燦德爾猛地把圖紙往旁邊一推,從桌子後立起身來,走到辦公室的另一端。他從琴盒裡取出小提琴,拉了起來。幾根又長又細的手指,輕盈靈活地在指板上翩翩起舞;然而這位琴手拉出的曲子卻一點兒也不快活。
「頭兒有什麼心事啦!」溫克勒爾在隔壁房間聽著這支即興拉出的曲子,心中想道。「喔唷!多麼傷心哪!琴聲如泣如訴!……」
哀怨變成了憤怒,又變成了強烈的抗議。音量在增強,愈加堅定,突然,一個和弦沒有奏完就戛然而止。
「錯不了,燦德爾遇上什麼不尋常的事情啦!」溫克勒爾又想道,他手裡的鴨嘴筆畫出了一條歪歪斜斜的線。
從辦公室裡傳出燦德爾的急促腳步聲,由於鋪著地毯,聲音有些發悶。
「溫克勒爾,到這兒來一下!」
當溫克勒爾走進辦公室時,燦德爾已經坐在寫字檯後面了。
「請坐下吧!」
溫克勒爾在燦德爾對面坐下。他倆一言不發,足足對視了有一分鐘之久,似乎都想從對方那張早已看得爛熟的臉上再找出點兒什麼新東西來。
燦德爾的左頰上有一道顯眼的淺傷疤——這是上大學玩擊劍時留下的一點兒早年的紀念;工程師燦德爾的臉,那張長著一雙充滿幻想的大眼睛、像一個畫家的臉,此刻要比平時顯得蒼白得多。
「溫克勒爾,咱們共事多少年啦?」
「12年了,燦德爾先生……」
「是啊,都12年啦。時間不短嘍……您曾經是位好助手,溫克勒爾,是我的左膀右臂,是我的朋友……」
「我還沒有與世長辭呢,燦德爾先生……」
燦德爾皺起了眉頭。
「我們得分道揚鑣啦。」
溫克勒爾急忙把手伸到衣兜裡掏出煙斗,填上煙絲,抽了起來。
「這是為什麼……這麼突如其來?」
「我得走了。要離開祖國很長時間,也許是一去不返。」
「『莫希干人1』來過了?」溫克勒爾簡短地問道。
1莫希干人,瀕於滅絕的美洲印第安人部落,後由美國作家庫柏的小說《最後一個莫希干人》而成為普通名詞,用於表示某個消亡集團的最後殘餘;本書用以指資產階級統治者。
「對,是他們……您以為我只面臨背井離鄉、流離失所的威脅嗎,溫克勒爾?比這更糟,要糟糕得多呢。他們不是帶著利劍,而是帶著厚禮來的。」
「是得『提防送禮來的達那厄人1』,」溫克勒爾點點頭說道。「這究竟是一份什麼厚禮呢?」
1達那厄人,用木馬計奪取特洛伊城的希臘部落,由此而產生了一個成語——「達那厄人的禮物」,意思是誰受禮誰遭殃。
「他們準備開恩不追究我的血統純不純啦,」燦德爾苦澀地說道。「要把研究室還給我,給我高報酬。」
「從……軍隊部門的經費裡開支?」
「您猜對了,溫克勒爾。他們建議我——您恐怕懂得他們的建議是什麼意思吧?——到軍事部門去研究……無線電控制的同溫層火箭炸彈1。您聽說過這種東西吧?在我國的許多地區都修建了發射這種火箭的裝置。從這些火力點可以發射爆炸火箭和毒氣火箭,它們將如同冰雹般落下,幾分鐘內就可以毀滅巴黎、布魯塞爾、布拉格和華沙。可就這他們還不滿足。他們要的是能飛到幾千公里之外的『不用大炮發射的炮彈』。不僅倫敦、羅馬、那不勒斯、馬德里、莫斯科和列寧格勒,甚至連紐約和華盛頓也得成為這種新的毀滅性武器的靶子。要把鄰國的首都、工業重鎮、港口、機場連同它們的所有人口,在幾分鐘內統統消滅殆淨。把孩子窒息,把他們父母的軀體炸得七零八落——為了什麼呢?而這,就是他們對我的建議呀,溫克勒爾。我的老師齊奧爾科夫斯基2想得到這一點嗎?我獻身於火箭發動機、飛船和星際航行研究,可從來沒想到會有這麼一天……」
1按今天的說法是「無線電制導導彈」,本書發表於1933年,當時這種武器只是一種幻想,自然不可能有今天的名稱。
2齊奧爾科夫斯基,1857—1935,蘇聯航空和火箭動力學家,現代宇航的奠基者。
由於激動,燦德爾高高的前額上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您是怎麼回答他們的?」
燦德爾聳了聳肩。
「如果我對他們說『不』,其後果不難料到。如果我說『考慮考慮』,那我現在最好的下場就是被捕……」
「您說了『行』?」
「是為了有可能馬上逃掉。我今天就飛到瑞士去。溫克勒爾,我請您幫我收拾一下文件和圖紙。2號卷宗——『短笛火箭』,7號,9號……」
「那這些怎麼辦?」溫克勒爾朝著一張星際飛船的圖紙點點頭問道。
「看來沒辦法啦,」燦德爾答道。「您認識布洛頓勳爵嗎?在他看來來,坐著火箭飛到同溫層也不過就是一次例行體育娛樂而已。而他現在對這件事的熱情已經冷下來。幾天前他給我打來封電報,說是今天到,可您看,他這會兒還沒露面呢。看來亨利先生的的財政狀況不大老妙。順便提一句,他們已經注意到我和這個外國人的『曖昧關係』了。」
溫克勒爾抽了口煙斗。
「您到了瑞士要幹什麼呢?」
「拉拉小提琴,靠胡思亂想打發時光等死唄,」燦德爾苦笑了一下,「我在國外有一筆數目不大的存款。」
「靠它能活幾天呢?然後就挨家挨戶地拉琴乞討?『行行好吧,好心的公民們,給世界馳名的工程師燦德爾教授一個生丁1吧。』這倒是一幅和我們的時代相符的畫面。」
1生丁,瑞士輔幣,等於百分之一瑞士法郎。
燦德爾用細長的手指打了個榧子。他的腦袋在這些話語的重壓之下更抬不起來了。
「可那又有什麼辦法呢,溫克勒爾?」他小聲問道。
「應該想點兒辦法,燦德爾先生。整個世界都處於大動盪的前夜,都在備戰。現在不論什麼地方都是從軍事觀點來看待火箭的。」溫克勒爾噴了幾團煙霧,繼續說道:「瑞士常有很多旅遊者光顧。旅遊者要坐汽車。汽車需要修理。我們開個修車行。」
「我們?……到底是誰呀?」
「我們嗎,就是您和我呀。燦德爾這個姓氏不能用來當修理作坊的招牌。用我的姓來開作坊吧。『溫克勒爾修車行』。我看中了一個挺有意思的小伙子,他叫漢斯。您繼續進行您的科學研究,而我呢——幫助您和漢斯兩個人。我們會過得不錯的。『修理汽車、自行車和煤油爐』——這聽起來當然不如您的行星奏鳴曲有詩意,但更加實際。」
「溫克勒爾,」燦德爾站起來伸出手,激動地說道,「患難識真心。您的真誠好意……」
溫克勒爾緊緊地握了握燦德爾的手,打斷了他的真情流露:
「心和其他內部器官與此毫無關係,燦德爾先生。我只是受利益支配而已,儘管這並不符合我個人的性格。我認為這就足以解釋一切,可以使您不再考慮欠我什麼情了吧?」
前廳響起了門鈴聲。
溫克勒爾走了出去,一分鐘後,辦公室的門口出現了一個身材高大勻稱的30多歲的男子,他穿著一身旅行服。
「可以進來嗎?」
「亨利先生!」燦德爾叫道。「太高興見到您啦!」
「您好,親愛的燦德爾。請原諒我來晚了。有好多事把我耽擱住了。而所有這些事歸根到底都是為了一個字,錢!沒有錢我們飛不到星星上去,對不對,親愛的燦德爾?」
布洛頓的一舉一動都非常瀟灑利落。他舒舒服服地往沙發椅上一坐,把一條腿往另一條腿上一架,然後從側衣兜裡掏出一個鑲嵌著白金花字簽名和貴族紋章的玳瑁煙盒,從裡面拿出一支細長的埃及煙卷,吸了起來。氣味很沖的煙霧和濃烈的法國香水味混合在一起。
「高興一下吧,燦德爾,我給您送來了一種絕妙的發動機用燃料油。連我自己都不知道,通往星星的道路得經過教堂的祭壇呢。」
「什麼祭壇?」
布洛頓又笑了,但對問題並沒有做出回答。
「我的意思是,我們現在已經有了足夠的錢,可以把發射第一枚同溫層火箭的大業完成。」
燦德爾的臉色現出了紅暈。
「我非常高興。但我們不在此地製造火箭了。拂曉我就要飛往瑞士。」
「『莫希干人』來找麻煩了?」——燦德爾點了點頭——「去瑞士?……這也許更好。您在那兒能更安靜地工作。我給您一張里昂銀行的支票。您一到地方就把您的新地址通知我。早晨5點鐘我就得飛往倫敦。順便問一句,您的工作進展如何?」
燦德爾攤開圖紙,開始講解。布洛頓心不在焉地聽了幾分鐘,然後就做出一副明白了的樣子,對燦德爾的講解表示感謝,留下支票後又講了兩條最近的體育新聞就走了。
燦德爾叫來了溫克勒爾,給他看了支票。
「顯然,布洛頓勳爵打著未婚妻的幌子搞到了錢,」溫克勒爾微笑著說道。
「什麼叫『打著未婚妻的幌子』?」
「不久前在《泰晤士報》上登了布洛頓勳爵和埃倫-欣頓小姐訂婚公告,埃倫小姐是百萬富婆欣頓女士的侄女和唯一的繼承人。看來布洛頓今後可以搞到大筆貸款了。」
「怪不得他剛才說通往星星之路要經過教堂祭壇呢!」燦德爾想起來了。
「這倒不錯,眼下我們就是不開修車行也能對付下去啦,布洛頓在體育方面的虛榮心足能頂得上一個車行。這樣更好,走吧,燦德爾先生,現在我們的工作要熱火朝天地開展起來啦,但願……」
「但願什麼?」
「但願您能順利離開。您出走的計劃制定好了嗎?還沒有?那還得讓我來幫幫您。」
於是,他倆趴到一幅全國地圖上,現在這上面畫的只能說曾經是他們的祖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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