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師愛德溫-金斯利摘下眼鏡,歎了口氣,他在椅背上一靠,把眼睛向上望去。他對面的牆壁上,掛著一幅國王的肖像,國王有一張盎格魯撒克遜的長臉和一雙皇室遺傳下來的略微有些凸出的眼睛。國王的左右兩側掛著另外兩幅肖像。一幅是印度總督,一位神情嚴峻,兩唇薄薄的勳爵;另一幅是穿著法衣的坎特伯雷大主教1。國王和總督的頭都偏向一邊,彷彿是在躲開牧師的視線,而主教大人卻徑直責難地盯著金斯利,彷彿在責備牧師辜負了他的期望。
1坎特伯雷大主教,英國國教會首。
主教大人一直對金斯利牧師青眼有加,可是,當他讀罷牧師最近要送出的這份呈報,會說些什麼呢?
整整3個星期以來,金斯利牧師一直在絞盡腦汁起草這份報告,千方百計想把情況陳述得對自己有利。
想當初,吸引印度人加入基督教的工作開展得非常成功。金斯利在以往的報告中一再表白,這一巨大成績的取得,完全歸功於他的傳教熱誠和布道有方。
而實際原因根本不是如此。牧師吸引到基督教羊群裡來的「多神教徒」大多都屬於那些最低賤、最受歧視的種姓。對於這些人來說,皈依基督教有利可圖,因為這樣做多少可以改變一下他們毫無權利的地位。另外,金斯利在舉行接受入教施洗禮時還佈施銀質小十字架和其他一些廉價的玩意兒,這也起了不小的作用。可惜風雲突變。一些印度宗教團體擔心皈依基督教的人數日益增多,就想出一種特殊賤民淨潔儀式:凡受淨的賤民可以享受比原來地位高一等的待遇。雖然這種革新受到最保守的「正教」團體非議,卻行之有效。許多賤民如今寧肯受淨而不願去受洗。於是,金斯利的傳教成績一落千丈。不但吸收新教徒日益困難,原來入教的也紛紛退出。
金斯利牧師落到了死胡同裡。他茶飯不思,坐臥不寧。
白天,他費盡心機編造妄圖矇混過關的呈報;黑夜,他苦思冥想扭轉乾坤的靈丹妙方。
他撰寫了天花亂墜的布道詞,屢屢去窮鄉僻壤傳教布道,可惜無濟於事。能打動這些多神教徒和偶像崇拜者的心弦,證明只有基督教的上帝才是至高無上的,除非是奇跡。可是,奇跡從何而來?
「約翰!給金斯利先生送早餐!」牧師聽見了他的姐姐,老處女弗洛倫絲-金斯利的聲音。
一個印度小男孩端著托盤走了進來,盤子上放著熱氣騰騰的咖啡壺、杯子、一盤雞蛋和烤麵包片。
他是「弗洛倫絲姑姑」(家裡人都這麼稱呼牧師的姐姐)的教子帕列什,受洗後改名叫約翰。他繫著一條銀腰帶——這是教母送的禮物,他也就是為了這東西才受洗的。他的脖子上掛著一個十字架和一個死去的父母留給他的銀護身符。帕列什—約翰說什麼也不肯把它從自己身上取下來。
牧師喝著咖啡,瞅了一眼十字架和護身符,歎口氣想道:「他們全都是這樣,胸前既掛十字架又掛護身符,而心裡卻……」
「牧師先生現在大概沒空……」金斯利聽到另外一個房間裡傳來女兒蘇珊娜的聲音。她不知跟誰用印度斯坦語在說話。
牧師頓時精神起來。說不定是哪個印度人聽了他的布道,想來受洗呢?牧師把早餐拋到腦後,急忙在睡衣外套上一件長袍,趕到前廳裡。
他面前站著一個身材勻稱、皮膚黝黑而眉清目秀的青年,蓄著一頭隱士那樣的長髮。他身上只穿了一件襯衫,裹著一件看上去十分奇怪的白斗篷。這些土著真是穿什麼的都有!
「你找我?」牧師問。
「是的,」青年垂下眼皮,頗為謙恭地答道,「先生,我想跟您談談……不過,看來我來得不是時候?」
蘇珊娜是個二十來歲的姑娘,她穿著一身粗麻布衣裙,因為剛得一場傷寒,頭髮全剃光了。她面色陰沉地看看父親,又看看青年。
牧師看出對方是有要事想跟他談,就把他領進自己的書房。
不速之客自稱比諾伊,他是印度人,是個孤兒。他想把自己的一生奉獻給神。他研究過婆羅門教義、佛經和古蘭經,但這些宗教都不中他的意。他對基督教也有所瞭解,想更深入地鑽研它的教義。他為什麼不喜歡自己國家的宗教呢?因為它們的神看不見摸不著,從不下凡濟世。
牧師皺起眉頭,暗中尋思道:「作為一個土人,他的智力可是太發達了,不過,他想的也很實際。這個狡猾的種族要求見到神兆和奇跡。實在是很難應付。但總有辦法向他證明,上帝的存在不僅僅表現在奇跡之中——他們總他媽的惦著什麼奇跡!……現在要緊的是不能放過他,無論如何得給他施洗,就算得拿出比銀十字架更貴的東西作代價也罷!有了新入教的教徒,寫報告就該有詞兒啦。」
「這一點我跟你要好好談談,我的朋友,」牧師慈祥地說,「不過,咱們為此得經常見面才行。你住哪兒?」
「為了尋找真正的神,我雲遊四方,居無定所,」來客答道。
牧師略一沉吟,鄭重其事地說:
「你就在我家住下,比諾伊!對,對。在我這裡永遠能為尋找上帝的人找到住處和食物,弗洛倫絲!」他叫了一聲。當一位穿著黑色衣裙、瘦骨嶙峋的白髮女人進來之後,他對她說道:「這是比諾伊。我希望他成為你未來的教子。他要在我們家住下。你把他領到閣樓上去吧!」
弗洛倫絲姑姑好奇地打量了青年一下,點了點頭:
「走吧!」
他倆出去了,蘇珊娜馬上跑進書房來。
「你聽我說,爸爸,」她十分激動地開口道,「我覺得,你為傳教什麼都不管不顧了。就不能叫這個流浪漢住到教堂看門人那兒去嗎?這些骯髒的吉卜賽流浪漢——傳染病就是他們傳播的。我生了一場傷寒已經夠了,你可別讓我再染上霍亂和鼠疫!」
「沒有上帝的旨意,一個人頭上連一根頭髮也不會掉,」金斯利先生無言以對,就用教訓的口吻答道。
「一根頭髮也不會掉!可我的頭髮全剃光了。這話你還是留到傳教時再說吧。我不願意自己家裡住些窮叫化子!」
「但必須這麼做,我的女兒。有什麼辦法呢?任何職業都得擔風險,倘若我是個醫生呢?就是現在,我不是也常去給人送終嗎……」
他一向遷就女兒,但這一次卻出人意外地固執。於是比諾伊就留了下來。
阿里埃爾早就想好了這個計劃。還是在丹達拉特時,他就隱隱約約猜到了那些人把他變成飛人的用意:他們顯然是想把他當作奇跡拿出去讓人瞧,以此來鞏固信仰,加強宗教的地位。他幹嗎不自己利用這個本領來達到自己的目的呢?他得先找個安身之地,仔細觀察、接近和瞭解人的生活,也許還能攢上點錢,開始獨立自主的生活。
至於以後怎麼辦,他的計劃還很不明確。他的想法變換不定,但始終離不開洛麗塔、沙拉德和尼茲馬特。
當他昨夜飛過這座不大的小城時,發現了這座教堂的高高鐘樓,於是,與人開始打交道的第一步計劃就成熟了。
他很快就感覺到蘇珊娜的敵視態度。她竭力迴避跟他碰面,對他的問候帶搭不理。不過,那個被蘇珊娜稱作「穿裙子的傳教士」的弗洛倫絲姑姑對他卻是百般庇護。
一到晚上,牧師就同這個年輕人促膝長談。金斯利對女兒做了讓步,不再把比諾伊邀到書房裡,而是自己屈尊上閣樓去找隱居的比諾伊。比諾伊生活極為簡樸,一整天一整天地坐在閣樓裡攻讀聖經和福音書。
比諾伊孜孜不倦的態度和立竿見影的成績使牧師大喜過望,他哪裡想得到這位信徒早已精研過宗教史呢——而這一門學問幾乎就是丹達拉特學校教給阿里埃爾的唯一東西。
不久,比諾伊就隆重受洗,又得到一個新名字——本傑明,而牧師一般簡稱他為本,弗洛倫絲姑姑後來也跟著兄弟這樣叫他。他一直在牧師家住了下去,繼續鞏固信仰,他一拚命用功不要緊,累得導師差點兒進了棺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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