盜美賊 第三部 肉體條約 第三章 溫柔的獄卒
    我跟雷蒙的關係非常複雜,我因此而討厭他。他在利用我,對我來說,這是一種新的歡樂。我出身貧寒,小時候什麼苦差事都幹過。他稱我為「先生」,聲調拖得長長的。這一頭銜太可笑了,我感到沾沾自喜。這個富有經驗的蹩腳演員扮演一個職員,而我則扮演他的上司,我們使用做作而過時的語言。這種尊重是假的,因為事實上我是他的囚徒。不管我到哪甲,他都像個影子一樣跟著我,直至伴我進入夢鄉。起初,我還充當埃萊娜的擔保人,試圖拉攏他,許諾如果他能救出埃萊娜,他將得到一大筆錢。他回答說:

    「您想都不用想。錢對我來說毫無用處。」

    他對斯泰納忠心耿耿,就像奴僕一樣忠誠。我不斷問他關於「晾草架」的事:你們給那些囚徒吃些什麼?如果她們當中有一個人自殺,你們會怎麼辦?你們打掃囚室嗎?警察呢?你們怎麼躲避警察的調查和證人的上訴?他含糊其辭。我試圖弄清他們的計劃和陰謀,但他避而不答。我小看他了:我缺乏問話的技巧,而他卻有沉默的本領。我尋找秘密的策略,悄悄地跟他套近乎,一切都像斯泰納跟我描述過的那樣。三個年齡不同、背景各異的人正聯手創造一個神話。

    我發現這個矮小的雷蒙鐵石心腸,求他沒用,他對金錢也無動於衷。於是,我決定用抱怨來折磨他。早上一起床,我就開始訴苦:屋裡太冷;黃油有哈喇味;咖啡很難喝;我累了,冉也不能過這種放蕩不羈的生活了。在飯桌上,我什麼都不碰。我掀翻酒水,把自己的餐碟摔在地上。我把一切都搞得亂七八糟的,把碗櫥裡的東西全都搬出來,拔掉電冰箱的插頭,讓裡面容易變質的東西壞掉。我進行消極的抵抗,用沉默來折磨他。他毫無怨言地忍受著我的非難,跟在我身後收拾一切,彌補我的蠢舉所造成的損失,一點都不責備我。他的奴顏婢膝最後倒弄得我擔心起來,我從中發現了一種暗藏的威脅。於是,沒等他說什麼,我便冷靜下來,重新開始跟他說話。一切都恢復了正常。

    總的來說,和這個粗人朝夕相處,並不像我想像的那麼可怕。他十分機靈,請我談談埃萊娜,談我們共同的生活,我毫無保留地把一切都告訴了他。他成了我要好的朋友,只因為我可以跟他談埃萊娜。我幾乎忘了他也是埃萊娜的綁架者之一。後來,他甚至不再檢查我錄的口信。當然,我知道弗朗切西卡和斯泰納收到包裹時會聽的。他每次要我加班時都顯得格外溫柔,並送禮物給我。這個憂鬱而矮小的管家對我有些同情,至少我是這樣認為的。

    他忠心耿耿地伺候我,使我想起了埃萊娜以前對我的照顧:我可以在床上吃早餐,衣服要乾淨,每天都要熨。雷蒙總有大把大把的錢,根本不提我放在鞋裡面的零用錢。他儘管很粗魯,但每天的任務都完成得非常迅速,不用我幫忙。他的烹調技術才能使我口服心服,他不是那種熱比薩餅開罐頭的人。一切都是新鮮的,一切都現做。他是不是覺得我老是嘀嘀咕咕的?他做巧克力蛋糕,加少許橙汁,一塊焦奶油,焦糖酥皮咬起來「卡嚓卡嚓」響。我愛上了他做的湯、蛋奶酥、色拉,就像我以前喜歡埃萊娜做的這些東西一樣。我在汝拉山的時候就注意到了,他是個幹活狂,不是做吃的,就是擦地板;不是刷衣服,就是修燈;要麼就是舉重、練啞鈴、在傳動帶上跑步、踩模擬自行車。他的手總不閒著,總想抓住點什麼,很不習慣什麼都不幹。他睡得很少,晚上才睡三四個小時,不知道怎麼打發過剩的精力。

    有件事打破了我們寧靜的生活。3月中旬的一個晚上,斯泰納打電話給我,起初聲音冷漠,後來語調有些不明朗。

    「邦雅曼,我從書店裡訂購了《撒旦的眼淚》,剛剛讀完,我非常激動。儘管抄襲得多了點,但我覺得您很有才華。是的,我知道,埃萊娜都告訴我們了。您可以做得更好,您的寫作不需要任何人,既不需要您所抄襲的作者,也不需要監護人。邦雅曼,您是一個作家。別浪費了您的才能。這我們以後再談吧!」

    我驚呆了。我自以為是個拙劣的作家,可斯泰納說我富有才華,讓我愉快的幻想變成了明確的事實。我花了好幾天才消化掉他的恭維。我覺得自己長了翅膀,力量從胸中噴湧而出。從此以後,我跟雷蒙的關係不知不覺地改善了。我恢復了自信。為了顯示地位,他每週一次帶我去大飯店。侍應們穿著禮服或燕尾服,圍著我們團團轉。我神氣活現,對雷蒙發號施令:大家都應該知道他是我的跟班。但他表現得比我更自如:我處處都要當心自己的舉止,免得搞混吃牛肉的餐具和吃魚的餐具,弄亂喝酒的杯子和喝水的杯子。關於禮儀的種種細節我一無所知。埃萊娜教過我的那些禮節我已忘得一乾二淨。為了掩飾自己的不安,我撕著麵包,把麵包屑堆得高高的,膳食總管和飯店老闆盯著我,一臉嘲諷的神情。我害怕他們評頭論足,享受美食變成了考試。在這方面,我的壞毛病很快又犯了:我不由自主地把留在桌上的小費塞進腰包。雷蒙羞得臉紅耳赤,一定要我放回去。

    我有很多機會偷偷溜走或報警。但和賭注比起來,所冒的險並不太值得。他威脅說,我要是走出一步,他就會狠狠地懲罰我,但我一次都沒有嘗試過。我的心中也有個守衛,沒有他我會在巴黎丟失的。這個侏儒可能會墜入恥辱的深淵,掉得很深很深。但他掉得再深,我也總在他的下面。在我看來,他具有一種獨一無二的優點:他能聽我說話。我向他坦白說,我害怕自己變老,我把自己厚厚的舌苔伸給他看,找的臉色是那麼難看。我向他暴露自己的弱點,聽他的指揮,而他卻滿足於細心觀察和低聲抱怨。溝通非常有限:談話稍微深入一點,他就退卻了。但他是那種性情粗暴的人,像狗一樣忠誠。晚上,假如我害怕了,他便搬來床墊睡在我的床腳,直到第二天早上。這種細微的舉動和共同的習慣使我們的心貼近了。正如斯泰納說過的那樣,甚至在獄卒和囚犯之間,也會產生一種默契。雷蒙是照顧我的一隻手,一個身體。他取代了埃萊娜,但很笨拙,這使我懷念起埃萊娜來。他決不可能像她那樣跟我說話給我包紮傷口、撫慰我的內心。

    他甚至提出幫助我寫第三部小說。這也許是老闆的建議。他對小說一竅不通,但他喜歡好聽的故事。我同意了。他那麼體貼,把我感動了。但他的建議很少超出理智的界限,似乎是直接受斯泰納啟發。這些建議至少有這個好處:當我有空的時候,我會強迫自己幹活。他強迫我在詞典上尋找罕見的詞和確切的表達法。晚上,他有時用雞毛戳我的鼻子,把我弄醒:

    「先生,我為您的書想到了一點東西。」

    我責罵他,但他總有充足的理由把我弄醒。我喜歡我們倆以「您」相稱,這是顯示我的地位的最明顯的跡象。看守我的人對我很敬重:這足以減輕我被囚禁的痛苦,與他相伴的這幾個月又變得可以容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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