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當時是那麼渴望,」他平聲靜氣地說,「我不想拒絕。」
「最好還是拒絕。我更希望咱們狠狠心,再也不一起睡覺。」
「要是幹完那事之後您不得不整夜去哭,那當然不睡在一起為好,盡量睡去吧。」
他話中沒有任何敵意,只含著幾分冷漠。他這種冷靜的態度使我感到困惑不安。他仰面而臥,兩隻眼睛一直睜著。湖水在遠處發出低沉的吼聲,其中夾雜著工廠的轟鳴聲。劉易斯說的是對的?難道有罪的是我?對,毋庸置疑,我是有罪過的。沒有苦苦去乞求他的撫愛,而是想入非非地燃起虛假的希望。劉易斯肯定也沒有完全擺脫他自己,他態度多變可以從中得到解釋。可是對像他這樣的人來說,在拒絕愛與不存在愛這兩者之間並沒有多少距離。他既然存心打定主意不再愛我,其結果也自然就是不再愛我了。過去已經完完全全地死亡了。死去了,卻見不到屍體,就像迪埃戈那樣突然無影無蹤。正是這一原因才使人們難以相信這是真的。只要我能趴在哪個墳頭上去哭,無疑能給我以慰藉。
「這次逗留一開始就很不順利!」第二天早晨,劉易斯神色不安地對我說。
「不對!」我說道,「沒有什麼特別了不起的。讓我慢慢適應,一切都會很好的。」
「但願一切都會很順利!」劉易斯說道,「我總覺得我們可以共同度過美好的時光。您不哭的時候,我跟您是多麼默契。」
他的目光在審詢著我;他的這種樂觀態度明顯存有惡意;他是想以此來與我作情感交易。不過,他那種焦灼不安的心情是真摯的,讓我經受痛苦,他實在過意不去。
「我相信我們一定能度過一個美妙的夏天。」我說道。
這確實像一個美妙的夏天。每日上午,我們泛舟穿過長滿膠狀水草的池塘,登上燙腳的沙丘。右側,寥無人跡的沙灘無限地伸展開去;左側,沙灘消失在一座座冒著火舌的高爐腳下。我們一起游泳,一起曬太陽,看著挺著長腿的白鳥在啄沙子。每次回家時,都像印第安人似的抱捆枯樹枝。我幾個小時幾個小時地在草坪上讀書,身邊伴著灰色的松鼠、藍色的松鴉、飛蝶和前胸夾著一撮紅羽毛的棕色巨鳥。遠處,我聽到了劉易斯那架打字機的卡嚓卡嚓聲。夜晚,我們在磚爐裡生起火,由我化開冰碗子裡邊那早已散架的凍雞,或者由劉易斯用肉鋸鋸開像化石般堅硬的牛排,然後裹上一層玉米粉,包上潮濕的樹葉,放在火中去烤。我們並肩而坐,一邊聽唱片,一邊看電視熒屏上播放舊片子,或者拳擊賽。我們像是多麼幸福。我不禁常常感到這時刻就會變成名副其實的幸福。
多蘿茜被這種假象所迷惑,她傍晚時常常踏著她那輛紅色的自行車趕來,嗅著漢堡包的濃香,聞著蔓枝的煙味。「多麼美妙的夜晚啊!您看見黃螢了嗎?看見星星了嗎?還有沙丘上的堆堆篝火?」她沒完沒了地向我描繪著這種決不可能成為她的,也決不可能真正成為我的生活。她對我一個勁地恭維,幫我出主意,向我表忠誠,弄得我飄飄然。她給我們佈置房子、購買食物,此外還給我們提供許許多多細小的幫助。她每次來,總是身負神奇的使命,或帶來一種食譜,或送上一塊新潮香皂,或遞上一本宣傳最新式樣洗衣機的小冊子,或者一篇預告某一部即將引起轟動的新書的評論文章。如果聽到有哪一種理想的冰箱可以冷藏一噸鮮乳,保鮮期長達六個月,她便可以一連幾個星期連做夢也想著這種冰箱的種種優越性。她雖然沒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家,可卻訂閱了一本昂貴的建築藝術雜誌,津津有味地欣賞著億萬富翁那神話般的住宅。我耐心地聽著她那些毫無下文的計劃、熱情洋溢的呼喊和那種再也沒有任何指望的女人發瘋似的嘮叨。劉易斯經常為此事生氣,對我說:「我決不可能跟她生活到一塊兒去!」是的,他不可能會娶多蘿茜為妻,我也沒有可能嫁給他,他已經不再愛我了。這個小院子,這座房子給人以幸福的希望,但這一幸福不屬於我們倆中的任何一位。
自然又是多蘿茜領我們去趕帕克的集市,那是一個星期天。她就喜歡結伴外出遊玩。伯特開著車子來接我們倆,多蘿茜的那輛舊車裡載著弗吉尼亞、威利和伊夫琳。劉易斯不善謝絕,但明顯缺乏熱情。至於我,歡樂的下午過後,還要去弗吉尼亞家吃晚餐,這一計劃使我感到惶恐。每當我長久地處在眾目睽睽之下,我總擔心我這個幸福女人的角色難以扮演到底。
「我的上帝!這麼多人!到處都是灰塵!」劉易斯一踏進遊樂場的大門便嚷叫道。
「啊!別又開始發牢騷了。」多蘿茜說。她朝我轉過身子:「他一不高興起來,就恨不得把太陽都滅掉!」
她臉上顯現出帶有幾分瘋狂的希望,向一個短箭射擊場跑去,她從一處轉悠到另一處,彷彿指望得到非凡的啟示。我強裝笑臉,盡可能好奇地觀看著馴養的長尾猴、裸體的舞女、海豹漢子和樹身女。我比較喜愛需要我集中全身注意力的遊戲:我興意盎然地去翻小木柱和罐頭盒,指示微型公共汽車在傳動帶上行駛,指揮飛機在描繪的藍天上翱翔。劉易斯狡黠地觀察著我說:「您對事情竟然這般認真,不可思議!彷彿您在玩兒自己的腦袋似的!」
是否就應該透過他的微笑聽出某些弦外之音?他是否以為我在愛情方面所持的同樣是無聊的認真態度,傾注的也同樣是虛假的熱情?多蘿茜有力地給予反擊:「這總比擺出一副自以為了不起的厭倦神態要強。」她不由分說地拉著我的胳膊。在一家照相台前經過時,她用那只粗糙的手摸了摸我裙子的絲面:「安娜!跟劉易斯照張相吧!您這件裙子這麼漂亮,頭巾也十分相配!」
「啊!對!我們多麼希望能有你們的一張留影!」弗吉尼亞說。
我猶豫不決,劉易斯一拉我的胳膊,樂呵阿地說道:「咱們就去給您留個不朽的形象!既然您顯得那麼楚楚動人。」
「在別人的眼裡是這樣,可對他來說永遠都不可能了。」我悲傷地暗自思忖。我挨著他在佈景飛機中坐定,勉強扮出一個笑臉。他根本就不注意我穿什麼裙子,對他來說,我再也沒有身軀,只勉勉強強有張臉面。要是發生一次大禍,毀了我的面容,那該多好啊,我真恨不得這麼去想!可是,他當初愛的是我的這副容貌,他如今不再愛的也同樣是這副容貌。多蘿茜的讚歎是個證明,劉易斯當初打破了我的一切平衡,其原因也正在於此。我在溶化,我就要癱倒。我無論如何也要挺起來,掛著微笑,堅持到深夜。
「劉易斯,您該陪陪伊夫琳,」多蘿茜說,「她被太陽曬得都沒有勁兒了。她想到樹陰下坐坐。等她歇過氣來,您請她喝一杯,我們現在去看蠟像了。」
「啊!我不行!」劉易斯說。
「總要有個男的照顧照顧她吧。她不認識伯特,對威利又討厭。」
「可我也受不了伊夫琳。」劉易斯說。
「行,我陪她。」多蘿茜氣憤地說。我示意去陪,她連忙說:「不,您就算了,安娜。你們去吧,去吧,等會兒跟我講講就行了。」
我們離去後,我問劉易斯:「您為什麼不對多蘿茜客氣一點兒?」
「是她請伊夫琳來的,誰也沒有請她求伊夫琳來。」
我想再說幾句,可放棄了,只顧集中精力觀看蠟人像。只見一群正在殺戮的殺手,身邊躺著已遭殺身之禍的蒙難者;一位五歲的墨西哥小姑娘坐在產婦的床上,正在搖晃著一個新生兒;格林在一副擔架上奄奄一息,一些身著德軍軍服的人被絞死,搖搖晃晃地吊在絞刑架上,鐵絲網後,屍體堆成山,形成了一個巨大的堆屍台。我驚愕不已地看著。布痕瓦爾德和達豪集中營已經推到歷史的深處,就像格雷萬博物館中被獅子咬殺的基督徒一樣久遠。當我重又置身於外面時,我被太陽光照得一時頭昏眼花,整個歐洲彷彿已遠離而去,移到空間的盡端。我看著露著光臂的女人和身穿花襯衫的男人,他們有的在啃熱狗,有的在舔冰激凌。沒有一個人講我的語言,連我自己講什麼話也忘了。我喪失了一切記憶,連同自己的形象。在劉易斯的住家,沒有一面大鏡子能夠從腳照到我的眼睛,我只有用一面袖珍小鏡,胡亂塗抹一番。我幾乎記不清我自己到底是誰,不知道巴黎是否依然存在。
忽然,我聽到多蘿茜氣呼呼地說道:
「您決定回去了,可您都不問問安娜的意見。聽說7點鐘這兒要放映舊影片,有人還跟我說有一個非凡的魔術師。」
她在苦苦哀求,可周圍的一副副面孔仍然緊繃著。
「啊!我們回去!」威利說,「家裡有馬提尼酒等著我,再說,我們大家全都餓了。」
「男人都那麼自私!」她囁嚅道。
我上了她那輛舊車,坐在她和威利中間。她沮喪極了,一路上沒吭一聲,我也沒有說一句話。下車時,她拉住我的胳膊,劈頭問道:
「您為何就不留在這兒住下?您應該留下來。」
「我不能。」
「為什麼,太遺憾了。」
「我不能。」
「那您至少會再來吧?春天再來,春天是這兒最美麗的季節。」
「我盡量來。」
她有什麼權利跟我這樣說話?走進屋裡時,我氣惱地問自己。她為什麼有事無事都這麼客氣,可劉易斯卻從未問我一次:「您會再來嗎?」威利給我遞過一杯馬提尼酒,我連忙接了過來。我心裡憋著一團火。桌上擺滿了肉糜色拉、糕點,我絕望地看著這些東西,看來一時半會兒吃不完這頓飯!多蘿茜轉眼不見了;回來時,只見她滿臉白粉,穿上了一件破舊的花長裙。伯特、弗吉尼亞、伊夫琳、劉易斯都回來了,一個個笑呵呵的。他們談笑風生,我沒有心思去聽他們說些什麼。劉易斯又變得開心起來。我看了他一眼,心中不由得自問:「等我跟他單獨相處時會怎麼樣呢?」我就像當初等待著泰迪-瑪利亞走一樣巴不得早點離開,可今天我這種焦躁的心情純屬愚蠢。劉易斯跟別人距離甚遠,可對我也不會更加親近。伯特把一盤三明治往我膝蓋上一放,朝我微微一笑,只聽得他在問我:
「1944年8月24日您在巴黎嗎?」
「整個大戰期間,安娜都是在巴黎度過的。」劉易斯以一種自豪的口吻說道。
「多麼非凡的一天啊!」伯特說,「我們以為見到的會是一座死城,可到處都是身著花裙的女人,露著美麗的褐色大腿,跟我們這兒想像的法國女郎迥然不同!」
「是呀,」我說道,「我們都很健康,你們那些記者見到了全都感到失望。」
「噢!那是幾個蠢驢!」伯特說,「老弱病殘不會到街上去,這不難明白嘛。當然被抓到集中營去的和已經死了的也不會上街了。」他那張胖乎乎的臉上顯示出茫然的神色:「可那還是非凡的一天!」
「我剛到時,」威利遺憾地說,「那裡的人一點兒也不喜歡我們。」
「對,我們很快被人討厭。」伯特說,「我們的所作所為就像是野蠻人。」
「那是肯定的。」劉易斯說道。
「本來是可以避免的,只要紀律嚴一點……」
「您以為絞死的人還不夠多嗎?」劉易斯口氣激烈地問道,「就知道把他們一個個往戰爭的虎口裡填,可他們稍一違紀就把他們絞死!」
「絞死的人太多了,這我同意。」伯特說,「可問題正在於此:一開始沒有採取必要的措施。」
「什麼措施?」威利問。
「啊!要是他們一開始談論起他們的戰爭來,那我們就別想有個完!」多蘿茜說。
三個人的臉上閃現出興奮的神色,口若懸河,滔滔不絕。他們對法國抱有不可懷疑的好感,可對自己的國家卻沒有一丁點兒好意。聽著他們的談話,我心裡並不舒服。他們談論的是他們的戰爭,我們只不過是一種荒唐可笑的借口而已。他們對我們具有負疚心理,就好像一個男人面對一個弱女子或一個走投無路的野獸可能會產生的良心上的不安。他們用我們的歷史製作了一個個蠟人神話。等他們好不容易靜下來,伊夫琳聲音懶洋洋地問我:
「現在巴黎怎麼樣?」
「處處都是美國人。」我答道。
「這好像並不讓您高興嘛?」劉易斯說,「多麼無情無義的民族啊!我們讓他們喝足了奶粉,灌夠了可口可樂,到處都開著我們的坦克,可卻不拜倒在我們的腳下!」他哈哈大笑起來:「希臘、中國、法國,我們援助啊,援助,太傻了。那都是些不講實際的民族。」
「您覺得這可笑嗎?」多蘿茜咄咄逼人地問道,「多迷人的幽默!」她一聳肩膀:「等我們向全地球投放了原子彈,劉易斯還會開幾個黑色的玩笑,讓我們好好開開心的。」
劉易斯樂呵呵地看著我:「遇事笑總比哭好,這不是一個法國人說的嗎?」
「現在的問題不是哭還是笑,而是要行動。」多蘿茜說。
劉易斯遂換了一副面孔:「我投票贊成華萊士,我為他說話。您還要我再做什麼?」
「您知道我對華萊士的看法。」多蘿茜說,「那個人永遠也建不成一個真正的左派政黨,他只不過給那些需要以廉價買回良心安寧的人用作了托詞。」
「我的上帝!多蘿茜,」威利說道,「一個真正的左派政黨,並不是劉易斯或我們中間的哪個人可以創立的……」
「但是,」我說,「與你們持同樣看法的人為數眾多,你們就沒有辦法組成一個團體?」
「首先,我們的人越來越少,」劉易斯說,「其次我們都是被孤立的。」
「特別是您覺得冷嘲熱諷要比試圖做點事適意得多。」多蘿茜說。
劉易斯這種不動聲色的冷嘲熱諷也時常令我氣惱。他頭腦清醒,具有批評的目光,有時甚至憤世嫉俗,但是,他譴責美國的那種種缺陷與惡疾,在他身上一應俱全,而且緊密相聯,就像病人與病魔,流浪漢與污垢一樣密不可分。正因為這一原因,我才隱隱約約地感覺到他本人就是一個同謀犯。我突然想起他總責怪我沒有把他的國家當作自己的國家,可他自己卻決不在我的祖國扎根。這明明是一種狂妄自大。「我決不成為一個美國女人!」我在心底抗議。他們繼續爭論不休,我有趣地在一旁捉摸這個義憤填膺的科萊特-博多施到底是從哪兒闖入了我的心底。
伯特又開車把我們送回住處,劉易斯溫情脈脈地把我摟在懷裡:「這一天您過得愉快嗎?」
他這副溫柔的笑臉向我暗示了該怎麼回答,可我心情到底如何,沒有誰會感興趣。
「十分愉快。」我答道,緊接著又說了一句,「多蘿茜多麼咄咄逼人!」
「她很不幸。」劉易斯說道,思慮片刻:「弗吉尼亞、威利、伊夫琳都不幸。您和我差不多還算自在,真是莫大的幸運。」
「我並不太自在。」
「您也有不自在的時刻,誰都一個樣。可這並不常有。」
他說話如此自信,我無言作答。他接著說:「他們或多或少都是奴隸。不是丈夫的奴隸,就是妻子的奴隸,或者兒女的奴隸。」這就是他們的不幸。
「去年,您跟我說過您希望結婚。」我說。
「有時候確實想過。」劉易斯笑了起來:「可一旦與妻子兒女關在家裡,我便只會有一個念頭:逃出家門。」
他話聲歡快,給了我勇氣。「劉易斯,您覺得我們這輩子還會相見嗎?」
他臉上驟然烏雲密佈。「為什麼不會?」他口氣輕浮地反問道。
「因為我們相互住得十分遙遠。」
「對,我們住得是遠。」
他消失在盥洗室裡。情況總是這樣,每當我重新靠近他,他便迴避。他大概擔心我向他索取他無法給予我的溫暖、謊言或承諾吧。我開始脫去衣服,我早就料到倆人單獨在一起時的這場談話肯定令人失望。儘管如此,我還是感到失望。幸好我的肉體與劉易斯的肉體十分協調一致,不難適應他那種冷漠的態度。我們睡在各自的雙人床上,中間隔著一條冰冷的深淵,我甚至再也不明白「慾望」一詞的意義所在。
我祈求自己的心靈也能一樣寬容。劉易斯宣稱若要愛,必須頭腦發熱。姑且假設我的頭腦已經不再發熱了吧?劉易斯在酣睡,我傾聽著他均勻的呼吸聲,第一次試圖不再用自己的雙眼,而用他人的,用多蘿茜的眼睛將他透視一番。他確實是自私的。他打定主意要在我們倆的事情中得到盡可能多的快樂,盡可能少惹煩惱,對於我所反感的東西,他根本無所謂。他事先沒有跟我打任何招呼,讓我來到芝加哥,這是因為與我見面會給他帶來歡樂;一旦把我控制在手,他便毫不掩飾地向我宣佈再也不愛我了,更有甚者,他還強求我給他笑臉。真的,他只顧他自己,說到底,他為何如此冷酷地謹防產生遺憾、激情和痛苦呢?這種謹慎的舉動之中確實含著吝嗇的成分。第二天清晨,我盡量保持著一種嚴肅的姿態。劉易斯一副成竹在胸的樣子用水澆著草坪,我看著他,心裡暗忖道:「這是眾人中普普通通的一個人。可我為何固執已見,一直認為他獨一無二呢?」耳邊傳來了郵車的聲音。郵差拔下了插在郵箱上的小紅旗,連同郵件一起丟進信箱內。我踏上沙礫小徑。沒有信件,可有一大堆報紙。我先讀一會兒報紙,然後去書房挑選一部書,再去游泳,下午嘛聽聽唱片。我完全可以做許多愉快的事情,再也用不著折磨自己的大腦和心靈。
「安娜!」劉易斯呼喊道,「快來瞧,我逮住了一條彩虹。」他在澆著草坪,一條彩虹在噴灑的水中閃耀。「快來!」
我重聽到了這種急迫而又默契的聲音,看到了這副洋溢著歡樂的臉龐,一副與誰的面孔都不一樣的臉龐。是劉易斯,確實是他。他已經停止愛我,可他仍然還是他。我為何突然想起他的壞處來?不,我不可能如此輕易地得到解脫。實際上,我是理解他的。我也同樣憎恨不幸,不願犧牲!我理解他既不願為我而痛苦,也不願失去我;我理解他過分地只顧解脫自己心中的痛苦而沒有多少心思來關心我內心的痛癢。我回想起了他說話的那種口氣,他曾經用抽搐的手緊抓住我的肩膀對我說:「我要立即娶您為妻。」那時,我就已經消除了一切積恨,永遠永遠。當人們真的不願再相愛時,人們也就不再相愛了,但是,人們不會隨心所欲地表現出不情願。
我還在繼續愛著劉易斯,可這不那麼風平浪靜。只要聽到他說話的一種聲調,我就會一時衝動,整個兒重新擁有他;可一分鐘之後,我便又失去了他。當他在週末的一天獨自去芝加哥過時,我反而感到了輕鬆。二十四個小時的寂寞,倒是一種喘息。我陪他到了公共汽車站,然後沿著兩旁儘是花園和別墅的公路慢慢地走回住處。我帶著書坐在草坪上。天氣十分炎熱,樹葉紋絲不動,遠處,湖上沒有一絲動靜。我從小包裡拿出羅貝爾最近的一封來信。他向我詳細敘述了馬達加斯加事件的始末;亨利撰寫了一篇文章,將發表在下一期的《警覺》雜誌上,可這還遠遠不夠;要想給輿論施加影響,必須擁有一份月報或發行量很大的週刊;他們打算組織一次集會,可缺少時間。他本來可以把我召回巴黎去的。可這又有何用?若我在他身邊,羅貝爾不會給我寫信,而是親口給我講述情況,但不可能因此而使他的工作有所進展。我對他毫無用處,他不會召我回去的,我也沒有理由離開這兒。我環顧四周,碧空如洗,草坪就像經過精心修理一般,松鼠和小鳥如同馴養的動物。我再也沒有任何理由留在這裡。我隨手抓起一部書:《新英格蘭文學》。若在一年前,這準會激起我的興趣,可如今,劉易斯的國家及其歷史已經不再與我有任何關係。堆放在草坪上的書籍全都默不作聲。我伸了伸腰,幹什麼呢?我絕對無事可做。我一時一動不動地呆在原地,這一刻顯得多麼漫長,突然間,我感到驚恐不安,全身癱瘓,耳聾目盲,然而卻有著清醒的意識。我常常哀歎沒有比這更為不幸的命運了,然而這就是我的命運。我終於站起身來,回到屋子。我沖了個澡,洗了個頭,可我這個人向來不善花很多時間管管自己的身子。我打開了冰箱:一大瓶西紅柿汁,一瓶滿滿的桔子汁,還有隨時可供食用的色拉、冷肉、牛奶,只需我伸手去取;食品格裡放滿了罐頭、速溶粉、快餐米飯,只要用沸水浸泡就可食用。我只花了一刻鐘時間就匆匆吃完了晚餐。世上肯定有消磨時間的藝術,可這對我來說是陌生的。幹什麼呢?我聽了幾張唱片,又扭開了電視機的旋鈕,我從一個台跳到另一個台,混合著看電影、喜劇、歷險片、新聞、偵探片、神奇故事等,以此取樂,可突然,世間發生了什麼事,不管我怎麼旋轉旋鈕,屏幕還是一片白點。我想到睡覺,可我平生第一次出現了恐怖感,害怕四處遊蕩的歹徒、小偷和瘋人院跑出來的瘋子,害怕睡過了,又害怕睡不著。此時,湖水在咆哮,野獸踩得枯樹枝沙沙作響;屋子裡,靜得讓人窒息,我把所有的門一一關死,回到自己臥室抱出一床毯子和一個枕頭,亮著燈,和衣睡在長沙發上。我漸漸入睡了:這時,一些漢子從緊閉的窗戶跳進屋來,把我擊昏了。一覺兒醒來,只聽到一隻小鳥在啁啾,另一隻鳥兒正在用利嘴擊打著樹身,為樹診病。我寧願被噩夢纏繞而不願處在現實之中,於是又闔上眼睛,可眼皮下已經大亮。我起了床。房子是多麼空空蕩蕩!前途是多麼虛無縹緲!以前,每當我看到橫搭在扶手椅上的白色浴衣或遺忘在辦公桌下的舊拖鞋,心裡往往激動不已;可如今我再也不明白這些東西到底意味著什麼。它們都屬於劉易斯,對,劉易斯始終存在!但是那位愛我的男子消失了,沒有留下一絲蹤跡。這是劉易斯,這又不是他。我在他的房子裡,在一個陌生人的家中。
我走出門外,登上沙礫小徑。信箱上面插著的小旗不見了,郵差已經來過。我拿起郵件,其中有一封是我的信!默利婭姆和菲利普正在墨西哥旅遊,回國時準備在芝加哥停一停,十分希望與我見一面。自1946年以來,我一直沒有再見到他們,可南希在5月份來過巴黎,我把自己在美國的地址給了她。默利婭姆給我寫信,這本來沒有什麼了不起的,可我驚愕不已地看著來信。它使我回憶起劉易斯對我說還不存在的那段時光。他人不在,這怎麼會變得一生空虛呢?這是一片毀滅性的空虛,它吞噬了一切。花園死氣沉沉的,我的記憶也死亡了。無法對默利婭姆、對菲利普、對任何東西提起興趣,哪怕只有一秒鐘的興趣。舉足輕重的只有這位我正在等待的男子,可我卻連他到底是何人也不知曉。我也不知道自己是誰。我在小園子裡轉了又轉,又回到屋子裡來回踱步,不斷地呼喚著:「劉易斯!回來吧!幫幫我!」我喝了威士忌,吃了粒苯基丙胺,可無濟於事。仍然是這片難以忍受的空虛。我在玻璃台邊坐下,守候著。
「劉易斯!」約摸兩點鐘光景,我聽到了他在沙礫小路上的腳步聲,我飛奔迎去。他提著大包小包:有書、有唱片、中國茶、一瓶西昂蒂酒,彷彿這都是些禮物,這一天就是節日似的。我從他手中接過那瓶酒。
「西昂蒂酒,多妙的主意啊!您玩得開心嗎?您撲克牌打贏了嗎?您想吃點兒什麼:牛排?雞肉?」
「我吃過午飯了。」劉易斯說。他放下手中的大包小包,脫下鞋子,換上拖鞋。
「您不在,我整夜都擔驚受怕的。我夢見一些四處遊蕩的歹徒把我殺了。」
他走到玻璃窗台旁,在扶手椅上坐了下來,我坐在長沙發上。「您馬上都講給我聽聽。」
「沒有什麼特別的事情。」
我歡迎他歸來,就像所有失寵的女人一樣,顧不上什麼體面,表現出了過分的熱情、過分的狂熱,一個勁地問這問那。他講給我聽,可有口無心。是的,他玩了撲克牌,可沒有贏也沒有輸。泰迪現關在監獄,還是因為老問題。不,他沒有見到瑪莎,不過與伯特見了面,倆人沒有談什麼特別的事情。我要求他詳細講講時,他馬上顯出一副氣惱的樣子。最後,他拿起一份報紙,我也翻開了一部書,裝著閱讀起來。我沒有吃午飯,是東西無法嚥下肚去。
「我到底在等待什麼呢?」我在心底自問。我已經放棄了尋回過去的任何希望,我還指望什麼呢?指望得到一種可以取代失去的愛情的友情?可是愛情要是可以讓什麼東西取代的話,那它就沒有什麼了不起了。不。這就像死一樣,無可挽回了。我重又思量,「要是我懷裡還剩下一具屍首也好啊!」我多麼想走到劉易斯身邊,把手搭在他的肩頭,問他:「這樣的一種愛怎麼會化為烏有的呢?您好好解釋一下。」可是他也許會對我回答說:「這沒有什麼值得解釋的。」
「您不願意去沙灘轉一圈兒?」我提出。
「不,我一點兒也不想去。」他答道,連眼皮也沒有抬一下。
兩點剛過,我還有整個下午的時間需要打發,接著還有晚上、夜裡,還有新的一天,一天又一天。怎麼打發這些日子?要是附近有個電影院就好了,或者地處名副其實的鄉野,有森林、有牧場,那我可以不斷地行走,一直走到精疲力竭!可是這兒,筆直的馬路,兩旁儘是園子,儼然一個監獄的院子。我斟滿了一杯酒。太陽閃耀,可陽光卻沒有足夠的力量把煩惱驅逐到遠處,它們仍然重重地壓在我的心頭。書中的字母就像貼在了我的眼皮上,弄得我眼睛發花,不可能讀下去了。我盡可能想想巴黎、羅貝爾,思考過去、未來,可怎麼也不行。我脖子上套著枷鎖,四肢被緊緊地縛住,整個兒囚禁在這一時刻之中。我自身的重量壓得我近乎窒息,喘出的氣息毒化了空氣。我想要掙脫的是我自己。問題的關鍵是這一點永遠無法做到。「要我放棄床笫之歡,打扮得像個老太婆,白髮蒼蒼,這些我都願意,可卻永遠無法掙脫自己,這是多麼痛苦的折磨啊!」我伸手去拿瓶酒,可又放下了。我早就練出來了,酒精只會燒壞我的胃,不可能使我頭昏,也不會給我溫暖。會發生什麼事呢?無論如何得出點兒什麼事。這種靜止的不斷折磨不能永遠存在下去。劉易斯還在讀報,我突然心頭一亮:「這再也不是同一個人了!」愛我的那個男人消失了,劉易斯也隨之而去了!我怎麼會弄錯了呢!劉易斯!我記得清清楚楚!他說:「您有一隻漂亮的小腦袋,圓滾滾的……您知道我有多愛您嗎?」他送給我一朵花兒,問道:「法國人吃花兒嗎?」他如今變成什麼了?是誰罰我與一個偽君子像死人似的單獨相處?忽然,我聽到了一個可恨的記憶發出的回聲:一聲呵欠。
「啊!別打呵欠了!」我說道,眼淚刷刷直流。
「噢!別哭了!」他說道。
我整個兒撲向沙發,直挺挺地摔了下去。一隻隻桔黃色的圓盤在我眼前旋轉,我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您一哭起來,我就恨不得走開,永遠不再回來。」劉易斯氣呼呼地說。
我聽見他離開了屋子,我讓他絕望了,我徹底地失去了他。我本該控制住自己的。我掙扎了一陣,接著徹底沉沒了。在十分遙遠的地方,我聽到了他的腳步聲,劉易斯在底樓行走,他剛剛給花澆了水,回到了屋裡。我還在哭。
「您還沒個完?」
我沒有回答,我已經精疲力竭,但還始終在哭。女人眼裡竟然能容下這麼多淚水,真不可思議。劉易斯走到他寫字檯前坐了下來,打字機響起了卡嚓卡嚓聲。「哪怕是一隻狗,他也不該眼睜睜讓它受苦啊。」我心裡在想。「我是因為他才哭,可他一點表示也沒有。」我咬緊牙關。我早就該發誓永遠不恨他,不恨這個毫無保留地向我敞開了心扉的男人。「可這再也不是他了!」我在心裡反覆說道。我的牙齒咬得咯吱響。要制住一場精神危機,談何容易。我使出全身的力氣,從頭到腳像撕裂一般痛得厲害,我睜開了眼睛,把目光落在了牆上。
「您要我幹什麼?」我嚷叫著,「我被關在這裡,和您關在一起,我就是要躺到路溝裡去也去不了呀。」
「我的上帝!」他說道,聲音中稍許有了點友好的表示,「您何苦啊!」
「都是您,您都不願想辦法幫我一把。」我說道。
「一個女人哭起來,對她還能有什麼法子呢?」
「要是換了任何一個女人,您都會幫她忙的。」
「我討厭見到您那副喪失理智的樣子。」
「您以為我是故意裝的?跟一個人家心裡仍舊愛著他,可他卻不再愛著人家的人一起生活,您以為容易嗎?」
他仍然坐在他那扶手椅上,沒有再試圖走開,不過,我知道他不會從嘴裡掏出那個我們需要用以平息這場爭吵的字眼,還得由我來設想如何了結。我語無倫次地說道:「我是為了您才來這兒的,我只有您!當我成了您的累贅,我該怎麼辦呀?」
「沒有必要哭,不就是因為您想好好談一談,我恰好沒有那個心思嘛。」他說道,「難道都非得隨您的心願不成?」
「啊!您太不公平了!」我說。我揩了揩眼睛:「是您請我來這兒度夏的,您跟我說過我來這兒您感到高興,那您就不該擺出這種仇敵似的樣子。」
「我沒有什麼敵意。您一哭起來,我就想走開,僅此而已。」
「我並不是動不動就哭的人。」我說道,手裡擰著手絹:「您沒有意識到,有的時候我就像是個仇敵似的,您總是提防著我,我討厭。」——
5200全本書庫收集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