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幾分鐘以來,我一直不加掩飾地在看手錶。
「請原諒,」我說,「我不在,埃萊娜一定擔心了。」
斯泰納站起來,抓起凳子,走到我面前,重新站在光亮中。
「埃萊娜已接到通知,她知道我們在一起。親愛的邦雅曼,」他抓住我的雙手,緊緊握著,好像要把他的信心傳給我一點,「我說得太不清楚了,這我知道。讓我繼續說下去吧——」
「不,斯泰納先生,我已經聽得很明白,不過,您的故事跟我有什麼關係?」
我似乎覺得,我已為自己的冒失付出了足夠的代價,惟一應得的懲罰就是走。斯泰納鬆開我的手,在小小的辦公室裡來回踱步。他皺起額頭,顯得有些氣惱。場地的狹窄更顯他的寬闊和高大。我等著他的腦門撞到屋頂上。
「這麼說,邦雅曼,我還沒有說服您?」
他那副樣子就像一隻被圍捕的野獸。
「您不認為美也可能是一種折磨?不僅僅是模特兒和影星的美,也包括您在馬路角落偶然看到、讓您喘不過氣的女人的美。」
「我應該說,這個問題,我從來沒有想過。」
他好像真的很痛苦。我又重複說「別討論,別辯論了」,千方百計想擺脫困境。他重新坐下來,盯著我的眼睛,就像一個老師想把某個定理灌進一個笨學生的腦袋。他握住我又冷又濕的雙手,我感到一股讓人放心的暖流。他輕輕地撫摩著我的掌心,想讓我活血舒筋。他一心想著自己的任務,好像已經忘了我們為什麼會在這裡見面。我狼狽不堪。他沉默的時間越來越長,我感到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壓抑。現在,他用沉默來折磨我,就像剛才用滔滔不絕的講述來折磨我一樣。為了避免這種面對面的尷尬,我違背自己的意願,大膽地反駁他:
「不管怎麼說,醜的人還是多一些。」
「缺乏說服力,邦雅曼。美人儘管稀少,但還是太多了,太侮辱人了。他們的狡猾之處在於一邊像狗尾草一樣每天瘋長,一邊讓我們相信他們勢單力薄。」
斯泰納表現得像傳教士一樣虔誠。他語氣肯定地說出了自己的主張,那份冷靜使我深感不安。我不知道這場談話將進行到什麼時候:我越聽,他便越覺得自己有理。我是習慣出爾反爾的,所以,我決定改變策略,同意他的觀點。
「對呀,我怎麼沒想到這一點呢!」
這種改變,不但沒有博得他的好感,反而惹他生氣了,他臉色一沉:
「您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邦雅曼。您在設法逃避。」
我心虛地否認著,邊戰邊退。他灰白的眼睛茫然看著我:
「換種說法吧,您不怕衰老?」
我猶豫不決,慌張不安,心裡直罵自己太多嘴。
「說實話,我總覺得自己比實際年齡要老。」
「您這樣誠實很好。那麼,您不覺得那些完美的人把我們推進了墳墓,讓我們一敗塗地,難以忍受嗎?」
「也許,但我沒看見。」
「他沒看見!」
他突然提高了聲音。
「這也很了不起啊!而我卻只看到這些。現在,您明白您跟您的埃萊娜到這裡給我造成的痛苦了吧?」
他屏住呼吸,突然大叫起來:
「女人一直追到我家裡來了,而我還以為自己藏得好好的呢!」
他大喊大叫,唾沫橫飛,濺到了我的臉上。我被嚇壞了,也跟著大聲嚷嚷起來:
「聽著,那是您的事,不是我的事。我所希望的一切,就是回巴黎。」
我害怕得說不出話來。這些話,我與其說是講出來的,還不如說是喊出來的。我為自己的大膽而害怕得發抖。
「不,邦雅曼,從現在起,這就是您的事了。」
斯泰納的態度突然溫和下來。這種大轉變使我愣住了。他幾乎是一字一句地輕聲說:
「您闖進了我家,這要付出代價。」
我閉上眼睛,對自己說:「不,你是在做夢,沒這回事。」但我睜開眼睛時,斯泰納橫在我面前。由於我剛才閉了一會兒眼睛,他顯得更可怕、更高大了。
「我回到剛才問您的問題:您知道您聽見她叫喊的那個女人為什麼被關在這裡嗎?」
我都已經忘了這件事了。
「她被關在這裡贖罪,贖太美之罪!」
他洋洋得意地停下來,想看看我有什麼反應。我發現自己失去了冷靜,便囁嚅道:
「您是說,等等,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您明白得很,我們在這座木屋裡關了一些漂亮的女人,免得她們再出去害人。她們在為自己的臉蛋付稅呢!」
我艱難地吞嚥著唾沫,心跳異常迅速。我似乎覺得斯泰納臉色蒼白。在他的粗暴當中有種不自然的東西,他似乎想相信自己有理。我仍想把這種論證看作是一種古怪的考驗。
「好了,別玩我了。您是在嘲弄我。」
「我從來沒有這麼認真過,這您知道。我告訴過您,在雷蒙的地窯裡跟弗朗切西卡進行的那場較量讓我感到很氣憤。首先,我什麼都不想知道;上帝知道我是不是喜歡艷麗和青春,我不能像小流氓那樣盯著我喜歡的人看。我仍然希望盛宴上有我的一份。就是今天,我的厭惡當中仍有懷舊的成分。我對埃萊娜的寬容證明了這一點。然而,弗朗切西卡卻讓人日復一日地拋棄我為之而活著的東西。我們曾發生過激烈的爭吵。她巧妙地提醒我,光榮的時刻已經過去,對於女性世界,我已沒什麼可等待的了,最多找個和我年齡相仿的醜女人做老婆,吃點沒有味道的殘湯剩菜。我還抱有僥倖心理,想再賺點便宜。但現實與希望之間的差距把我折磨得好苦。我痛苦了很長時間。弗朗切西卡最後勝利了:我改變了主張,突然放棄了我原先信奉的一切。這是一場革命,甚至可以說是改變信仰:我終於看到了自己的錯誤。我走錯路了。弗朗切西卡是在痛苦中教我這一課的,這只能使它顯得更加真實。我邁出了這一步是出於對她的愛。由於她從此以後不會屬於任何男人,我的熱情熄滅了,變成了友誼和默契。一個月後,雷蒙、她和我,我們三人在我家裡宣誓,我們將致力於以各種形式消滅美人,不分種族和性別。我們發誓永遠放棄感官的享樂,因為我們不能同時成為同一件東西的主人與奴隸。」
斯泰納又站起來,他坐不住了。提起這些關鍵的時刻,坐著是大逆不道的。
「我知道我們只是一小撮,但我們的決心很大。我們感到有力量排空海水,剷平高山。我們不知不覺地投入了這項事業。這種無意識我今天還感到驚奇。我們堅信這是為了人類的利益,是讓大家不再受害。於是我們信心倍增。我們決不後悔參加過共產黨。不管發生什麼事,我們仍然是共產黨人。堅決不妥協,這會給人以活力。為方便起見,我娶了弗朗切西卡。一場形式上的婚姻,用不著跟您多說。如何藏匿囚徒,我們在鄉村和城市之間猶豫許久。後來,我想起了汝拉山中我在戰爭中藏身過的這座木屋。高山上的孤獨、冬天的嚴寒、我在這個地區所享有的聲譽,一切都表明此處是實現我們的計劃的最佳地方。我在這裡是個名人,父親是著名的抵抗運動成員,人們尊重我,感謝我買回並且修復了這個廢墟。我跟當地的警察關係密切。我甚至與老戰士們組織過數次紀念儀式。鎮長及其助手們曾來到地窖,參觀了我們清理出來的一小截隧道以及我們現在所在的這個辦公室。但他們不知道的是,在這些鐵門的後面,還有另一條隧道,裡面有兩間密室——」
「您為什麼要把這些都告訴我?」
「因為是您請求的!」
「不對,我什麼都沒有請求過,除了請您讓我離開。」
「您請求了。您在心底裡暗暗請求我講下去。我聽見您內心的聲音在懇求我:『講呀,斯泰納先生,把一切都告訴我。』」
「我向您發誓,我什麼都不想再知道了!」
斯泰納沒有理睬我的回答,他打開了錄像機。色彩很模糊,像水族館裡沒有洗乾淨的水。
「看,您看那個正在呻吟的小女孩。對我們來說,這是個例外。一個北卡羅來納的美國女孩,是雷蒙綁架來的。一天晚上,他在巴黎的一條馬路上朝她頭上狠狠一擊,當時她正從里昂車站那邊回旅館。她是跟父母出來度假的,晚上獨自外出,答應半夜12點之前趕回去。這是我的僕人幹的一件不負責任的事。把她弄到手後,他對她進行了臨時處理,把她打暈了,捆起來放在車尾廂帶回到這裡。干了蠢事,就得承擔責任。一般來說,我們不搞外國的女人,跟大使館和調停者打交道太危險。儘管如此,選得還是對的。她很漂亮。她抬起頭來了,看!」
他提高了聲音,眼前的情景使我的心都懸起來了:一個小小的女人,穿著破衣爛衫,跪在一個狹窄的房間裡,正在默默地乞求。好像縮著臉,看不大清楚;眼珠凹陷,像一隻受驚的動物;灰白的皮膚有抓傷的痕跡。如果她是個年輕人,那現在年輕的痕跡已蕩然無存;在我們面前哭叫的,是一個驚恐萬狀的老太婆,癟著嘴,四肢乾瘦如柴。她身上已完全沒有智慧的影子。她不斷發出一種「嗡嗡」聲,既像是哭泣,又像是歎息。
「我給您介紹一下,雷切爾-奧爾布萊特,19歲半,身高1.75米,生於北卡羅來納州的羅利,喜歡跳舞和騎馬。我們把她弄來時,她正準備學法語。下星期我們就將放了她,已經關了20個月了。她快了。」
這時,那個幽靈般的女人又從嘴裡吐出一些聲音。我過了好一會兒聽出那是英語:
「救命!救命……」
「救命!太晚了,我的寶貝,誰也不會來救你的。聽到她整天哭著哀求我們,真是一個噩夢。我怕她得精神病,她來的時候多漂亮啊:古銅色的皮膚,肌肉健壯,小巧而迷人。」
我起初還以為斯泰納得了怪病,也許是高原上的怪病。慢慢地,各種細節都湊到一塊,我應該一目瞭然了。他不是在開玩笑,而是瘋到了極點。察覺到了這一點,我感到非常驚慌,我不斷地重複說:
「太卑鄙了,這太卑鄙了……」
「是的,邦雅曼,這是很卑鄙。我同意您的看法。但別忘了她是個罪人,她罪有應得。」
「如果說她長得漂亮,那也不是她的過錯。她總不能躲著不出來吧。」
「是她的過錯!您剛才說了。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長相負責,只有俊男靚女都把臉遮起來,或接受外科醫生的手術,我們才能得到安寧。」
我沒有說話,這種殘酷的行為使我心情沉重。斯泰納可能把我的沉默當作疑慮了,囚為他突然提高了聲音:
「您不相信我?您小看我們,是因為我們只有三個人,卻要對付全人類?」
我聳聳肩。瘋子數以萬計,可我沒想到有一天會遇上這麼一個。一道深淵出現在我面前。我從來沒有遇到過這種情況。斯泰納把兩隻手放在我肩上,眼睛盯著我。我不敢正視他的目光。一道青筋在他的額頭上跳著,好像有隻野獸藏在他皺巴巴的大腦中,想跳出來。一條條細細的唾沫堆積在他的唇角,使我想起教過我的幾個教授。
我猜測著他的心思。他可能隨時都會發作。我覺得他既怕跟我說得太多,又怕說得太少我會不相信他。我應該逃走的,碰碰運氣。可我傻傻地呆在那裡,被動極了。我可憐地咳嗽著,藉以掩飾自己的窘態。斯泰納又恢復了那種誨人不倦的語氣,他的熱情跟他的理論一樣讓我反感。他就像有的情人那樣,狂熱得可怕。有時,人們在完整主義者家中能遇到那種情人。我應該閉上耳朵,不再聽他的詭辯的。
「邦雅曼,讓我們關燈吧,好不好?我需要集中精神。」
他把燈全關掉了,黑暗中只有一盞小小的長明燈。又回到了黑暗之中,我感到很憤怒。
「謝謝您聽我說話。如果我堅持。您會表現出巨大的耐心的。您想不到這對我來說有多大的好處。最主要的東西我還沒講呢!綁架的步驟、次要的細節和注意事項我就不說了。事先一切都準備好了:熱氣系統、通風管罩、清洗房、焚化爐,這樣就什麼都不用清到外面去了。我們在做地下工作,就像當年的游擊隊。當然,這是另一場戰爭。我們的活動是建立在這樣一個基本原則上的:不讓任何人看見。您知道是什麼東西讓我們的俘虜變醜的嗎?讓誰也看不見她們。美之所以存在,是因為它受人讚賞,到處炫耀。不再把目光投向它,它就暗淡了。我們在這裡是這樣做的:這些漂亮的造物,自以為自己了不起。對她們來說,每天都應該是一場全民公決。現在,我們一下子切斷了她們的生命力之源,切斷了投向她們的愛慕的目光和敬意。這些傲慢的、冷冰冰的可人兒不是痛恨貪婪的目光嗎?在上面她們不是生活在別人的目光當中嗎?現在,我們讓她們受到極大的恥辱:讓人看不見。」
「其結果,是她們立即就憔悴了。對了,我告訴過您我們這座木屋的名字嗎?它叫做『晾草架』。這是來這裡放牧的牧民們這樣叫的。這是一個農業用語:指的是用欄杆圍起來曬草的圓錐形空地。我們很喜歡這個名字,覺得它是命運的一個象徵。我們把『晾草架』變成了一個隱居地,最漂亮最漂亮的女人在這裡像鮮花一樣慢慢枯萎。我們對我們的客人,現在主要是女的,不施加任何暴力。我們把她們從數百公里外的地方綁架來,決不讓她們看見,我們也不讓她們跟我們說話。她們的衣服被燒了,證件被毀了,珠寶首飾被熔化了,不管它昂貴到什麼程度。在這裡,只要她們沒有回到正常的人類社會,就沒有法律,沒有權利。」
「她們的密室,鋪了隔音層,做了隔牆,有個盥洗室,有台攝像機隨時監視著她們。可惜,我們的寄宿者一次最多不超過兩個,我們人手太少了。我們是低級的手藝人,就像邊境兩邊遍佈汝拉山谷的鐘錶匠。」
斯泰納沉默了。我不喜歡這樣。我怕黑暗,怕在地下,怕獨自呆著。我等待他繼續說下去。只要他開口,我心裡就平靜了。他滔滔不絕,甚至衝我發火,我都會覺得有一種安全感。我只聽見他上氣不接下氣地呼吸著。他會突然毫無理由地想起來打我。
「這樣就足以使她們變老嗎?」
「啊,瞧您多急!等一等,年輕人!我們所囚禁的人,她們決不可能互相說話,厚厚的地面隔開了她們。她們也不能跟我們說話。我們進她們的密室,都是從頭到腳用布蒙著。她們誰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在那兒,為什麼會被囚禁在那兒,不知道自己犯了什麼錯,也不知道自己要受多長時間的苦。我們強迫給她們的這種沉默具有可怕的後果:跟看守說話,這還是跟人說話呀!在這裡,她們被迫永遠自言自語。在我們這兒度過的歲月中,她們不會見到任何人,不會跟別人說一句話。不能散步,沒有燈光,沒有娛樂,沒有聲音,沒有鏡子。只有一個鍾安在天花板上,而且我們搞亂了裡面的機械裝置,針跑得飛快,分針快得像秒針,時針快得像分針,一天如同一小時。超速運行的鍾讓人緊張得像參加體育比賽,使人衰老得更加迅速。應該讓她們專注於時間的流逝,使其精神崩潰。她們一直待在那裡,直到懲罰結束。我們把她們的美埋在了山中的這個墓地裡。就像把破碎的物質撒入海中一樣。」
「這樣效果好嗎?」
我繼續問這種愚蠢的問題。好奇已變成了恐懼。
「相信我吧,這種治療非常徹底:她們原本過著快樂而幸福的生活,現在突然被囚,孤獨與驚恐迅速毀滅了她們。就在不久之前,她們還在做計劃,準備度假,準備讀書或準備結婚,現在卻在我們的地下墓穴中旅行,而且一來不復返。美是永恆的組成部分,時間最終總能摧毀它。我們將加快這一進程。您可知道有的人由於悲傷和驚嚇,一夜之間白了頭髮?我們所保護的那些人就是這樣:經過這段死亡治療,出來時,她們將老了20歲或30歲。我們既不用紫外線,也不進行化學療法:囚禁就足夠了。衰老像猛獸一樣襲擊她們。她們睡下時還年紀輕輕的,醒來時已六七十歲了。當我們發現她們的創傷已無可救藥,通常一年半或兩年就夠了,我們便馬上把她們放了,扔得遠遠的。把她們的眼睛蒙上,半夜裡扔到野外。她們既不知道為什麼要關押她們,也不知道為什麼要釋放她們。她們出來時,身上散發出一股刺鼻的味道,濟貧院的味道,陳舊的味道。我們往她們的口袋裡塞了一面小鏡子。於是,仙女一照鏡子,發現自己已變成了老太婆。這種震動最終把她們擊垮了:她們再也認不出自己,她們為自己重新得到自由而感到痛苦。因為,她們已從此背上了包袱,醜陋與衰老的包袱。」
斯泰納又打開了電燈。他滿臉通紅,又有點發紫,不安地望著我。他跨了一步,走到電腦的鍵盤邊坐下,他的指法熟練得讓我驚訝,只見按鍵在他指頭底下輕快地跳著。
「邦雅曼,我覺得您已經不那麼懷疑了。我沒弄錯吧?」
我覺得沒必要承認。燈又亮了,我又可以看見他了。
「您知道嗎,我有點通靈的本領。我按直覺辦事。我可以從一個可憎的女人的生氣中,看到她未來的光明的前途;可以從一個年輕女人漂亮的圓臉蛋上,預感到使她身敗名裂、精神失常的錯誤和過失。美也許能使一個人成為不朽的藝術品,而丑則會把一個女皇變成一個女僕。」
「哎,您看!」
埃萊娜的正面像和側面像出現在屏幕上,如同犯人的檔案照片。我的女伴做鬼臉的樣子被定格在屏幕上。我認出來了,這是雷蒙今天早上在木屋前面照的。照片的顏色已經被去掉了。期泰納把我的埃萊娜存在了他的數據庫裡!
「照片照得不好,您的女伴狀態不是太佳,但還是不錯。」
他抓起一張紙,一支粗大的鉛筆,勾了幾條線。
「現在,我要當著您的面,根據我的想像,畫出30年後埃萊娜的模樣。她的變化將首先從嘴與臉開始。左邊的嘴唇將斜向耳朵,翹起來形成一個窩,就像一個50來歲的女人一樣。嘴唇慢慢地裂開了,失去了原有的圓潤和線條,縮進嘴裡,而下巴卻突了出來。」
他從熒屏前走到紙的旁邊,有時用嵌在鋼筆上的橡皮擦去一根線條。
「記住,身體的各部分並不是同時衰老的。皮膚衰老得最快,很快就會失去彈性。埃萊娜首先將起皺紋,皮膚收縮,臉頰凹陷,顴骨空出,整張臉變小。全身將突然失去對稱,鼻子會顯得過長,眼睛會陷得太深,目光將失去活力。好了,我差不多畫成了:強化富有表現力的皺紋,修改突出來的部分,加深顏色,頭髮變花白了。您認為怎麼樣?」
出現在我面前的這個女人活像埃萊娜的母親臨死前的樣子,她母親快60歲時拍過一些照片,幾乎和這張畫像一模一樣。
「讓人害怕,是嗎?我敢打賭,這跟她的媽媽一模一樣!當我們的客人回到家裡時,她們的母親會厭惡地趕她們走,以為見到了自己的鬼魂。女兒變成了白髮蒼蒼的木乃伊,聲音卻沒有變。這種對比使她們感到更加厭惡。如果她們抱怨,誰也不會相信她們。她們最後會進精神病院,或被家人當作一種可恥的秘密藏起來,在被囚禁了一次之後再次被關。」
我目瞪口呆。與此同時,我很想問一個問題:我應該讓斯泰納根據同樣的辦法給我也畫一張像,看看我20年後會是什麼樣子。他一定察覺到了我的不安,因為他的目光中出現了一道快樂的光芒。
「邦雅曼,我覺得您被我吸引住了。不用否認,我讓您感到害怕了,但這個話題您覺得有興趣。」
他興奮地走到一個架子邊,找出一個套著塑料盒的相本,放在桌上:
「這些年輕的女人能想到我們給她們提供的機會嗎?她們不用再老想著自己的模樣,老是去趕時髦了。她們也不用再化妝,不用再注意自己的體重,不會再被當作性愛的對象了……她們想自己愛自己嗎?那就愛吧!」
他把自己的凳子推到我的椅子邊上,打開了相冊。
「每次有新人來,我都畫下她們未來的樣子,然後將事實與我的推想作比較。您可以看見最近5年我們所綁架的最漂亮的女人,她們的身高、年齡及各種數據都有。左邊那一頁是她們剛進來的頭像;中間是我的模擬像;右邊是兩年後她們的照片。您會看到我猜得很準。」
斯泰納沒有掩飾自己,他很自豪,甚至想得到我的讚揚,以為自己了不起。他收集的戰利品就像一本模擬人像集。其實,這是一本十分可怕的資料。每個被別在本子上的頭像都在講述自己是如何加速毀滅的。所有的人都未老先衰,同樣茫然,同樣恐懼,兩年沒見陽光,臉色蒼白得十分可怕。這不是飽經風霜的老婦人富有韻味的臉,而是一張張怪臉,又乾又瘦,滿是皺紋。皮膚沒來得及舒展,膚色沒來得及曬成古銅色,臉沒來得及可愛地綻放,一道霹靂突然轟向她們,她們漂亮的臉無情地遭到了破壞,她們身上最美的部分被一一解體。
斯泰納一頁一頁地翻起來,向我展示那些像死人一般的活人和20歲的老太太們。她們惟一的罪孽就是天生麗質。最後一頁是雷切爾,按時間順序是最後一個。這是一個很漂亮的女孩,清新亮麗,難以形容。圓圓的臉,碧藍的眼睛,一副驚訝的樣子,讓人想起生活的歡樂,想起善良。在走出這個地獄的所有人當中,她受的蹂躪最大,被糟蹋得最厲害。我不禁慌張起來,呻吟道:
「可這是為什麼?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蠢豬!」
斯泰納突然一拳砸在桌子上。
「我跟您說了一個小時。我受到了無情的打擊,我要保護自己,這就是為什麼。」
眨眼之間,他就變成了一條瘋狗。他不說話了,情緒激動地走來走去,臉漲成了豬血色。
「硫酸,邦雅曼,硫酸,這就是她們應得到的一切。假如我能做到的話,每個人一出生,我就往他們臉上澆硫酸。這樣,大家就完全公平了!」
他渾身發抖,剛才說了那麼多話使他喘不過氣來。我搖搖晃晃,心跳加速。這場發作是件好事,他說完了,準備殺我了,要向我報復了,我孤注一擲。
「您的這些畫像是假的,一切都似乎是在開玩笑。」
他顫抖起來,好像我用針刺了他。他一副怪相,拉著衣領,捂著喉嚨,滿臉通紅,一直紅到脖子,紅到背上,連頭髮根也大片大片地紅了。我以為他什麼病發作了,以為他心肌梗塞了。他喘著粗氣,艱難而緩慢地轉過身,瘋狂的眼睛像鉗了一樣盯著我,我驚恐萬狀。
他叫道:
「滾,您這個可憐的傢伙。帶著您的臭女人走吧!我不想再看見你們倆。滾!」
他不是在叫,幾乎是在吼,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要趕我出去!我不再痛苦地討好他了,小心翼翼地站起來,生怕這還是一個陷阱。他坐在凳子上咆哮。我朝門口走了一步,把門拉開一半。他的臉好像滑坡一樣塌了下來:眼睛掉到了嘴裡,嘴掛在下巴上,下巴掛在喉嚨上。他一頭波浪似的白髮,像是一個化了妝的年邁的女演員,腦門上紮了一束藻草。我小心地後退著,臉一直朝著他,沒有轉身。
我一越過門檻,撒腿就跑,衝上了狹窄的隧道,撞在一個凹凸不平的東西上,差點摔倒。我覺得很奇怪:我已成為斯泰納的一個危險的證人,他竟然還趕我走。我來到地窯,穿過像龍一樣在低聲咆哮的鍋爐房,沉重的鞋子踩在水泥地上「咚咚」直響,我到了通往廚房的樓梯底下,三腳並兩步地往上爬。斯泰納沒有追上來,他洩氣了,嚇了我一頓他就滿足了。我們還有一個機會。我要去找埃萊娜,我們將逃出這裡,剩下的東西都不要了。擺脫這個噩夢還來得及。我推廚房的門,發現有東西擋著。我使勁一推,「匡當」一聲巨響,門開了。我用力過猛,人跌倒在一堆金屬上。鍋、勺、叉全都故意堆在那裡,簡直是一座金字塔。它們散亂開來,發出各種巨大而刺耳的聲響。我抬起頭,有點暈。弗朗切西卡-斯帕佐一動不動地站在爐子前,正輕蔑地打量著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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