車的漆黑車廂裡,一個新的股份公司就在短促而有力的握手之後誕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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