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主宰 第一部 八 玻璃大廈
    已故銀行家對合理化的追求,也表現在他的房屋建築上。他生前最後修建的這棟大廈是一座美國式的建築。這座新建築的外表是由一種新標準決定的,那就是「實用」二字。戈特利布這棟用鋼鐵、玻璃和混凝土蓋起來的三層樓龐大而坐實,從外表上看,就像是帳簿上的格紙,全是些直來直去、乾巴巴的線條。既沒有賞心悅目的曲線,也沒有一點點裝飾。四面牆上全是巨大的玻璃,使樓房看上去活像一個巨型水族館。

    乍一看,用這些易碎的玻璃來護衛戈特利布銀行掌管的數百萬金錢,實在是不大安全。可水族館裡的這些「金魚」全部深藏不露——在大廈的地下室裡隱蔽著呢。

    這座金庫的鋼筋水泥不單能擋得住地面強盜的襲擊,而且也不怕空中強盜來犯。有幾百隻自動電鈴、信號燈和特製潛望鏡,能使守衛在一樓的警衛對地下室裡的一切動靜洞若觀火,再加上自動閉合的門、電網和電影攝影機,這一切足以使任何企圖潛入金庫的盜賊逃脫不了失敗的命運,不管他們是動武硬搶還是使詐巧取。

    當年戈特利布沒少花錢請記者大肆宣傳這些保險技術的奇跡,向全世界宣告他的銀行是一座攻不破的堡壘,奉勸好發不義之財的朋友,對他的地下金庫要望而卻步。事實果真如此,10年來只發生過一起未遂的盜竊事件,但勇士們落了個令人沮喪的下場:兩個撬門行當裡堪稱頂尖好手的專家,被自動門砰的一聲關在裡面,老鼠落進了捕鼠籠。

    電影攝影機自動拍下了偷盜的整個過程,影片拿到各家電影院公映,讓大家看看怎麼惡有惡報。當然,也有人惡意造謠,硬說這起盜竊事件完全是戈特利布一手導演的假戲,他用可觀的酬金從刑事犯裡雇來兩位「名角」,答應事後風聲一平就釋放他們出獄。可不管怎麼說,影片畢竟大奏奇效。銀行家和他的儲戶們從此高枕無憂。

    銀行及其各個部門就設在一樓。這兒武裝警衛隨處可見,其實根本就沒必要,銀行家養了這麼一大幫幹警衛,只是為了「裝裝門面」而已。

    戈特利布的住宅在二樓。這一層的中間是大廳、會客室、私人秘書室和辦公室。樓層的右端有兩個房間和辦公室相通:其中一間是戈特利布的臥室,另一間住著施蒂納。這個房間施蒂納永遠隨手上鎖,甚至連僕人進去打掃都不讓。樓層的左端是施蒂納的「動物園」:他的一群用於科學研究的狗、狼、豬、貓和一頭狗熊。這些動物竟然在一室和睦相處,實在是令人感動。施蒂納放棄了他在科學界的發展前途之後,繼續研究動物心理,按他自己的說法,這是「業餘愛好」。

    三樓的中央,佔去整個樓層三分之二的面積的是繪畫陳列館,這是戈特利布驕傲的資本,也是行家們恥笑的對象。在這兒,拙劣的贗品科裡卓可以和安德烈-德爾-薩托的真跡並駕齊驅,無名畫家的塗鴉之作和達-芬奇的鉛筆畫不分上下,它們就跟施蒂納豢養的動物一樣親如一家,看了倒也令人為之動容。

    所有的畫都裝在同玻璃牆保持垂直的畫架上:戈特利布認為,這樣擺能使它們受到「合理化照明」。

    畫館大廳除了正中央的檯子上擺了一架鋼琴外,四外全是空空蕩蕩的。每逢舉行盛宴,就得從倉庫搬來戈特利布精心設計的合理化組合桌,這些桌子不用時可以拆開來放,在倉庫裡佔地極少。可把它們安裝起來卻是件苦差使:僕人們常常被這些無窮無盡的木塊、木板和木條折騰得發瘋……這活兒就像中國的益智圖一樣叫人傷透腦筋。有時零件對不上號,搭起來又散架;有時樣不對槽,乾著急安不上;僕人們焦躁不安,戈特利布火冒三丈。

    「喂,你們怎麼就不明白呢!這不挺簡單嗎!」於是他就跑上前去,親自動手,又是拆,又是裝,又是擺的,結果一不小心砸著了自己的腳,火冒得比誰都高。

    現在這一切都成了往事,拆得七零八落的桌子都老老實實待在倉庫裡,就像它們不幸主人的殘骸長眠墓中一樣。大廳空空蕩蕩,因此從這兒進入相鄰的室內花園——冬園就顯得格外方便。寬大的棕樹葉下擺著一隻大魚缸。假山上爬滿籐蔓。鮮艷的蘭花絢麗多姿,令人賞心悅目。

    月桂和盛開的夾竹桃叢中,有舒適的軟椅可供人在此小憩,聽聽飛來飛去的鳥兒啁啾。

    大廳的另一側是藏書館。藏書館位於戈特利布設在二樓和一樓的兩間辦公室上方。這3個房間由擺著圈椅的電梯連通。館內藏的全是封面燙金的豪華版圖書,戈特利布喜歡在工作之餘坐著升降圈椅「飛進」圖書館來吸支雪茄。但那些書他是從來不讀的。偶而抽出一本,也只是為了打開瀏覽一下插圖而已。

    「眼鏡猴,Tarsius Spectrum……竟有這種怪物!真跟戴著副眼鏡似的!呸,真噁心,叫人看了準得做惡夢!」於是他啪的一聲合上書,在忙了一天之後,愜意地伸個懶腰。

    兩間頂頭的房間空著,一間在故世的戈待利布的臥室上面,另一間在施蒂納房間上面。

    施蒂納領著埃爾莎走進這最後的一間房間之後,整個的視察就結束了。

    「這些全是您的產業了。我想您在這兒一定住得很舒服。整座大樓都跟這兒一樣,陽光和空氣都很充足,難怪您的遺囑人會保養得氣色那麼好,紅光滿面的。」

    一提到遺囑人,埃爾莎渾身一震,一絲難以覺察的陰影從她臉上掠過。

    施蒂納皺起了眉頭。

    「埃爾莎,」他板著臉說道,「難道這一切不能使您高興?要知道您現在成了世界上最富有的女人之一。您可以滿足您的任何奇思異想。要是您不喜歡這棟房子,那您可以在城裡屬於您的26處房屋中任意挑選。您還可以住到您在尼斯、芒通、奧斯皮塔累特、邁奧爾克和阿爾及爾的別墅去,別處還有,不過我一時想不起來了……」他不知想了想什麼,又接著說道:「但是您應該喜歡這兒,」

    「是的,我應該喜歡這兒,」埃爾莎回聲般地應道。

    「您的女僕將來就住在隔壁房間。您這間同其他所有的房間都一樣,電鈴按鈕比傢俱上的釘子還多,而電話則比電鈴還多……您用不著離開椅子就能要什麼有什麼。傳送帶會直接把咖啡送到您面前……一會兒見!」

    施蒂納一走,埃爾莎便疲乏地坐到圈椅裡,垂下頭,雙手摀住臉。遠處不知什麼地方傳來鐘聲,低沉的鐘聲在空蕩蕩的大廳裡縈繞迴盪。

    埃爾莎一動不動,呆呆地坐了許久。

    她在回想著自己頗為奇特的生活。她是個貧苦人家的女兒,雙親早逝,撇下她孤苦伶仃,打小她就嘗盡貧困之苦,也出落得異常美麗。美貌給她的生活帶來許多歡樂,也帶來許多痛苦。

    孤身一人的富孀貝克爾老夫人在孤兒院裡看中了這個美麗的女孩,就把她領回家去。當時埃爾莎只有12歲。她在貝克爾夫人家裡住到了17歲。這5年的時光是她生活中最美好的時代。老太太鍾愛她,嬌慣她,讓她受到良好的教育;埃爾莎也像依戀母親一樣戀著她。

    不料老太太突然暴死,沒有留下任何遺囑。親屬們像丟給野狗一塊骨頭那樣,隨便給埃爾莎分了點兒,她不堪受辱,拒絕接受這種施捨,開始自己謀生。

    兩年艱辛的歲月使她見識了世態炎涼、人情險惡。憑著她的姿色,本不難在商店裡找個事兒干,而且她也的確幹過一陣,可每次都因為老闆露骨地垂涎她的美色而不得不早早逃之夭夭。

    她決心另謀生路,便去上夜校學速記,她很幸運,學成之後便在戈特利布那裡找到了事幹。她就是在這兒跟紹爾相識,而且愛上了他,唯一原因就是他十分尊重她,總是那麼彬彬有禮,舉止得體。

    接受遺產之後,她的生活就越出了常軌。

    她無論如何也弄不明白,為什麼自己要在拒絕遺贈之後,又全盤照收。

    「為什麼?為什麼?」她暗暗問自己。

    突然,她臉上的表情一下子就變得十分平靜。眼睛微微合上。就這樣一動不動地坐了好幾分鐘。終於,她像一個從憋氣的地方突然來到新鮮空氣之中的人那樣,深深吸了一大口氣。這時,她驚訝地感覺到,先前的那種說不清、理還亂的愁思和苦惱,竟然煙消雲散,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她站起身來,美美地伸了個懶腰,活動活動麻木的四肢,開始好奇地打量起房間來。

    「是啊,這兒真不錯。地毯上的圖案多有趣!光線多麼充足!呼吸起來多麼輕鬆!」

    她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帶著一種新的,比以前更加敏感的好奇心,開始細細打量自己的新居:藏書館、畫館和奇妙的冬園。

    「這一切全都是我的!……」

    她第一次想到:「還是施蒂納說得對!我真幸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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