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士風流 第十章(三)
    “真令人憤慨!”這天晚上,我暗自生氣。他們都在羅貝爾的工作室裡交談,說什麼馬歇爾計劃、歐洲的未來以及整個世界的未來,一個個都說大戰的危險在繼續增長。納迪娜神態驚恐地在洗耳恭聽。對這些驚恐不安的話語我自然不會不往心裡去,可腦子裡卻只想著那封信,想著那封信的那行字:“隔著大西洋,最為溫柔的雙臂是多麼冰冷。”在自我招認有過幾次無關緊要的艷遇的同時,劉易斯為何還要寫上這些充滿敵意的話語?我並沒有要求他忠誠於我,我們之間隔著重重海洋,滔滔海浪,要這樣做實在太愚蠢了。他顯然在責怪我為何不在他身邊。他會寬恕我嗎?我以後哪一天還能不能見到他那真正的微笑呢?在我的身邊,他們都在詢問威脅著千百萬人們的將是何種命運,那也是我的命運啊,可我卻只關心一個笑臉。一個笑臉又阻擋不了原子彈,對任何事對任何人也起不了任何作用,它只不過給我遮蓋了一切。“真令人憤慨。”我又在想。真的,我實在不理解自己。不管怎麼說,被人所愛,這既不是人生的目的,也不是人活著的理由,它改變不了任何東西,於是沒有任何益處,甚至對我沒有任何好處。我人在這邊,羅貝爾在跟亨利交談,劉易斯在那邊想些什麼,這與我又有什麼關系?要讓自己的生命維系於千百萬顆心髒中的一顆,莫非我真的失去了理智!我盡量側耳細聽,可純屬枉然。我自言自語,我的雙臂是冰冷的。“不管怎麼樣,”我心裡想,“我的心髒也只不過是千百萬顆心髒中的一顆,只要它一抽縮,這個廣闊的世界便永遠不再與我有關。對我生命的衡量,既可以是一個微笑,也可以是整個世界。無論選擇前者或者後者,都是任意的選擇。”再說,我也沒有選擇的余地。

    我給劉易斯回了信。也許我找到了貼切的詞語,他的來信變得輕松而充滿信任。此後,他一直以默契友好的口吻向我介紹他的生活情況。他把自己那部書的版權賣給了好萊塢,有了錢,在密歇根湖畔租了一處住宅,顯得很幸福。轉眼又到了春天。納迪娜和亨利結了婚,他們倆也顯得幸福美滿。可為何我不幸福?我鼓起心中全部勇氣,在信中寫下:“我多麼想看看湖畔的房子。”他也許忽視了這句話,或許會對我說:“我不知道您什麼時候能見到房子。”當我手中捏著這只裝著他回話的信封,整個身子變得僵硬,仿佛面臨著行刑隊。“我不該抱有幻想。”我自言自語道,“倘若他只字不提,那就是他不願再見到我。”我打開黃色信箋,裡面的字立即呈現在我的眼前:“7月底來吧,房子基本上可以准備就緒。”我癱坐在長沙發上。在最後一秒鍾,他們饒了我的命。我是多麼害怕,以致開始時都沒有感受到一絲歡樂。接著,我驀地感受到劉易斯的雙手撫摸著我的身子,激動得喘不過氣來。劉易斯!在紐約的臥室裡,我坐在他的身旁曾問過:“我們一定還會相見嗎?”如今他答道:“來吧。”在我們這一問一答之間,沒有發生任何事情。這有名無實的一年被一筆勾銷了,我又獲得了富有生氣的軀體。多麼神奇的奇跡啊!我熱烈歡迎這失而復得的身軀,猶如歡迎一位回頭的浪子。平常,我對它的關心太少了,整整一個月裡,我對它傾注了全部的愛,一心想讓它嫩滑,富有光澤,打扮得漂漂亮亮。我請人給自己做了海灘裙、太陽浴服。通過這色彩絢麗的棉布,我已經擁有了藍湖和親吻。這一年,櫥窗裡到處可見樣子古怪但柔軟光滑的長裙,我也買了。波爾給我送來巴黎最為昂貴的香水,我也接受了。這一次,我相信了旅行社、護照、簽證和天上之路。當我登上飛機時,它在我眼裡顯得就像郊區的火車一樣安全可靠。

    羅貝爾想方設法為我在紐約弄到了美元。我又住進了第一次來紐約時下榻的旅館,他們給我准備的基本上還是那間房間,只是相隔了幾個樓層。氣味沉悶的過道裡,亮著一盞紅色的長明燈,我重又發現了以前的那種沉寂,那時好奇心還只是我惟一的激情。整整數個小時裡,我重又感覺到了無憂無慮。巴黎不復存在,芝加哥尚未出現,我漫步在紐約街頭,什麼也不去想。翌日上午,我忙而不亂地去辦公室、銀行辦事。然後上樓回到自己房間打點行裝。我在鏡中端詳著晚上劉易斯就要摟在懷裡的女子。他會松開這頭雲發,我將在他的狂吻下扯去那件印第安人舊繪繡衫改做的套衫。我在套衫上插上了一朵晚上就要踩到腳下的玫瑰花,用波爾給我的香水噴了噴頸背:我隱隱約約地感到是在為一位即將為祭祀獻身的女人准備祭禮。然而這位女人並不是我。最後靜靜地看了她一眼,仿佛覺得如果人們愛過我的話,那也會愛上她的。

    四個小時後我踏上了芝加哥的土地。我要了出租車,這一次順順當當地找到了房子。周圍的環境絲毫未變,巨幅廣告對面,“斯希爾茨”招牌紅光閃爍。劉易斯在陽台上正坐在一張桌前讀書。他笑微微地向我示意,跑下樓來,把我摟在懷裡,說了一句早在預料中的話:“您回來了!終於!”也許這一幕命中注定要如此精確地展開:它顯得不完全真實,就像是去年那一幕有些模糊不清的翻版。或許只是我對他房間毫無裝飾感到困惑。房間裡不見一幅畫,不見一本書:“多麼空蕩啊!”

    “我全部寄到帕克去了。”

    “房子准備好了嗎?房子怎麼樣?”

    “您會看到的。”他說,“您很快就要看到了。”他把我緊抱在身上,輕輕搖晃著我。“多怪的香味。”他驚奇地微微一笑,說道,“是這朵玫瑰花的?”

    “不。是我身上的。”

    “可您以前沒有這種氣味?”

    突然間,我為灑了巴黎最昂貴的香水,穿上了縫制考究的套衫和柔軟光滑的絲裙感到恥辱。所有這些人為的打扮又有何用呢?要對我產生欲望,他並不需要這些玩藝兒。我在尋找他的嘴巴,我並不那麼渴望同房,可我想肯定他還渴望得到我。他的雙手把裙子的絲面揉得——作響,玫瑰花摔落在地上,我的套裙也扔在地面,我再也沒有任何疑問了。

    我睡了很久,一覺醒來,已經過了正午。進餐時,劉易斯跟我談起了在帕克會遇到的鄰居,其中提到了多蘿茜,她是一位舊友,婚姻十分不幸,離婚後帶著兩個孩子住在她姐姐、姐夫家裡,離我們的房子只有四五裡路。我對多蘿茜不太感興趣,也許他感覺到了這一點,因為他突然改口問我:

    “我聽聽收音機裡的一場棒球比賽,您討厭嗎?”

    “一點兒也不討厭。我就讀報紙吧。”

    “我為您保存了所有各期的《紐約人》。”劉易斯殷勤地說,“有趣的文章都標出來了。”

    他把一疊雜志放在床頭櫃上,然後打開了收音機。我們倆躺在床上,我開始翻閱起《紐約人》。但是,我感到渾身不自在。過去那幾年,我們經常躺在一起不說話,各自讀書看報或聽收音機。只是今天,我剛到不久,我人躺在他的身旁,他卻一心只想著棒球,我覺得奇怪。去年,我們第一天全都沉浸在交歡之中。我翻了一頁,可怎麼都看不進去。夜裡,在進入我體內之前,劉易斯就早早滅了燈,沒有給我微笑,也沒有呼喚我的名字。為什麼?我沒有多問自己,昏昏欲睡。可是忘卻一個問題,並不等於給予了解答呀。“他也許還沒有跟我完全聚合。”我暗自思忖,“分離一年之後,要完全聚合,難呀。耐心點,他一定會與我聚合的。”一篇文章剛讀了個開頭,我便擱了下來,只覺得喉嚨眼裡縮得緊緊的。我才不在乎什麼福克納的新作和其他東西,我應該躺在劉易斯的懷抱裡,可卻沒有躺在那裡。為什麼?這場棒球賽沒完沒了。幾個小時過去了,劉易斯還在聽。要是能睡著也好啊,可我已經睡足了。我終於狠了狠心。

    “您知道,劉易斯,我餓了。”我樂呵呵地說,“您不餓嗎?”

    “再耐心等十分鍾。”劉易斯說道,“我為‘巨人隊’賭了三瓶蘇格蘭威士忌酒:三瓶蘇格蘭威士忌非同小可,是不是?”

    “確實非同小可。”

    我又清楚地看到了劉易斯的笑臉,聽到了這種嘲笑但卻溫柔的聲音。若在別的日子,這一切都是正常的。說到底,今日酷似任何一個日子,這也許是正常的。但是,我覺得這最後的幾分鍾漫長得可怕,這是事實。

    “我贏了!”劉易斯興高采烈地說。他起身關了按鈕。“可憐的小餓鬼,我們去填肚子!”

    我也爬了起來,稍微梳了梳頭:“您帶我上哪兒去?”

    “那家古老的德國餐館,您意下如何?”

    “好主意。”

    我十分喜歡這家餐館,對它留有美好的記憶。我們一邊吃著紅菜香腸,一邊開心地交談。劉易斯跟我敘起了好萊塢逗留的見聞,接著,他領我去了那家流浪漢酒吧和以前比格-比利在那兒演奏過的黑人小舞廳。他笑啊,我笑啊,過去又重現了。我猛然想到:“是呀,這一切模仿得多麼相似!”我為什麼會這麼想呢?出了什麼不愉快的事?沒有,沒有出任何事。可能是我自己胡思亂想,乘飛機旅行,加之剛抵達之時心情活動,使我感到精疲力竭。我顯然在胡思亂想。早在一年前劉易斯就跟我說過:“我再也不會設法不去愛您,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愛過您。”他是跟我說過,那就在昨天,我也還是我,他也還是他。在把我們倆送回到床笫的出租車上,我躺在他的懷裡。確實就是他,我重又感受到了他臂膀的粗糙和溫暖。我沒有得到他的嘴巴,他沒有親我,在我的腦袋上方,我聽到了一聲呵欠。

    我沒有動彈,可我感到自己沉入了深深的黑夜之中,我暗暗在想:“當人瘋了時,也許就是這種樣子。”兩束耀眼的亮光刺破了黑暗,這是兩個同樣可靠但並不可能同樣真實的事實:劉易斯愛我;但當他把我摟在他懷裡時,他打了呵欠。我登上樓梯,脫去衣服。我無論如何要給劉易斯提個問題,提一個十分簡單的問題,可還沒提出,它便扯碎了我的喉嚨,但是,還有什麼會比這種困惑的恐怖感更難以忍受嗎?我躺下身子,他睡在我身旁,蓋上了被單。

    “晚安。”

    他說罷便背朝我扭過身去。我緊緊拉住他:

    “劉易斯,怎麼了?”

    “沒什麼。我累了。”

    “我是想問:整個白天,到底出了什麼事?您就像沒有見到我似的?”

    “我見到了您呀。”他說。

    “那是您再也不愛我了?”

    出現了一陣沉默,這陣沉默已經說明問題,可我卻仍然那麼愚蠢。整個夜晚,我一直擔心,然而我卻沒有真正相信這種擔心是有理由的。突然間,再也不容懷疑。我又問道:

    “您再也不愛我了?”

    “我始終珍重您,很珍重,我對您感情很深。”劉易斯若有所思地說,“可這再也不是愛情。”

    就這樣,他明說了,我也親耳聽到了,任何東西都決不可能抹去這句話。我一聲不吭,對自己不知如何是好。我還是我,沒有任何變化。然而過去、未來和現在整個兒都在搖晃。我仿佛覺得連我自己的聲音都不再屬於我。

    “我早就知道了!”我說,“我早就知道我會失去您。見面第一天,我就知道了。在德麗莎俱樂部,這正是為這事才哭的。如今事情終於臨頭了。這到底是怎麼發生的呀?”

    “應該說什麼事也沒有發生。”劉易斯說道,“我今年等著您來,心裡並不焦急。是呀,一個女人,是讓人愉快的;一起談談天,睡睡覺,接著她又走了:用不著神魂顛倒。可我還是對自己說,也許一見到您,會出現什麼奇跡……”

    他聲音超脫地說著,仿佛這件事情與他毫無關系。

    “我理解。”我有氣無力地說,“沒有發生任何事情。”

    “沒有。”

    我神情恍惚地在想:“是因為這種香味,這些絲綢衣服的緣故,只要一切重新開始就行了。我再穿上去年的那套西服……”但是,我的裙子與此顯然毫不相干。我聽到從遙遠的地方傳來了我的聲音:“那我們該怎麼辦啊!”

    “我十分希望我們一起度過一個快樂的夏天!”劉易斯說,“我們已經度過的難道不是愉快的一天嗎?”

    “地獄般痛苦的一天!”

    “真的嗎?”他神態遺憾地說,“我以為您什麼也沒有察覺出來呢。”

    我的聲音棄我而去,我再也說不出話來。再說,說又有何用呢?去年,當劉易斯想方設法不再愛我時,透過他的積恨與紛亂的心緒,我感覺到他難以做到。因此,我始終心存希望。今年,他並沒有逼自己那樣去做,然而他卻不再愛我了,這是顯而易見的。為什麼?怎麼回事?是從何時開始的?這無關緊要,這一個個提問都無濟於事。當人們還懷有希望時,理解是重要的,但如今我肯定自己已經毫無指望。

    我喃喃地說:“呃,晚安。”

    他把我抱在他的身上。“我不願意您傷心。”他說道。他摩挲著我的頭發:“用不著傷心。”

    “您別為我不安。”我說道,“我馬上就要睡了。”

    “睡吧。”他說,“好好睡吧。”

    我閉上眼睛。當然,我就要睡了。我感到比經受了一夜高燒折磨之後還更衰竭。“原來如此。”我冷冷地在想,“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這是正常的。要是哪一天發生了什麼事,那才叫不正常呢。什麼?為什麼?”實際上,我從來就沒有明白:愛總是不該的。劉易斯沒有正當的理由愛上了我,我並沒有感到大驚小怪。如今他不再愛我了,這也沒有值得奇怪的,甚至還很正常。驀然間,詞語在我腦中爆炸開了。“他再也不愛我了。”這涉及的是我,我該死命地呼天喊地。我開始哭泣起來。每天清晨他總問我:“您為什麼笑?您為什麼這般紅潤,這般溫暖?”我再也不笑了。他呼喚著:“安娜!”他再也不用這樣的口吻呼喚我的名字了。我從今再也看不到他那張充滿歡樂與柔情的臉龐了。“必須歸還一切。”我在嗚咽中暗暗思量,“我沒有索取而給予我的那一切都要用這沉重的淚水去償還。”一聲汽笛在遠處高鳴,火車在鳴笛。我在哭泣,我的身軀在顫抖。熱量漸漸散盡,我變得冰冷、松弛,儼然一具古屍。要是能把自己徹底抹去該多好啊!不過,當我哭泣之時,我至少再也不想前程,腦子裡空空一片,我仿佛感到可以這樣毫不厭倦地哭下去,一直哭到世界的末日。

    首先感到厭倦的是黑夜。廚房的簾子泛出黃色,映襯出一棵枝葉茂盛的樹影,輪廓清晰明亮。我不久就得站起身來,啟齒說話,面對一個沒有流淚、睡眠充足的男人。要是我還能怨恨他的話,也許還會使我們倆貼近。可是不,這僅僅是一個普通的男人,在他身上沒有發生任何事情。我起了床。在廚房裡,是一個岑寂、熟悉的清晨,和許許多多的其他的清晨一模一樣。我給自己斟了一杯威士忌,和著一粒苯基丙胺,喝下肚去。

    “您睡過了?”劉易斯問道。

    “沒怎麼睡。”

    “您真不該!”

    他開始在廚房裡忙碌起來,正好後背沖著我,這倒幫了我的忙。我開口說道:“我有一件事不明白,您為什麼讓我來?您應該給我透個信啊。”

    “可我渴望見到您。”劉易斯連忙說。他朝我轉過身子,無辜似的對我一笑:“我高興您在這兒,我高興和您一起度過這個夏天。”

    “您忘了一件事,”我說,“那就是我愛您。在一個人家愛著他但他卻不愛著人家的人身邊生活,可不開心。”

    “您決不會永遠愛著我的。”他口氣輕飄飄地說。

    “也許,可眼下我愛著您。”

    他淡然一笑:“您太理智了,這不會持續多久的。說真格的,”他說道,“若要真愛一個人,必須頭腦發熱才行。當兩個人都在一起耍游戲時,可能還有點意思;可一旦只剩下一個人在那裡玩耍,那就蠢了。”

    我困惑不解地呆望著他。他是真的頭腦不清,還是故意裝的?也許他講的是真心話。自從他不再愛我後,也許愛情在他眼裡已經失去了一切價值。反正,故作愚蠢也罷,頭腦糊塗也罷,他的這種自私心理向我表明了我對他來說已經無足輕重。我躺在床上,頭疼得厲害。劉易斯動手把書裝進箱子,我猛然意識到我還沒有觸及問題實質。我躺在墨西哥毯上,望著黃色的簾子和牆壁。我雖然已經不再被人所愛,可我仍然感到就像在自己的家中。也許這一切屬於另一個女人,也許劉易斯愛著另一個女人。這一年裡,他的生活中有過不少女人,他曾經跟我說過,但在我眼裡沒有一個女人會讓我擔心,可是,他可能還遇到了一個女人,恰恰就這一位他沒有告訴我。我喊了他一聲:

    “劉易斯!”

    他抬起頭:“噯?”

    “我必須給您提一個問題:是不是有另一個女人?”

    “呵!上帝,絕對沒有!”他沖動地說,“我決不會再愛了!”

    我歎了口氣。最可怕的事情總算沒有落到我的頭上!我再也看不見的這副面孔,我再也聽不到的這個聲音,它們絕不會為其他女人而存在。

    “您為什麼這麼說?”我問道,“誰也不可能弄清楚。”

    劉易斯搖搖頭:“我想我這個人生來就不該愛。”他聲音有點兒吞吞吐吐地說,“在您之前,沒有任何一個女人有過分量。我是在覺得自己生命十分空虛的時刻與您相遇的。正是由於這一原因,我才那麼草率地投入到這份愛中,後來,這終於又結束了。”他默默地打量著我:“然而,如果說有個人專門為我而造就的話,那就是您。”他又補充了一句,“在您之後,再也不可能有別的女人了。”

    “我明白了。”我說。

    劉易斯親切的話音終於使我徹底絕望了。倘若他說話傷人,無理蠻纏,我也許還會盡量維護自己,可是不,他對落到我們頭上的一切似乎跟我同樣遺憾。我的頭疼得愈來愈厲害,不得不放棄刨根問底。關鍵的問題只有一個,那就是:“劉易斯,如果我留下來,您會繼續愛我嗎?”再問也是枉然,因為問題正是我沒有留下來。

    劉易斯去給我買了安眠藥,我吃了兩片,睡著了。我突然驚醒,自言自語道:“這一切終於結束了。”我臨窗而坐。身後,劉易斯在捆扎碟子。天氣已經十分炎熱。幾個孩子在蕁麻叢中玩兒球,一個小姑娘搖搖晃晃地騎著一輛紅色的小三輪童車。我緊咬嘴唇,不讓自己哭出聲來。抬眼望去,一輛長長的豪華車沿著人行道向前開去,我扭開頭,眼前仍然是同一景象。臥室也沒有變,黃色的簾子上映襯出一個黑黝黝的身影。劉易斯身著一條打了補丁的舊褲,正在打著忽哨。往事在嘲弄著我,我實在再也難以忍受。我站起身來,說道:

    “我要去轉一圈兒。”

    我要了一輛出租車,一直駛到鬧市區,下車後獨自行走。走路和哭泣幾乎有相同的作用,都能讓人得到解脫。街道似乎對我充滿敵意。我曾愛過這座城市,愛過這個國度。可兩年來事情有了變化,劉易斯的愛不再保護我了。而今,美國意味著原子彈、戰爭威脅和重新抬頭的法西斯主義。我迎面相遇的人大多是仇敵。我孤獨一人,受人蔑視,不知去向。“我在這兒到底干什麼呢?”我自問道。傍晚時分,我又回到了“斯希爾茨”那塊招牌下。在胡同裡,垃圾桶在冒著熱氣,散發著一股強烈的夏天氣息。我登上木梯,眼睛直勾勾地盯著眼前那遮蓋著儲氣罐的紅白方格飾。一列火車從遠處馳過,陽台在晃。這恰是第一天來此的情景,日復一日,毫無變化。我不由得思忖:“還是回巴黎為好。”我一眼瞥見了大街的拐角處,那兒已經等待著我離去。即將載著我的出租車正在城內某個地方行駛,劉易斯將要打一個我熟悉的手勢,招呼車子停下來,車門就要光當打開,它已經打開過一次、兩次、三次,這一次將是最後一次了。還有什麼必要度過這垂死掙扎的三個月呢?“只要我看到劉易斯,只要他還對我微笑,我就決沒有勇氣把我們的愛情在我心間毀滅;但是若隔著距離,誰都會有力量把它毀滅的。”我死死地抓著扶手欄桿。“我不願意把它毀滅。”不,我不願意哪一天劉易斯會像迪埃戈那樣在我心間徹底死亡。

    “希望沙丘上的那座房子會讓您喜歡!”第二天清晨,劉易斯對我說道。

    “噢!當然會。”我說道。

    他把最後幾本書和最後幾盒罐頭裝進箱裡。我為離開芝加哥感到高興。至少到了帕克,事情不會一個勁地重復過去,那兒有一座小院子,我們有兩張床,至少不會那麼讓人窒息。我動手打點行裝,把那件印第安舊繪繡衫放進箱底,從今再也不穿了,我似乎感到它的繡花圖案中隱藏著某種不祥的東西。我很不情願地觸摸著這些裙子、套衫和太陽浴服,當初挑選這些衣裝時我是多麼認真啊。我合上箱蓋,給自己斟滿了一杯威士忌。

    “您不該喝這麼多酒!”劉易斯說。

    “為什麼不行?”

    我吞下一粒苯基丙胺,我需要幫助,以熬過這些時時刻刻都應該重新牢記他已經不愛我的日子。今天,幾位朋友要用車子來接我們,我沒有機會獨自跑到哪個角落偷偷落淚了。

    “安娜!”這是伊夫琳-內德。

    我同他們一一握手,臉上露出笑容。汽車穿過城區、公園和郊區。伊夫琳與我攀談,她問一句我答一句。接著,我們越過了廣闊的平原,只見一座座高聳的高爐、一塊塊平整的土地和一片片修剪整齊的樹林。車子最後在一條公路的盡端停了下來,被齊腰深的野草擋住了去路。一條沙礫小徑通向一座白色的房子,門前,一塊草坪順著緩緩的坡勢伸向一口大池塘。我舉目凝望著閃閃發光的沙丘、睡蓮花盛開的水面、一排排枝葉繁茂的樹木,我就要在這兒生活兩個月,仿佛這就是我的家,然後離去,永不回頭!

    “怎麼樣?”劉易斯問道。

    “美極了!”

    草坪的盡頭,有一座磚爐,煙囪在冒著煙,爐子旁坐著幾個人,他們快樂地呼喊著:“歡迎新來的住戶!”

    我一一與他們握手。有多蘿茜,她的姐姐弗吉尼亞,姐夫威利,他在附近的高爐煉鐵廠工作,還有芝加哥當小學老師的胖伯特。黑爐鐵架上在烤著漢堡包,一股噴香的炸蔥頭和柴火味。有一位給我遞過一杯威士忌,我一飲而盡。這酒我太需要了。

    “房子美吧?”多蘿茜問道,“湖就在沙丘後面,這兒有一艘小船,五分鍾就可劃過池塘,到達沙灘。”

    這是一位黑頭發棕皮膚的女人,神色嚴厲、疲乏,聲音中卻充滿熱情。她曾經愛過劉易斯,也許她還愛他,不過她的目光中蕩漾著誠摯的熱情。

    “晚上,要是在露天烤吃的才美呢。”她說道,“樹林裡遍地都是枯樹枝,只要去撿就行了。”

    “我給您買一把斧子,”劉易斯樂呵呵地對我說,“要是您不聽話,就罰您劈柴火。”他拉著我的胳膊:“去看看房子。”

    我又看到他臉上那迫不及待的火一般的快樂勁頭。他以前看我時總是帶著這種自豪的微笑。

    “最後一批家具明天就到。我們在這兒擺上床,裡面的那一間當作書房。”

    我們仿佛真像是一對兒正在准備新房的情侶,當我們回到小院子,我感到所有的目光之中都潛藏著一股默契的好奇心。“你們在芝加哥還留著一個落腳地嗎?”弗吉尼亞問道。

    “對。我們還留著落腳地。”

    他們的目光把我們結合在一起,我一口一個“劉易斯和我”,後來干脆就說“我們”。我們整個夏天都呆在這兒,對,我們沒有汽車,很希望你們來看我們。劉易斯也是滿口“我們”,說得十分開心。自從我來以後,我們倆很少言語,我是第一次看他這般開心。如今他需要有別人在一起他才開心。這兒的天氣要比芝加哥涼爽多了,野草的芳香熏得我飄飄欲仙。我恨不得掀掉重壓在心頭的這個負擔,也盡情歡快歡快。

    “安娜,您想乘船游一圈兒嗎?”

    “啊!我太樂意了。”

    暮色中一只只黃螢閃亮,我們走下小搭梯。我在小舟上坐定,劉易斯劃著船兒,把水岸遠遠地拋在我們身後。一些膠狀小草纏上了木槳。池塘上、沙丘上籠罩著真正的鄉野夜色。然而甲板上方,天空紅中帶紫,仍然是大都市上空那種不自然的天色,原來高爐的火光在空中燃燒。“這兒就像密西西比河上空一樣美麗。”我說道。

    “對。再過幾天,我們就可看到一輪碩大的月亮。”

    一堆篝火在沙丘的斜坡上辟啪作響;遙遠處,一扇扇窗戶透過樹枝閃現著燈光,其中就有一扇是我們的窗戶,它就像在黑夜中遙遙閃亮的所有窗扉一樣,給人以幸福的希望。

    “多蘿茜很好客。”我說。

    “是呀。”劉易斯說道,“不幸的多蘿茜。她現在在帕克的一家雜貨店做事,她丈夫每年給她一筆可憐巴巴的撫養費,拖著兩個孩子,一輩子都沒有個家,真苦啊。”

    我們倆在一起談論著別人,黑沉沉的池水把我們與世隔絕,劉易斯聲音溫柔、微笑默契。我突然自問:“這一切真的全都完了嗎?”出於自負的心理,我遂讓自己陷入絕望的境地,不願像別的女人那樣自己欺騙自己。當然,也是出於謹慎,以免自已經受懷疑、等待與失望的折磨。我這樣做也許太草率了。劉易斯那股灑脫的勁頭和過分的直率都不是自然的表露。實際上,他既不輕松,也不狂躁,倘若不是打定某個主意起到了作用的話,他不會赤裸裸地表現出這種無動於衷的態度。他已經下了狠心,從今再也不愛我。可是打定主意和按主意去做,是兩回事兒呀。

    “應該給我們這艘小船起個名字。”劉易斯說,“就叫它安娜怎麼樣?”

    “我太自豪了。”

    他重又像以前那樣笑瞇瞇地望著我。是他提出這次情侶漫游的。也許他已經開始對自己那種強裝的理智感到厭倦,或許他還不捨得把我從他心間抹掉。我們又回到岸上,我們邀請來的那些客人很快都走了。我們倆躺在臨時搭在書房深處的一張狹窄的小床上。劉易斯滅了燈。

    “您覺得您在這兒會玩兒得開心嗎?”劉易斯問。

    “肯定。”

    我把臉貼在他光光的肩膀上,他輕柔地撫摸著我的胳膊,我緊緊地貼著他。撫摸著我的胳膊的是他的手,確實是他的溫暖,他的氣息,我剛才的那種自負與謹慎頃刻間消失了。我重又吻著他的嘴巴,當我的手在他那溫熱的腹部移動時,全身充滿了欲望,像要破裂開似的;他對我也充滿欲望,過去在我們之間,欲望始終都是愛的表現;這天夜裡,又重新出現了某種東西,我深信不疑。突然,他爬到我身上,鑽入我的肉體,沒有說一個字,沒有給一個吻,便占有了我。這一切發生得那麼倉促,我一時呆若木雞。接著我開口說道:

    “晚安。”

    “晚安。”劉易斯朝牆那頭翻過身去,說道。

    一股欲望的怒火燒得我喉嚨發干。我囁嚅道:“他沒有權利。”他從來就沒有把他的生命獻給我,一有機會就把我當作一種洩欲的機器。即使他再也不愛我,他也不該如此對待我呀。我起了床,恨透了他身上的熱氣。我走到起居室裡,坐了下來,盡情地哭泣。我實在一點兒都不明白。我們的肉體曾經那般相愛,如今怎麼會落到這種陌生的地步呢?他說:“我是多麼幸福,多麼自豪。”他呼喚著:“安娜!”他用自己的雙手、嘴唇、陽具和整個肉體把心交給了我。這些就像發生在昨天。那一個個良宵,其記憶如今還焚燒著我的心。墨西哥毯下,密西西比河搖蕩的船艙睡墊上,蚊帳的陰影下,彌漫著樹脂味的爐火前,這一個一個夜晚……它們永遠不會重現了嗎?

    當我精疲力竭地回到床上時,劉易斯抬起身子,支著一只胳膊,氣惱地責問我:“白天玩得高高興興,晚上整夜整夜地哭,這就是您度夏的計劃?”

    “啊!別拿出這副高人一等的樣子!”我口氣激烈地說,“我是氣哭的。就這樣冷冰冰地睡覺,太可怕了,您不該……”

    “我再也感覺不到溫暖,當然就沒法給予溫暖。”劉易斯說。

    “那就不要跟我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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