檢察官親自到監獄去探望「自我」監禁的克蘭茨,想弄清突襲施蒂納失利的詳情。
「聽我說,克蘭茨,」檢察官鬼鬼祟祟地問道,「您一直是個模範公務員。請您告訴我,你們在施蒂納家裡究竟出了什麼事?為什麼您要把自己關進單身牢房?」
克蘭茨直挺挺地站著,雙手緊貼褲縫,但絲毫不為對方的開導所動。
「是罪犯就該坐牢,至於犯了什麼罪,我不能講。我有權利保持沉默。你們可以審判!」
「可不知道您的罪行,那怎麼審判呢?」
「這關我什麼事?在你們查清之前,我就先提前把監獄蹲了。克蘭茨說一不二。這件事我們談到此為止。現在我要以犯人的身份,對監規提出控告。」
「什麼事,克蘭茨?」檢察官頗感興趣。
「太不像話!午飯送來一碗湯,我竟然用勺子撈出一塊足有二百克的肉來。而湯的上面還漂著厚厚一層油。要是監獄給犯人這種湯吃,那連正經人都要去當強盜啦。這還有規矩嗎!
檢察官先生,我嚴正聲明:如果再給好的吃,我就宣佈絕食,勿謂言之不預也!
還可以舉出這類例子來:牢房裡本來應該放馬桶,可是看守偏偏要押著單身牢房的犯人去走廊盡頭的廁所!這也叫規矩?他們也許是怕挨馬桶熏,可我卻會因此而產生越獄的企圖,一旦我真的要逃……那就……所以我要求採取措施,不折不扣地執行監規!」
檢察官聽得張口結舌。
誠然,湯裡有200克的肉塊和好多油檢察官並不奇怪:他心裡清楚,其他犯人才不能在臭烘烘的稀湯裡撈到一星半點肉屑呢。可這傢伙倒要求不吃好伙食!豈非咄咄怪事?
「這個倒霉蛋,」檢察官暗自尋思,「到施蒂納那兒跑了一趟,腦子就顛三倒四,徹底糊塗啦!」於是他盡可能溫和地說道:
「我懇求您啦,克蘭茨,咱們是老搭檔啦,把發生的一切告訴我好不好?咱們共了那麼多年的事……多少說兩句也好哇!」
「要我向您招供?您這可是異想天開!要是犯人都不打自招,要我們這些密探幹什麼?滿世界去討飯?您是不是想叫我們失業?不,大人,我可不能幹這種卑鄙下流勾當,砸了我同行們的飯碗!還是讓他們揭開我的罪行吧,要不他們上哪兒立功受獎去!」
這種出人意料的邏輯叫檢察官瞠目結舌,費了半天勁勞而無功又令他黯然神傷。
克蘭茨察覺到了這一點。他似乎開始可憐起檢察官來。於是他在口袋裡掏了一陣,找出一枚銀角子,伸手遞給檢察官,頗像打發一個叫化子。
「我能給您提供的全在這裡了!」
檢察官機械地伸過手去,接過銀角子,困惑不解地開始打量它。
「您可以把它算作物證。錢是犯罪得來的……」
這個銀幣是克蘭茨從施蒂納那兒收的「小費」。
檢察官用手指捻動著這個物證,默默地走了。
「我們損失了一個多麼能幹的人!」他想,「這一切都是施蒂納干的!難道我們真的了結不了他?」
眼巴巴地等著檢察官的委員們一見他回來,趕忙詢問探視克蘭茨的結果,檢察官只把手一揮,便頹然倒在圈椅裡了。
「到底怎麼辦?難道施蒂納真的天下無敵了嗎?」內務部長問道。
人稱「鋼鐵將軍」的軍區司令霍地站起身來,這是個留著一撮根根乍起的上士式小鬍子,勁頭十足的乾巴老頭兒。
「怎麼辦?」他突然嚷了起來,這傢伙的嗓門出人意料地洪亮,聽聲音還以為他是個小伙子呢。「我來告訴你們怎麼辦。跟施蒂納宣戰,真刀真槍地幹。恕我老頭直言,部長先生,可你們這些文官的神經實在是過於脆弱,派去倆警察,沒把事辦成,就說起什麼一個連火藥味兒都沒聞過的無賴天下無敵來啦!應當這麼幹,」「鋼鐵將軍」就像在戰場上指揮千軍萬馬一樣大聲吼道:「在市內宣佈戒嚴。派正規軍包圍埃爾莎-格柳克大樓,發起攻擊。是的,突擊!再調來炮兵以防萬一。如果——儘管我不會做出這種設想——步兵進攻因為某種原因失利的話,就用大炮把大樓夷為平地。還從來沒人能說服大炮的霰彈和榴彈聽他的呢!這才是我們應當幹的事,而不是在這兒張惶失措!」
「鋼鐵將軍」這番激昂的演說使人精神為之一振,會場活躍起來。
有幾個人對將軍的方案提出異議,但他們實際上並不反對方案的本身。
「這會使與之相鄰的房屋遭殃……」
「可是,跟施蒂納住一棟樓的人,即使是他的妻子,又有何罪該遭殃呢?……」
「我剛才不是說過嗎,事態基本上不會發展到非炮擊不可,」將軍答道,「即使如此也無可非議:有戰爭就會有犧牲。死上幾百個人總比讓整個國家毀了強。」
「能不能事先通知一下居民,並把他們撤走呢?」
「不行!通知他們就等於通知了敵人。此事最好不要再拖。如果諸位同意,今夭晚上我就親自率領我的百戰雄師發動進攻,我們倒要瞧瞧,這個天下無敵的傢伙還能玩出什麼花樣來!」
「千萬別動用炮火!」國防部長說道。
「為什麼?」
「因為炮火消滅的不僅是施蒂納,還有他的武器,可這種武器……也許對我們有用呢。」
大家對此表示贊成。
「鋼鐵將軍」在城郊召開的司令部作戰會議上陳述了他的作戰方案。
「我們的任務不輕啊。政府有令,不讓我們動用炮火。我奉命生擒施蒂納,萬不得已方能將其擊斃,但必須保證大樓及其內部設施完好無損。
我們不是在和普通敵人交戰。我們得在城市中心作戰。可巷戰戰術在此未必能行得通。我們既摸不到敵人,又不知道他的弱點,這叫他媽的什麼巷戰?
只有我們能順利攻進大樓,才能跟施蒂納交火,這樣……嗯……這樣就成了『窩裡戰』了。
我們首先要注意的第一點,是千萬不能叫施蒂納跑掉。其次,我們知道,施蒂納會放射線,這種射線有時對準某一方向形成一個扇形帶,有時是在一個圓形區域內發生作用。而且他的射線——我們先這麼稱呼他的武器——看來對各人的作用不一。
以上全部情況要求我們在整個作戰區都部署上兵力,並配置預備隊。步兵應成密集隊形沿街向交火地點運動。
如果先頭部隊失利,就是說,開始潰退的話,後續部隊應加以阻攔,迫使先頭部隊繼續前進。這樣我們就有可能直抵施蒂納的大樓腳下。沒準兒這樣他們就能進入『掃射』不到的『死角地帶』,就像在炮戰時能找到死角地帶一樣。我本人將隨先頭部隊行動。」
「將軍閣下,」副官科爾夫說道,「這樣做對您來說極其危險。」
「上校先生,」將軍相當不客氣地答道,「您還是讓我他媽的自己來決定我該在戰場上待在哪兒吧。這次戰鬥尤其如此。」
上校早已習慣了將軍的粗野,一聲不響地閉上了嘴巴,只是面孔憋得通紅。
「我自己也知道這是冒險,」將軍接著說,「可所有的戰爭全是冒險,不是去玩多米諾骨牌。要指揮戰鬥,我就得知道敵人用什麼武器。我得親自體驗一下敵人的『炮火』到底有多麼大的威力,看看它對一個沙場老將是否也像對那些神經脆弱的百姓一樣具有致命的威力。」
誰都不再吱聲。司令部的軍官一個個愁眉不展地站著。副官終於開口打破了沉悶的氣氛。他心裡清楚,跟這個一條道跑到黑的將軍爭也沒用,只能隨聲附合。
副官對這個「白馬將軍一馬當先」的進攻方案根本不以為然,這情景就像古代的一副拙劣的彩畫。然計將安出?還是想想將來怎麼補救吧。
午夜12時整,一隊隊荷槍實彈士兵從城市各集結地向銀行大街和交易所廣場挺進。「鋼鐵將軍」騎著一匹金黃色阿拉伯種駿馬,與先頭部隊同時出發。
「全軍傾巢而出對付一個人,而且還不是個軍人!……真他媽的丟人現眼,唉,丟臉總比亡國強啊!」
將軍走過了直通交易所廣場的大街。埃爾莎-格柳克大樓一面朝著廣場,另一面在銀行大街上。
「咱們倒要瞧瞧,他這回跟我們玩什麼花樣!」將軍說完,機警地觀察了一下出現在前面的埃爾莎-格柳克大樓,便策馬跑去。
阿拉伯種的跑馬乾淨利落地撒開四條細細的長腿,朝廣場奔去,忽然之間,馬兒不知為什麼長嘶一聲,把耳朵一夾,渾身哆嗦著倒退起來。
將軍大吃一驚,聽到萬炮齊轟甚至都不動一下的阿布列克讓什麼嚇著啦?將軍拍了拍馬脖子。
「怎麼啦,阿布列克,別搗蛋!」他說著把馬刺一夾。
而這一次阿布列克剛一踏上廣場邊兒就前蹄騰空立了起來,然後掉頭就逃。就在馬兒轉身,它的後蹄踩到廣場和街道交界線的一剎那間,將軍感到有一股恐懼的寒流唰的一下流過了他的後脊樑,嚇得他頭髮梢都立了起來。而阿布列克這時已經躥到了離廣場好幾十米遠的地方。
「這是他媽的怎麼回事?」將軍嘀咕了一聲。接著,跟以往到了危急關頭時一樣,形勢越險,他的肝火越旺。
將軍把馬一勒,馬頭正對廣場,然後拚命用馬刺一夾阿布列克的肚子。阿布列克還從未受過如此粗暴的待遇,便把腦袋一甩,耳朵一夾,玩命朝前衝去。
可它剛剛衝進廣場,就猛然發出一聲可怕的嘶鳴,橫著就跳了出去,一下子就把將軍——全軍最佳騎手——像割倒的草捆似的甩下馬背。
但他對此似乎毫無察覺,因為他這時同他的坐騎一樣,他的意識、神經,連同整個身體都被一種超自然的極度恐懼控制住了。他的一隻腳還套在馬鐙裡,就這樣一直被阿布列克拖到街上,才緩過神來。一隊隊步兵此時已經接近這一地點。
「讓人瞧見了!……真他媽的丟臉!……」將軍心想。他急忙爬起來,撣撣身上,遮遮臊,這才對騎馬跑上前來的副官說道:
「沒關係……用不著擔心,小事一樁!該死的阿布列克不知被什麼東西嚇著了,這麼搗蛋就是魔鬼也騎不住它。」
將軍隻字未提他自己也體驗到的那種極度恐懼,怕「有損士氣」,也會使自己在官兵面前丟的臉更大。
「所有部隊都展開啦?」
「全部到位。通向廣場的所有街道,甚至有前後門的院子全被我們佔領了……」
「銀行大街呢?」
「那條街的入口也佔領了。」
「好!等信號!」
將軍下令發射信號彈,信號槍射出的幾道耀眼的弧線向格柳克大樓撲去,部隊立即投入進攻。
這時出現了不可思議的場面。
將軍在自己的整個戎馬生涯中也沒見過這麼混亂的情景。他站在離廣場不遠的一個汽車停車場上,聲如雷鳴般吼道:
「往上衝!衝啊!後退者殺!……」
可沒有一個人聽他的。士兵們不知怎的一反常態,個個嚇得魂不附體,把步槍一扔,踩著倒在地上的人身子狼狽逃竄。廣場上叫喊呻吟聲響成一片。
後續部隊攔住退路壓了上來,進入廣場的部隊掉頭猛衝……將軍下令把逃跑的士兵再趕回去。密密麻麻堵住街道的隊伍硬是把先頭部隊逼回了廣場。廣場頓時變成鬼哭狼嚎的地獄,但畢竟漸漸擠滿了人。
突然,一股新浪潮開始向更大的範圍擴散開來,連還在大街上行進的隊伍也亂了套。浪潮滾滾而來,散發著冰冷的死亡氣息,在隊伍中蔓延,一隊隊的士兵頓時變成了受驚發狂的牲口群。士兵們你推我搡,紛紛往住宅大門裡鑽,正好和從裡往外衝的魂飛魄散的居民撞個滿懷。
房子裡也是慌成一團。有的人鑽到了床底下,有的人爬進衣櫥裡。還有的人越窗而逃,不是砸到士兵腦袋上,就是落到刺刀尖上,女人們淒厲地號叫,抱著孩子在房間裡團團亂轉,彷彿整棟房屋已經陷入火海之中。走廊和樓梯上人流如湧,全成了沒頭蒼蠅。有的想上,有的要下,或是順著樓梯滾,或是踩著女人孩子跑。
最可怕的是,誰也不知道為什麼要慌,有什麼要躲。
不過,這一股股亂七八糟、洶湧澎湃的人流漸漸開始朝著一個方向運動;原因可能是尚未受到恐怖狂潮襲擊的後續部隊看見了全軍大潰退的局面,也掉頭拔腿溜之大吉,從而帶動了旁人。
後退的洪流越來越聲勢浩大。人們好像看到一條生路,就朝這一個方向迅跑,如同屁股後頭有幾千挺機關鎗在追著打。
副官一口氣跑出去三條街,這才看到天不怕地不怕的「鋼鐵將軍」。
將軍早已丟了軍帽,軍服扯得粉碎,瞪著一雙發狂的眼睛,躥過一堆堆跌倒在地的人,揮舞著老拳奪路而去。
這個事後被稱之為「恐怖雷區」的地帶還在擴大。它席捲了社會治安委員會開會的大樓。委員們和整個政府紛紛落荒而逃。
一直到了拂曉時分,這一恐慌才漸趨平息,但委員會再不敢回城。
首都已經淪陷。國家亟待拯救。但幾乎誰也沒有信心了。就在委員們你找我、我找你的時候,在鄰近的一個小村裡舉行了一次軍事會議。「鋼鐵將軍」已經被失敗弄得心灰意冷,完全絕望了……
「刺刀對魔鬼無能為力。」說完,他哭喪著臉耷拉下腦袋。
施蒂納勝利了。世界上還從未有過任何一個獨裁者,可以像他這樣隨心所欲地將國家玩弄於股掌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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