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鷹扑打翅膀的聲音漸漸消失,阿里埃爾聽見了蘆笛聲,他朝下看去,地上是一派祥和景象。
滿是泥漿的河灘上有一群水牛。一頭彎角大青牛踏進泥潭,泥漿一直沒到它的脖子,其他幾條水牛也跟著它挪了過去,很快,泥潭中就只能看見它們扁平的鼻子了。
一個小丘上,一群半裸的牧童正在津津有味地玩著他們孩子的遊戲,有的用泥巴捏出房子、院牆、宮殿和水牛,往小泥人身上插上兩根蘆葦桿當手臂;有的用草編小籠子,抓幾隻紡織娘放到裡面;還有的採來黑色和紅色的小堅果串成項鏈;捉青蛙,吹自己做的笛子,拖著長腔怪聲怪氣地用顫音唱歌。
阿里埃爾一時竟忘了飢渴,好奇而羨慕地看著這群牧童。他們有他們的幸福。他們在大自然的懷抱中度過自己的童年,沒有像丹達拉特學校裡的那些孩子一樣受到監視、折磨和恐嚇……阿里埃爾的童年沒有什麼值得懷念的,只有一些遙遠的、被時光消磨得支零破碎的記憶片斷:霧城裡的一棟房子、一個房間、地毯、幾件玩具、一個金髮小姑娘……可是,一個凶巴巴的黑衣人使這些零星的記憶也蒙上了一層陰霾,這個人不知是在夢中,還是真的踩碎了他的玩具?粗暴地踐踏了他的童年……
突然,阿里埃爾想起自己的病,想起了不久前的譫妄……這事就發生在昨天,也沒準就是在今天!……就在圍著他床邊的幾張臉之間,有一張臉酷似黑衣人,儘管他是個老頭,而且穿著許多僑居印度的歐洲人常穿的白西裝。難道這一切不是譫妄?那個鷹鼻梟眼的兇惡老人就站在皮爾斯身邊。為什麼他在房間裡?……還有一個人,個子高高的,臉刮得溜光,他也一直目露凶光地盯著阿里埃爾。這些人要幹什麼?是什麼把他們弄到一塊兒的?
只有那個姑娘同情地望著他。也許,她也像洛麗塔、尼茲馬特、沙拉德一樣,是個好人。可惜,這個世界上好人實在是太少了!……
遠處響起隆隆雷聲,阿里埃爾重新回到了現實之中。
空氣變得悶熱異常。他感到又餓又渴。而牧童們這時好像故意與他為難,他們不再玩耍,而是坐成了一圈,開始吃午飯。他們從背包和籃子裡取出了米餅、椰子和葡萄。
去跟他們討點兒吃的?可是,萬一他們剛才看見他騎著老鷹從天而降呢,那他準會把他們嚇跑……他們跑了,說不定米餅會留下來?阿里埃爾站起來,用被單把自己裹上,朝孩子們走去。
孩子們看見這個白衣生人,頓時警覺起來。
「你們好哇,小哥兒幾個!我是個可憐的賣藝的。要不要我給你們表演個有趣的節目呀?」阿里埃爾問。
他突然來了個雙臂撐地倒立,接著,他伸開五指,撐住地面,隨後又單憑左手一根食指把全身撐了起來。足足過了一分鐘,他才下來重新站好。
孩子們讚歎不已。任何一個集市上的雜技演員都演不出這麼棒的節目來!接著,阿里埃爾一個騰跳,在半空中連翻幾個觔斗,最後穩穩當當落地站定。牧童們簡直樂壞了。他們吵吵嚷嚷,爭先恐後地遞過米餅、葡萄乾和椰子請阿里埃爾吃。阿里埃爾喝足了水,飽飽地吃了一頓。
雷聲就在近處響了。阿里埃爾很想和孩子們留在一起,但他害怕皮爾斯追來,只得繼續往遠眺。
阿里埃爾同孩子們告了別,鑽進林叢深處,樹木把他和岸邊的牧童和水牛隔開了,他這才飛到森林上空,放眼四顧。
烏雲已經遮住了半邊天,在他剛剛飛過來的田野上投下了濃重的陰影。風一陣緊似一陣。這樣更好。把烏雲吹到他面前來的風兒,可以幫助他飛得離那些追蹤者更遠。阿里埃爾越升越高。頭頂幾乎觸到了鐵青的烏雲。
突然,一陣狂風捲住了阿里埃爾,先是把他往下刮去,隨後打了一個旋兒,又把他捲到高空的濃雲深處。阿里埃爾試著想同狂風搏鬥一下,但很快就發現那是根本不可能的。為了不再白白耗費體力,他乾脆就把自己交給了旋風。歸根到底,這並沒有什麼可怕的。他既不會墜落下去,更不致摔個粉身碎骨。當旋風平息,不再托住他的時候,他馬上可以轉為獨立飛行。
阿里埃爾使自己的身體失重之後,就覺得風好像完全停了。呼吸變得輕鬆起來。幾乎連空氣的一點點動靜都察覺不出了。「這是因為我的飛行速度同風速完全相等的緣故。」——阿里埃爾猜對了。
可是,當他往下看的時候,還是不由打了個寒噤:雖說他現在處在高空,但依然看得見下面有如風馳電掣般一閃而過的田野、山巒、森林、河流……他又往上看去,烏雲團團,有的像藍色的山峰,有的像褐色的岩石,有的像黑色的深淵,雪亮的閃電縱橫交錯,宛如耀眼的籐蔓,將它們連成一片,向他漸漸壓來……突然之間,它們崩塌了,頓時把他團團圍住,轉得他迷迷糊糊……哪兒是天?哪兒是地?四外漆黑一片。忽而電光閃閃,忽而雷聲隆隆,不知什麼時候就襲來一陣瓢潑大雨,雨水有時是自上而下,有時是自下而上,有時橫著就過來了。迎面而來的狂風刮得他就像一片落葉滴溜溜直打轉。他的耳朵、嘴巴和鼻子裡都灌滿了雨水,腦袋變得昏昏沉沉。
終於,他落到一股下降的氣流當中。風雨好像一下子全停了——其實是在和他一起下降。只要他的速度稍一遲緩,氣浪和水流就劈頭蓋頂而來,把他往下壓去。
突然之間,他意外地發現離陸地不遠了。不,那不是陸地,藉著閃電的光芒,可以看出那是無邊無際的黑色大海。難道狂風已經把他帶到大洋上來了?……他還能在空中支持多久呢?……不,這不是海洋。一道閃電過後。阿里埃爾看見了樹梢,屋頂……是洪水!
夕陽忽然露面了,一道金光照亮了一個小島。到那兒去!無論如何得到那兒去!
阿里埃爾向著小島頑強地逆風飛去。他看見了一個窮村子的幾間茅屋。烏雲又把夕陽遮住,不過風暴已經遠去,風停了,只有大雨依舊如注,但比剛才也小了些。
阿里埃爾幾乎是掉著降落到一座籐蔓纏繞的涼亭旁邊的,他落地之後,聽見旁邊傳來像是喘粗氣的聲音。
一條水牛趴在地上,渾身的青毛被雨水沖洗得閃閃發亮,肚子一起一伏,大概它也剛從遠處游到這兒來,在同水災搏鬥中累得精疲力盡。
阿里埃爾歇了片刻,就踩著滿是青蛙的一片片水窪,沿著被沖刷得滿目瘡痍的鄉間小道,向村裡走去。最後吹來的幾陣晚風,把竹林刮得嘩嘩響。
他走到一間茅屋前。暴雨把泥牆和門柱沖洗得乾乾淨淨。兩扇門板可憐巴巴地斜吊在鐵環上。
院子裡雜草叢生。草泥抹的屋頂已經塌了。阿里埃爾踏上涼台,驚跑了一條灰蜥蜴,他走進屋裡。地上有許多小蠍子,「唧唧唧」地叫著爬來爬去。牆壁上長滿了青苔。有一條窄窄的梯子通向屋頂。
一個角落裡坐著個赤裸的老者,他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眼睛垂下,一副苦思冥想的姿勢——一不小心就會把他當成一尊塑像。他蓄著一把長長的白鬍子,皮包著骨頭,奇瘦無比。
「老伯!」阿里埃爾喊了他一聲。
老人緩緩抬起頭,一雙水牛般的青白眼珠視而不見地瞪著阿里埃爾,他似乎還沒有擺脫冥索苦思的狀態,只聽他吟道:
「有限之中覓無限,其樂也悠悠!……」隨即又垂下雙目。
阿里埃爾見此地無法找到食宿,就走了出去。
天已經完全黑下來。阿里埃爾在村子裡轉了整整一圈,發現村子已經半毀,空無人煙。只有一間茅屋裡亮著一盞昏暗如豆的油燈,四個白色的幽靈在裡面晃動——這是來裝殮死人的浴屍女。
阿里埃爾突然感到自己是那樣孤獨無助和茫然無措,他不由哭泣起來。自兒時黑衣人踩碎他的玩具之後,這恐怕還是他頭一次哭泣。
黑夜已經降臨,可是,他突然之間一飛沖天,掠過一片死寂的水波浩淼的大地,再也不想看它一眼。
最後幾團烏雲也很快飛到地平線後面去了。
深邃的藍色夜空之中,一顆明亮的星星迎著阿里埃爾閃閃發光。他把它當作燈塔的光芒,毅然朝它飛去。
飛向星星!遠遠離開地面,遠遠離開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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