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性 第四部 女性形成 第12章 女孩
    女人並不是生就的,而寧可說是逐漸形成的。生理、心理或經濟上,沒有任何命運能決定人類女性在社會的表現形象。決定這種介於男性與閹人之間的、所謂具有女性氣質的人的,是整個文明。只有另一個人的干預,才能把一個人樹為他者。一個兒童,就他存在於自身並為自身存在而言,很難意識到自己是一個有性別的人。無論是男孩子還是女孩子,他們的身體首先是一種主觀放射,是他們認識世界的工具:兒童是通過眼睛和手,而不是通過性器官去認識世界的。男女嬰兒經歷了同樣的出生與斷乳過程,他們有著同樣的興趣、同樣的快感。開始時,吸吮是他們最大快感的來源;後來經歷了肛門期,從排洩功能獲得最大滿足。他們生殖器的發育過程是相似的,他們以同樣的好奇、同樣的冷漠,探索自己的身體,從陰蒂和陰莖得到同樣朦朧的快感。當這種感受性發展到需要一個客體時,他們便轉向了自己的母親:那柔軟、光滑、富有彈性的女性肉體,引起了性的欲望;而這些欲望表現為捉拿。和男孩子一樣,女孩子在親吻、撫弄和愛撫自己的母親時,也表現出一種攻擊性的姿態。他們對剛出生的弟妹,感到同樣的嫉妒,並以相似的行為方式予以表現:狂躁、悶悶不樂和遺尿。而且他們用同樣的小把戲撒嬌,去討大人的喜歡。直到12歲,小女孩還和她的兄弟一樣強健,並且表現出同等的智力;在任何方面,她都可以和他相匹敵。如果說在青春期以前,有時甚至從嬰兒早期,在我們看來她的性征就已經決定,那不是因為有什麼神秘的本能在直接注定她是被動的、愛撒嬌的、富於母性的,而是因為他人對這個孩子的影響幾乎從一開始就是一個要素。於是她從小就受到灌輸,要完成女性的使命。

    剛出生的嬰兒僅憑內在感受去領悟世界;他還像在黑暗的子宮一樣,沉浸在整體的中心;

    當他吸吮母乳或奶瓶時,仍被母體的溫暖所包圍。他一點點地學會了,把事物看做是與他自己不同而又相分離的東西,把它和他自己區別開來。在這同時,他被迫多少有些殘忍地脫離了那滋養他的母體。對於這種分離,嬰兒有時會作出強烈反應;不論怎樣,當分離完成時,也許是在嬰兒6個月左右,他通過模仿動作,開始顯示出想吸引別人的欲望,而這種動作總有天會變成真正的炫耀。這種態度當然不是有意采取的,但也無須為它的存在設想出一種處境。嬰兒直接經歷了任何生存者都經歷的基本的戲劇性事件,即他與他者的關系。人在經歷被解放和被遺棄時,是極其痛苦的。於是,他逃避自由,逃避他的主觀性,寧願在整體的中心失去自我。這的確是他的宇宙和泛神論夢想的起源,也是他渴望遺忘、睡眠、狂喜和死亡的根本原因。一個人永遠不會順利取消他分出來的自我,但至少他希望將非我,en-soi〔自在〕,固定下來,使自己變成一個固定不變的物。尤其是在受到別人注視時,他感到自己是一種存在物。

    必須用這一觀點去解釋兒童的行為:在肉體形式中,他發現自己是有限的、孤獨的,被遺棄在一個陌生世界的荒漠中。他把自己的存在投入一個映像,努力以此補償這種惡運,而這個映像的真實性與價值,則由別人來確定。看來,當他從鏡子裡認出自己的映像時(這段時間與斷乳大體一致),便可能開始證實他的同一性:他的自我同這個映像完全一致,而且只有在被投射時才能形成。不論鏡子實際上是否起了某種重要作用,可以肯定,孩子在接近6個月時,便開始模仿父母,並在他們的注視下,把自己看做客體。這時他已經是一個自主的主體,在向外部世界超越,但他只能以投射的形式遇到自己。

    當兒童進一步成長時,他以兩種方式反對他最初受到的遺棄。他試圖否認這種分離:他沖到母親的懷裡,尋找她那宜人的溫暖,要求她給以撫愛。他還試圖用別人的贊許,去進行自我確認。在他看來,大人如神仙一般,因為他們有力量賦予他存在。他感受到他們注視的魔力,這注視,使他一會兒變成小天使,一會兒又變成小怪物。他的這兩種防衛方式並不是相互排斥的,相反,它們相互補充和滲透。他的誘惑企圖一旦成功,自我確認感便會通過親吻和撫愛在肉體上得到證實:這完全是一種兒童在母親懷抱裡、在她慈愛目光下所體驗到的單方面的被動幸福感。在三四歲以前,女孩子與男孩子的態度沒有差別,他們都想永遠保持斷乳以前的那種幸福狀態;他們都有誘惑和炫耀的行為發生:男孩子像他們的姐妹一樣,也想討大人們的喜歡,逗他們發笑,被他們誇獎。

    否認痛苦比超越痛苦更令人愉快,在整體的中心失去自我,比讓別的有意識的自我弄得發呆來得更徹底:肉體結合比任憑別人注視所產生的異化更為深刻。誘惑和炫耀,同在母親懷抱裡的單純放縱相比,是一個更為復雜、更為不容易達到的階段。大人注視所產生的魔力是變幻無常的。孩子假裝自已被人看不見了,父母也來玩這個游戲,假裝真的看不見他,邊找邊笑。但他們突然說:“行了,你讓我們玩得夠心煩了,其實你還是看得見的呀!”孩子說了一句機靈話,父母被逗笑了;可是當他再說這句話時,父母卻聳聳肩膀。這個世界和卡夫卡的世界一樣,變幻不定且難以預料,每走一步,都會摔跟頭,所以許多孩子害怕長大。如果父母不再把他們抱在膝上,或不再讓他們睡在大人的床上,他們就會感到絕望。這種肉體挫折使他們會越來越感到,處在孤獨淒涼和被人遺棄的境地是非常殘忍的——人們面對這一情況永遠不會無動於衷。

    正是在這個階段,小女孩第一次顯得是個擁有特權的人。第二次“斷乳”使母親的身體從孩子的摟抱中撤了出來,和第一次相比,這一次不那麼殘忍,過程也比較緩慢。但尤其是男孩子,卻一點點地失去了以往所常有的親吻和愛撫。至於小女孩,則繼續得到好言安撫,她可以緊靠在母親的裙邊,父親則把她抱在膝上,梳弄著她的頭發。她穿的衣服可愛漂亮,她的眼淚和任性受到寬容的對待,她的頭發梳得整整齊齊,她的表情和撒嬌讓大人們感到快活——身體的接觸和令人愉快的目光在保護著她,使她免受孤獨之苦。相比之下,小男孩連撒嬌的權利也沒有,他努力進行誘惑,他弄姿作態的舉動,只會惹人生氣。人們對他說:“男子漢不需要別人吻自己……男子漢不需要拿鏡子照自己……

    ˍ.男子漢有淚不輕彈。”人們總想讓他當“一個小男子漢”;如果他不依賴大人,自行其事,便會受到大人的贊許。如果他無意討大人的喜歡,他們便會高興。

    許多男孩子,被作為懲罰送給他們的這種殘忍的獨立地位嚇壞了,他們希望自己也是個女孩子。從前在很小的時候,他們穿的衣服和女孩子一樣,後來,他們不得不把女孩子的衣服換成長褲,頭發也要剪短,他們為此常常傷心得流淚。也有些男孩子十分固執,硬要做一個女性——這是同性戀傾向的一種表現。莫裡斯·薩克斯在《安息日》裡寫道:“我特別希望自己是一個女孩子,我對作為一個男性的偉大十分無知,以至想蹲著撒尿。”

    但是,如果說男孩子起初不如他的姐妹們受寵,那是因為人們期待他干一番大事業。人們對他的苛求,同時也意味著對他的高度評價。莫拉在他的回憶錄中談到,他曾嫉妒他弟弟,因為母親和祖母只對弟弟好言相撫。父親拉著他的手,從房間裡邊走出來邊對他說:“啊,我們畢競是男人,我們還是離開那些女人吧。”男孩子終於相信,他們之所以受到更嚴格的要求,是因為他們是優越的。為了賦予他將來戰勝困難的勇氣,人們逐漸向他灌輸了對男人身份的自豪感。這個抽象觀念對他來說有一個具體表現:他的陰莖就是它的化身。他對他那又小又懶的性器官的自豪感,不是自發地體會到的,而是通過周圍群體的態度體會到的。母親和保姆一直保持著傳統,認為男性生殖器和男性觀念是一回事。不論因為認為它是一個很重要的愛情禮物,或是對女人的順從起著很重要的作用,還是因為見到它在他身上那副十分謙卑的模樣,感到已經進行了報復,她們都非常得意地對待小男孩的陰莖。曾向我們敘述了高康大的保姆們對他陰莖的種種捉弄和評論,歷史上也曾記載了路易十三的保姆們的類似做法。就連端莊的女人也給小男孩的性器官起綽號,和他談到它時,仿佛在談一個既是他又不是他的小人:就像前面說過的,她們把它變成了“第二自我,它通常比本人更聰明伶俐,更詭計多端”。

    從解剖學上看,陰莖倒是很適合充當這個角色;它自由自在,突於身體之外,就像個天然的小玩物和小木偶似的。所以,大人們在賦予陰莖以價值時,也在提高男孩子的身價。有一位父親告訴我,他有一個兒子都3歲了,還在蹲著撒尿,整天和他的姐妹和表姐妹們呆在一起,是一個又怯懦又郁郁寡歡的孩子。有一天,父親帶他上廁所時說:“我現在就讓你看著男人是怎麼撒尿的。”後來,這個孩子對站著撒尿感到驕傲,還嘲笑女孩子們“從一個小洞洞裡撒尿”。導致他這種傲慢態度的根本原因,不在於女孩子們缺少某個器官,而在於她們沒有像他那樣,被父親單獨挑出來予以指導。所以,陰莖並未在象征著一種直接優勢,因而引起孩子的優越感,相反,對陰莖的高度評價似乎是對第二次“斷乳”苦難的一種補償,而這一補償是大人們發明的,後來又為男孩子所熱情接受。男孩子會因此受到保護,不再對自己失去嬰兒地位和未變成女孩子感到遺憾。他以後會讓他的性器官成為他的超越性和他引以自豪的主權的化身。

    小女孩的命運則很不相同。對於她的生殖器,母親和保姆們一點也不感到有什麼值得敬畏和敏感的地方。她們不讓她去注意那個除了覆蓋物什麼也看不見的、不能握在手裡的神秘器官。在某種意義上,她根本沒有性器官。她並未體會到這種欠缺是一種缺陷;她認為自己的身體是十分健全的。但是,她又發現自己在世界上的地位與男孩子並不相同,而且她認為種種因素足以使這種差別演變成一種劣等性。

    沒有什麼問題能比有名的女性“閹割情結”,更可以引起精神分析學家們的廣泛討論的了。

    大多數精神分析學家今天都會承認,由於情況不同,陰莖嫉妒的表現方式也多種多樣。首先,許多小女孩多年一直不了解男性的人體結構。對這樣一個孩子來說,她覺得正如天上有太陽和月亮,地上有男有女其實是很自然的:她所理解的只不過是字面的意思,她的好奇心最初還不具備分析能力。對許多別的女孩子來說,這塊懸在男孩子兩腿之間的小肉,毫無意義甚至可笑。它的奇特,和有人穿的衣服或留的發型的奇特,沒有什麼兩樣。小女孩往往在剛剛出生的小弟弟身上第一次看到陰莖,正如海倫·多伊奇指出的:“在小女孩的年齡還很小時,她對小弟弟的陰莖並沒有多深的印象。”她說,例如有一個一歲半的小女孩,第一次看到陰莖時無動於衷,覺得它沒有什麼了不起的,這種情況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有時,陰莖甚至被看成畸形物:這種派生物懸在身上也不知道有什麼用途,和瘤子、乳房或肉贅一樣,只能引起厭惡。當然,在許多情況中,小女孩對兄弟或小朋友的陰莖確實感興趣,這也是事實,但這並不是說,她真的在性的意義上對它感到嫉妒,也談不上她深受缺乏這一器官的影響。她希望自己也有一個陰莖,但這只停留在表面上。

    毫無疑問,對於兒童們來說,排洩功能,尤其是排尿功能,是十分有趣的。尿床常常是對父母明顯偏愛另一個孩子的一種抗議形式。有些農村的男人蹲著撒尿,也有些農村的女人站著撒尿;除了別的原因,這也是由於許多農民的習慣。但在當今的西方社會,習俗一般要求文人坐著或蹲著撒尿,而把站立姿勢留給男性。這種差異對小女孩構成了最明顯的兩性差別。她撒尿時必須蹲下,露出屁股,因此要躲藏起來:這是一種既不體面又不方便的程序。

    這種羞恥感,往往因女孩子,例如在笑得太厲害時,小便失禁而增強。一般來說,她的控制能力不如男孩子強。

    對男孩子來說,排尿功能猶如隨隨便便玩的游戲,具有所有能行動自如的游戲所特有的魅力。陰莖可以操縱,能給人以活動的便利,而這是孩子最關。動的一件事。小女孩看見男孩子撒尿時會羨慕地喊道:“這可真方便呀!”尿流可以隨意變換方向,並且可以射到很遠的地方,從而給男孩子帶來一種無所不能的感覺。弗洛伊德曾說過“早熟的撒尿便暢者野心勃勃”,斯特克爾則理智地討論過這個公式,但的確如凱倫·霍妮所說:“無所不能的幻覺,特別是虐待狂者無所不能的幻覺,往往和男性的尿流有關”;這些幻覺,在有些男人身上長久不衰,對孩子則起著重要作用。亞伯拉罕說過,“女人在用水管澆灌花園時,獲得巨大的快感”;

    我的看法與薩特和巴切拉德的理論一致,認為把水管看成陰莖,並不一定是產生這種快感的根本原因,雖然在某些情況下明顯如此。噴向空中的每一股水流,都好像是一種奇跡,是對地球引力的挑戰:指揮它,駕馭它,是對自然法則贏得的一場小小的勝利。無論如何,小男孩在這裡找到了一種天天可以進行的、他的姐妹們所不能從事的娛樂活動。通過尿流,他可以與水、大地、獸藥、雪以及諸如此類的事物形成許多種關系。有些小女孩也希望能分享這些體驗,她們仰面躺著,試著向上撒尿,或練習站著撒尿。根據凱倫·霍妮的看法,她們還羨慕男孩子撒尿時可以不怕別人看見。霍妮說:“有一個病人,碰見一個男子在街〔撒尿,突然歎道:‘要是我能向上帝乞求一件禮物,就讓他送給我男人那種撒尿的能力吧,哪怕我這輩子就一次也好。”許多小女孩認為,男孩子有權觸摸他的陰莖,就好像在玩弄一個好玩的東西似的,而她們的器官卻是一個禁忌。

    由於這種種因素,許多女孩子似乎都渴望能有一個男性性器官,這一點已為精神分析學家做的大量調查和收到的隱私報告所證實。哈夫洛克·埃利斯援引S·E·傑利夫博士的病人齊尼婭的話說:“噴出來的水柱或水花,尤其是從花園長長的水管噴出來的,對找總是有很強的暗示性,使我想起小時候看見我兄弟,甚至別的男孩子撒尿時的動作。”一位叫個十的記者女士告訴埃利斯:當她還是一個孩子時,她非常想摸男孩子的陰莖,想像這種行為一旦與撒尿相關時的情景。有一天,她在花園裡握住了一根水管。“簡直如握住陰莖一樣令人愉快。”

    她斷言陰莖對她沒有任何性的含義,而且她也僅僅知道它有排尿功能。哈夫洛克·埃利斯講的弗洛莉的例子非常有意思(後來斯特克爾分析了這個例子),這裡我詳細摘下一段:

    這個女人非常聰明,喜歡藝術,很活躍,生理正常,不是同性戀者。她說,撒尿在她小時候起一種非常重要的作用;她與她的兄弟們一起玩撒尿游戲,他們尿濕了雙手,一點也不嫌棄。“我對男性優越的最初想法,與撒尿有關。我自然感到憤憤不平,因為我竟然缺少這樣一個又美又有用的器官。任何一個沒有壺嘴的茶壺,都不會感到如此淒慘。我不需要任何人向我灌輸男性重要和優越的理論。我面前就有永恆的證據。”她在鄉間撒尿時感到極大的快感。

    “沒有什麼聲音能比尿流落在樹林深處啪啪作響的樹葉上的聲音更動聽的了,她仔細看著它往下滲。她尤其想往水裡撒尿”〔許多小男孩也是這樣〕。弗洛莉抱怨,她的燈籠褲使她無法嘗試她想做的各種試驗,但常常,在鄉間散步時,她想盡可能地強忍著,可到後來還是突然站著尿了出來。“我可以清楚地記得,這種不准許做的樂事給我帶來的奇特而美妙的感覺,也記得我站著撒尿時的惶惑感。”根據她的看法,孩子們的衣服式樣,一般對女性心理產生重大影響。“我煩惱的根本原因不僅是撒尿時不得不解開內褲,然後怕尿濕前面必須蹲下;撒尿時必須把下面的衣服移到能夠露出屁股的地方,這在我早年留下了深刻印象,使我覺得女孩子的排尿功能與屁股有關。在我的印象中,兩性的最明顯界線,兩性的一個重要差別,就是男孩子可以站著撒尿,而女孩子則必須蹲著撒尿……我最早的羞怯感,更多地不是與前面有關,而是與後面有關,大概就是因此造成的。”在弗洛莉的例子中,所有這些印象都是十分重要的,因為她父親常常把她打得血流滿面,保姆也曾一度因要她站著撒尿而打她的屁股。她被受虐狂的夢和幻覺糾纏不休,經常仿佛看見自己在眾目股股之下挨學校老師的揍,不得不違背意願去撒尿;“這種念頭給人以一種奇特的滿足感。”15歲時,有一次她實在忍不住,在一條沒人的街上,站著撒了尿。“在試圖分析我的各種感覺的時候,我認為最明顯的感覺就是對站著撒尿,以及因此不得不尿得那麼遠的羞恥感。這種羞恥感使這件事顯得非常丟人現眼,即使用衣服遮蓋著。按平常的姿勢,撒尿時也必須避開人。我小時候也站著撒尿,那時不可能尿得多遠。但我15歲時已經長高,這時一想到能不由自主地尿得那麼遠,便會產生一種強烈的羞恥感(我敢肯定,那些在樸茨茅斯從廁所驚恐逃出來的女士們,一定會認為這種情形是非常下流的:一個女人跨過船形的陶瓷便池,然後叉開雙腿,撥開衣服,站在那裡撒尿,不知羞恥地讓尿水就這樣一直地落了下來)。”她在20歲時,又有了一次這樣的體驗,後來經常重復。想到可能被人突然撞見,想到無法停止這種做法,她便產生了一種羞恥與快樂相混合的感覺。尿水似乎是不隨我意,自己從身上流出來的,然而卻比我隨意撒尿給我帶來更大的快感〔黑體是弗洛莉所加〕。這種奇異的感覺——覺得自己在受決定一個人行動的某種無形力量的左右——是一種純粹的女性快感,一種微妙的誘惑……在那種以強大威力逼你就范的激流中,有一種巨大的誘惑力。”後來,弗洛莉產生一種鞭笞性沖動,它總是與撒尿魔念有關。

    這個例子十分有趣,因為它揭示了兒童體驗的某種基礎。但是,使這一基礎具有十分重要作用的,顯然是特殊的環境。對正常發育的小女孩來說,男孩子的排尿特權的影響顯然並不重要,不會直接引起自卑感。追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家們假定,僅僅由於發現陰莖,就會給小女孩造成心理創傷。這種假定極大地誤解了兒童的心性。這種合性,遠不如他們假定的那麼有理性,它既分不清事物的種類,也不受矛盾的困擾。小女孩看見陰莖時宣稱:“我也有過一個”,或“我也會有一個”,甚至“我也有一個”,這種判斷並非是不可信的。存在與非存在並不相互排斥,如他畫的圖畫所表明的,兒童並不那麼相信他眼睛所看見的東西,而更相信他已完全排好的圖形。他常常不看就畫,所以任何時候他的感覺都受他置人感覺的東西的極大歪曲。正是為了強調這一點,索緒爾援引了盧奎特的這個重要觀察:“一張草圖一旦被認為是畫錯了,仿佛它就不存在了。兒童實際上不再去看它,而是在某種程度上被一張取代它的新草圖迷住,正像他毫不在意地在紙上偶然畫出的線條一樣。”男性的人體造型強壯而有力,經常吸引著小女孩的注意力,她實際上不再看自己的身體。索緒爾舉了一個4歲小女孩的例子,她在想和男孩子一樣站在大門口撒尿時說,她希望自己也會有“一個又長又小又會噴水的東西”。接著她又硬說,她以前也有過阻莖,不過現在沒有了。這和皮亞傑所描繪的兒童“參與”意識相吻合。小女孩很容易相信,所有的孩子出生時都有一個陰莖,但後來父母把一些孩子的陰莖割掉了,使她們變成了女孩子。這種想法使兒童的人為論得到滿足,女孩子把父母視若神明,如皮亞傑所說,“認為他們是她一切的來源”,最初並不覺得閹割是一種懲罰。

    為了讓小女孩對自己的處境有一種受挫感,必須讓她由於某種原因對自己的處境感到不滿。如海倫·多伊奇恰當指出的,像看到陰莖這樣的偶然事情,本身不會影響心理發展。她說:“看到男性器官可以造成心理創傷,但只能在預期會造成這種後果的一系列早期體驗先於存在的條件下。”如果小女孩發現不能用手淫和裸露去滿足自己的欲望,如果父母對她的自體性沖動(auto-eroticism)進行壓抑,如果她覺得自己沒有得到她兄弟那麼多的愛和誇獎,她就會把這種不滿投射到男性器官。“小女孩如發現自己的身體結構與男孩子有差別,就足以證實她以前所感到的需要;可以這麼說,她使這種需要合理化了。”而阿德勒則明確堅持這一事實:父母和朋友作出的評價,賦予男孩子的尊嚴,在小女孩看來,都是陰莖引起的。人們認為她的兄弟是優越的,她的兄弟自己也為他的陽剛之物感到無比自豪。所以她嫉妒他,並有一種受挫感。有時她怪罪於母親,偶爾也怪罪於父親。或者,她可能責怪自己發育得不健全;或者,她可能認為,她的陰莖藏在身體裡,總有一天會露出來的,以此聊以自慰。

    但是,即使少女沒有對陰莖感到十分嫉妒,缺少這一器官對她的命運也肯定會造成深刻影響。男孩子得到的主要好處是,由於有一個既能看得見又能抓得住的器官,他至少可以用它部分地確認他自己。他把他身體的神秘與威脅投到外面,從而可以和它們保持一定距離。

    的確,他也覺察到了與陰莖相關的危險,他擔心它被割掉。但是,這種恐懼和小女孩對她的“內部”所感到的無限恐懼相比,和往往會伴隨一生的恐懼相比,還是容易克服的。小女孩非常關注自己體內發生的一切,在她的心目中,她從一開始就不如男性那麼透明,更深地陷於生命的朦朧神秘之中。因為有一個可以看到他自己的第二自我,小男孩可以大膽表明主觀態度。而那個他把自身投射進去的客體,則變成了自主、超越和權力的象征。他測量自己的陰莖有多長,和小伙伴們比賽誰尿得更遠。後來,勃起和射精會成為滿足和挑戰的理由。但是,小女孩身上的任何部位都不可能成為她自己的化身。要彌補這個缺憾,把自己看成第二自我,就需要給她一個外來的客體——布娃娃。應當注意,poupee〔布娃娃〕這個詞,在法語也有包扎受傷的手指的意思。一個被包扎的手指,和其他手指是有明顯區別的,孩子既覺得它有趣,又為它感到自豪,在對它說話時表明了認同過程的跡象。但是,這個帶有人面的小雕像,或者沒有人的面孔的谷穗甚至一片水頭,對女孩子來說,也極其令人滿意地取代了那個替身,那個天然的玩物:陰莖。

    這中間的主要差別在於,布娃娃一方面代表整個身體,另一方面又是被劫客體。所以小女孩和它完全認同,同時又把它當成無活力的特定客體。男孩子是通過陰莖尋找作為自主主體的自我的,而小女孩則在溺愛、打扮她的布娃娃,就像她夢想自已被溺愛和打扮那樣。另一方面,她認為自己就是一個奇妙的布娃娃。通過贊美與責備,透過形象與言辭,她懂得了美與丑這兩個詞的含義;她很快就明白,要討人喜歡,她就必須“美麗如畫”。她想讓自己如畫一般美麗,她穿著花哨,對著鏡子琢磨不已,和公主仙女比來比去。在充滿孩子氣的賣弄風情方面,瑪麗·巴什基爾切夫提供了極生動的例子。她斷乳很晚,大約在3歲半;因此她在四五歲時,強烈感到需要誇獎和為別人活著;這不是偶然的。對這個年齡的孩子,斷乳的震動肯定非常強烈,她一定會更加熱切地希望補償這種強加於她的分離。她在日記裡寫道:

    “5歲時,我穿上母親的有花邊的衣裳,頭上插著花,到客廳去跳舞。我就是大舞蹈家帕蒂帕,全家人都在那裡看著我。”

    這種自戀在小女孩身上出現得是如此之早,對以後她做女人的生活所起的作用是如此重要,以至人們很容易認為它是出自神秘的女性本能。但是,如前面所說,實際上決定她態度的並不是解剖學上的命運。與男孩子顯然不同,這是一個她可以用各種方式去承認的事實。

    擁有陰莖肯定是一種特權,然而,在兒童對它的排洩功能失去興趣並開始進入社交生活時,它會自然貶值。如果兒童八九歲以後仍認為它有價值,那是因為陰莖已成為男人氣質的象征,而這一氣質為社會所重視。實際上,教育和環境在這方面的影響非常重大。所有的兒童都想通過誘惑和炫耀來補償因斷乳而造成的分離。男孩子只能超越這一狀態,把注意力指向陰莖,因而才擺脫了自戀。而小女孩則更堅定了把自己變成客體的傾向,這種傾向在年齡較小的所有兒童中普遍存在。布娃娃倒是可以幫忙的,但不再起決定作用。男孩子也可以喜歡玩具熊,或者喜歡可以把自己投射進去的木偶。在他們的全部生活過程中,每一種因素,陰莖或市娃娃,都有其重要作用。

    所以,作為“女性化”女人本質特征的被動性,是一種從她小時候發展而來的特性。但是,如果說它與生物學事實有關,那就錯了。它實際上是教師和社會強加於她的命運。男孩子的很有利的地位在於,他的和他人相關的生存方式,使他能夠堅持他的主觀自由。他接受的生活訓練的目的在於自由地向外部世界運動。他和別的男孩子比堅強,比獨立。他瞧不起女孩子。他爬樹、打架,玩粗野游戲。他覺得他的身體是支配自然的工具,是戰斗的武器。

    他為他的肌肉驕傲,猶如他為自己的性器官驕傲。在游戲、運動、打架、挑戰和角斗中,他學會了有條不紊地運用自己的力量,同時也吸取了暴力的嚴重教訓。他從小就學會了挨揍、蔑視痛苦和有淚不輕彈。他行動,他發明,他挑戰。當然,他也會考驗自己,仿佛他是另一個人。他向自己的男人氣質挑戰,結果造成許多與大人和別的孩子有關的問題。但是這一點非常重要:在他對他客觀形象的關心同他通過具體設計實現自我的意志之間,沒有根本的對立。他是通過行動(doing)創造自身生存的,兩者是一回事,是同一種活動。

    相反,女人一開始就存在著自主生存與客觀自我——“做他者”(being-the-other)

    的沖突。人們教導她說,為了討人喜歡,她必須盡力去討好,必須把自己變成客體;所以,她應當放棄自主的權利。她被當成活的布娃娃看待,得不到自由。於是形成了惡性循環,因為她認識、把握和發現周圍世界的自由越少,她對自身資源的開發也就越少,因而就越不敢肯定自己是主體。假如在這方面受到鼓勵,她會表現出和男孩子同樣的活力、同樣的好奇、同樣的開拓精神、同樣的堅強。如果把女孩子當成男孩子培養,有時的確會發生這種情形。

    這時她會避免許多問題。值得注意的是,做父親的更喜歡讓女兒受到這種教育。在男人指導下成長起來的女人,很大程度上避免了女性缺陷。然而習俗卻反對這樣做。據我了解,在農村父親強迫三四歲的小女孩穿褲子。別的孩子都在嘲笑這些小女孩:“她們到底是女孩子,還是男孩子?”並提議用檢查身體來解決這個問題。這些受到挖苦的小女孩央求父親能讓她們穿女孩子的衣服。除非過一種非同尋常的孤獨生活,否則,即使父母贊成,小女孩的男孩子生活方式,也會讓周圍的人和朋友、老師感到震驚。她周圍總會有姑姨、祖母外婆、表堂姐妹在抵制她父親的影響。在教育女兒方面,父親通常只起次要作用。如米什萊所公正指出的,小時候交給女人擺布是沉重壓在女人身上的災難之一。男孩子最初也是由母親帶大的,但她尊重他的男性意識,而他很快逃避了她的影響。與此相反,母親卻一心一意地希望女兒能順應女性世界。

    我們在後面就會看到母女關系是多麼復雜:女兒對於母親來說,既是她的化身,又是另外一個人;母親對女兒既過分疼愛,又懷有敵意。母親把自己的命運強加給女兒:這既是在驕傲地宣布她具有女性氣質,又是在以此為自己雪恥。這種心理過程,在雞奸者、賭徒和吸毒者身上,在所有對自己屬於某個特定團伙既感到自豪又感到恥辱的人們身上,也可以發現:

    他們熱情地勸人改變信仰,努力網羅新的追隨者。所以,如果女孩子受到女人的培養,女人就會努力把她變成和自己一樣的女人,就會表現出交織著傲慢與怨恨的熱情。即使母親的心胸比較寬闊,真心實意地為女兒謀幸福,通常她也會認為讓女兒做一個“真正的女人”是明智之舉,因為如果這樣,就會更容易被社會所接受。所以女兒只能和小女孩一起玩,她被交給女老師負責管教,她生活在年長的女人中間,如古希臘女人生活在閨房裡。書籍和游戲都是為她特別選定的,以便引導她步入指定的領域。她耳中灌滿了女性智慧的格言,人們強烈要求她有女性美德。人們教她烹飪、縫紉和持家,以及怎樣保養容貌,怎樣保持魅力,怎樣才顯得端莊。她的穿著浮華而又不便,必須處處留神;她的發式入時;人們還為她制定了行為規范:“站著時要筆直,走路時不要像只鴨子”;為了培養優雅的風度,她必須對自然的動作加以約束;人們告誡她說,她的舉止不要讓人以為她想做個男孩子,不許參加激烈的運動,更不許打架。總之,人們強迫她變成僕人和偶像,如她的女長輩那樣。如今,由於女權主義的廣泛影響,人們越來越普遍地鼓勵少女受教育,投身於體育運動。但是,如果她在這些領域得不到成功,會比男孩子更容易得到諒解。要成功是很難的,因為她必須去完成另一項事業:無論如何,她必須同時做一個女人,不應當失去女性氣質。

    當年齡非常小時,女孩子會比較容易聽任這種種擺布。兒童一般只限於做戲和夢想,假裝是什麼人,假裝扮演什麼角色。如果一個人只關心想像中的成就,那麼扮演什麼角色和實際上是什麼人是分不清楚的。小女孩可以用未來的希望去補償男孩子的當前優越地位。這種希望是她做女人的命運所固有的,並且已經實現於扮演中。由於她至今還只了解她的童年世界,最初她認為母親比父親更有權威。她認為這個世界是母權的世界,她模仿母親,用她來確認自己,甚至經常顛倒兩個人的角色:“當我是大人,你是小孩時……”她喜歡這樣對母親說。布娃娃不僅是她的替身,也是她的孩子。這兩種功能並不相互排斥,因為真實的孩子也是母親的第二自我。每逢責備、懲罰布娃娃時,她又安慰布娃娃,她一邊像在母親面前似的替自己辯解,一邊又讓自己表現出母親的尊嚴:她把母親和女兒這兩種身份集於一身。她向市娃娃傾訴自己的心事,她撫育著布娃娃,她對布娃娃行使著最高的權威,有時甚至撕掉它的肢體,打它,折磨它。就是說,通過布娃娃,她感受到主觀的肯定和確認。母親也往往參與這種想像生活:孩子和母親一起扮演布娃娃的父親與母親,形成沒有男人的一對夫妻。這裡同樣不存在天生的、神秘的“母性本能”。小女孩確認了照看孩子是母親的職責,她就是這樣被教育的;她聽的故事,看的書籍,以及小時候的全部經歷,全都證實了這一想法。人們鼓勵她感受這種未來財富的魅力,送給她布娃娃,以便讓這些價值今後能有具體的表現。她的“使命”深深銘刻在她的心中。

    由於認為生育是自己的命運,也是由於她比男孩子對自己的“內部”感興趣,小女孩對生殖奧秘尤其感到好奇。她很快就不再相信嬰兒是從卷心萊裡生出來的,是從醫生的皮包裡取出來的,是由鸛帶到人間來的。尤其是如果有了弟弟和妹妹,她馬上就會明白,嬰兒是從母親的身體裡生出來的。況且,現代的父母不像以前把生殖搞得那麼神秘。一般來說,小女孩不是恐懼,而是驚奇,因為她認為這種現象不可思議。她目前還不完全理解生理學上的含義。最初她沒有意識到父親所起的作用,只以為女人是由於吃了某種食物才懷孕的。這種假設是傳說中的一個主題(在故事裡,王後吃了某種水果,或吃了特殊的魚,就生下了一個小女孩或一個可愛的男孩),後來這個主題使某些女人認為生殖與消化系統有關。這些疑問和發現都讓少女十分感興趣,有助於豐富她的想像力。我下面將舉出榮格的一個典型實例。這個實例與弗洛伊德大約在同時分析的小漢斯實例,有著明顯的相似之處:

    安娜快到3歲時,開始問嬰兒是從哪裡來的。有一段時間她認為他們是小天使。她在4歲時有了一個新的弟弟,這以前她似乎沒有注意母親在懷孕。她在祖母家住了幾天,回來後對這個剛出生的嬰兒感到妒忌。她用各種方式搗亂,經常責怪母親沒有同她講實話,因為她懷疑母親在生孩子這件事上一直在說謊。

    她問,自己會不會變成母親那樣的女人。她在夜裡叫醒父母,說她聽說過地震的事,很害怕,並且問了有關地震的問題。有一天,她直截了當地問,她弟弟出生前呆在哪裡,為什麼不早點出來,以及類似的問題。她似乎很願意聽到,她弟弟像植物一樣長在母親的身體裡。但她又問,他是怎麼出來的,因為他不會走路,是不是母親胸脯上有一個洞,等等。後來她說,她知道是鸛把嬰兒帶到人間來的,但她不再為地震的事感到擔憂。沒過多久,她看見父親躺在床上,就問他的身體裡是否也長了植物。她夢想,這些小動物是從她的諾亞方舟下面的小洞裡掉出來的。她把布娃娃放在裙子下面,然後讓它“出來”。她對父親的作用疑惑不解。有一天,她扒在他的床上,踢著雙一腿,問爸爸是不是這樣做的。後來,她把一些種 子種在花園裡,之後又問,眼睛和頭發是否也是這樣種在頭上的。她父親解釋說,在孩子發育以前,它們像細菌那樣存在著。她問她的小弟弟是怎樣進到媽媽身體裡的,是誰把他種在那裡的,他是怎麼出來的。她父親問她是怎麼想的。她指了指自己的性器官。父親說她想得對。但是,她仍然想知道他是怎麼進去的,於是父親解釋說,是父親提供了種 子。這回她似乎滿意了。她在5歲時,差不多知道了所有的一切。後來她再不為這件事煩惱了。

    這段經歷很典型,不過通常小女孩對父親的作用不會問得那麼准確,或者父母會對此避而不答。許多小女孩把枕頭放在裙子下面,裝成懷孕的樣子,或用裙擺裹著布娃娃散步,或把它放在搖籃裡,還可能給它喂奶。和女孩子一樣,男孩子對做母親的奧秘也感到困惑不解。

    孩子們都對“深處”想入非非,認為事物內部藏有神秘的財富。他們都對刀鞘之類的東西,對大布娃娃套著同樣的小布娃娃,對大箱子套著小箱子,對大畫裡畫著同樣的小畫,感到不可思議。他們都喜歡觀看綻開的蓓蕾,出殼的小雞和浮在水盆開著的“日本花”。當一個小男孩打開一個復活節彩蛋,發現裡面塞滿了小糖球時,會高興地叫道:“啊,真像個母親!”人的身體裡居然可以有一個嬰兒,這真像變戲法似的奇妙無比。母親仿佛有了神奇的魔力。許多男孩子為沒有這種特權感到遺憾。日後,如果他們偷走鳥蛋,踐踏幼苗,發瘋似的摧殘周圍的生命,那是對他們無法創造生命進行報復。而小女孩一想到有一天她會創造出生命,就會感到快活。

    這種希望在與市娃娃的游戲中得以具體表現。除此之外,家庭生活也為小女孩提供了自我表現的其他可能性。大部分家務勞動是年齡很小的孩子力所能及的。如擦洗、掃地、剝菜、為嬰兒洗澡、照著鍋裡煮的東西之類的活兒,人們通常不讓男孩子去做,卻允許他的姐妹去做,甚至要求她們去做。尤其是大姐,經常在這樣分擔著母親的家務。不論是為了方便,還是由於敵視和虐待,母親都因此擺脫了許多負擔。女孩子就是這樣被迫過早地順應了嚴肅事務的世界。這當然有助於表現她的女性氣質,但也剝奪了她的快樂和自由以及童年的無憂無慮。她過早地變成了女人,過早地知道了這一地位強加於人的種種限制。她進入青春期時已像個成年人,從而給她的經歷留下了特殊的印記。一個孩子,如果承擔過量的勞動,就很可能變成一個早熟的奴隸,注定要過沒有快樂的生活。但是,如果讓她去做力所能及的事情,她會自豪地認為自己和大人一樣有能力,並且樂於分擔大人的責任。這種分擔是可以實現的,因為從女孩到主婦沒有多遠的距離。一個職業上有所專長的男人,是在學徒期間離開童年階段的。所以,小男孩覺得他父親的活動十分神秘,他在心目中根本無法勾勒出他即將成為的那個男人,將有怎樣的形象。相反,對女孩子來說,母親的活動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如她的父母所說,“她已是個小婦人了。”有時人們也會認為,女孩子比男孩子早熟。其實,如果說她比較接近成人階段,那是因為大多數女人的這個階段,照傳統看法仍多多少少是一個幼稚的階段。實際上女孩子也意識到自己是早熟的,她為自己在更小的孩子們面前扮演小母親的角色感到自豪。她很喜歡讓自己變得重要。她說話通情達理,她發布命令,擺出一副優越於小弟弟的架勢,她以平等身份和母親談話。

    盡管有這些補償,她在接受自己的命運時仍不無遺憾。她在成長時妒忌男孩子的活力。

    父母和祖父母們,可能很難隱瞞他們想要個男孩子而不願要個女孩子這一事實;或者,他們可能對男孩子表現出比女孩子更多的疼愛。有關調查清楚表明,多數父母更願意要的是兒子,而不是女兒。人們同男孩子講話時,態度更認真、更尊重,男孩子享有的權利也更多。男孩子自己也瞧不起女孩子;他們自己玩自己的,不許女孩子入伙;他們辱罵女孩子,比如叫她們“嬌氣鬼”等,於是又引起了小女孩的潛在恥辱感。在法國,男女合校的男孩子班級,有意欺負和刁難女孩子班級。

    如果女孩子想同男孩子斗爭,捍衛自己的權利,就會受到非難。她們之所以對特別屬於男孩子的活動倍感妒忌,首先是因為她們自發他渴望展示自己征服世界的力量,其次也是因為她們對判給她們的低下地位表示抗議。例如,她們只能在不許她們爬樹、登梯或上屋頂的規矩下受苦。阿德勒認為,高與低的概念有著極重要的意義,在空間上升的想法,暗示著一種精神上的優越性,這點可以在各種英雄神話中看到;登峰造極,就是明顯超越了事實的普通世界,成為主權的主體(自我);攀登在男孩子當中往往是挑戰的主要方式。而小女孩,則被禁止參加這類英勇行動,只能坐在樹下或山下眼巴巴地看著勝利的男孩子高高在上。此時她必然覺得,自己無論在肉體上還是在精神上,都是低於他們的。如果她在賽跑或跳高比賽中落後,如果在打架時被人摔倒或只當一個旁觀者,她也會產生這種感覺。

    她變得更成熟時,她的世界擴大了,對男性的優越地位也看得更清楚了。認同於母親常常不再是令人滿意的解決方法。如果說小女孩最初接受了她的女性使命,那不是因為她想放棄自己的權力,相反,這樣做是為了支配。她想當主婦,因為主婦群體似乎擁有特權。但如果她的伙伴、她的學習、她的游戲,她讀的書把她帶出了母性圈子,那麼她就會看到,控制這個世界的不是女人而是男人。這一意外發現遠勝過對陰莖的發現,它不可抗拒地改變了她對自己的看法。

    兩性的對應等級,即兩性等級制度,首先在家庭生活引起了她的注意。她逐漸懂得了,即使在日常瑣事中沒有感到父親的權威,實際上這種權威也是至高無上的。只是因為它沒有屈尊去處理日常瑣事,它才顯得更有尊嚴。即使事實上母親作為一家之主在掌管家事,可一般來說,她仍十分明智地認識到,應當首先考慮父親的願望。在重大事情上,母親都是以父親的名義,利用他的權威來提出要求,執行獎懲。父親的生活有著神秘的威望:他在家裡度過的時間、他的工作房間、他周圍的東西、他的追求。他的嗜好,都是神聖的。他養活著全家人,他是全家人所依靠的一家之主。他通常在外面工作,所以,家庭是通過他與外部世界溝通的:他是那廣大、艱難和不可思議的冒險世界的化身,是超越的象征,是上帝。這就是女孩子在父親那高高把她舉起的有力臂膀中,在他那她緊緊依偎的堅實骨架中,所具體感受到的。由於他,母親被廢黜了,就像伊西斯被拉神,大地之神被太陽之神廢黜那樣。

    但是,女孩子此時的處境發生了深刻的變化:她總有一天會成為和萬能的母親一樣的女人——可她永遠不會成為主權的父親;把她和母親聯在一起的紐帶是主動的競爭——而在父親那裡,她只能被動地等待著贊許的表示。男孩子以競爭感去考慮父親的優越地位,然而女孩子在不得不承認它時,既無奈又羨慕。我已經指出,弗洛伊德的所謂戀父情結,並非像他猜想的那樣,是一種性的欲望,而是對主體的徹底放棄,在順從和崇拜中,心甘情願地變成客體。如果父親對女兒表示喜愛,她會覺得她的生存得到了極雄辯的證明;她會具有其他女孩子難以具有的所有種種優點;她會實現自我並受到崇拜。她可能一生都在努力尋求那失去的充實與寧靜狀態。如果女兒沒有得到父愛,她可能會以後永遠覺得自己是有罪的,該受罰的;或者,她可能會到別的地方去尋求對自己的評價,對父親采取冷漠甚至敵視的態度。況且,通往世界的鑰匙不只是掌握在父親的手中,在正常情況下,男人一般都享有男人的威望。

    沒有理由認為他們是“父親的替身”。祖父、哥哥、叔叔、同伴的父親、家裡的男朋友、男教師、牧師、男醫生,他們之所以強烈吸引著小女孩,其直接原因是因為他們是男人。成年女人對男人表現出的熱情關懷,本身就足以把他捧到受人尊敬的地位。

    在小女孩的心目中,每一件事都有助於證實這種等級制度。她所屬於的歷史的和文學的文化,催她進入夢鄉的歌謠和故事,都是對男人的喋喋不休的贊美。是男人建立了古希臘、羅馬帝國和法國,以及其他所有國家;是男人在世界上探險,發明工具,並開發世界;是男人在統治世界;最後,也正是男人用雕塑、繪畫和文學作品,充實了世界。兒童讀物、神話、故事和童話,全都在反映那種來自男人們的自尊與欲望的神話。所以,小女孩是通過男人的眼睛發現這個世界,看到自己在其中的命運的。

    的確,男性的優越地位是壓倒一切的:珀耳修斯、赫丘力斯、大衛、阿喀琉斯、朗斯洛、老法國勇士迪·蓋克蘭、貝亞爾和拿破侖——這麼多的男人,卻只有一個冉·達克可以與他們相媲美,可是在她背後,人們卻看到了大天使長邁克爾的偉大男人形象!再也沒有什麼能比女名人傳記更乏味的了:與偉大的男人相比,她們只不過是些蒼白無力的人物,而且,她們大多數人都沐浴在某個男英雄的光輝之下。造夏娃不是為了她自己,而是為了給亞當做伙伴,她是用他的一根肋骨制成的。在聖經裡,真正知名的女人很少:路德(Ruth)只不過是為自己找了一個丈夫;以斯帖為了讓猶太人得救,跪在亞哈隨魯面前求情,但她只不過是摩德賽手中的馴服工具;朱迪思倒是比較勇敢,但對祭司百依百順,而且,她的功績也讓人感到半信半疑,根本無法和年輕的大衛那確定無疑的輝煌勝利相比。非基督教神話中的女神,都是輕佻的或任性的,而且全都在朱比特面前瑟瑟發抖。普羅米修斯從太陽偷來了火種,可謂是一個壯舉,可潘多拉卻打開了盒子,把罪孽撒向世界。

    的確,傳說和故事中的女巫和女妖,握有可怕的魔力。此外,安徒生《天堂裡的花園》裡的風神母親形象,令人想起最早的偉大女神:她的四個巨人兒子,全都服從她,在她面前誠煌誠恐;當他們行為不規時,她打他們,把他們裝在大口袋裡。但這些人物沒有吸引力。

    仙女、海妖和水精則更令人愉快,她們不受男性的支配。然而她們的存在卻是模糊的,幾乎沒有個性。她們干預人間事務,卻沒有自己的命運:安徒生筆下的小海妖,從變成一個女人那天起,就懂得了愛情的束縛,於是受苦便成了她的命運。

    和古代傳說一樣,在現代小說裡,男人也是一位有特權的主人公。德·塞居爾夫人寫的書是個奇怪的例外:她的書描繪了一個母權社會,丈夫雖然並非不存在,卻在扮演著滑稽角色。但一般來說,和現實世界一樣,父親形象被神聖的光環環繞著。例。婦人冷的女性戲劇性人物,是在父親的庇護下出場的,父親在小說中雖然沒有出現,卻很神聖。在冒險小說中,周游世界的,作為水手進行航海旅行的,在叢林靠野果充饑的,總是些男孩子。一切重大事件,都是由於男人的作用才發生的。現實證實了這些小說和傳說的說法。如果少女看到這些內容,如果她聽到大人們的談話,她就會明白,今天和以往一樣,仍是男人在主宰著世界。

    她所崇拜的政治領袖、將軍、探險家、音樂家和畫家,都是些男人。無疑只有男人才能在她心中激起熱情。

    這種威望也反映在超自然世界。通常,由於宗教對婦女生活起著重要作用,由於小女孩比她的兄弟更受母親的支配,小女孩也比較容易受宗教的影響。西方宗教中的聖父是一個男人,一個有著男性明顯特征的紳士:他蓄著非常漂亮的白絡腮胡子。對基督徒來說,基督肯定更是一個有血有肉的男人,他留著長長的棕色胡須。根據神學家們的解釋,天使倒是沒有性別,但是有男性的名字和年輕男子的英俊容貌。上帝在人間的代表:羅馬教皇,主教(人們吻他的戒指),以及做彌撒與布道的、人們跪在黑暗的小屋向他懺悔的神父,他們全是些男人。對虔誠的小女孩來說,她與永恆的聖父的關系,和她與世俗父親的關系相似。隨著前者在想像中的發展,她懂得了更近乎徹底的順從。其中天主教給少女造成的影響最為混亂。聖母瑪麗亞在聽完坐在她膝蓋上的天使的話以後,回答說:“看哪!主之婢女。”抹拉大的瑪麗亞臥在基督的腳邊,用她的淚水給他洗腳,用她的頭發,她那女人的長長秀發,把腳擦干。

    聖徒們跪在地上,表白著他們對傑出的基督的熱愛。少女也跪在地上,身上散發著芳香,任憑上帝和天使去注視:這是一種男性的注視。人們往往堅持,在色情語言與女人講的神秘語言之間,有著相似之處。例如,聖·泰麗莎就是這樣寫到耶穌:“啊,我最親愛的,由於您的愛,我情願在塵世上感受不到您那無法表達的親吻……但我祈求您,用愛把我燃燒吧……啊,我願變成您所愛的獵物……”等等。

    但是,並不能由此得出結論說,這些感情的流露始終具有性的含義。相反,事實是,女性性欲的發展,充滿了女人通常從小就指向男人的那種宗教情感。的確,小女孩在懺悔神父面前所感受到的,甚至獨自站在聖壇下面所感受到的顫抖,和她以後在情人的懷抱裡將感受到的顫抖非常相似。這就是說,女性愛是這種形式的一種體驗:在這種體驗中,有意識的自我把自身變成了一個超越有意識自我的人的客體。而這種被動的快樂,也是徘徊在幽暗教堂的年輕女信徒的一種享受。

    當垂首捂臉的時候,她懂得了自我克制的奇跡:她跪在地上,卻在向天堂攀登;她向上帝的雙臂投降,卻被保證和輕盈的雲朵與天使一起升天。她正是用這樣一種對奇跡的體驗,去復制自己的世俗未來的。女孩子也能通過許多別的途徑,發現這種未來:每一件事都讓她沉湎於投入男人懷抱的白日夢中,以便被超渡到光榮的天國。她很清楚,要得到幸福,她必須被愛;而要被愛,她必須等待愛的降臨。女人是睡美人、灰姑娘、白雪公主,她在接受,她在服從。在歌謠和故事裡,我們看到,年輕男人為了追求女人而離家出走,甘冒風險。他殺死巨龍,與巨人搏斗。而她則被鎖在塔樓中,關在宮殿裡,囚在花園或山洞裡。她被捆在巖石上,是個俘虜,正在酣睡:她在等待。

    Un jbur prince viendra〔我的王子總會到來〕……我愛的男人總會出現——民歌裡的這些歌詞,使她對忍耐和希望充滿了夢想。

    於是,女人的最大需要就是迷住一顆男性的心。這是所有女主人公所渴求的回報,雖然她們可能是勇猛的、富於冒險精神的。而最常見的卻是,除了美貌,不要求她們有別的特長。

    這就可以理解,為什麼少女對自己的身體容貌的關注會如此入迷。不論是公主還是牧羊女,她們只有始終是美麗的,才能得到愛情和幸福。丑陋總是與邪惡殘忍地聯系在一起,當不幸雨點般地落在相貌丑陋的人的頭上時,人們不禁懷疑,這是在懲罰她們的罪惡,還是在懲罰她們難看的容貌?年輕美麗的少女,雖有錦繡前程,最初卻往往以受害者的面目出現。布拉邦的熱那維也夫(Genevieve of Brabat)和格裡賽爾達(Griselda)所寫的故事,並不像它們所表現的那麼簡單。愛情和折磨,在故事中令人不安地攪在了一起。女人只有先跳進不幸的深淵,才可以保證得到最美妙的勝利。無論是對上帝還是對男人,小女孩都懂得,只有最徹底地順從,她才能變得無所不能:她以受虐為樂,因為受虐答應她征服一切。其雪白的身體在獅爪下鮮血淋漓的聖·布蘭丁娜,死一般躺在玻璃棺內的白雪公主,昏睡的睡美人,昏倒的阿塔拉,這一個個遍體鱗傷、被動、受傷。屈膝、受辱的美麗動人的女主人公,都在向她們的年輕姐妹們證明,那殉難、被棄、順從之美所得到的令人神往的顯赫。毫不奇怪,當少女的兄弟在扮演英雄的時候,她十分願意扮演殉難者:異教徒把她扔給獅子,淫亂的男人拖住她的頭發,她的國王丈夫把她放逐到密林深處;她服從,她受苦,她死去,可在她的頭上卻罩著神聖的光環。德·諾阿耶夫人寫道:“當還是一個小孩子時,我就想吸引男人們的愛,使他們感到不安,被他們拯救,死在他們的懷中。”在瑪麗·勒·哈爾杜恩的《黑幕》裡,我們發現了這些受虐狂的白日夢的典型例子:

    7歲時,我不知道用哪根肋骨,造出了我的第一個男人。他又高又瘦,很年輕,穿著袖子拖地的黑緞子衣服。他的金發很長,卷曲得很厲害……我叫他埃德蒙……後來我送給他兩個弟弟,查理和塞德裡克;

    這三個穿著和長相一樣的兄弟,使我感到一種奇怪的快活……他們的小腳和漂亮的小手,使我的心裡產生了各種各樣的變化……我變成了他們的姐姐瑪格麗特……喜歡完全受他們擺布,埃德蒙對我操有生死之權……他稍有借口,就抽打我……他一開口,我就驚恐不已,只能支支吾吾地說:“是,我的老爺,”但有一種做白癡的快感……當我受的苦無法忍受時,我乞求他的憐憫,吻他的手,這時,雖然我的心終於破碎,我卻進入快活得想死的境地。

    更多的小女孩雖不那麼早熟,卻也在夢想,自己已經長大,可以戀愛了。到了9歲或10歲,她會喜歡化妝面部,把胸衣填得鼓鼓的,裝成大姑娘的樣子。但是,她並不想和小男孩有任何實際的性體驗:如果她偶爾和他們躲在一邊,玩“相互亮出什麼”的游戲,那也只不過是一個性好奇的問題。然而,她的確在夢想某個成年男人是她的性伙伴,不管這個男人是純粹虛構的,還是確有其人。如果是後一種情況,她會滿足於默默地愛。我們可以在柯萊特·奧德裡的回憶錄《回顧》裡,找到這種孩子氣的白日夢的極好例子。她敘述自己在5歲時第一次發現了愛情:

    當然,那和我小時候的小小性快感,比如我跨在一個椅子上,或在睡覺前撫摸自己感到的滿足,毫無關心……這兩件事,全是我小心地背著別人做出來的……我對這位年輕男人的愛,無非表現在睡覺前想他,虛構著美妙的故事……我相繼愛上了我父親的所有高級職員……他們離去時,我沒有感到很傷心,因為他們只不過是我夢想的一種借口而已……我上床時,我為自己太年輕、太膽小而報復自己。我做了細致的准備。我能毫不費力地讓他浮現在我眼前,但我不得不改變我自己,以至在看到自己時,不再是“我”,而是變成了“她”。首先,我18歲了,而且美麗動人……我有一個精致的糖盒子……我的棕色頭發卷得很短,我穿著薄薄的棉布長袍。我們分別了十年。他回來時一點兒也不顯老,他一看到這妙不可言的仙子,就神魂顛倒了。她好像記不起他了,她非常坦然、冷漠和機智。我為這第一次相聚,編造了十分精彩的對話。緊接著是誤會、非常困難的征服、對他產生失望和妒忌的殘忍時刻。終於他被逼到絕路,坦率承認了他的愛。她默默地聽著,就在他認為一切都完了時,她突然說她一直在愛著他,於是,他們擁抱了一會兒……我看見他們倆經常相依偎著坐在公園裡的長椅上,聽到他們的喃喃細語,同時也感到他們身體接觸的溫曖。但是,以後的一切就無法想像了,我根本沒想結婚那麼遠。第二天早晨,我在洗臉時想了一會兒。我欣賞著自己塗滿肥皂的臉(雖然在別的時候我認為自己並不美麗),覺得它很有希望,在把我誘向遙遠的未來。但我不能不著急,一旦我把臉擦干,一切全都完了。我對著鏡子又一次看著我那平凡而又孩子氣的臉,再也引不起興趣。

    游戲和白日夢,把小女孩引向被動。但在變成女人以前,她是一個人。她已經知道,要承認自己是一個女人,就必須變得順從,讓自己不健全。如果說順從還有吸引力,那種不健全則實屬可恨。男人和愛情,尚處在遙遠而朦朧的未來中。當前,和她的兄弟一樣,小女孩也在追求主動和獨立。自由的負擔對孩子們來說並不沉重,因為它不意味著責任。他們知道,他們在大人保護下是安全的:他們不打算逃走。對生活的強烈自發沖動,對游戲、歡笑和冒險的喜愛,使小女孩認為母性領域是狹窄的、令人窒息的。她很想避開母親的權威,避開那種在運用時比男孩子不得不接受的任何權威都更親切、更平常的權威。母親的權威如柯萊特所生動描繪的“西多”那樣,是理解人的、考慮周全的,這種情況的確很少見。在接近病態的情況下,母親如同野獸,在孩子身上滿足自己的支配欲和虐待欲。撇開這種很常見的情況不談,女兒在母親面前是一個有特權的客體,母親在女兒面前要求成為主權的主體。這一要求引起孩子的反抗。柯萊特·奧德裡敘述了一個正常的孩子對一個正常的母親的這種反抗:

    我不能和她講實話,不論看起來我是多麼無辜的。因為我在媽媽面前從未感到過無罪。她是一個大要人,而我對她怨恨不已,至今也沒排除。我心底有一種殘忍的未愈合的傷口,我敢肯定,它一直在發作……我倒不是認為她太嚴厲,超出了自己的權利,我只是想拼命地說:“不,不,不!”我責怪她,不是因為她的專權、她的命令和禁令,而是因為她想挫傷我的欲望。這種欲望,有時是她直接說出來的,有時是我從她的眼神和語氣感覺到的。當她告訴來訪的太太們,孩子受罰後更肯聽話時,她的話哽咽在我的喉中,使我無法忘卻:我既不能把它們吐出來,也不能把它們咽下去。這種憤怒,在她面前是我的罪過,在我自己面前也是我的恥辱(因為她畢竟把我嚇住了,而我只能用講點不恭敬的話,作九點無禮的姿態,來進行報復並引以為榮),但不論怎樣,這也是我的光榮:只要這傷口還存在,只要一重復挫傷、聽話、懲罰、蒙辱這些字眼,我心裡就會充滿無言的狂怒——

    我不想受到挫傷已有很久了。

    當母親失去自己的威信時(這種情況經常發生),這種反抗會更加激烈。她是這樣一種人:

    等待、服從、哭泣和發脾氣。這是一個令人討厭的角色,在日常生活中得不到任何尊重。作為受害者,她被人瞧不起;作為潑婦,她令人憎惡。她的命運仿佛是迅速周而復始的典型:

    生命在她那裡只能不斷地重復,不會走向任何地方。她被牢牢地固定在主婦角色上,停止了生存的擴展,變成了阻礙和消極的象征。她的女兒不希望做她那種人,而是崇拜擺脫女性奴役的女人:演員、作家和教師。她渴望參加運動和從事研究;她爬樹,撕破衣服,想和男孩子們一爭高低。

    她通常有一個最知心的好朋友。這種友誼和愛情一樣,是排他性的,經常涉及分享性秘密。小女孩們相互交換和討論她們所能得到的這方面信息。而形成三角關系,其中一個小女孩喜歡上了她朋友的兄弟,這種事屢見不鮮。如在《戰爭與和平》中,索尼婭就是這樣既是娜塔莎最要好的朋友,又在愛著她的哥哥尼古拉。這種友誼在任何情況下都籠罩著神秘色彩,人們普遍會說,這個階段的孩子們喜歡有秘密。故弄玄虛經常滿足了女孩子的好奇心,作為對這種做法的反應,她把最無關緊要的小事變成了秘密。擁有秘密也是能讓自己顯得重要的一種方式,這是她千方百計想得到的:她努力干預大人的事;為他們編造連她自己也半信半疑的故事,而她在故事中扮演著重要角色;等等。在伙伴們當中,她假裝著不起男孩子,就如男孩子看不起她那樣。她和她的朋友形成了一個分離的群體,她們咯咯地傻笑,拿男孩子來開心。

    但是事實上,當男孩子平等待她時,她是很高興的,她想得到他們的贊許。她很想變成那個特權等級的一員。原始部落女人反對男人支配的行為,也通過拒絕接受她的命運,同樣表現在每一個新入門者的身上:她的超越性在譴責她荒謬的內在性。她不喜歡受傳統禮儀的威脅,不喜歡為衣飾所困擾,不喜歡受家務事的束縛,不喜歡突然停止展翅高飛。在這方面的許多調查,幾乎都得出同樣的結果:所有的男孩子,和當時的柏拉圖一樣,都宣稱害怕做女孩子;幾乎所有的女孩子,都對自己不是個男孩子感到遺憾。據哈夫洛克·埃利斯統計,每l00個男孩子當中,只有一個願意做女孩子;75%以上的女孩子,都願意改變性別。卡爾·皮帕爾的研究(勃杜恩在《兒童的心靈》曾引用過)表明,20個12歲到14歲的男孩子,有18個說,天下什麼人他們都願意當,就是不願意做女孩子。22個女孩子,有19個想做男孩子,理由是:“男孩子處境好,他們不必像女人那樣受罪……我母親會更愛我……男孩子的工作更有趣……男孩子更願意學習我會開玩笑嚇唬女孩子……我再也不必害怕男孩子了……他們更有自由……男孩子的游戲更有意思……他們不為穿什麼而煩惱。”這最後一條,經常重復出現:

    大多數女孩子都抱怨,她們的衣服使她們心煩,她們沒有行動自由,為了不弄髒自己淡顏色的衣裙,她們必須處處小心。

    在10歲或12歲時,大多數小女孩的確是“garcons manques”〔男孩子氣的女孩子〕。就是說,她們是缺少男孩子的某個部位的孩子。她們不僅覺得這是一種剝奪和不公道,而且還認為,她們被迫處於的那種狀態是很不健全的。在女孩子們身上,旺盛的生命力受到了壓抑,無所事事的活力變成了神經質。她們的過於嬌氣的工作,無法耗盡她們的過於旺盛的精力。

    她們變得厭倦,由於厭倦並為了補償自己的低下地位,她們任憑自己去做那憂郁而浪漫的白日夢。她們嘗到了這種輕易逃避的甜頭,失去了自己的現實感。她們屈服於自己的情感,無法控制自己的激動;她們不是在行動,而是在聊天,在聊天時又把嚴肅的句子和無意義的詞匯混在一起,變成了大雜燴。由於被忽視、被“誤解”,她們在自戀的幻想中聊以自慰:她們認為自己是小說中的浪漫式的女主人公,孤芳自賞而又自我哀憐。她們十分自然地變得嬌氣十足。裝腔作勢,這些弱點在青春期尤其引人注目。她們的不適,以急躁、發脾氣和流淚的方式表現出來。她們之所以喜歡大哭(許多女人後來仍保留著這一癖好),主要是因為她們喜歡扮演受害者的角色:這不僅是對她們嚴酷命運的抗議,也是引人愛憐的一種手段。小女孩有時對著鏡子大哭,以獲得雙倍的快感。

    大多數少女的戲劇性事件,都和她們的家庭關系有關。她們想割斷與母親的聯系:她們時而表現出對母親的敵意,時而留住對得到她保護的強烈需要。她們很想壟斷父愛,她們妒忌、敏感、苛求。她們常常編造故事,想像她們的父母並不真的是她們的父母,她們是被收養的孩子。她們把秘密生活歸因於父母,冥想他們的關系。她們經常想像,父親是被誤解的、不幸的,他覺得妻子不是理想的伴侶,而女兒卻可以成為他這樣的伴侶。或者相反,想像母親認為父親粗俗、殘忍是對的,母親害怕同他發生一切肉體關系。幻想、表演、孩子氣的悲劇、虛假的熱情和古怪的行為——所有這一切的起因,不應當到女性的神秘靈魂中去尋找,而應當到女孩子的環境、她的處境中去尋找。

    對一個認為自己是一個自主的、超越的主體的人來說,發現自身的劣等性原來是固有的先天本質,這是一種奇怪的體驗:對任何把自己看做此者(the One)的人來說,明白自己具有他性和相異性,這是一種奇怪的體驗。當小女孩開始學習在世界上如何生活,領悟到在世界上做一個女人意味著什麼時,產生的正是這種體驗。她所屬於的那個領域,處處受到男性世界的封閉、限制和支配:不論她把自己抬得多麼高,到多麼遠的地方去冒險,她的頭上總是有一塊天花板,四周總是有牆擋住她的去路。男人供奉的眾神在天上是如此遙遠,以至對他來說,眾神實際上不存在:小女孩卻生活在人所扮演的眾神中間。

    這種處境並不是唯一的。美國黑人就知道,他們被部分融化於一種文明,雖然這種文明認為他們形成了一個低劣的等級。在理查德·萊特的《土生子》中,比格·湯姆斯在早期生活中所痛苦感受到的,正是這種決定性的劣等性,這種該詛咒的相異性,而這是他的膚色所注定的:當他看到飛機飛行時,他知道自己作為黑人是不被允許上天飛行的。因為自己是女人,小女孩知道,人們不許她去航海、到極地探險,不許她有豐富多彩的冒險生活和數不盡的快活:她天生與此無緣。在黑人和女人之間有著一個重要的差別:黑人在服從時會有一種反抗感,沒有任何特權會補償他們的嚴酷命運;而在女人面前卻有一種共謀的誘惑。我早就想到過這一事實:和想獲得主權自由的主體的真實要求一起出現的,還有生存者對順從和逃避的非真實渴望。被父母、教育者、書籍與神話,以及女人與男人所虛構出來的被動快活,似乎很值得少女向往。她從小就受到教導要享受被動的快活。這種誘惑越來越陰險。隨著她的超越的飛翔撞到更堅硬的障礙物上,她必然更加不幸地屈服於那種快活。

    但是,女孩子如此接受她的被動角色,也就等於同意不加反抗地服從從外部強加於她的命運,這種災難使她恐懼。年輕的小伙子,不論他是有抱負的,還是無所用心的和膽怯的,都會面向開放的未來。他會當一名海員或工程師,他會留在莊園或跑到城市,他會周游世界和變成富翁;他會感到在面對充滿未知的未來時,自己是自由的。少女會成為妻子、母親和祖母。她會像母親那樣理家,像小時候自己受照顧那樣去照顧她的孩子——她只有12歲,可她的故事已在天國裡寫好了。她用不著虛構,每天都可以發現這樣的故事。當她沉思這種每個階段都可以預見的、每天都在不可抗拒地向之邁進的生活時,既感到奇怪又感到恐懼。

    這解釋了為什麼小女孩比她的兄弟,對性神秘更為關注的原因。的確,男孩子們對這些事情也很感興趣。但是,他們並不十分關心將來他們要擔任的丈夫和父親的角色。而對女孩子來說,結婚和做母親卻會涉及到她的整個命運。從她開始隱隱感到它們的秘密那時起,她的身體就仿佛受到了可惡的威脅。母性的魔力已經消失:不論女孩子得到消息的途徑是否得當,不論是早還是晚,她總會知道,嬰兒並非是偶然來到母體的,也不是由於揮舞魔杖才出現的。她會不安地捫心自問。通常,她不再會覺得自己體內生出一個寄生體有什麼美妙,反而覺得可怕。一想到這怪異的隆起,她就會充滿恐懼。

    嬰兒是怎麼生出來的?即使沒有人告訴過她分娩時的哀嚎和痛楚,她也會偶爾聽到這類議論,或讀過聖經的這句話:“你將在悲痛中生出孩子。”她對這種無法想像出細節的折磨,有一種預感。她設想在肚臍附近動個奇怪的手術。如果她假定胎兒是從肛門生出來的,她便會因此感到不安:據了解,當小女孩們自以為發現了出生的過程時,她們會患心理性便秘症。

    准確的解釋也將無濟於事。隆起、撕裂和出血時的情景,將會始終纏在她的心頭。少女的想像力越豐富,就越會受這些情景的折磨,而且沒有一個少女能在它們面前不瑟瑟發抖。柯萊特說,她母親在讀完左拉對出生的直白的、細致的、令人震駭的描寫後,發現她暈了過去。

    即便是大人們一再作出保證,也不會使孩子安心。因為她正在長大,她懂得不要再相信大人們的話,而且往往在生殖這類問題上,她還發現他們在說謊。她也知道,他們認為最可怕的事情是正常的。如果她受到某種強烈的肉體打擊——切除扁桃腺、拔牙、割開瘭疽——

    她會把這些銘刻在心的痛苦,投射到未來的分娩上。

    懷孕和分娩的肉體性質,會馬上讓人聯想到夫妻之間發生的“某種肉體上的事情”。經常出現在“同血兒”、“純血兒”、“混血兒”這類說法中的“血”字,有時會給孩子們的想像以啟示。比如,他們可能會假定,婚姻包括輸血的某種莊嚴儀式。但更常見的是,認為“某種肉體上的事情”和大小便器官有關。孩子們尤其傾向於認為,男人把尿撒進了女人的體內。

    性行為被認為是骯髒的。這使被嚴禁做“骯髒”事情的兒童感到極其困惑:大人們怎麼會認為這種事是生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呢?最初,兒童對所發現的荒謬無動於衷:他弄不懂他聽到的、讀到的或寫下的東西的意義,在他看來,一切都是不真實的。在卡森·麥庫勒斯的那本非常有趣的《參加婚禮的人》中,年輕的女主人公撞見一對房客一絲不掛地躺在床上,可是這種十分反常的情況,並沒有讓她覺得有多麼重要:

    那是一個夏日的星期天,瑪羅夫婦的房門敞開著。她只能看到房間裡的一部分,只能看到部分衣服和上面有瑪羅太大胸衣的那個床腿。然而,安靜的房間裡,有一種她無法分辨的聲音。她走到房門口,往裡看了一眼,不禁大吃一驚,撒腿就往廚房裡跑,並且大聲喊道:“瑪羅先生發瘋了!”貝林尼絲急忙穿過房廳,朝前房看了一眼,然後噘著嘴,砰的一聲把門關上……弗蘭基想問貝林尼絲屋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但貝林尼絲只回答說,他們是普通人,還說,既然家裡還有別人,他們至少應該懂得把門關好。盡管弗蘭基知道這個別人指的是她,可她還是不理解。他發的是一種什麼樣的瘋?她問。但貝林尼絲只想回答:小家伙,那只是一種很平常的瘋。弗蘭基從她的口氣知道,對這件事,她還有別的設告訴她。後來,她只記得瑪羅夫婦是普通人……

    當人們警告孩子們不要接觸陌生人,或向他們解釋性事件時,很可能會提到病人、躁狂者和精神病患者。如果女孩子在電影院被坐在旁邊的人摸了一下,或者在路上看見一個裸露自己的人,她會認為她碰到了一個瘋子。當然,遇到精神病是件令人不快的事:癲癇的發作、歇斯底裡的爆發或大吵大鬧,會擾亂成人世界的秩序,看到這些的孩子會感到受威脅。然而,在一個和諧的社會中,正如存在著一些乞丐、殘疾人、渾身長瘡的病人那樣,也存在著一些反常者也不能加以擾亂的社會基礎。只有父母、朋友和老師被懷疑暗地裡搞惡魔崇拜時,才確實會把孩子嚇壞。我們不妨從李普曼博士的《青春與性》中,舉一個很典型的例子:

    當我第一次聽說男女之間的性關系時,由於這可能涉及到我的父母,我否認會有這種事存在。我把他們想得太高尚了,不相信他們會干出這種事。我認為,這種極其令人惡心的事,我永遠也做不出來。不幸,沒過多久,我就聽到父母正在干這種事的聲音,我終於醒悟了……那是一個可怕的時刻。我用被單蒙住臉,捂住耳朵,恨不得離他們有千裡之遙。

    從想到衣冠楚楚而又受人尊重的人們在告誡別人要正派、要有節制、要過一種理智的生活,到想到兩個赤身裸體的動物在面對面地躺著,這種轉變實在是太突然了!的確,這是大人在敗壞自己的名譽,在動搖自己的受人尊重的地位,在今天空布滿烏雲。女孩子往往不願意接受這一發現:“我爸爸媽媽才不會干那種事!”她堅持說。或者,她想為自己設想出一幅體面的性交圖景,如一個小女孩所說的:“當想要一個孩子時,父母就去醫生診所;他們脫光衣服,蒙住自己的眼睛,因為他們不應當相互看;然後,醫生使他們倆貼在一起,注意讓一切進行得順利。”她把做愛行為變成了一次外科手術,當然令人不快,但和去看牙醫一樣,這是一種正當行為。然而,無論怎樣否認和逃避現實,不安和懷疑還是會悄悄爬進了孩子的心田,產生出猶如斷乳一般的痛苦效果:這已不再是把女孩子同母親肉體分開的問題,而是她在周圍借以防御的一切都崩潰了的問題。她發現,自己頭上已沒有屋頂,被絕對孤獨地遺棄在黑暗的未來面前。

    而令小女孩倍加苦惱的是,她實在是無法看清壓在她身上的曖昧禍根的具體形式。她得到的信息是不連貫的,書上講的東西相互矛盾,連專門的解釋也不能驅散重重的疑慮,數不清的問題被提了出來:性交時疼嗎?性交是令人愉快的嗎?它會持續多久——5分鍾還是一夜?有的書說,女人在一次擁抱之後,便會成為母親;有的書卻說,她在數小時的性快感之後,還沒有懷孕。人們天天都在“干那種事”嗎?還是只是偶爾為之?為了找到答案,女孩子就去讀聖經,查詞典,問朋友。她就這樣在原俄和厭惡中摸索著。在這方面,李普曼博士的研究提供了一些有趣的資料。下面就是少女們在她們最初對性行為的認識這個問題上,給他的一些回答:

    在我的古怪而模糊的想法中,我繼續走向歧途。

    沒有人提起這個話題,無論是我的母親,還是我的老師。沒有哪本書能完全解釋這個題目。在性行為的周圍,籠罩著一種危險而邪惡的神秘氣氛,而起先在我看來,這行為是很自然的。12歲的大女孩們,用一些粗俗的玩笑,消除她們和我的同學們之間的鴻溝。

    然而,那一切仍是模糊的、令人厭惡的。我們爭論到嬰兒是在哪裡形成的。既然結婚是人們非常激動的理由,也許那種事在人們身上只發生過一次。我15歲時來了月經,這又讓我感到驚訝……

    性發動!這種事在我們家決不准提起!……我在書中搜尋著,但費盡精力,也沒有找到途徑……對我的老師來說,這個問題好像根本不存在……有一本書終於告訴了我真相,我的過度激動消失了。但我十分不幸,我花了很長時間才明白,真正的愛情僅僅是由性沖動和性行為構成的。

    我的發動階段:(l)3歲半到11歲,開始有疑問和不滿足的想法……沒有答案……7歲時,我心愛的兔子有了小兔子,母親告訴我,動物和人的幼體,都在母親體內生長,後來從脅腹中生出來,在我看來,這不合乎情理……保姆告訴我有關懷孕、分娩和月經的事……後來,對我提出的最後一個問題——他起什麼作用?父親用雌蕊和花粉的含糊比喻來回答。

    (2)11歲到13歲,有些自我發動的嘗試。我翻閱了百科全書和醫學書籍……只得到用奇怪而重要的詞匯傳遞的理論信息。(3)13歲到20歲,擁有了一些習得知識:(a)通過日常生活;(b)通過科學書籍。

    8歲時,我和一個與我一樣大的男孩子一起玩。

    我向他重復了我母親告訴我的話:女人的體內有許多卵子……只要母親非常想要孩子,其中一個卵子就會生出……他說我是個笨蛋,並說如果屠夫和他的妻子想要個孩子,他們就要上床子那種下流事。我驚呆了……我12歲半時,家裡有個女僕。她對我講了各式各樣的丑事……出於羞恥感,我沒有向媽媽透露過一個字。但是,當我問她坐在一位先生的股上會不會生孩子時,她盡可能清楚地對我解釋了一切。

    我是在學校得知嬰兒來自何處的,我覺得這是件可怕的事。但嬰兒是怎麼出世的呢?我們倆對這一切形成了一個怪念頭。尤其是在這件事之後:冬天的一個早晨,天還沒有亮,我們碰到一個男人把他的性器官亮了出來,問我們它是否好,是否值得吞掉。我們覺得十分惡心,的確想吐。直到21歲,我還認為嬰兒是從肚臍生出來的。

    有一個小女孩,問我是否知道嬰兒是從哪裡來的。最後,她說我是笨鵝,還說,嬰兒是來自女人體內的,為了造出嬰兒,她們必須和男人一起做某種非常令人討厭的事。然後,她詳細敘述了這件事,但我無法相信這件事會存在。有一次,我睡在父母的房間,不一會兒就聽到了我認為不可能發生的那種事的聲音,我為父母感到羞愧。這一切使我變成了另一個人。我覺得我在精神上痛苦得要死,認為自己是一個墮落的家伙,因為我現在知道了這些事情。

    應當說,即使明確的指導也不會解決這一難題。即使父親和教師有天下最美好的意願,也不可能把性體驗訴諸於文字和概念。只有實際經歷它,才可以理解它。任何分析,不論多麼嚴肅,都免不了有可笑的一面,都無法表現事實真相。從花之授粉、魚之交合,到雞、貓和羊之交配,乃至人類之性交,人們都可以非常清楚地從理論上闡明其生殖之神秘——但是,性快感和愛情的神秘,卻仍然是不完整的。

    對尚無情欲的兒童,該怎麼解釋由親吻或撫摸產生的快感呢?家裡人經常互吻,有時吻的部位甚至在嘴唇上。為什麼粘膜的那種接觸,有時會產生令人眩暈的效果?這猶如在和盲人講解顏色一樣。如果沒有對賦予性欲功能以意義與統一的興奮與欲望的直覺,構成性欲功能的各種因素就會顯得令人震驚和怪異。當小女孩認識到她是一個處女,是封閉的,而要變成女人,就必須讓男人的性器官插入她的體內時,她尤其感到厭惡。由於裸露癖是一種很常見的性變態,許多少女都見過動起的陰莖。不論怎樣,她們都見過雄性動物的性器官,而且很不幸,馬的性器官常讓她們目不轉睛。這很可能令她們感到恐懼。對分娩的畏懼,對男性性器官的畏懼,對威脅已婚者的那種“危機”的畏懼,對下流行為的厭惡,對毫無意義動作的嘲笑——所有這一切都常使小女孩宣稱:“我永不結婚。”這也許是保護自己不受那種痛苦。

    蠢行和猥褻威脅的最可靠的途徑。要想向她解釋,總有一天她會認為無論是處女性的破壞還是分娩都不是那麼可怕,成千上萬的女人已經歷了這一切,並認為這不是一種很糟糕的經歷,這是徒勞的。當女孩子對外界發生的某種事情感到畏懼時,我們可以使她擺脫這種事情。但如果我們預言她以後會很自然地接受這種事情,那麼,她會對在遙遠的未來所碰到的、變了模樣的、走入歧途的自己感到害怕。毛毛蟲先變成蛹,後來又變成蝴蝶,這讓孩子感到不安:

    在長眠之後,它還是那條毛毛蟲嗎?長出了美麗的雙翅,它還能認出自己嗎?我認識的一些小女孩,一看見蛹就陷入可怕的幻想中。

    然而,這種身體變化的確在發生。小女孩並不理解它的含義,但注意到,在她和世界、和自己身體的關系中,正在發生某種微妙的變化:她開始發覺她以前沒有注意到的觸覺、味覺和嗅覺;她的腦海掠過奇怪的圖景;她在鏡子中幾乎不認識自己了;她感到“不舒服”,似乎樣樣事都讓她“不舒服”。理查德·休斯在《天真地旅行》中描寫的小埃米莉就是這樣:

    那天是她10歲生日……埃米莉為了涼快,浸在水裡,水漫到了她的下巴。數百條小魚,用它們那好奇的嘴,把她渾身蹭個遍,簡直像輕吻似的,說不出有一種什麼樣的感覺。

    總之,她最近變得討厭別人碰她——但這一次最讓她討厭。她終於忍無可忍,爬到了上面,穿好了衣服。

    連瑪格麗特·肯尼迪《永恆的寧芙》中的文靜的泰莎,也感到了這種奇怪的騷動:

    她突然變得十分悲哀。她向下注視著那黑暗的門廳,月光透過敞開的門把它分成兩半兒。她無法忍受了,一躍而起,憤怒地小聲叫起來:“哦!我多麼地恨這一切!”……她跑到山上把自己藏起來,她害怕。

    憤怒,被那寧靜的房子似乎充滿的淒涼預感所纏擾。

    她磕磕碰碰地向山口爬去,不斷地響前自語:“但願我能死去!但願我能死去!”

    她知道自己心裡不是這樣想的,她根本不想死。

    但這種激烈言辭,似乎使她感到滿足……

    在卡森·麥庫勒斯的《參加婚禮的人》中,詳細描寫了這一騷動的時刻:

    就在這個夏天,弗蘭基對自己是弗蘭基,感到膩味、厭煩。她恨自己,變得游手好閒,非常討人嫌,在夏天圍著廚房逛來逛去:她骯髒、貪心、自私、憂傷。除了自私得要死,她還是個有罪的人……那年的春季很長,讓人心煩。事物開始變化,而弗蘭基不理解這種變化……4月的綠樹和鮮花,使弗蘭基感到莫名的憂傷。她不明白為什麼憂傷,但由於這種奇怪的憂傷,她開始覺得自己應該離開這所小鎮……她應該離開小鎮,到很遠的地方去。因為那年晚春過得太慢、太溫柔了。那春意盎然、遲遲不去的漫長下午,那綠色的溫柔,都使她感到厭倦許多事讓弗蘭基突然想大哭一場。有時,她想起得很早,在院子裡久久地站著,看那日出的天空。仿佛她心中有一個問題,而天空又無法回答。她以前從未介意的事情,開始刺傷她:傍晚在路邊看到的屋裡的燈火,巷子裡傳來的沒有聽到過的聲音。她想注視那燈火,傾聽那聲音,而她心中好像有什麼在變僵,在等待。但燈火會熄滅,聲音會消失,她雖在等待,可一切全都結束了。她害怕這些事情,因為它們會突然使她想知道,她究竟是誰,她究竟要做什麼人,此時此刻她為什麼站在這裡觀望燈火,傾聽聲音,或仰望天空,而且獨自一人?她很害怕,心中感到一種奇怪的緊張。

    ……她在城裡四處游蕩。她看到的、聽到的東西,似乎都沒有完結,而她心中的緊張也不會消除。

    她想急急忙忙干些事情,但她做的事總是錯的……在春季漫長的黎明之後,當弗蘭基在城鎮路旁閒逛時,一種不協調的憂傷震顫著她的神經,她的心僵硬了,幾乎停止了跳動。

    在這騷動期發生的事情是,女孩子的身體開始變成女人的身體,開始有肉感。除非腺的功能發育不良,仍停留在幼年階段,孩子的青春期危機會在十二三歲時來臨。這一危機,女孩子要比男孩子來得早,引起的變化也更大。少女不安地、沮喪地面臨它。乳房和體毛開始發育,她的心情有時是驕傲,但基本上是害羞。女孩子突然變得羞怯,甚至不願意在自己的姐妹或母親面前裸露自己的身體;她察看自己的身體時,又驚又怕;她看見這堅硬、微微發痛的乳核在變大時,非常痛苦,這乳核在乳頭的下面,眼下還像肚臍一樣不讓人討厭。她不安地感到,她有一個很容易疼痛的地方。這地方的疼痛,與燒傷或牙痛的疼痛相比,當然是微不足道的。但是,不論是受傷還是得病,疼痛總歸是不正常的事情。而人們都知道,正常情況下未發育成熟的胸脯,不是一個容易發癌的部位。這是在暗示,在生存法則裡的某種變化正在發生,它雖然不是一種病,但仍具有掙扎和撕裂的性質。女孩子當然是從幼年期發育到青春期的,但她沒有意識到自己的發育:日復一日地,她的身體依然如故,是定了形的、健全的,然而現在她卻在“發育”。這個詞似乎令人生畏。生命現象,只有在達到一種平衡狀態,像花一般鮮艷、玉一般光滑地達到完全固定的外貌時,才會讓人安心。但女孩子在乳房發育時,卻覺得“有生命”(liVing)這個詞的含義是模稜兩可的。她既不是金子,也不是鑽石,而是一種奇怪的物質形式,永遠在變化且含糊不清,內部的不潔成分在被提煉。她習慣於頭上飄拂一束絲一般的細發,但在腋下和陰部新長出來的體毛,讓她變成了某種動物或海藻。不論她事先是否得到足夠警告,她在這些變化中都預感到,徹底失去自我已成為定局:

    她看到自已被拋入生命的循環之中,而這循環淹沒了她個人的生存發展;她預感到依附,這依附使她注定要屬於男人和孩子,注定要死亡。她的乳房,就本身來說,好像是一種無用的、強加於人的增生。胳膊、腿、皮膚、肌肉,甚至還有那豐滿的臀部——至今這一切都顯然有各自的用處。只有她的性器官,除了無疑是用來撒尿的,作用還有點曖昧,但它是隱秘的,別人看不見。罩在毛衣或外衣下面的乳房,卻在炫耀自己,女孩子過去一向認為它們是自己身體的一部分,現在則認識到它們是肉體。這肉體變成了別人觀察和注意的對象。有個女人告訴我:“兩年來我一直穿著斗篷遮住胸部,我真為它感到害臊。”另一個女人說:“我還記得,當一個和我同樣大但發育得比我好的朋友,彎下腰揀球時,我從她的胸衣開縫的地方,看到了兩個豐滿的乳房,這時我感到奇怪的慌亂。看到這個身體的年齡和我如此相近,想到我的身體也會變成這般模樣,我不禁羞愧難忍。”還有一個女人這樣告訴我:“13歲那年,有一天我穿著短裙,露著雙腿出去散步。有一個男人笑我的小腿長得太粗。第二天,母親讓我穿上長襪和長裙子,但我永遠不會忘記別人看見我裸露時我感到的震驚。”少女覺得,她的身體正在與她脫離,不再是她個性的直接表現;它變得與她無關,同時,對別人來說,她變成了一種物體:在路上,男人的眼睛緊緊盯住她不放,甚至對她的身材說三道四。她很想讓別人看不見,害怕變成肉體,也害怕展示肉體。

    這種厭惡,在許多少女那裡通過希望變瘦表現出來。她們不再想吃東西,如果強迫進食,她就會間歇地嘔吐。她們隨時注意自己的體重。另一些少女則變得病態膽怯,對她們來說,走進客廳,甚至連上街都是一種折磨。精神病時常由此開始產生。雅內(Janet)在《強迫觀念與精神衰弱症》中,借娜佳的情況描述了此類人的典型病例:

    娜佳是一個時髦、喜歡藝術、有音樂天賦的年輕姑娘。她的家庭很富有而且有知識。但她從小就固執,愛發脾氣。“她要家裡人和僕人給她過分的愛,但她非常苛求,非常專橫,很快就和人們疏遠了。當人們用取笑來改變她時,她對自己的身體產生了羞恥感。”而且,她對愛的需要還使她希望永遠是個受寵的孩子,使她害怕長大……早熟的青春發育增加了她的煩惱:“既然男人喜歡豐滿的女人,她寧可永遠是瘦的。”陰毛和變大的乳房,加重了她的恐懼。她從11歲就覺得,大家都在盯著她的腿和腳。月經的出現把她逼得快瘋了。她認為自己是天下唯一長陰毛的怪物,於是直到20歲,她還在煞費苦心地拔毛,去掉這“野蠻的裝飾”……她十分害怕變得豐滿——那時她“將羞於露面”,以至試圖用一切祈禱與詛咒阻止正常發育,因為“如果她變胖,就沒有人喜歡她了”。最後她決定不吃東西,讓自己“永遠是一個小女孩”。由於屈服於母親的懇請,她吃下了一些東西。

    她一跪就是幾個小時,寫下誓言又把它們撕掉。她五歲時死了母親,於是她強迫自己嚴格節食,以至由於過度饑餓,啃自己的手帕,在地上打滾。她長得很美,但她卻認為自己面部浮腫,長滿丘疹,並堅持說醫生看不見它們是因為對她的處境缺乏了解。她離開家庭,躲進一個小公寓裡,再也不肯露面了。她大部分時間都在黑暗中生活,因為她認為自己的相貌丑陋之極,見不得人。

    父母的態度,往往可以使女孩子經常產生對自己容貌的羞恥感。有一個女人對斯特克爾這樣說:

    我對自己的身體的自卑感十分強烈,經常痛苦不堪。而家裡人的不斷嘮叨,加重了這種自卑務……我母親由於過分自尊,希望我的儀表盡善盡美。她總是找出許多毛病,需要讓裁衣匠“遮掩起來”。比如,肩膀下垂了!臀部突出了!背部太平了!胸部太顯眼了!等等。對四肢的姿勢,我尤其感到煩惱……我的步態經常是他們嘮叨我的原因……每種批評都有一定道理……但有時我感到十分尷尬,尤其在我“尚未涉足社交界”那個階段,以至我不知道該怎樣走動才好。假如我碰見了一個人,我第一個念頭是:“要是我能把腳藏起來,那該有多好啊!”

    這種羞恥感使女孩子的行動笨拙,經常感到害臊。而這害臊使她更加膽怯,而且它本身就含有一種病態的恐懼。斯特克爾在談到一個女人時說:“作為一個女孩子,她害臊得如此反常、強烈,以至一年來,她借口牙疼在臉上纏著繃帶。”

    有時,女孩子在所謂的“前青春期”階段,也就是在月經出現以前,還沒有對自己的身體感到羞恥。她為變成女人感到驕傲,得意地看著隆起的胸部。她用手帕墊在衣服裡面,在大人們面前引以自豪。她還不理解她身上所發生變化的含義。她第一次出現的月經揭示了這種意義,於是她出現了羞恥感。如果這種羞恥感已經存在,以後就會變得更加強烈甚至過分。

    所有的證據都證明,不論孩子事先是否得到過警告,這一事件對她始終是可惡的、蒙羞的。

    母親往往忽略把這種事事先告訴她;有人曾注意到,母親更願意向女兒說明的,是懷孕、分娩乃至性交的神秘,而不是來月經的事實。她們本人好像對這種女性負擔既厭惡又恐怖。這種恐怖反映了古代男人對神秘的恐懼,現在母親們又把它傳給了自己的後代。當女孩子在內褲發現了可疑的污跡時,她會認為自己是患了腹瀉,或是患了致命的出血症,或是患了某種可恥的疾病。據哈夫洛克·埃利斯1896年的研究報告,一所美國中學的125名學生當中,有36人在月經初臨時,對這種事一無所知,39人僅有模糊認識。就是說,有一半以上的人對這種事是無知的。在海倫·多伊奇看來,1946年的情況與此十分相似。企圖自殺的例子時有所聞。當少女覺得自己的生命之血也許是由於內部器官受傷流出來的時,她被嚇壞了,這的確是很自然的。即使明智的指導免除了她過分強烈的焦慮,女孩子也還會感到羞恥、受污染。

    她會急忙找個臉盆來,想把她的髒內褲洗淨或藏起來。柯萊特·奧德裡在《回顧》裡,詳細描寫了一種典型體驗,摘要如下;

    一天晚上,在脫衣服時,我覺得自己肯定是病了。但我什麼也沒有說,希望早上會好起來……四周後,它又發生了,而且這次更過分,我把內褲放進裝髒衣服的籃子裡。母親來到我的房間,把這些事情講給我聽。我記不得她的話對我起了什麼作用,但我妹妹出於好奇往裡看時,我心煩地把她給轟了出去。我讓母親去懲罰她,因為她沒有敲門就闖了進來。我母親的那副安然而又滿意的神態,幾乎把我給氣瘋了。

    她出去了,而我卻徹夜痛苦不堪。

    突然,我想起兩件事:有一位老醫生在路上碰到我們時說:“夫人,您的女兒正在長大成人。”我突然不知為什麼會非常討厭他。沒過多久,基基看見母親把一包小布片放在抽屜裡,便問這是做什麼用的。母親以大人們那種吞吞吐吐、故弄玄虛的神氣回答說:

    “這是為柯萊特准備的,她不久就要用。”我氣得說不出話來,卻提不出半點疑問。我恨透了母親。

    那天夜裡,我在床上翻來覆去,徹夜難眠。這怎麼會可能!我會振作起來的,媽媽錯了,它會過去的,並且會一去不復返的……第二天,身上悄悄起了變化,弄髒了內褲,我必須正視這些異物。我恨妹妹,因為她在不知不覺間竟突然優越於我。我也恨男人們,因為他們永遠不會經歷這種事,卻很了解這種事。我還恨女人,因為她們非常輕松地接受了這種事,而如果她們知道了我的情況,一定會開心地想:

    “現在總算輪到你了。”……我走路時心裡很不安,可又不敢跑……事情總算過去了,可我又在愚蠢地希望,以後不會再發生這種事。一個月後,在證據面前我不得不低下了頭……從此以後,“以前”留在了我的記憶中。而我余下的生活,僅僅是個“以後”。

    大多數少女都發生過類似情況。許多少女一想到她們的秘密會暴露在家裡人和同伴們面前,就心驚肉跳。我的一個朋友,沒有母親,和父親及保姆住在一起。她告訴我,在她的情況被發現以前,她整整三個月又羞又怕,把弄髒的內褲藏起來。人們都以為農婦對動物生態的原始方面習以為常,然而甚至連她們也對這種禍根感到恐怖,因為月經在農村仍然是一種禁忌。我認識一位年輕的農婦,她為了不讓別人知道她那不可告人的秘密,整個冬天,都是在刺骨的溪水裡偷偷洗她的內褲的,甚至沒干就又穿在身上。類似的例子不勝枚舉。即使公開承認這一驚人的不幸,也不等於得到了解脫。毫無疑問,極少有哪個母親會在野蠻地侮辱女兒時說:“笨蛋,你還太年輕。”但不只一個母親會顯得不高興,大多數母親沒有給孩子提供足夠的信息,於是孩子對第一次月經帶來的新情況憂心重重。她很想知道,將來是否有更痛苦的意想不到的事在等著她;或者,她會認為,今後只要和男人一見面或一接觸,她就會懷孕,於是對男性產生了真正的恐懼。即使明智的解釋使她可以免除這種精神折磨,她也還是不會很容易平靜下來。以前,小女孩有點自欺,可能認為自己是個沒有性別的人,或者可能根本沒想過自己。她甚至也許在夢想,自己一覺醒來會變成一個男人。但是現在,母親和阿姨們小聲地恭維說:“她現在是個大姑娘了!”女人群體得到了勝利:她是這個群體的一員。

    於是,她無可挽回地被置於女人這一邊。也許她為此感到自豪,認為自己已經變成大人,而這將使她的生活發生徹底的變革。例如,蒂德·莫尼埃在《自我》中說:

    我們幾個人是在假期中變成“大姑娘”的,而別的女孩子是在在校期間進入那種狀態的。當時我們魚貫而入地到後院廁所去“看血”。她們宛如登基似的坐在馬桶上,仿佛女王在接受臣民們的朝拜。

    但小女孩很快就會醒悟過來,因為生活一如既往,她根本沒得到新特權。唯一的新鮮事,就是這每月出現一次的不潔之物。有些孩子,在認識到她們注定要受這種命運的懲罰時,痛哭不止。而令她們更為深惡痛絕的是,男人也知道這一可恥的污點。她們希望,這一使她們蒙受恥辱的女性狀況,至少對男性仍具有神秘的色彩。然而事實卻不是這樣。父親、兄弟、表堂兄弟,家裡所有的男人全都知道,有時甚至以此開心。於是,女孩子產生或加劇了對自己過於肉感的身體的厭惡。雖然初潮的震驚已經過去,但月經的煩惱並沒有隨之消除。每當月經重新出現時,女孩子都重新感到對身上發散出來的那種淡淡的難聞氣味——一種沼澤地或枯萎紫羅蘭的氣味——的厭惡,對那種血的厭惡。這種血不像她小時候受傷時那麼紅,因而更可疑。不論是白天還是黑夜,她必須記住換衛生帶,必須留意自己的內褲和床單,必須解決許許多多實際的而又令人生厭的小問題。在經濟不太富裕的家庭,衛生帶每月都要洗,用干淨手帕包起來放回原處。她必須把這些被經血弄髒的衣物,交給專門洗這些東西的人來處理:洗衣婦、女僕、母親或姐姐。雜貨店裡賣的、有著“Modess”或“EdelweiSS”之類古怪名稱的衛生紙,用過以後就扔掉了。但在旅行、訪友或游覽時,要把它們扔掉並非很容易,尤其是在廁所裡明文禁止扔掉這些東西時。少女在行經時,可能很害怕把衛生帶給露出來,因此,除非在黑暗處,甚至在姐妹面前也不願意脫衣服。這一令人煩惱的討厭東西,在劇烈運動時可能移位,而這比在路上掉了褲頭更讓她蒙受恥辱。這種可怕的情景,有時會導致心理變態。由於一種自然的惡作劇,有些疾病和疼痛往往只在月經過後才開始,最初可能未被留意就過去了。少女的月經尚無一定規則:她們散步、上街、訪友,都冒著被突然襲擊的危險,如德·謝弗勒茲夫人那樣,冒著弄髒衣服或坐墊的危險。有些女孩子由於這種可能,經常處在驚恐之中。少女對這個女性污點越是覺得可惡,她越是倍加提防,以免由於意外事件或別人得知她的秘密,而使自己蒙受奇恥大辱。

    W·李普曼博士在《青春與性》中,除了別的以外,還記錄了他在研究青少年性問題期間得到的這方面的如下陳述:

    16歲時我第一次感到不適。一天早晨,我發現來了月經,這可把我嚇壞了。說實話,我知道它遲早會來。但我對它深感恥辱,以至一上午都躺在床上,不論別人怎麼問我,我都說不能起床。

    我12歲時第一次來了月經。當時我驚呆了。我非常害怕。母親只說了句“它每個月都要來”,我則認為這是件十分下流的事;我拒絕承認男人不會發生這種事。

    母親曾對我講過月經的事。有一天我感到不適,興沖沖地跑去叫醒母親說:“媽媽,我有月經了!”可她只說了句:“就為這事何必把我叫醒!”我大失所望。然而,我還是認為,這件事是我生活中的一次真正革命。

    當第一次來月經看見經血流了幾分鍾還沒有停下來的時候,我嚇得要死。可我沒對任何人說。我剛剛15歲,而且,我只感到一.點點疼。只有一次我疼得很厲害,昏了過去,在我房間的地板上躺了3個小時。可我仍不肯說這件事。

    我快13歲時第一次來了月經。我和同學們議論過這件事,我為變成大人感到非常自豪。我鄭重其事地向體育老師解釋說,今天我不能上體育課,因為我身體不適。

    母親沒有警告過我。她到19歲才開始來月經,因害怕由於弄髒內褲而受責備,她跑到田野把內褲理了起來。

    我第一次來月經是在18歲,事先沒有任何預兆。

    那天晚上,我流了許多血,嚴重痙攣。早上我向母親哭訴,求她指點。可她因我弄髒了床,只把我狠狠罵了一頓,沒再說什麼。我很痛苦,想知道我到底犯了什麼罪。〔這個實例來自柏林的貧困家庭。〕我已經知道了有關月經的事兒。我迫不及待地等著它的來臨,因為我希望那時母親會告訴我,嬰兒是怎麼產生的。那重要的一天終於來到:但母親什麼也沒說。雖然如此,我還是很高興,認為:“現在你也能生個孩子了:你也是個女人了。”

    這一危機在年齡還很小時就發生了。男孩子進入青春期時只有十五六歲。女孩子向女人的變化則出現在十三四歲。然而,他們在體驗方面的主要差別,並不在於這種年齡差別;給女孩子的體驗帶來震撼力的也不是那種生理現象:青春期對男女孩子之所以有完全不同的含義,是因為它向他們展示了不同的未來。

    不錯,男孩子在青春期也對自己的身體感到難堪,但他們從小就對自己是男人感到自豪,此時更是得意地把這個階段的發育的投射到男性氣質上面。他們相互炫耀大腿上長出的毛,這是男人的特征。他們的性器官,比以往任何時候更是比較與挑戰的對象。變成大人,這是一個具有威脅的變化:許多進入青春期的男孩子,一想到苛求的自由即將來臨,便會感到苦惱;但他們仍高興接受做男性的尊嚴。

    相反,小女孩要變成大人,必須局限於她的女性氣質所強加給她的范圍。男孩子從他生出的毛發,驚訝地看到未來的模糊前景,而女孩子則對決定她命運的“野蠻而指定的戲劇性事件”羞愧難忍。正如陰莖從社會方面獲得了一種特殊評價,讓月經變成禍根的也正是社會方面。這個象征男性氣質,而那個則象征女性氣質。正因為女性氣質具有相異性和劣等性的意味,所以它的表現才受到恥辱的對待。在女孩子看來,她的生命始終是由那種模糊的本質決定的,而這種本質,由於沒有陰莖,不可能具有積極的形式:但她從兩胯之間流出的經血中意識到自己的存在。要是她已經接受了自己的處境,她就會興奮地歡迎月經的來臨——“你現在是個女人了!”如果她一直拒絕接受她的處境,這血的判決就會讓她受到強烈打擊。她往往會猶豫不決:這每月來一次的不潔之物,使她容易產生厭惡和畏懼的感覺。“‘做女人’原來就是這個意思!”那至今隱隱從外部壓迫她的既定命運,現在正伏臥在她的腹中。她無法擺脫,只覺得在劫難逃。

    在一個兩性平等的社會,女人將把月經只看成是進入成年生活的特殊方式。不論是男人還是女人,他們的身體都有其他令人不快的需求需要關照。但這些都容易適應,因為大家都有這些需求,它們對任何一個人都不是一種污點。月經之所以在進入青春期的女孩子當中引起恐懼,是因為它把她劃入一種劣等的、有缺陷的類別。這種社會地位的降低,使她感到沉重的壓抑。假如她沒有失去做人的自尊,就會對流血的身體仍感到驕傲。而如果她能夠順利地保持這種自尊,她對自己肉體的羞辱感,就會大為減弱。一個通過體育、社會、智力和宗教活動,為自己開辟超越道路的少女,將不會認為她的性特征是一種發育不健全的表現,並且會很容易超越它。如果少女在這個階段經常出現神經病的狀況,那是因為她在讓自已經受無法想像的折磨的命運面前,感到無依無靠。在她看來,她的女性氣質意味著疾病、痛苦和死亡,她深深地為這一命運所困擾。

    海倫·多伊奇所描述的一個叫莫莉的病人,是說明這種焦慮的典型例子。摘要如下:

    莫莉在14歲時,開始受心理紊亂的折磨。她家裡有5個孩子,她排行第四。據說,她父親極其嚴厲,心胸狹窄。每當吃飯時,他總是對孩子的儀表和舉止說三道四。母親憂心重重,很不快活。每遇到這種事,父母常常說不到一起。一個兄弟離家出走。莫莉是一個很有天賦的小家伙,踢踏舞跳得很好。但她膽怯,把家庭糾紛看得很認真,害怕男孩子。她對姐姐懷孕的事很感興趣,知道了詳情,並且聽說女人常在生孩子時死去。她照顧那個嬰兒兩個月。當姐姐離開家時,家裡又大吵一場,母親暈了過去。莫莉的想法大多與分離、暈倒和死亡有關。

    母親說,莫莉在幾個月前開始有月經。她對這件事感到很難堪,對母親說:“它來了。”她和姐姐一起去買衛生紙,路上碰到一個男人,她便低下了頭。總之,她顯得“很討厭自己”。她在經期從不感到難受,但總想對母親隱瞞這件事,即使母親看見了床單上的污跡。她對姐姐說:“現在我什麼事都可能發生。我可能會懷孕。”姐姐告訴她:“要發生這種事,必須和一個男人生活在一起。”她回答說:“我不是正和兩個男人生活在一起嗎?——我的父親和你的丈夫。”

    父親不許他的女兒們夜晚出JI,因為鎮裡駐扎了些士兵,常有強奸的傳聞。這些擔心更使莫莉認為男人是非常可怕的東西。自從第一次月經來到以後,她對懷孕和生孩子時死去的焦慮,越來越嚴重,以至不久她拒絕離開自己的房間,現在,有時終日躺在床上。如果她出去玩,一想到離開家附近,就會“渾身發抖”。她總是十分警覺,對聲音細心傾聽,擔心有人會闖進家門。她經常流淚,做白日夢,還提筆寫詩。為了不致昏倒,她斷斷續續吃些東西。她害怕上汽車,不能上學,不能過正常生活。

    南希的病史與此相似,但涉及的不是月經初潮的問題,而是小女孩對自己內部的焦慮。

    這個小女孩快13歲時,跟姐姐的關系非常親密。

    當姐姐偷偷訂婚後來又結婚時,她對自己能得知這個秘密很是得意:分享天人的秘密,就等於被大人們承認。她和姐姐生活了一段時間。但當姐姐對她說,她要“買”一個嬰兒時,南希對姐夫和即將出世的嬰兒感到嫉妒:人們還是把她當成孩子對待,在她面前故弄玄虛,這叫她如何忍得下去。她開始感到體內不適,想去做切除闌尾的手術。手術倒是做得很順利,可南希在住院期間一直狂躁不安。她對她不喜歡的護士大發脾氣;她試圖勾引醫生,說她“什麼事都知道”,要他和她一起過夜——也許心裡明知他不會同意,但希望他能承認她是一個大人。她責備自己,說她應當對幾年前小弟弟的死負責。她尤其一口咬定自己的闌尾未被切除,或沒有切除干淨。她聲稱她吞下了一枚硬幣,目的可能在於讓人務必給她拍X片。

    這種對做手術的欲望,特別是切除闌尾,在這一年齡階段經常可以碰到。少女們用這種方式表現她們對強奸、懷孕和分娩的幻想。她們感到身體內部有隱隱的威脅,希望外科醫生從勢必發生的莫名危險中,把她們救出來。

    並非只有月經的出現,在向女孩子宣告她身為女人的命運的降臨。在她那裡還出現了其他曖昧現象。直到目前,她的性沖動感還表現在陰蒂。很難搞清楚女孩子手淫是否不如男孩子那麼普遍。她在出生後的頭兩年,甚至從頭幾個月起,就開始手淫。她放棄手淫似乎在兩歲左右,後來又重新開始。從解剖學形態上看,植根於男性肉體的陰莖,比隱蔽的粘液區摸起來更誘人。但偶然的接觸——孩子爬繩爬樹,或騎自行車——衣服的摩擦,游戲時的觸摸,甚至同伴、大孩子或大人們的教唆,都可以經常讓女孩子意識到那種她努力用手再現的感覺。

    無論如何,這種快感一旦得到,就成為一種獨立的感覺:它具有一切兒童游戲所具有的那種輕松而天真的性質。女孩子幾乎沒有把這種個人享受同她的女人命運聯系在一起。她同男孩子的性關系即使存在,也主要是出於好奇。這時她覺得自己慌亂、激動、身不由己,簡直不認識自己。她身上的性感應區的敏感性在發展,而女人的性感應區是如此之多,以至可以把她的整個身體看成是性感應區。這一事實,通過家裡人的撫摸,無惡意的親吻,裁衣匠、醫生或理發師的無意觸摸,通過朋友放在她頭上或後頸上的手,向她展示出來。在性游戲中,在和男孩子或女孩子的扭打中,她逐漸懂得並常常有意追求強烈的刺激。吉爾伯廷在香榭麗捨大街與普魯斯特的扭打,就屬於這種情況。當她在母親毫無猜忌的目光下跳舞時,她在舞伴的懷抱中感到一種奇怪的柔情。於是,連受到嚴格保護的處女,也經歷了比較具體的體驗。

    在“有教養的”圈子中,大家對這種感到遺憾的事情,一致保持沉默。然而,家裡的朋友、叔舅、表堂兄弟的撫摸,更不用說祖父外祖父和父親的撫摸,極少如母親所想像的那樣是無害的。教師、牧師或醫生,可能是魯莽的,不得體的。關於這類體驗的敘述,可以在維奧萊特·勒迪克的《窒息》、S·德·泰瓦哥尼的《母親的怨恨》、亞絮·戈克萊勒的《藍色的桔子》和卡薩諾瓦的《回憶錄》裡發現。此外,斯特克爾認為,祖父外祖父往往是很危險的人物。

    那年我15歲。在葬禮的前一天,祖父到我們家來住。第二天早上,母親起床後,他過來要上床和我玩。我馬上起身,沒有理他……從那時起,我開始害怕男人。

    另一個少女對她在8歲或10歲受到的嚴重打擊記憶猶新。當時她的外祖父,一個70歲的老頭子,用手指插進她的生殖器,胡亂摸了一陣兒。這個孩子感到非常疼,但不敢提起這件事。從那以後,她對與性有關的一切事,都十分懼怕。

    對這類事,小女孩通常由於羞恥閉口不談。況且,即使告訴了父母,他們的反應也往往是責備她:“別提這事了”,“你可真下流”。她也對陌生人的某些古怪行為保持沉默。一個女孩子向李普曼博士談了下面的情況:

    我們向一個鞋匠租了一間地下室。當我們的房東獨自在家時,他常常來找我,把我抱在懷中,久久地摟抱著我,前後抽動。而且,他不是吻我的表面,而是把舌頭伸進我的嘴裡。由於他的這種舉動,我非常討厭他。但我對這類事只字不提,我非常害怕。

    除了膽大妄為的伙伴和不正經的朋友,小女孩還會在電影院碰到有人用膝蓋頂著她;晚上坐火車時有人的手順著她的腿滑動;小伙子在她走過時嗤嗤地傻笑;男人在路上尾隨她;

    有的人摟抱她,也有的人偷偷摸她。她對這些冒險舉動的含義渾然不覺。15歲的女孩子的腦子裡,經常是亂糟糟的,因為她的理論知識與這些實際體驗無法結合,她已經體驗到被刺激的感官和欲望的所有強烈沖動,但她認為,如同弗朗西斯·雅姆筆下的克拉拉·戴榮伯瑟那樣,男人的吻就能讓她做母親。克拉拉雖然在生殖器結構方面有比較准確的知識,但在舞伴擁抱她時,卻認為她的激動是由偏頭痛造成的。

    無疑,少女們的知識,現在比過去更豐富。但有些精神病學家認為,有不少進入青春期的女孩,對生殖器的排尿功能以外的功能,仍是無知的。總之,她們幾乎沒有看到她們的性沖動與生殖器的關系,因為沒有男性勃起那樣明顯的跡象在指明這兩者之間的關系。在她們對男人們的羅曼蒂克式的白日夢,即愛情,和她們所知道某些粗俗事實之間,存在著難以填平的巨大鴻溝。蒂德·莫尼埃說,她和一些朋友發誓要搞清楚男人的身體構造,然後相互報告:

    我故意沒敲門就闖進父親的房間,於是我做了如下報告:“它看起來像個羊腿形的袖筒;就是說,像個滾筒,上面有個圓形的家伙。”要說得明白很難。

    我畫了一張圖,實際上是畫了三張。每個人搶走了一張,縮起脖子,一會兒看一眼,哈哈大笑,然後沉入夢想……像我們這樣天真無知的女孩子,怎麼能把這樣一個東西,與感傷的歌曲、美麗浪漫的故事聯系在一起?在那裡,愛情完全是由尊重、羞怯、歎息和吻手構成的,因此被升華到閹割的地步!

    然而,通過閱讀、談話和耳聞目睹,少女還是使她肉體的騷動具有了含義。她變得非常動人,充滿欲望。在她的興奮、極度激動、濕潤和隱隱的不適當中,並通過這些,她的身體展示了新的令人不安的一面。年輕男人公開歡迎自己的性沖動傾向,因為他高興接受他的男性地位。他的性的欲望,本質上是攻擊性的、貪婪的;在那裡他看到了對自己主觀性和超越性的肯定;他在同伴們面前誇耀它;他的性器官仍然是他引以自豪的化身。那驅使他接近女性的沖動,與驅使他面對世界的沖動,屬於同一個類型,而他是在這兩種沖動中認識到自己的。相反,小女孩的性活動始終是隱秘的;她的性沖動一旦變化並侵襲到她的全部肉體,它的神秘性就會變得極其令人痛苦:她深受這種騷動的折磨,如同在忍受某種可恥的疾病。它不是主動的,而是一種即使在想像中也不可能自主消除的狀態。她沒有夢想過占有、塑造和侵犯,她的角色是等待和渴望。她感受到依附,她在她異化的肉體中嗅到了危險。

    由於她的漫無邊際的希望,她對被動幸福的夢想向她揭示了,她的身體顯然是一個注定要屬於另一個人的客體,於是她樂意只根據它的內在性去實現性體驗。她所渴求的,是另一個人的手、嘴和肉體的接觸,而不是這個人的手、嘴和肉體本身。她把性伙伴的形象留在暗處,或丟在理想的迷霧之中。然而,她無法擺脫他的形象對她的纏擾。她對男人的幼稚恐懼和反感,比以前更加曖昧,更加令人痛苦。以前,這些情感來自她童年的機體與她成人未來的徹底分離;現在,它們的根源在於少女在她肉體中所感受到的那種復雜性。她認識到她注定要被占有,所以她渴望被占有,同時她又討厭自己的欲望。她對那種情願充當獵物的被動性,既渴望又恐懼。赤條條。出現在一個男人面前的想法,使她極其興奮;但她又認為,那時她在他的注視下將是孤弱的。那只抓住、觸摸她的手,比他的眼睛更專橫、更強求:她更加膽戰心驚。然而,肉體占有的最明顯、最可惡的象征,是被男性的性器官插入。少女一想到有人居然能像在皮革上戳一個洞一樣,在她所認同的身體上戳一個洞,或像撕破一塊布似的把它撕裂,就恨恨不已。但是,比起這種傷害及隨之而來的疼痛,更讓少女反感的是,她應當承受這傷害和疼痛。一位少女曾對我說:“想到被一個男人刺穿,真是太可怕了。”並非是對男性生殖器的畏懼引起了對男性的恐懼,但這種畏懼是這種恐懼的證實與象征。在一種比較普遍的心態裡,“插入”的想法取得了猥褻的、使人屈辱的含義。反過來,這一含義又是這一想法的主要成分。

    少女的焦慮,表現在折磨人的夢魘與纏擾人的幻象當中:她在心中感到有一種陰險誘人的意願之時,正是她在許多情況下被強奸的想法糾纏不休之時。這一想法,通過多少有些定型的象征,在夢境和行為中表現出來。在臨睡之前,女孩子察看床下,唯恐發現某個居心不良的盜賊藏在那裡。她似乎聽到家裡有竊賊的動靜;一個惡棍破窗而入,手持尖刀要刺她。

    男人多多少少讓她感到懼怕。她開始對父親感到某種厭惡;他的香煙味兒變得無法忍受,她十分討厭在他之後到洗澡間去。即使她對父親仍充滿深情,這種生理反感也常常會感到。孩子裝成生氣的樣子,仿佛她已對父親懷有敵意,這種情形常常發生在妹妹們那裡。精神病學家說,他們經常發現年輕病人在做某種夢:她們幻想,自己當著一個年長女人的面被某個男人強奸,這個女人也允許這麼做。顯然,她們在以象征方式,要求母親同意她們屈服於欲望。

    這是因為,她們受到的一個非常可惡的壓抑,即虛偽的壓抑。正當少女在自身中,在周圍各處發現生命與性的神秘騷動時,人們卻要求她“純潔”、“清白”。她應該潔白如雪,晶瑩如玉。她穿的是薄薄的蟬翼紗,她的房間布置得很高雅,她走近時聲音要放低,不許她看淫書。然而,沒有一個“好女孩”能不沉迷於“可惡的”念頭和欲望之中。她努力向最要好的朋友隱瞞它們,甚至對自己也隱瞞。她希望只依照規律去生活與思想。她對自己不信賴使她顯得狡猾、不快活、愁容滿面。而後來,對她來說,沒有什麼能比克服這些抑制更困難的了。

    同時,不論她怎樣抑制,仍感到被不可名狀的越軌想法所擊潰。她不僅是在羞恥當中,而且是在悔恨當中,經歷這個變成女人的過程的。

    可以理解,對女孩子來說,未成熟的青春期將是一個痛苦的騷動期。她不想仍做一個孩子。但成人世界似乎是令人望而生畏和討厭的。如柯萊特·奧德裡所說:

    因此,我盼望長大,但我從未認真想過過一種我所見過的大人那樣的生活……所以,我心裡一直在想,要是既能長大,又能永遠不接受成人的那種地位,那該有多好。我可不想加入父母、管家、主婦和家長的行列。

    少女想擺脫母親的束縛,然而又強烈感到需要她的保護。這種庇護之所以是必要的,是因為一系列越軌行為。如手淫、曖昧的友誼和讀不正當的書籍,給她造成了沉重的精神壓力。

    被海倫·多伊奇引用的下面這封信,是一個15歲的女孩寫的,它很典型:

    母親讓我穿一件禮服去參加W家的盛大舞會——這是我穿的第一件禮服。我不肯穿,她很驚訝。

    我求她讓我最後一次穿穿粉紅色的短裝。我非常害怕。這禮服使我覺得,仿佛媽媽要出遠門,而我卻不知道她何時才會歸來。這不蠢嗎?有時她看著我,就跟我還是個小女孩似的。啊,要是她知道該有多好!

    她會牢牢把我拴在家裡,並且會看不起我。

    在斯特克爾所著的《女人的性冷淡》中,我們會發現對女性童年的很好敘述。書中有一位維也納姑娘(巴克費奇),她在21歲時提出的詳細自白,具體綜合了我們分別研究過的所有現象。下面是摘要:

    “5歲時,我選擇理查德做我的伙伴,他是一個六七歲的男孩子……很久以來,我一直想知道究竟怎樣才能分辨一個孩子是男還是女。有人對我說,根據耳環……或根據鼻子。這似乎使我感到滿足,不過我總覺得他們在向我瞞著什麼。突然,理查德說他想撒尿……於是我便想把我的便盆借給他用……我一看見他的器官,那我從未見過的東西,就興奮到了極點:

    “你那裡長著什麼?天啊,多漂亮啊!我也想長個這樣的東西。’於是我抓住了這器官,親熱地握著它……我舅媽的咳嗽聲驚動了我們……從那天起,我們的行動和游戲,都很小心注意。”

    9歲時,她和另外兩個8歲和10歲的男孩子,一起玩“結婚”和“醫生”的游戲。他們摸她的陰部;

    有一天,其中一個男孩子用自己的性器官碰她,並且說,她父母在結婚時干的就是這種事。“這使我非常氣憤:‘哦,不!他們絕不會干這種下流事!”’她把這種游戲保持了很久,並同這兩個男孩子有一種具有強烈性愛色彩的友誼。有一天,她姑姑當場撞見了她,大發脾氣,威脅要把她送進少年教養院。她被禁止與她最喜歡的阿瑟來往,她為此十分痛苦。她的功課成績下降了,寫的字七扭八歪,眼睛也變得內斜視。她和沃爾特和弗朗茲開始了新的曖昧關系。“沃爾特成了我全部欲念和感情所追求的目標。當我坐在或站在他的對面,假裝忙著寫作業時,我很順從地允許他把手伸進我的裙子下面。只要我母親……一開門,他就立刻會把手縮回去。當然我在忙著寫作業……在這段時間,我們也做夫妻那種事。但我不許他呆的時間太久。每當他覺得他插進我那裡了,我就會抽出身來,說有人來了……我不認為這是‘有罪的’“我童年和男孩子的友誼,現在都結束了,留下來的全是女朋友。我非常喜歡埃米,她是一個舉止優雅、受過良好教育的女孩子。在一次聖誕節,我們交換了鍍金的心形項鏈小盒,上面刻著我們名字的縮寫,我想當時我們大概有12歲,我們把這看做‘訂婚’的信物,發誓彼此永遠忠實,‘至死不離’。我的訓練大部分要歸功於埃米,她也教給我有關性方面的一些事情。早在上五年級時,我就對是鸛把嬰兒帶到人世間的說法產生了嚴重懷疑。我認為,孩子是在身體裡產生的,在孩子出生之前,必須將腹部剖開。她使我充滿了對手淫的特殊恐懼。在學校裡,福音書對打開我們在某些性問題上的眼界有一份貢獻。比如,當瑪麗到伊麗莎白那裡去的時候,據說孩子‘已在她的子宮裡跳動’。我們在聖經裡還讀到其他一些類似的值得注意的段落,並在這些話的下面劃了線。老師發現後,全班同學的操行幾乎全被打上了‘黑點’。

    我的女朋友還告訴我,在席勒的《強盜》中,提到過‘第九個月的信號’這件事……埃米的父親從我們住的地方搬走了,於是我又成了一個人。我們彼此通信,為此使用了只有我們倆才讀得懂的密寫方法。然而我深感寂寞,終於又喜歡上了海德爾,一個猶太女孩子。有一次,埃米碰見我在海德爾的陪伴下離開學校,她由於嫉妒,大發脾氣……我和海德爾的友誼,一直保持到我考上商業學校。我們成了親密的朋友。

    我們倆都夢想能夠成為煙親姐妹,因為我喜歡上了她的一個兄弟。他是個學生。每當他同我說話時,我就心慌意亂,所答非所問。黃昏時,我們坐在樂室裡,一起擠在小沙發上,他彈鋼琴時,我常常無緣無故地流淚。”

    “在和海德爾成為朋友以前,我有好幾個星期是同一個叫埃拉的女孩子一起上學的,她是個窮人的女兒。有一次,她碰見她父母在‘tete-a-tete’〔單獨會面〕。是床的嘎嘎響聲把她給弄醒的……她來告訴我,她父親趴在她母親的上面,她母親發出可怕的叫聲。

    於是父親對母親說:‘快去洗洗就不會有事了!’在這之後,我對她父親很是氣憤,在路上總是避開他,而對她母親,我則感到極其同情。(要是她這樣喊叫,他肯定把她傷得很厲害!)”“我還和另一個女孩子討論男性那個器官可能有多長。我曾聽說,它有12至15厘米長。在學校上刺繡課時,我們拿卷尺在自己的腹部量這個長度,竟然到了肚臍。這可把我們嚇壞了。如果我們結婚的話,豈不是給刺穿了!”

    她看到一只公狗由於一只母狗的接近而興奮,於是感到自己體內有一種奇怪的騷動。“要是我看見一匹公馬在路上撒尿,我的眼睛就會死死地盯著地上那塊給尿濕的地方。我相信它撒尿時間之長始終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還對交尾的蒼蠅、農村裡交配的家畜特別留意。

    “12歲時,我患了嚴重的扁桃腺炎。家裡請來了一位很和善的醫生。他坐在我的床上,過了一會兒,把手伸進我的被窩,幾乎摸到了我的生殖器。我大叫:‘別這樣無禮!’我母親急忙跑進來,醫生很尷尬。他說我是個非常討厭的家伙,還說他只不過想擰擰我的小腿。我被迫請他原諒……我終於開始來月經。有一次父親碰見那有血污的衣物,大發脾氣。像他這樣一個干淨的男人,怎麼會非要生活在這些骯髒的女人當中不可呢?……我覺得,因為有月經就指責我,這是不公正的。”

    15歲時,她和另一個女孩子用速寫通信,“所以其他人沒有一個人能讀懂我們字跡潦草的信。信中講了許多關於被愛情征服的事。她從廁所的牆上,給我抄了許多詩句。我特別注意到了其中一句。我仿佛覺得,在我幻想中非常崇高的愛情,被它拖進了污泥裡。那句詩是:‘什麼是愛情的最高目標?一根莖上的四辨屁股。’我決心不陷入那種境地。一個男人如果愛一個年輕姑娘,不會要求她干這種事。”

    “15歲半時,我有了一個新的弟弟。我嫉妒極了。因為我一向是家裡唯一的孩子。我的朋友提醒我觀察‘男嬰是怎麼構成的’,但我費盡心機,也沒能給她一個滿意的答復……我不可能朝那個地方看。大約就在這時,另一個女孩子向我描述了新婚之夜的情景……我想,當時我還是下決心結婚了,因為我很好奇。僅‘如公馬一般地氣喘吁吁’——她在描述時就是這樣提到的——就觸動了我的美感……那時我們女孩子有誰會不願結婚,在心愛的丈夫面前脫光衣服,讓他抱上床呢?這是多麼刺激啊!”

    人們可能會反駁說——雖然這種情況是正常的,並非是一種病態——這個孩子是例外的“性倒錯”;但實際上,同其他孩子相比,她只是沒有受到那麼密切的注意而已。即使“有教養的”女孩子的好奇和欲望沒有表現在行動上,也還是會以幻想和游戲的形式存在。我曾認識一位少女,她很虔誠,天真得出奇。後來,她變成了一個道地的女人,很有母性,十分忠誠。然而就是她,一天晚上興奮得渾身發抖,對姐姐說:“在一個男人面前脫光衣服,該是一件多麼美妙的事!讓你假裝是我的丈夫吧!”接著她脫光了衣服,激動地顫抖著。任何教育都不能阻止小女孩對自己身體的意識,都不能阻止她對自己命運的沉思;所能做到的,至多只是對她進行嚴厲的壓抑,而這在今後將會成為她性生活的沉重負擔。

    相反,比較理想的教育是,應當教她在接受自己時,既不感到自滿,也不感到羞恥。

    我們現在已經了解少女在青春期所忍受的戲劇性沖突:她無法在不接受她的女性氣質的情況下就變成“大人”;她已經知道,她那個性別在用一種不健全的、固定不變的生存來懲罰她,而現在她又面對以一種下流的疾病和一種模糊的罪惡形式出現的生存。她的劣等性,最初只被感覺成一種剝奪;但現在缺少陰莖則變成了玷污和犯罪。所以,她在向未來邁進時,是受傷的、可恥的、有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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