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性 第四部 女性形成 第14章 性發動
    在某種意義上,女人的性發動和男人一樣也始於童年的最早期。有一個理論上和實踐上的見習期,從口唇期、肛門期和生殖器期一直延續到成年期。然而,少女的性體驗不僅僅是她以前性沖動活動的延伸,而且它們往往是出人意料的、不愉快的,始終帶有一種與過去決裂的新經歷的性質。當少女實際經歷這些體驗時,她的所有問題,均以尖銳而緊迫的形式集中表現出來。有時這種危機容易度過,但也存在這種處境只能以死或呆癡來消除的悲劇性例子。不論哪一種情況,女人的未來都受她這一次反應方式的強烈影響。精神病學家們一致同意,女人的第一次性體驗極端重要:它們的影響將貫穿於她以後的一生。

    我們所考察的這種處境,在男女那裡有極大的差別,不論是在生理方面,還是在社會或心理方面。對於男人,從童年性狀態到成熟期的轉變比較簡單:性快感是客體化的,欲望是指向另一個人,而不是在自我的范圍內實現。勃起是這一要求的表現。男人用陰莖、手和嘴,用整個身體去接觸性伙伴,但他本人仍處於這一活動的中心。一般來說,他是主體,是與他觀察的客體、他操縱的工具相對立的。他把自己投射到另一個人身上,又不喪失自己的獨立性。女性的肉體對於他是獵物,他通過它去接近所渴望的特質,就如他使用任何東西時那樣。

    他當然未能真正把它們據為已有,但至少是擁抱了它們。撫摸和接吻意味著局部抑制,但這抑制本身也是刺激和快感。愛情行為完成於性高潮,完成於其自然結果。性交有明確的生理結局與目的。男性通過射精排出某種令人不快的分泌物,獲得完全放松。這種放松是性興奮所導致的結果,並確實伴有快感。當然,這種快感不是唯一的結果,失望常常隨之而來:要求消失了,盡管他還沒有完全滿足。無論如何,確定的行為已告完成,而男人的身體仍保持其完整性:他對於物種的服務和他個人的享樂是結合在一起的。

    女人的性沖動則要復雜得多,它反映出女性處境的復雜性。我們已經看到,雌性不是把物種的強大動力融進它的個體生命,而是物種的犧牲品,物種的利益與雌性個體的利益是分離的。這種矛盾在人類女性當中達到頂點。例如,它表現為這兩種器官的對立:陰蒂和陰道。

    前者在童年是女性性感受的中心。雖然某些精神病學家認為,有的女孩子的陰道是敏感的,但對這個問題仍有爭議,而且它畢竟只有次要的重要性。陰蒂組織在成年期仍無改變,女人將終身保留這種性沖動的獨立性。和男性性高潮一樣,陰蒂性高潮也是一個以類似機械的方式完成的動起與消退的過程。但它與正常性交只有間接聯系,並且對生育不起任何作用。

    女人被插入和受精的途徑是陰道,它只有通過男性的干預才能夠成為性沖動的中心,而這始終意味著一種侵犯。以前女人是由於被強奸或誘奸才離開童年世界,被拋入妻子世界的。

    現在仍是暴力行為把女孩子變成了女人,所以我們一直在說,“奪走”女孩子的處女貞操,“采”她的花,或“破”她的處女膜。這種對處女貞操的破壞,不是持續演變逐漸造成的結果,而是與過去的突然斷裂,一個新的周期的開始。此後的性快感是通過陰道壁收縮獲得的。這種收縮會引起精確的、確定無疑的性高潮嗎?解剖學的論據是含糊的。金西報告陳述了下列情況:

    “有很多解剖學和臨床的證據表明,陰道大部分內壁沒有神經。在陰道裡做的許多手術,不需要使用麻醉劑就可以進行。實驗證明,陰道裡只有前壁靠近陰蒂根部的地方才有神經。”不過,除了對受神經支配的那個區域進行刺激以外,“女性還可以感覺到客體插入陰道,特別是當陰道肌肉收緊時。但是這樣獲得的滿足,也許與肌肉緊張有關,而不是和對性神經受到的刺激有關”。

    然而,存在著陰道快感仍是無疑的。對陰道進行手淫,就成年女人而論,好像比金西指出的更普遍。但可以肯定,陰道反應是十分復雜的,可以看做兼有生理心理的性質,因為它不僅涉及到整個神經系統,而且取決於個體的全部經歷和處境:它要求女人那一方完全徹底的接受。

    要形成從第一次性交開始的新的性周期,就必須在神經系統進行搭配或重新組合,就必須提出一個以前未提出過的模式,它也應當包括陰蒂這個器官。這需要花費點時間才能夠完成,有時它可能永遠不會順利完成。值得注意的是,女人面臨著對兩種系統的選擇,一種使她永遠保持少女的獨立,另一種把女人委托給男人與生育。正常的性行為實際上將女人置於依附於男人和物種的狀態。和大多數動物中的情形一樣,也是雄性在扮演著攻擊性角色,而雌性屈從於他的擁抱。在正常情況下,她任何時候都可以被男人占有,而他只有在勃起時才能夠占有她。除非發生陰道痙攣,使女人的陰道比處女膜還要有效地封閉,女性的拒絕總是可以克服的。即使發生了陰道痙攣,男性也有辦法在任憑他的肌肉力擺布的身體上發洩性欲。

    既然她是客體,她那方面的隋性就不會嚴重影響她的自然作用:事實證明,許多男人不會自尋煩惱地去搞清楚,與他們同床的那些女人是在渴望性交呢,還是在僅僅不得已而為之。奸屍甚至也是可能的。如果男性不同意,性交便不可能發生,男性的滿足是它的自然終點。受孕可以在女人毫無快感的情況下發生。但受孕對她不是性過程的終止,相反,她對物種的服務此刻才剛剛開始:它是在懷孕、分娩和哺乳中,緩慢而痛苦地完成的。

    “人體結構的命運”在男人和女人那裡是大不相同的,這種差別同樣表現在他們的道德與社會處境方面。父權文明把女人奉獻給了貞操;它多少有點公開地承認男性擁有性的自由權利,卻把女人限制在婚姻裡面。性行為,若未經習俗、聖典認可,對於她就是一種過失,一種墮落,一種挫折和一種弱點。她應當捍衛自己的貞操,自己的榮譽。要是她“屈服”,要是她“墮落”,她就會遭到蔑視。而落在她的征服者頭上的指責,卻夾雜著羨慕。從原始時代到今天,性交一直被看做是一種“服務”,為此男性通過饋贈禮品或保障生計作為對女人的酬謝。然而,服務就是把自己賣給一個主人,在這種關系中絕無相互性可言。婚姻的本質和妓女的存在一樣也是在證明:女人出賣自己,男人則付給她報酬並占有她。沒有什麼可以阻止男性扮演主人角色,占有劣等的造物。與女僕私通一向受到寬容,而委身於車夫或園丁的中產階級女人卻要失去等級地位。在美國南方,社會習俗一向允許野蠻的種族主義者與黑女人同床共枕,這在內戰以前和今天都是一個樣,他們以貴族式的傲慢運用這一種權利。但是,與黑人性交的白種女人,在黑奴制時代就會被處死,在今天也可能會死於私刑。

    為了表達他和女人性交這一事實,男人說他“占有了”她,或說“擁有了”她。希臘人把不曾和男人有過關系的女人稱為未被制服的處女;羅馬人稱美莎麗娜是“未被征服的”,因為沒有一個情人能給予她足夠的快感。所以,對於情人來說,愛情行為就是征服,就是勝利。

    即使常常認為別的男人的勃起是對隨意動作的可笑模仿,每個男人也仍會略為虛榮地看待自己的動起。男性的性詞匯取自於軍事術語:請人有軍人氣概,他的器官繃得緊如弓,射精是“射擊”,他還談及攻擊、突襲和勝利。在他的性興奮中,有某種英雄主義的味道。本達在《於裡埃勒的報告》裡寫道:“生殖行為在於一個人對於另一個人的占領,因而它把征服者的觀念強加給一方,把某種被征服的觀念強加給另一方。的確,在談及他們的愛情關系時,連最文明的人也會提到攻擊、突襲和包圍,以及提到防御、失敗和投降。這顯然是在根據戰爭觀念塑造愛情觀念。這一行為涉及到一個人被另一個人玷污,所以讓玷污者感到某種自豪,讓被玷污者感到某種屈辱,甚至在她同意的情況下也是如此。”

    這種說法引出了一種新的神話,即男人把女人給玷污了。實際上,精 液和糞便是兩回事。

    人們之所以說“夜間的玷污”,是因為自然目的沒有達到。不過,人們不會因為咖啡會弄髒淡色的衣服,就說它是會弄髒胃的髒東西。相反,有時也有人會認為女人是不潔的,因為她“排洩出污物”,並認為是她在玷污男性。做一個這樣的玷污者,畢竟只能表現出十分可疑的優越性。實際上,男人的特權地位,來自他生物學的攻擊性角色與他作為領導者或主人的社會職能的統一。正是這樣一種社會職能,才可以讓生理差別徹底表現出它們的重要性。因為男人在世界上是統治者,他認為對他所渴望的人施以暴力是他擁有主權的標志;一個性交能力很強的男人,被說成是強有力的,雄赳赳的——這些形容在暗示著主動和超越。然而在女人那一方,由於只是個客體,她會被說成是興奮的或性冷淡的,這就是說,她將永遠只能表現出被動的特質。

    於是,女性性發動面臨的環境、社會風尚,與青春期男性所面臨的完全不同,而且,女性對性沖動的態度,在她第一次面對男性時就很復雜。處女並不像有時人們所堅持的那樣,對她自己的性欲望一無所知,她的性感受必須由男人引發。這一傳說再一次表現了男性有支配的天賦,並表達了他的這一願望:她決不應當有獨立性,甚至在她渴望他時。事實是,男人的最初欲望也常是由接觸異性引起的,相反大多數少女卻在未曾接觸到那只撫摸的手以前,就在熱切渴望著撫摸。伊莎多拉·鄧肯在《我的生平》中這樣寫道:

    我的乳房在那以前幾乎不為人察覺,現在卻松弛地隆起,使我吃驚地覺得它們既可愛,又使我感到窘迫。我的臀部以前和男孩子一樣,現在卻呈現出另一種波浪形,而且我覺得有一種狂濤般的、渴求的、確定無疑的沖動在席卷著全身,以至我徹夜難眠,翻來覆去,處在焦躁和痛苦的不安之中。

    斯特克爾這樣報告一個女患者的生活史:

    我開始勁頭十足地去調情。我必須有一個當時我所謂的“神經搔癢者”……我是個熱情的舞迷,跳舞時我總是閉上眼睛盡情享受……我在跳舞時有點裸露癖;我的肉欲仿佛戰勝了我的羞恥感……第一年我貪婪而又十分愉快地跳著……我睡得很久,每天都手淫,經常一口氣弄上一個小時……屢屢直到汗流如洗,累得再也無法進行下去的時候,才進入夢鄉……

    我的情欲似火。我會接受第一個向我求婚的男人。我追求的不是特定的男人,而是一般的男人。

    實際上,處女的欲望並不表現為一種明確的要求:處女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麼。她身上仍常有童年那種攻擊性的性沖動的痕跡。她最初的沖動是想抓握,現在她仍然想擁抱和占有。她希望所覬覦的獵物,具有她通過味覺、嗅覺和觸覺似乎能感覺到的有價值的特質。因為性沖動活動不是一個孤立的領域,它延續了早年肉欲的夢想和快活。男女兒童和青少年都喜歡柔和的、奶油色的、光滑的、圓潤的和富有彈性的東西:喜歡在受到壓力時雖然彎曲卻不會斷裂的或變形的、看起來或模上去都是光滑的東西。和男人一樣,女人也喜歡沙丘那柔和的溫暖——它常被比做乳房,被比做絲綢那輕柔,鴨絨那柔軟的精致,花果那粉霜;而少女尤其喜愛輕柔淡雅的色彩,喜愛絹網和薄紗的朦朧。她不喜歡粗布、砂礫、假山、苦味和酸氣。她和她的兄弟一樣,最初所撫摸和喜愛的也是母親的肉體。在她的自戀中,在她的同性戀體驗中,不論是含糊還是明確,她都在扮演主體的角色,並想占有一個女性的身體。在面對男性時,她感到手上和嘴唇上都有一種想主動撫摸獵物的欲望。然而長得五大三粗、皮膚粗糙、汗毛很重、身上氣味很濃、相貌粗俗的魯莽漢子,非但引不起她的欲望,甚至會引起她的厭惡。

    如果一個女人的抓握、占有傾向一直特別強烈,她就會像勒內·維維安那樣向同性戀的方向發展。或者她會只選擇她能把他當做女人的男性:拉歇爾德(Rachilde)的《維納斯先生》中的女主人公的情形就是如此。她為自己買了一個年輕男人,享受著他的熱情撫摸,卻不許他和自己性交。有些女人喜歡撫弄十三四歲的男孩子甚至兒童,卻回避成年男人。然而我們已看到,多數女人的被動性欲,在童年以後也在發展:女人喜歡被人擁抱和撫摸,尤其是在青春期以後,她渴望在男人的懷抱中成為肉體。主體角色通常由男人承擔,這點她很清楚。她一再被告知,“男人不需要長得漂亮”。她不應當在他身上尋找客體的惰性特質,而應當尋找力量和陽剛之氣。

    於是,她本身發生了分裂。她渴望使她感到震顫的有力擁抱,但是粗魯和暴力也會成為傷害她的可惡威懾。她的感受既取決於她的肉體,也取決於她的支配,而這方面的要求與那方面的要求是部分對立的。她盡可能地摘折衷。她把自己送給具有陽剛之氣的男人,但他也必須年輕、有滋力,能夠做一個滿意的客體。在年輕英俊的男人身上,她可以發現她所覬覦的全部吸引力。《雅歌》裡的夫婦喜悅有一種對稱性;她從他身上發現了他在她身上所尋求的東西:大地上的動物和植物,珍貴的寶石,溪流和星辰。然而她缺乏獲得這些財富的手段,她的人體結構迫使她如閹人一般笨拙無力:對占有的希望,因缺少一個能體現它的器官而落空。而且,男人無論如何也不願意接受被動的角色。環境往往使少女屈服於其撫摸使她動情的男性,雖然她反過來注視或撫摸他時並未獲得快感。人們所忽視的是,在她那夾有欲望的厭惡中,不但存在著對男性的攻擊性的恐懼,而且也存在著深深的受挫感:女人的性快感,只能在與她的自然性沖動的對立中獲得,而男人由觸摸和觀賞產生的快活,卻和特定的性快感有著共同的基礎。

    但是,平穩的被動的性沖動之成分是含糊的。沒有什麼能比觸摸的含義更曖昧的了。許多男人在接觸各種器具時並不感到厭惡,卻討厭接觸動物和植物。女人的肉體在接觸絲綢或天鵝絨時,可能愉快地抖動或戰栗:我記得我年輕時有一個朋友,她一看見桃子就起雞皮疙瘩。從不適到愉快的搔癢,從焦躁到快感,是容易轉變的。摟抱身體的雙臂可以是避難所,是保護,但也可以是監獄,令人感到窒息。這種含糊性之所以保持在處女身上,是因為她的目相矛盾的處境:她那將要發生變化的器官是封閉的。她肉體的含糊而強烈的要求傳遍全身,卻唯獨沒有傳到只能發生性交的地方。沒有一個器官可以讓處女滿足自己的主動的性沖動,而且對那個使她注定被動的器官,她沒有使用它的任何實際體驗。

    然而,那種被動性仍不完全是惰性的。對於被喚起性欲的女人來說,肯定會出現某些主動現象:性感區的興奮、某些勃起組織的膨脹、分泌液的產生、體溫的升高、脈搏與呼吸的加快。和男人一樣,女人的欲望和性快感也要消耗生命力。雖然女性的性饑餓在本質上是接受性的,但在某種程度上也是主動的,這表現為神經與肌肉的緊張。麻木不仁的和精神倦怠的女人總是性冷淡的。至於存在一種體質性的性冷淡,這點尚有疑問,在決定女人的性能力方面,心理因素肯定起著主導作用。然而,生理缺陷和生命力減弱,也局部地通過性冷淡表現出來,這卻是不會有什麼疑問的。

    另一方面,如果生命力消耗於自願的活動,如體育,就不會轉入性的渠道:斯堪的那維亞的女人健康強壯,然而卻是性冷淡的。生命力旺盛的女人是那些將消沉與欲火結合在一起的女人,如意大利和西班牙的女人。就是說,她們的旺盛生命力只能通過肉欲來釋放。使自己成為客體,使自己是被動的,與做被動客體完全是兩碼事:一個在做愛的女人既沒有沉睡也沒有死去。在她身上有一種時起時落的強烈沖動,而落則是讓欲望保持其活力的間歇。但要破壞熱情與放縱之間的平衡是很容易的。男性的欲望是緊張,它可以傳遍全身,使神經和肌肉繃得很緊,於是,機體隨意參與的姿勢和動作不僅不與欲望相背,反而促進了它。相反,一切隨意的努力都在阻止女性肉體“被占有”,這就是女人本能地拒絕要她那一方付出努力並處於緊張狀態的那種性交方式的原因。性交姿勢的過急與過多的變化,對於自覺的指導活動(不論是言語還是行動)的任何要求,都容易破壞那種間歇。激烈熱情的壓力,可能會引起焦躁、攣縮和緊張:有些女人又抓又咬,身體僵硬,迸發出異乎尋常的力量。然而,只有達到某種爆發狀態時,才會出現這些現象;而這一狀態,只有排除掉任何肉體與精神的抑制,從而能將精力完全集中於性行為時,才可以達到。這就是說,少女只忘乎所以還是不夠的。

    如果她溫順、倦怠、心不在焉,就既不能滿足她的性伙伴,也不能滿足她自己。她必須主動地參與那種她身為處女的肉體與精神都肯定不情願參與的,實際上被禁忌、禁律、偏見和強求所包圍的冒險。

    可以理解,在這種情況下,要引發女人的性沖動是不容易的。如我們所見,童年或青少年時發生的事件,屢屢在她身上引起有時是無法克服的強烈抵制。少女往往對這些事件不在意,但由此產生了嚴重的沖突。她所受的嚴格教養、她對罪孽的恐懼、她對母親的有罪感,都形成了巨大的障礙。許多階層把處女性看得如此之重,以至在合法婚姻之外失去它,就仿佛是一場真正的災難。由於沖動或意外事件而屈服的少女,認為自己失去了名譽。新婚之夜可不是一種舒適的體驗,因為它使處女吃盡了她往往沒有真正看中的男人的苦頭,並因為人們期望它能在幾小時或幾分鍾之內,完成對她的全部性發動。一般來說,任何轉變都是令人痛苦的,因為它帶有明確的不可逆的性質:變成一個女人就是永遠與過去決裂。但這種特殊的轉變,比其他任何轉變都更有戲劇性。它不僅造成昨天與明天之間的中斷,而且將她從已在那裡生活很久的幻想世界推出,拋入現實世界。米歇爾·萊裡以訓牛類推,說婚床是“貨真價實的”。對於處女來說,這種說法的確有其最豐富、最可怕的含義。訂婚、調情和求愛仿佛是一個序幕,她在這期間仍生活在她已習慣的禮儀和幻想世界當中。她的追求者的談吐是浪漫的,或至少是文雅的,玩捉迷藏仍然是可能的。然而突然間,她發覺自已被真正的眼睛死死盯住,被真正的手緊緊抓住:這具有毫不留情的現實性的注視和抓握,令她毛骨悚然。

    從解剖學和傳統意義上講,發動者角色屬於年輕男人。當然,童貞男人的第一個情婦也對他進行發動,但即便如此,他也還是有明顯表現在勃起的獨立性沖動,情婦只是為其實現提供了一個他一直在渴望的客體:女人的身體。少女則需要男人向她揭示出她自己的身體:

    她的依附性要強得多。男人從最初體驗時起,通常就是主動的、決定性的,不論他是付給性伙伴報酬,還是在多少有點簡單地追求和誘惑她。另一方面,少女往往是被追求和誘惑的。

    即便是她先挑逗了男人,後來也肯定是他在控制著他們的性活動。他通常年齡較大,比較在行,所以顯然應當由他來負責這種她尚很生疏的冒險。他的欲望更有攻擊性,也更專橫。不論是情人還是丈夫,都是他把她領到了床上,而她只須交出自己,聽從吩咐。縱然她心裡已經接受了這一支配,在必須實際服從的那一刻,她也仍會感到驚慌失措。

    首先,她會躲避那種使她無地自容的注視。她的羞怯,部分是膚淺的習得,但也有很深的根基。男人和女人都對自己的肉體感到羞恥。肉體在其純粹的非主動的存在中,在其不合理的內在性中,在他人的注視下,都表現出本身的荒謬的偶然性,然而這又是它自己:哦,別讓它為別人存在吧!哦,摒棄它吧!有些男人說,除非勃起,他們無法容忍在女人面前裸露自己。的確,由於動起的肉體是主動的、有性交能力的,性器官不再是一個惰性的客體,而是和手與臉一樣,也是主觀性的專橫表現。這就是年輕男人遠不像女人那樣困羞怯而渾身無力的原因之一。因為他們在扮演攻擊性角色,很少面臨被注視的情況;而且縱然被注視,他們也幾乎不怕評判,因為情婦要求他們有的不是情性的特質:他們的情結(complexes)寧可說要取決於他們做愛的能力以及給予快感的技巧。至少他們可以保護自己,並想在這次遭遇中取勝。女人則不能隨意改變自己的肉體:一旦無法再掩飾它,她就會放棄它,使其不受保護。即使她渴望撫摸,一想到被注視和觸摸也會感到厭惡。自從她的乳房和臀部發育得特別肉感以後,情況反倒更是如此。許多成年女人非常討厭別人從後面看她們,即便是穿著衣服時。於是可以想像,一個情場上的新手在同意自已被注視時,需要克服怎樣的厭惡。菲裡尼式的少女無疑沒有必要害怕男人的注視,相反,她對裸露自己——表現自己的美,感到無比驕傲。但即使和菲裡尼一樣美,少女也根本不會對這美深信不疑;她不可能對自己的身體感到無比驕傲,除非男性的贊許證實了她那少女的虛榮。而這正是她恐懼的原因。她的情人比注視更為可怕,因為他是法官。他要原原本本地向她揭示出她自己。雖然熱情地迷戀於自己的映像,每一個少女在男性給予評判的那一刻還是對自己沒有把握。所以她想離開亮處,藏到被窩裡。當她對著鏡子自我欣賞時,她仍只是在夢想自己,夢想著自己和男性的眼睛所看到的一樣。現在這兩只眼睛真的出現了,欺騙是不可能的,掙扎同樣是不可能的:一個神秘的自由人將要做出判決——而且不能上訴。在性體驗的實際考驗中,童年和青少年時的魔念或終於消失了,或永遠地被證實了。許多少女對這太粗的足踝,這太干癟或太豐滿的乳房,這太細的大腿,這肉贅深感煩惱。她們還往往害怕某種隱蔽著的畸形。斯特克爾認為,所有少女都充滿了滑稽可笑的恐懼,私下認為她們的身體可能是不正常的。例如,有人把肚臍看成性交器官,對它的封閉深感不幸。也有人認為自己是一個兩性人。

    無這些魔念的女孩子,則常認為自己身體裡的某些實際不存在的部位會突然冒出來,因此驚恐不已。她的新模樣會引起厭惡嗎?會受到冷遇嗎?會被冷嘲熱諷嗎?這必須由男性的判斷來驗證:賭注算是投下了。這就是男人的態度將產生深刻而持久的影響的原因。他的熱情和感情可以成為對女人很有幫助的自信心的根源:她直到80歲都會認為自己是某夜曾引起某個男人高亢欲望的那朵花兒,那可愛的東西。另一方面,一個笨拙的情人或丈夫也可能會引起有時會造成永久性神經症的自卑情結,而女人則可能會產生導致難以克服的性冷淡的怨恨。斯特克爾報告了值得注意的實例:一個女人多年來一直困腰痛無法活動,並且性冷淡,因為她在新婚之夜的初次性交時是痛苦的,丈夫罵她騙了他,說她不是個處女。還有一個丈夫對新娘的大腿進行貶辱,說它們“又粗又短”。於是她立即產生了永久性的性冷淡,後來還患了神經病。另一個性冷淡的女人說她的丈夫如何殘忍地抱怨她的各部分過於纖小。類似的例子舉不勝舉。

    被注視是一種危險,被虐待則是另一種危險。女人通常不熟悉暴力,她們在童年和青少年沒有像男人那樣經歷過打斗。所以女孩子才在現在男人占上風的身體搏斗中被控制住,被迅速征服。她不再能夠自由地去夢想,去延誤和耍花招:她在他的掌握之中,任其擺布。這種擁抱,酷似短兵相接的打斗,使她害怕,因為她從未打斗過。她習慣於未婚夫、同伴、同事、一個懂禮貌有修養的男人的撫摸,然而他現在卻呈現出一副怪模樣,自私而任性。面對這樣一個陌生人,她毫無辦法。少女的第一次體驗是一種真正的強奸,男人的行為粗野可惜,這種事是屢見不鮮的。在農村和有野蠻習俗的任何地方,農村少女常在陰溝裡半推半就地、又差又怕地失去了她的處女貞操。無論如何,在各階層、各階級都隨處可見的是,處女被只圖自己痛快的自私情人突然占有;或者被無疑有婚姻權利的丈夫突然占有,若是妻子反抗,他會感到受辱,若是破壞處女貞操進行得不順利,他甚至會勃然大怒。

    而且,不論男人可能多麼彬彬有禮,第一次插入總還是一種侵犯。因為她渴望在嘴唇或乳房上的撫摸,或者甚至渴望曾經經歷過的或曾經幻想過的更為特殊的性快感,而所發生的卻是,男人的性器官刺破少女的身體,插入她不希望插入的部位。有許多作家都描寫過癡情地躺在情人或丈夫懷抱裡的處女所感到的痛苦與驚訝。她原以為終於可以實現她的春夢了,到頭來卻是在性器官的深處感到意外的疼痛。她的夢想破滅了,她的興奮消退了,而愛情變得和外科手術一樣。

    在李普曼博士收集的自述中,我發現了一個典型例子。有個女孩子生長在中等家庭,對性問題十分無知。

    “我以前總以為接吻就可以懷孕。我18歲時遇至阿一位紳士,對他愛慕之極。”她常同他一起出去,他在談話期間告訴她,要是一個少女愛上了一個男人,她應當把自己奉獻出去,因為男人沒有性生活就無法活下去,即使沒有辦法結婚,他們也必須受用少女。她猶豫不決。後來他安排了一次旅行,使他們能一同過夜……她不同意,但她愛他,的確在受他支配,於是便跟著他走進一家旅館,求他別傷害她……

    在長時間的反抗之後,他使她平靜了下來,她身不由己,讓他行事。她只記得她當時劇烈地發抖。後來,在路上她覺得這完全是一場惡夢,她會醒過來的。她和這個男人斷絕了來往,九年間再沒有結識過別的男人,此後她結了婚在這種情況下,奪走處女貞操實際上是一種強奸。然而即使是完全自願的,它也可能是痛苦的。我們都知道年輕的伊莎多拉·鄧肯是多麼地狂熱。她遇到一個英俊的演員,一見鍾情,並被熱烈地追求。

    直到一天夜裡,他完全失去自制,瘋狂地把我抱到沙發上以前,我也情欲似火,覺得天暈地轉,一種不可抑制的想緊緊地貼著他的欲望,在我心中升騰。

    我驚恐而又狂喜地、疼得大喊大叫地開始了第一次做愛。我承認,我的第一印象是怕得要死,疼得要命,仿佛有人一下子拔掉了我的幾顆牙。出於對他好像也在受罪的巨大憐憫,我沒有逃避這種最初完全是肢解和折磨的酷刑……第二天,這在當時對於我純粹是痛苦的體驗,在我殉道般的叫喊和眼淚中又重復了一次。我覺得我仿佛是遍體鱗傷。

    不久她就開始——先同這位情人,後來又同別人——享受到她以抒情筆調描繪的狂喜。

    然而,和以前在處女冥想中一樣,在實際體驗中疼痛也似乎不是最重要的:插入這一事實更為重要。性交時男人只使用外部器官,而女人卻被深深地刺入身體的內部。無疑,許多年輕男人對進入女人的隱深之處去冒險也不是無憂無慮的,他們再度感到童年時在洞穴口或墓穴口時所感到的那種恐懼,對狹口、鐮刀和陷阱所感到的那種驚恐:他們認為,勃起的陰莖也許會在有粘液的鞘中被鉤住。女人一旦被插入就不會有這種危險感,不過卻覺得她的肉體被侵犯了。

    土地所有者維護他對土地的權利,主婦維護她對住宅的權利——“不許侵犯片女人由於超越受挫,她特別留意保護她的身邊之物:她的房間,她的櫃櫥,她的箱子,全都是神聖不可侵犯的。柯萊特談到一個老妓女有一次對她說:“夫人,從沒有一個男人進過我的房間;巴黎很大,有足夠的地方讓我和男人干那種事。”即使占有不了自己的身體,她也要占有一塊不許別人進入的小小的地盤。

    然而少女可以聲稱是屬於自己的,卻幾乎只有她的身體:它是她的最大財富;插入她的男人把它從她那裡奪走;這種習慣說法被實際體驗證明是有道理的。她所預料的屈辱實際上她現在正在蒙受:她被制服、被迫屈從、被征服。她和大多數物種中的雌性一樣,性交時也處在雄性的下面。阿德勒認為由此產生的自卑感十分重要。從童年時起,優越與低劣的觀念就是最重要的觀念之一。爬樹爬得高給人留下深刻印象;天堂在大地的上方,地獄則在下方;

    跌落與下降是失敗,而上升則是成功;摔跤時,所謂贏就是把對手的肩膀按到地上。於是,女人以失敗的姿勢躺著,更糟糕的是,男人騎在她身上,仿佛騎在要馴服和駕馭的牲口上面。

    她永遠感到被動:她被撫摸,被插入;她承受性交,而男人極力表現出主動。的確,男性器官不是一個有條紋的隨意肌;它不是犁體也不是短劍,它只不過是一個肉體。然而,男人把隨意運動傳遞於它,使它來回抽動,停而復動,而女人卻在順從地承受。正是男人在決定做愛時要采取什麼姿勢——尤其在女人第一次參加這種游戲時,也正是他在決定性交的延續時間和次數。她覺得自己是工具:自由完全依靠他人。有一種說法認為,女人是小提琴,男人是令她發出聲響的引這種說法用詩一般語言表達的正是這個意思。巴爾扎克說:“做愛時,除非有什麼靈魂問題,否則女人會像七弦琴一樣,只把秘密透露給知道如何彈撥她的人。”他用她獲得他的快感;他給予她快感;這兩個詞在暗示缺乏相互性。

    女人被全面灌輸了男性的情欲是光榮的,女性的性感受是可恥的退讓這種習慣觀念:女人的切身體驗證實了這一不對稱性的事實。我們不應當忘記,男女青少年認識他們身體的方式是完全不同的:男性容易接受自己的身體,並對其欲望感到驕傲;而女性盡管自戀,仍認為她的身體是一個陌生的、令她不安的負擔。男性的性器官如手指一般簡單靈巧;它容易看得見,常裸露在同伴們面前,被驕傲地用來進行較量。然而女性的性器官,即便是對於女人本人也是神秘的,它其實是隱蔽的、有粘液的、濕潤的;它每月流一次血,常被體液弄髒,它有自己的隱秘而危險的生活。女人在它那裡認不出她自己,而這解釋了為什麼她不承認它的欲望就是她的欲望。這種欲望的顯現令她難堪。男人在“變硬”,然而女人卻在“變濕”。

    “濕”這個詞含有對童年時尿床,對當時有罪地、不由自主地屈服於排尿要求的記憶。男人對夜間遺精也感到厭惡。射出液 體,尿液或精 液,不會令人感到屈辱,因為這是一種主動行為。但如果這種液 體是被動流出來的,則會使人蒙受屈辱,因為那時身體不再是一個由肌肉、神經和括約肌組成的,受大腦控制並表現主體意識的機體,而寧可說是一個由惰性物質構成的器皿、容器,是一個受機械力擺布的玩物。如果身體發生滲漏,如古牆或死屍可能出現的滲漏那樣,那麼這就似乎是液化,而不是射出液 體:一種可怕的腐爛。

    女性的性欲如軟體動物那般輕輕地蠕動。男人是沖動的,而女人只是在渴望。她的期待也可能變得熱烈,卻仍舊是被動的。男人撲向獵物時猶如鷹隼,女人在等待時卻像吞食昆蟲的食肉草,或淹沒了孩子的泥潭。她吸收、吸引,是腐殖質、瀝青和膠合物,是被動的注入口,是暗中行事的、帶粘滯性的:至少她是這樣朦朧感覺自己的。所以,在她心中不但有對男性征服意圖的反抗,也存在著沖突。在教育和社會造成的禁忌與抑制之外,又增添了來自性體驗本身的厭惡感和拒絕感:這些影響在相互加強,以至女人在第一次性交後,對她的性命運常比以前更加反感。

    最後,還有一個因素常使男人受到敵意並使性行為成為嚴重的威脅:這就是懷孕的危險。

    私生子會讓未婚女人在社會上和經濟上處於嚴重的不利地位,以至女孩子們知道自己懷孕時可能去自殺,有些未婚母親會弄死剛出生的嬰兒。這種危險的嚴重性給性行為造成了強有力的約束,足以使許多少女保持社會習俗所要求的婚前貞潔。即使這一約束不夠強有力,少女也仍會對情人身體裡潛伏著的巨大危險感到恐懼。斯特克爾在一些實例中認為,這種恐懼完全被意識到了,有時表現在性交時,例如說:“要是沒事就好了!但願是安全的!”甚至在婚後,由於健康或經濟方面的原因,也可能會發生不想要孩子的情形。

    如果女人對她的性伙伴,不論是情人還是丈夫,缺乏絕對信任,她的性快感將會因謹慎而喪失。她或不安地留意男人的一舉一動,或在性交後被迫起身,設法清除不管她是否願意他就射人的精子。這一衛生程序與撫摸所產生的感官魔力形成了強烈對比,使剛才還彼此愉快地結合在一起的兩個身體徹底分離。在這種時刻,男性的精子好像是有害的細菌,好像是討厭的東西;她像清洗髒器皿似的清洗自己,而男人卻極其完整地躺著。一個離了婚的年輕女人對我說,在未必愉快的新婚之夜,她不得不走進浴室,而她的丈夫卻在若無其事地吸著煙,這使她非常反感:好像她的婚姻從那一刻就注定要被毀滅。對射精器官和清洗的厭惡,無疑是導致女性性冷淡的常見原因。

    獲得比較可靠、比較不使人難堪的避孕方法,是婦女性解放的重要一步。在一個對這些進步的方法家喻戶曉的國家,如美國,少女在結婚時仍是處女的人數遠比法國為少。這些方法無疑允許性交時有一種比較無憂無慮的心請。但年輕女人仍必須首先克服某種厭惡,然後才能把自己身體當做一個物去對待:她不會輕易接受被男人刺穿的想法,更不會為了讓他痛快就輕易聽任填塞。不論是用封閉子宮的辦法還是采用殺精棉,一個認識到身體與性無一定價值的女人,會對這類冷靜的預防措施感到不屑一項,也有許多男人不喜歡采取這些預防措施。證明這些單獨成分的合理性的,是性的整個處境:如果有關兩個身體被它們具有的性沖動特質所美化,根據分析似乎是有傷風化的行為就顯得是十分自然的;但反之,如果將身體和行為分析成單獨的、無意義的成分,這些成分就會是粗鄙的、猥淫的。如果把插入看成是與愛人的結合、融合,就會讓做愛的女人感到無比愉快;如果發生在缺乏性興奮、欲望和快感的情況下,如事先采取預防措施時可能發生的那樣,就會恢復孩子心目中那種外科手術的粗鄙性質。無論如何,並非是所有女人都能夠獲得這些預防措施,許多少女對防止懷孕威脅的措施一無所知,她們憂心重重地覺得,她們的命運取決於自己所委身於的男人的好意。

    可以推斷,布滿重重障礙、充滿著十分重要意義的折磨,將會引起嚴重的心理創傷。有時,潛在的早發性癡呆症是第一次體驗造成的。斯特克爾在《女人的性冷淡》列舉了一些例子,其中兩個摘要如下:

    一個19歲的女孩子,患了急性譫妄症,大叫她不想,她不想,並扯下自己的衣服。在診所她安靜了下來,但後來又瘋得不可救藥。調查表明,由於她與一個男人的不幸愛情,她與另一個男人度過了幾夜,允許親匿行為發生,雖然也許勉強保住了處女貞操。

    這一切與她的教養、信念相違背,由於隨之而來的沖突,她躲進了瘋癲之中。

    一個年輕女人因患抑郁症並產生幻覺被送進隔離病房。斯特克爾去看她時,她無法注意來訪者,表情恐怖,就像是要反抗性攻擊。突然她的表情變得愉快起來,嘟噥著討人喜歡的話,這顯然是在模仿勾引人時的情景。後來得知她和一個已婚男人有過性體驗。

    不久她病愈了,然而完全拒絕和男人們來往,甚至拒絕求婚。

    在其他病例,由此引發的病症可能不會有這麼嚴重。對失去處女貞操的悔恨可能會引起各種恐懼症。例如病人可能會毫無道理地擔心,坐在馬桶上會偶然受精,跳舞時甚至地上的針之類東西也會損傷處女膜。在斯特克爾列舉的一個實例中,有個女孩子終於向她的未婚夫坦白了,於是同他結婚後便獲痊愈。在另一個實例中,悔恨和過度自貶在無快感的委身之後接踵而至,該病人找到給她以滿足並和她結婚的另一個情人後,恢復了常態。

    我們在前面引述了她的童年自白的那個維也納女孩子,向斯特克爾談到了她的第一次成人體驗。

    盡管有相當多的早期體驗,“發動”對她仍完全是一件新鮮事兒。簡言之,在馬車上,在公園中,在公寓裡,她和各種男人有過二三次相當熱烈的場面,她雖然感到好奇,渴望“刺激”,但都進了出來,沒有失去處女貞操;此後,她在旅游時碰到一個游客,接受了他的親吻,他們在樹林裡相互裸露,玩著性游戲;兩天後,他不顧她的哀求,用暴力殘忍地奪走了她的處女貞操。她當時以為自己訂婚了,然而他講了些粗話後,讓她獨自回維也納。她流著血,哭泣著,將這事告訴給狠心的母親,也告訴給她辦公室的一位朋友。他是友好的,但他繼續獻殷勤,而她對他的親匿撫摸的反應是感到“羞愧難忍”。她碰到了另一個男人,與他性交時她非常冷淡,只感到厭惡。在經歷其他幾次戀愛事件及在隔離病房治療了一個療程以後,她又遇到了一個男人,同他結了婚,她的性冷淡在婚後開始消失。

    在這些從許多實例挑選出來的例子中,男人的獸性,或至少是事件的突出性,是造成心理創傷或厭惡的要素。如果沒有發生暴力或意外事件,沒有固定的程序或故意的拖延,少女慢慢學會了克服羞怯、了解性伙伴和享受與他做愛的歡樂,那麼這對性發動是極為有利的。

    根據這一觀點,我們只能贊賞美國年輕婦女所享有的、而法國女孩子開始為自己爭取的那種行動自由:她們幾乎不知不覺地從“親吻”和“擁抱”,發展到完全的性交。一旦性發動失去禁忌的一面,一旦女孩子較自由地對待性伙伴,一旦他的男性支配態度趨於消失,性發動就會順利地進行下去。如果她的情人也很年輕,是個膽怯的新手,與她是平等的,女孩子的抑制就會減弱。然而在這種情況下,她變成女人將不會發生十分深刻的變化。

    正因為如此,柯萊特《麥苗青青》中的萬卡,在被相當粗暴地奪去處女貞操的第二天,才表現出令她的朋友菲爾吃驚的鎮靜:她不覺得自己是“被占有的”,相反她為自己失去了處女貞操感到自豪,並沒有感覺到不知所措的惶惑。老實說,菲爾的吃驚是無道理的,因為他的愛人並未完全開始了解男性。克洛迪娜雖然只被雷諾摟著跳了一次舞,卻遠不能說她是平安無事的。我就認識一個尚不成熟的法國女學生,她和一個男孩子度過一夜後,一大早就跑到朋友家宣布:“我和C睡覺了,非常有趣。”一個美國大學教授告訴我,他的學生們在完全變成女人以前就不再是處女了;性伙伴對她們太尊重了,以至引不起她們的羞怯感,而他們本人又是太羞怯了,以至引不起女孩子的感情騷動。

    有些少女為了排遣她們的性焦慮,一次又一次地投入性體驗,希望以此來排解她們對性的好奇與熱衷。然而她們的行為仍有一種抽象性,使它們和其他少女的期待未來的幻想一樣不真實。由於挑戰,由於恐懼,或由於清教徒式的理性主義而委身於人,不是對性的現實的真正體驗:以這種方式所得到的,只不過是無太大風險或味道的替代物。性行為之所以要擺脫焦慮或羞恥,是因為在這種情況下感情沖動仍是表面的,肉體並未產生極度的欲望。這些被奪走貞操的處女仍然是少女,而且很可能在直接面對一個好色的、專橫的男人時,會產生處女的厭惡。同時她們在某種程度仍處在尚未成熟的青春期,撫摸令她們發癢,親吻常使她們發笑,她們將做愛看做一場游戲,而且,如果她們偶爾有興致進行這種消遣,情人的要求馬上就會顯得粗魯、強求,她們仍有著厭惡感、恐懼症和少女的羞怯。如果她們始終不能超越這一階段(根據美國人的看法,許多美國女人永遠不會超越),她們一生都會處在半性冷淡的狀態。真正的性成熟,只能在女人完全接受以性的欲望和快感的形式出現的肉體時才會發現。

    然而,這並不是說性欲強的女人就沒有什麼困難了。事實可能完全相反。女性的性興奮可以達到男人所不知曉的強烈程度。男性的性興奮是強烈的,然而卻是局部的,而且,也許除了在性高潮那一刻,它使男人完全在主宰自己。而女人則完全失去了理智,對許多人來說,這一效應是做愛進入最明確的亢進時刻的標志,但它也有一種不可思議的可怕性質。男人有時可能會害怕他所擁抱的女人,她瘋得那麼厲害,深受失常之害。和男性的攻擊性狂亂造成的失常相比,她所經歷的騷動會使她的失常變得更為嚴重。她狂熱得在那一刻忘記了羞恥,但事後一想到這就感到可恥和害怕。要愉快甚至自豪地接受這種情況,她就必須自由地舒展於快感的興奮之中。只有她的欲望得到極大的滿足,她才能承認它們:否則她會憤怒地加以否認。

    現在我們來討論女性性沖動的一個十分重要的問題:女人在性交活動開始時,她的屈就並沒有得到強烈而肯定的快感作為補償。假如這樣做打開了天堂的大門,她會很容易犧牲自己的羞怯感和自尊。然而,我們已經看到,失去處女貞操並不是一件今年輕情婦愉快的事,即使是,也十分少見,陰道快感不會馬上得到。據斯特克爾統計——這一統計為許多性學家和心理學家所證實,只有4%的女人一開始就有性高潮快感,50%的人只是在數周、數月乃至數年之後才有陰道性高潮。

    在這裡心理因素起著主要作用。女性身體有一種特別的心身性(psyChosomatic),就是說,心理與機體常有著密切的聯系。女人的心理抑制阻止了性感受的出現;它們由於得不到快感補償,有永不消失和形成愈發強大的障礙的趨向。在許多情況下會形成一種惡性循環:

    男人那一方的初始笨拙、一個字眼、一個粗野動作、一個高傲微笑,都會影響整個蜜月,甚至整個婚後生活。因未得到即時快感而感到失望的年輕女人,會產生一種於日後性生活幸福不利的持久怨恨。

    當然,在得不到正常滿足時,男人總能用刺激陰蒂給予快感;這種做法,盡管道德說教加以反對,仍可以讓女人達到性高潮和松弛。但許多女人拒絕這種做法,因為它比陰道快感更顯得是強加的。如果女人和只圖自己發洩的男人們一樣自私,她就會對給予她快感的過於明顯努力同樣感到不舒服。斯特克爾說:“使他人獲得快感,意味著支配他人;委身於某人就是放棄自己的意志。”如果她的性快感仿佛是從男人的性快感當中自然流出來的,如正常性交順利時那樣,女人就會很容易接受它。斯特克爾還說:“女人要是覺得性伙伴不想征服她們,會很高興服從”;反之,要是她們覺得他們想征服她們,則會進行反抗。許多女人討厭用手刺激,因為手是工具,與它所給予的快感無關,它與其說代表肉體,不如說代表主動性。即使是男性器官,如果它仿佛不是有欲望的肉體,而是被熟練運用的工具,女人也會對它產生反感。況且,任何這樣的補償,在她看來都證實了存在著一種她無法獲得正常女人的滿足的障礙。斯特克爾在進行大量觀察後指出,所謂性冷淡的女人,其整個欲望是趨於正常的:“她們希望以〔她們認為是〕正常女人的方式達到性高潮,其他方式滿足不了她們的精神需求。”

    所以,男人的態度十分重要。如果他的欲望強烈而野蠻,他的性伙伴就會覺得她在他的擁抱中純粹是一個物;然而如果他太自制、太超然,就會顯得不是一個肉體;他要女人把她自己變成客體,不會反過來對他加以任何控制。兩種情況都會引起她的自尊心的反抗。她要想把變成肉欲的客體同自己對主觀性的要求協調起來,就必須在她變成他的獵物的同時,也把他變成她的獵物。這就是女人屢屢頑固地性冷淡的原因。如果她的情人缺乏誘惑力,如果他冷漠、粗心和笨拙,就不會引起她的性欲,或不會讓她感到滿足。但如果他具有陽剛之氣而且熟練,仍可能會引起否定的反應。女人擔心受他的支配:有的女人只有和膽怯的、先天不足的乃至半陽萎的男人們在一起時,才能享受到樂趣,因為他們不值得害怕。

    此外,男人很容易引起情婦的悲哀和怨恨。而怨恨是女性性冷淡的最常見原因,在床上,女人為自認為所遭受的一切冤屈而懲罰男性,使他受到侮辱性的冷淡。她的態度裡常明顯有一種攻擊性的自卑情結,如她會說:“既然你不愛我,既然我有令你討厭的缺點並且十分下賤,我也就不會再沉迷於愛情、欲望和快感。”她就這樣既報復了他又報復了她自己,如果他的輕視曾令她感到屈辱,如果他曾使她嫉妒,如果他遲遲才公布自己的想法,如果在她想結婚時他還把她看做情婦。甚至在剛愉快開始的私通中,也會突然爆發出來不滿並引發這種反應。

    男人一旦引起這種敵意就很難加以消除,但愛或尊重的有力證據,可以補救這種處境。對情人采取挑釁和強硬態度的女人,會因一枚結婚戒指而改變——變得幸福、滿意且怡然自得,她們的一切抑制都會雲消霧散。然而一個尊重人的、多情的和敏感的新情人,最能把受過虐待的女人變成幸福的情婦或妻子。如果他能使她擺脫自卑情結,她將會熱情地獻出自己。

    斯特克爾對女性性冷淡的研究(前面多次引用),主要致力於證明心理因素對造成這種狀況所起的作用。他的許多實例清楚表明,主要因素往往是對丈夫或情人的怨恨。例如,在一個實例中,有個年輕女人因為想結婚而委身,不過,由於她認為自己是個“自由的女人”,便來堅持這點。實際上,她是傳統道德觀念的奴隸,當男人對她的話信以為真時,她卻漸漸失去了性感受,直至拒絕他的姍姍來遲的求婚。她甚至想用自殺來徹底懲罰他。在另一個實例中,一個已婚女人由於認為丈夫在她患病期間對她不忠,於是便壓抑自己的情感,變得性冷淡。還有一個實例,一個17歲的女孩子在一次私通中感到強烈的快感。她懷孕後要求結婚,但她的情人猶豫了三個星期才答應。她不能原諒他讓她焦急地等待了三個星期,於是變得性冷淡,直到後來經過解釋,她才恢復正常。

    即使女人克服了一切心理阻力,或遲或早達到了陰道高潮,她的麻煩也不會就此結束,因為她的性欲節律與男人的性欲節律並不相吻合,通常她達到性高潮要比男性慢得多。金西報告裡談到了這種情況,下面是其中一部分:

    對於大約3/4的男性,性交開始後兩分鍾內即達到性高潮……鑒於許多上層女性對性的處境十分不適應,以至需要10到15分鍾的極小心刺激才能達到高潮;鑒於相當數量的女性終身不會達到高潮,如果要男方配合女方,他就必須非常反常地延長性交時間而不射精,這當然是一種苛求。

    據說,印度丈夫習慣於在性交時吸煙或看書,這樣他就可以分散對感覺的注意力,為妻子延長性交時間。在西方,卡薩諾瓦式人物有點吹牛地說,他有多次性交的能力,他最引以自豪的就是能讓性伙伴哀求他再來一次,而根據性沖動的慣例,這是他很難做到的。男人們很容易抱怨性伙伴的要求過分:瘋狂的子宮,吃人的女魔,貪婪的女性;她永遠不知足!蒙田在他的《文集》裡表達了這種觀點:

    在做愛方面,她們永遠比我們能干和熱情,而古代的祭司——先是男人後是女人——證明了這一點……而且,我們從她們口中得知了各個世紀的羅馬皇帝和皇後,精通此道的行家,所提供的證據。他確實在一夜之間奪走了他所擄掠的10個薩爾馬提亞處女的貞操,但她也的的確確在一夜之間性交了25次,隨心所欲地改換著她的性伙伴,……adhucardensrigidoetentiginevulvoe,Et lassata viris ,nondumsatiata,recessit;

    〔……她的私處腫脹著,卻仍然燒著欲火,她沒有滿足,卻因精疲力竭而告終;〕一個女人抱怨她丈夫的求愛次數太多——我倒不認為太多——因為她被弄得不舒服(我只在信仰問題上相信奇跡),這在卡塔盧西亞引起一場爭論,由此……

    導致了阿拉貢女王的那個著名的判決。根據這項判決,這位仁慈的女王經與內閣大臣們再三考慮之後……下令每天六次為合法而必要的限度,從而戒除和棄絕了她的大部分性欲和性要求;她說,這樣她也許會歇一口氣,於是她建立了一種永久不變的程序。

    女人的性快感與男人的完全不同,這肯定是對的。我已經說過,所不能肯定的是,陰道感覺是否能引起明確的性高潮:女人對此陳述得很少,而且即使想描述,也是極其含糊不清的。好像這種反應因人而大不相同。然而,性交對男人無疑有明確的生物學結局:射精。當然,達到這一目標涉及到許多其他十分復雜的意向;但一旦達到,它就仿佛是一個明確的結局,即使欲望沒有完全滿足,也至少是它當時的終點。相反,女人的目標一開始就是不確定的,實際上也不是生理性的,而是心理性的。她渴望一般的性興奮與性快感,然而她的身體卻從未許給做愛以明確的終點,這就是性交對她沒有完全終止的原因:它不可能有終點。男性的性感受如箭一般上升,當達到一定高度或關口,便會實現並在性高潮中嘎然而止。這種性行為模式是有限的。非連續的。女性的性快感輻射於全身,並非總是集中在生殖器。即使集中在生殖器,陰道攣縮也不會構成真正的性高潮,而是形成一組波浪式運動。它有節奏地時隱時現,周而復始,一次又一次地達到陣發狀態,模糊,下降,卻不會完全止息。由於沒有明確的界線,女人性感受的延伸是無限的。限制女人性沖動的可能性的,往往是神經或心髒的疲勞,或者是心理上的滿足,而不是一種特定的滿足。即使被打垮了,精疲力竭了,她也可能沒有得到完全的發洩:如朱維諾指出的,Lassatanondumsatiata[疲勞但不滿足]。

    男人在把自己的節律或行進時間強加給性伙伴時,在以瘋狂的動作使她達到性高潮時,他是很不得當的:他往往只會破壞那種她以其特有的方式在體驗著的性沖動形式。這是一種其界線的確定具有相當大的可塑性的形式:在陰道或整個性器官裡發生的、或涉及到全身的某些痙攣,可以形成一種解決方式。有些女人的痙攣相當強烈,出現得相當有規律,可以看成是性高潮。但做愛的女人也可以從男人的性高潮中達到導致緩解和滿足的結局。而且,性沖動狀態也有可能以一種漸進的、沒有突發性高潮的方式,靜靜地獲得解決。性交成功並不像許多小心翼翼的男人所簡單想像的那樣,需要感覺的准確同步,而是需要建立一種性沖動的復雜模式。許多人認為,“使”女人感到快感是一個時間和技巧問題,這完全是一個劇烈動作的問題。他們沒有認識到,女人性欲對那整個的處境究竟會適應到何種程度。

    我已經說過,女人的性快感是一種不可思議的陣發狀態,需要完全的放縱。如果言語或動作妨礙了撫摸的魔力,這種陣發狀態就會被破壞。這是女人閉上雙眼的原因之一。從生理上講,這是補償瞳孔放大的一種反射,但她甚至在黑暗中也垂下了眼簾。她想取消周圍的一切,取消這奇特的時刻,取消她自己及她的情人,情願失落在母親子宮一般黑暗的肉體之夜當中。她尤其渴望取消她與這個男性之間的分離,渴望與他融為一體。我們已經看到,她變成客體時仍希望自己是主體。因為她的整個身體都被欲望和興奮所激動,她瘋狂得比男人還厲害,只有通過與性伙伴的結合才能保持她的主觀性。對於雙方來說,給予與接受必須是結合在一起的。如果男人只准備接受而不給予,或者,如果他給予快感而不接受快感,女人就會覺得自己是在被操縱、被利用。要是承認自己是他者,她就會變成次要的一方,於是她不得不否認自己的相異性。

    這解釋了女人幾乎總是在兩個身體分離時感到悲痛這個事實。性交後,男人總是否認自己與這肉體有關系,不論是他感到了快活還是感到沮喪,是被肉欲所愚弄還是征服了女人。

    他又變成了正派的身體,想睡覺,洗澡,吸煙,想出去呼吸一下新鮮空氣。女人想延長肉體接觸,直到讓她變成肉體的陣發狀態完全消失。分離對於她是一種痛苦的徹底孤獨,完全像再次經歷斷乳過程。她怨恨情人,因為他離開得太突然。但更讓她受傷害的是,與她剛才還堅信不移的融會背道而馳的言語。馬德琳娜·布爾杜克斯就這樣談到一個女人,當丈夫問她是否決活時,她退縮了,用手捂住他的嘴。這類話語使許多女人感到恐懼,因為這些話語把性交時的快感貶為一種內在的、單獨體驗的感覺。“夠了嗎?你還要嗎?還好吧?”——提這類問題實際上是在強調分離,從而把做愛變成一種由男性指揮的機械操作。而這確實是他提出這類問題的原因。他對支配的追求,的確多於對融合和相互性的追求。雙方的結合剛結束,他就又成為唯一的主體:放棄這種特權地位需要有極深的愛、極大的慷慨。他喜歡讓女人感到受屈辱、被占有,而不管她本人是如何想的。他總是想比她奉獻出的多一點占有她。如果男人在自己的車廂裡未裝有使他把做愛當成戰斗的許多復雜心理,女人就會省去許多麻煩。

    那時她不會再把床第看做戰場。

    可是,人們的確看到,在少女身上與自戀和自尊一起存在的,還有一種受支配的欲望。

    有些精神分析學家認為,被虐心理是女人的特征之一,正是這種傾向使她可以適應自己的性命運。然而被虐這個概念十分混亂,我們必須詳細考察。

    繼弗洛伊德之後,精神分析學家將被虐分為三種類型:一類在於疼痛與性快感的聯系,另一類是女性對性的依附性的接受,第三類在於一種自我懲罰機制。根據這種觀點,由於快感與疼痛在她身上是通過失去處女貞操與分娩聯在一起的,由於她接受了被動的角色,女人可能會有被虐心理。

    我們首先必須注意,將性價值歸之於疼痛,決不意味著行為具有被動順從的特征。疼痛往往有助於增強肌肉的緊張,重新喚起被十分強烈的性興奮與性快感弄得遲鈍的敏感。這是劃破肉體之夜的一道刺目閃電,可以把情人從煉獄中托出,而他如此神魂顛倒,以至可能再度被拋下去。疼痛通常是性癲狂的一部分。喜歡相互給予快感的兩個身體,極力相互感受、結合,以一切可能的方式相互接觸。做愛時有一種自我迫離、極度興奮和狂喜;痛苦這時也飛快地穿越自我,這是超越,是一種陣發狀態。疼痛在狂歡中始終起著重要作用,而且眾所周知,美妙感覺與疼痛感覺是緊緊咬合在一起的:撫摸可以變成痛苦,折磨可以引起快感。

    擁抱很容易招致咬、捏和抓,這類行為通常不是虐待性的,它所表明的是一種想融合,而不是想破壞的欲望。這些行為的承受者不想抵制和受屈辱,而是想結合。況且,這不是男性所特有的行為——遠非如此。事實上,疼痛只有在被承認是奴役的證據,並作為這種證據被需要時,才具有被虐的含義。至於失去處女貞操時的疼痛,與快感並不密切相關;至於分娩的痛苦,所有的女人都為之恐懼,並都為現代助產方式可以將其免除而高興。疼痛在女人性欲中的地位與在男人性欲中的地位相等,不高也不低。

    而且,女性溫順是一個非常含糊的概念。我們已看到,少女通常在想像本接受一個半神,一個英雄,一個男性的支配,但這仍只不過是一種自戀游戲,根本不意味著她實際上願意服從具有這種權威的肉體的操縱。相反,她往往拒絕她所崇拜和尊重的男人,而將自己給予十分平庸的男人。在幻想中尋找對具體行為的解釋,這是錯誤的,因為幻想只是作為幻想被創造、被珍愛的。懷著恐懼和默許的混合心理去夢想受到侵犯的小女孩,並不一定是真的希望受到侵犯,如果這種事果真發生,也許是一場可恨的災難。我們在瑪麗·勒·哈爾杜思的《黑幕》裡,已經注意到這種不相關的典型例子,她還坦白說:“在夢裡我什麼見不得人的壞事都做過。”我們可以再引用一次瑪麗·巴什基爾切夫的話:“我一生都在想接受某種幻想中的支配,但我嘗試過的所有男人與我相比都是如此平庸,以至我只會感到厭惡。”

    盡管如此,說女人的性角色基本上是被動的仍然是正確的。但是,正如不可以說男性的正常攻擊性行為是虐待狂,也不可以說那被動角色的實際表現是被虐狂。女人能夠超越撫摸、興奮及插入,達到她自己的快感,從而維護她的主觀性。她也能夠追求與情人的結合,把自己給予他,不過這代表超越而不是代表退讓。當一個人願意完全變成受別人自覺意志支配的一個物時,當她願意把自己看做一個物時,當她願意扮演一個物時,被虐心理是存在的。“被虐心理不是試圖用我的客觀性把別人給迷住,而是試圖讓別人認為我自已被我的客觀性給迷住。”薩特的朱麗葉和他的《小客廳裡的哲學》中的年輕處女,雖然盡一切可能把自己給予男性,卻始終是為了取得她們自己的快感,所以她們根本不是被虐狂。直太萊夫人和凱特盡管放縱,也不是被虐狂。只有在自我呈現出分離狀態,這疏離的自我,或雙重的自我,被認為是依附於他人意志的時候,被虐狂才存在。

    在這個意義上,從某些女人身上確實可以看到真正的被虐心理。少女就有這種傾向,因為她往往是自戀的,而自戀又使自我是雙重的、陌生的。如果她從性沖動當中喚起一種一開始就感到的強烈興奮與欲望,她就會真正地內在地經歷自己的體驗,不再把它們投射到她所謂“自我”的這一理想之極上。但如果她是性冷淡的,這個外在的“自我”就會仍然受到維護,於是變成男人的一個物就仿佛是越軌的。所以,“和虐待狂一樣,被虐狂也是一種對罪過的假定。我有罪,實際上只因為我是客體”。薩特的這一概念與弗洛伊德的自我懲罰概念是一致的。少女由於使自我服從他人而認為自己該受譴責,她為此懲罰自己,自覺自願地、加倍地使自己蒙受恥辱和受奴役。如我們所看到的,處女們對未來情人懷有一種挑釁心理,並因未來的服從用各種自我折磨來懲罰自己。當情人終於真的出現時,她們仍在采取這種態度。

    如我們所見,性冷淡的確像女人不僅是對性伙伴也是對她自己的一種懲罰:由於虛榮心受到傷害,她怨恨他,也怨恨自己,並摒棄快感。在被虐中,她會拼命地讓自己受男性的奴役,會不斷地傾訴愛慕之情,會渴望受屈辱和挨打。她對允許疏離出現感到憤怒,因而會愈發徹底地疏離自我。例如,瑪蒂爾德的行為顯然是如此。她對屈服於於連感到惱火,而這常是她拜倒在他腳下,情願任他擺布,把自己的頭發奉獻給他的原因。然而,她同時也像厭惡自己那樣厭惡他。我們不難想像,她在他的懷抱裡會冷若冰霜。

    被虐狂女人的虛假放縱,在她與快感之間形成了新的障礙,而她也正是在用這種對體驗快感的無能,對自己實行報復。涉及性冷淡與被虐心理的惡性循環可以永久性地形成,因而可能誘發虐待狂行為以求補償。成熟的性沖動,有時可以將女人從性冷淡與自戀中解救出來,她一旦接受自己的被動性欲,就可能實際地而不是仍在假裝地去體驗它。因為行為主體在努力退讓的過程中會不斷地表現她自己,這是一種被虐狂的矛盾。只有不假思索地將自己給出,自然地接觸他人,一個人才能夠達到忘我的境界。所以,女人的確比男人更容易受被虐心理的誘惑。她在性沖動中的被動客體地位,使她假裝被動,這種游戲是她的自戀性厭惡及其引起的性冷淡所導致的自我懲罰。實際上,許多女人尤其是許多少女,都是被虐狂。柯萊特在《我的見習期》談到她最初的性體驗時,向我們披露了下列一席話:

    由於年輕人的放縱和無知,我確實開始處在一種興奮中。這是一種該譴責的興奮,是一種丑惡而不純潔的青春期的強烈沖動。許多少女,還沒有到婚齡就夢想當某個成年男人的私人觀賞物、玩物、極其淫蕩的家伙。這是一種她們想用滿足來彌補的丑惡欲望,是一種與青春期神經症,與啃粉筆或鉛筆芯、喝漱口水。

    看淫書、以針刺掌的癖好同屬一類的欲望。

    被虐狂是青春期性的一種變態,它不可能真正解決女人性命運所引起的沖突,它只不過是用沉溺去逃避性命運的一種方式,這些是再明顯不過的事實。被虐狂決不是女性性沖動的正常的、愉快的結果。

    女性性沖動的充分發展,需要女人在愛情、感情和肉欲方面成功地克服自己的被動性,與性伙伴建立一種相互關系。只要存在著“兩性斗爭”,男女性沖動的差異就會引起無法解決的問題。如果女人從男性身上既獲得了欲望又獲得了尊重,這些問題就會很容易得到解決。

    如果男人在渴望占有她的肉體的同時能承認她的自由,她就會在讓自己變成客體的同時覺得自己是主要者,她的整體性就會仍然是完整的。她在同意順從時仍然是自由的。在這種情況下,兩個情人能以各自適合於自己的方式共同享受一種快感,性伙伴的每一方都會認為這快感是自己的,然而又是來自對方的。“給予”和“接受”這兩個詞的意義就會發生轉換;快樂意味著感激,快感意味著鍾愛。在對他人和自我的極強烈意識中,在具體的肉體形式下,存在著自我與他人的相互承認。有些女人說,她們覺得插入她們身體裡的男性性器官是自己身體的一部分,有些男人覺得他們是他們所插入的女人。這些說法顯然不確切,因為他人的那個范圍與關系依然存在。然而,相異性不再有敵對的含義卻是事實,兩個完全分離的身體的這種結合感,的確賦予性行為以感情的性質。更勢不可擋的是,這兩個對各自的界線既否認又堅持的人,在熱情結合時既相似但又相異。這種往往把他們隔開的相異性,在他們結合時卻成了令他們陶醉的原因。女人在男人的雄性躁動中,看到了她那被動狂熱的反面,男人的性能力同時也反映了她施加於他的力量。這雄赳赳的充了血的器官是屬於她的,正如她的微笑是屬於使她沉浸在快感中的男人的。男性氣質與女性氣質的所有瑰寶交相輝映,於是形成一種永遠變動的、欣喜若狂的統一。這種和諧所需要的並不是精湛的技巧,而寧可說是基於此時此刻性沖動魔力的靈與肉的相互慷慨給予。

    這種慷慨,在男人那裡常受虛榮心的抑制,在女人那裡則常受膽怯的抑制。只要她繼續受到抑制,慷慨就不會奏效,而這就是女人的性欲之花為什麼一般開放得較遲的原因:她快35歲時才達到性沖動的頂峰。不幸的是,如果她這時已結婚,她的丈夫就會對她的相對性冷淡已經十分習慣。她雖然還可以誘惑新的情人,但已開始失去青春:她的黃金日子已屈指可數。許多女人是在變得不再吸引人時,才終於下決心坦率地表現自己的欲望的。

    女人性生活的發展條件,不僅有賴於這些要素,而且有賴於她的社會與經濟的總體處境。

    脫離這一處境去做進一步的研究,將是不現實的。但從我們的考察中,已經得出一般價值的某些結論。性沖動體驗是一種最尖銳地向人們揭示出他們狀況的含糊性的體驗,他們在這種體驗中覺得自己是肉體也是精神,是他者也是主體。對於女人,這種沖突更具有戲劇性形式,因為她最初認為自己是一個客體,不會馬上實現真正獨立的性快感;她必須在接受自己肉體地位的同時,恢復她作為超越和自由主體的尊嚴,然而這是充滿困難與危險的事業,常常以失敗告終。但恰是這種困難的地位,使她免於落入男人很容易落入的陷阱;男人很容易受到他的攻擊性角色和他在性高潮中的單方面滿足所給予的虛假特權的愚弄;他在把自己完全看做肉體時猶豫不決,而女人卻以比較真實的方式經歷了她的愛情。

    不論女人怎樣比較准確地適應了她的被動角色,她作為一個主動的個人始終是受挫的。

    使她嫉妒男性的,並非是他那實行占有的器官,而是他的獵物。

    男性住在一個甜蜜、溫馨、柔情的肉體世界,住在女性的世界,而女人卻搬進生硬粗俗的男性世界,這是一個古老的矛盾。她的雙手仍在渴望著接觸柔軟平滑的肉體;渴望著接觸青春期的男孩子、女人、花朵、絨毛、兒童。她的體內仍有一個完整的部位未被占領,這個部位渴望占有她所給予男性的那種珍寶。這解釋了許多女人程度不同地具有同性戀傾向這一事實。有一種類型的女人,由於各種復雜的原因,這一傾向表現得異常強烈。並非所有的女人都可以並且願意用標准的、被社會唯一認可的方式來解決她們的性問題。現在我們必須把我們的注意力轉向選擇被禁方式的那些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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