盜美賊 第二部 晾草架 第二章 小女孩
    我對盧森堡公園不予理睬,心情極壞地來到醫院。我粗暴地打發走護士,又讓一個住院實習醫生碰了一鼻子灰,弄得他臉紅耳赤。有個記者想調查醫生的情況,跟在我後面,我拒絕了他的採訪。晚上一開始就很糟糕,我對病人們咄咄逼人,幾乎不聽他們陳述病情,只知道給他們增加鎮靜藥。天這麼熱,精神脆弱的都崩潰了,從我開始。有的人喋喋不休,像做噩夢似的。我把問題重複兩遍,便隨意診斷。職業所要求的認真細心被我拋諸腦後。這些落水鬼死死地抓住我,我很想對他們說:「滾!永遠不要回來!你們這幫渣滓,趕快給我閉嘴吧!」

    一個衣著還算像樣的男人問我,他老是暮氣沉沉的怎麼辦?他不停地責備自己的惡習。要知道,他家裡的不幸就是他造成的,法國的不幸也是他造成的。他不斷地重複:「這是我的錯。我是垃圾。」我打斷了他的話:「臭氧層被破壞,是不是也是您的錯?」他驚訝地望著我,說:「您是怎麼猜到的?」

    我找地方出氣。最後,火全發在邦雅曼-托隆身上。關於他,值日班的精神病科醫生給我留了一張條子:「您覺得非讓他住院不可嗎?他戴著假面具是什麼意思?」

    這個怪物讓我的同事和別的病人都失去了耐心,他們把他叫做「鬼怪」,罵他,不讓他露面。其中兩個人還試圖揭他的面具。他想躲起來,弄得險象環生。我走進他的房間——我們讓他單住,免得出意外——警告他說,如果他繼續鬧事,我們就把他扔到外面去。我極痛恨地想責備他,但由於激動,話卡在喉嚨裡沒有說出來。出門之前,我終於罵出來了:

    「今晚別再枉費心機,跟我說您那套廢話。我會讓護士把您趕出去,就說您進攻我。」

    他聳聳肩,說:

    「那活該您倒霉!」

    他的回答使我更加不安。我身心疲憊,得避開這幫偽君子。這個滑稽可笑的男人,戴著狂歡節的面具。我不明白為什麼他能把我搞成這種樣子,讓我疑心重重。我在想什麼,他似乎知道得清清楚楚,因為他戴著面具。他一下子揭穿了我這個侵略者的秘密。我垮了,躲到廁所裡哭,疲憊不堪。我不會在這些人渣身上再浪費一分鐘。我必須冷靜下來,否則,總有一天我也會得精神病。費迪南,求求你了,把我從這個垃圾堆裡救出去吧!愛情的神奇之處,在於能把世界濃縮到您喜歡的那個人周圍;愛情的可怕之處,在於能把世界濃縮到糾纏您的那個人周圍。就像那個吹長笛的人一樣,費迪南一走,首都也隨之空了,讓我孤零零地面對一幫瘋子。我聽了10分鐘的悲劇大合唱,想從深沉莊重的合唱中得到力量與耐心。從巴赫結構嚴密的音樂中得到歡樂,這種本領是我外公教給我的。作為交換,我給他唱些阿拉伯-安德盧西亞歌曲的片段。他要我譯成法語,可我不會。他是個堅決的反教權主義者,只喜歡基督教中的拉丁語日課,就像他喜歡清真寺的祈禱而又聽不懂一樣。後來,當我父母準備離異,父親將帶著新婚夫人去安特衛普定居時,仍然是我外公勸我逃離發瘋的家庭,到法國去碰碰運氣。離開家庭,就是離開被迫接受的吵架,另找自己願意接受的吵架。我無論如何應該鎮定下來,我無權退讓。說到底,是我自己選擇這個職業的,我應該習慣在社會的傷口上工作,那兒有呻吟,有吼叫,我必須和藹地聽這些前來找我的男男女女陳述。我冷靜下來了,從廁所裡走出來,感到非常後悔。我請護士們原諒我剛才的粗魯。她們知道這是愛情的憂傷。我見自已被別人看穿了,心裡非常氣惱。

    我的氣漸漸地消了,時間過得極慢極慢。巴黎無奇不有,它已習以為常了。這會兒,它給了我一個神奇的意外,讓我高興了一番,彌補了我一夜的不快。一個身上臭不可聞的流浪漢,頭上血淋淋的,腦門被酒瓶砸破了。他吼叫道:「我月底生活艱難,尤其是這一個月。」一個皮膚棕黑、來自印度的年輕護士,指著他對我說:

    「我得老想著這些傷者當中有一個是化裝成乞丐來考驗我的上帝。否則,我會噁心得吐出來。」

    我站在那裡,正在回味這句話。這時,來了一位老太太,由一個差不多七八歲的小女孩陪著。小女孩眼珠烏黑發亮,長長的髮辮垂在腦後。她穿著波浪形的小裙子和亮光光的小涼鞋,好像剛吃完生日點心,直接從生日晚會上來的,顯得很令人注目。我覺得這個仙女和接待室裡那些蓬頭垢面的傢伙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這孩子徑直朝我走來。

    「您好,我和奶奶是坐出租車來的。我想她是病了。」

    「什麼病?」

    「您聽她說話就明白了。」

    小女孩露出一副傷心的樣子。我走向她那個神情嚴肅的奶奶。儘管天氣很熱,這位老人仍裹得緊緊的,手裡提著一個小箱子。從外表上看,她似乎受過良好的教育,但走路有點拖拉。在診室裡說了幾句話後,她便告訴我一個天大的秘密,並要我一定要保密:德國人已經來到了巴黎的門口,正化裝成外國勞工潛入城呢!她來找安全的地方躲藏。

    「告訴她戰爭已經結束了!」小女孩打斷她的話。

    「我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別聽這孩子的。幾個小時後,希特勒的黨旗就會在市政廳上空飄揚,穆斯林會越來越多。不把我的話當真,您一定會後悔的!」

    「奶奶,現在是20世紀末,德國人是我們的盟友。再也沒有戰爭了,醒醒吧!」

    老人在迷宮裡失去了方向,誰也不認識了,她把名字和時代混為一談,並在電話裡跟已故的朋友們說話。在兩種選擇之間,她無法作出判斷,於是又垂下腦袋,死氣沉沉,像是被自己說的話嚇暈了似的。她的理智就像一團顫悠悠的火苗,隨時都有可能熄滅。小女孩叫阿伊達,母親是埃及人,信科普特教。阿伊達的父母坐游輪旅行時遇海難喪生了。他們非常喜歡威爾第,所以給女兒取名為阿伊達。阿伊達現在獨自跟奶奶一起住在馬萊的一套公寓裡。她還不到8歲,怎麼會想到帶奶奶來看急診的呢?我大為驚訝。

    「也許奶奶說的有道理,那就必須通知什麼人;如果她說的不對,那就應該告訴她說的不對。」

    徵求了別的醫生的意見之後,我讓老太太留下住院,自己則充當阿伊達的保護人,至少是在晚上。我很喜歡這個阿拉伯名字,這使我們倆的距離拉近了她很快就成了一個調皮鬼,又笑又鬧。她應該乖乖地坐著,等待別人照料她的。可她沒有!她蹦蹦跳跳就像一隻小狗。她充滿了活力,在我們當中亂跑,利用自己人小的優勢,到處亂竄,闖禁區,碰警械,對病人沒有禮貌。病人們目瞪口呆地看著這個不知疲憊的「小圓球」,都忘了自己的傷殘。她嘲笑他們的不便、他們的破行,睥睨著他們的擔架,問:

    「你怎麼了?」

    「腸梗阻。」

    「呸!」

    在這個讓人壓抑的背景中闖進這個女魔,我感到非常振奮。她為我的失望進行報仇。她會砸爛一切,拔掉輸液管,打翻瓶子。我會鼓掌歡迎的。

    她很快活,長長的睫毛一閃一閃的,像是蝴蝶。下巴上有個小酒窩,有道疤痕。她長大以後,男人們會吻個不停,摸個不休的。她的文具盒裡有些電子遊戲玩具,一個日本天皇,還有一盒多米諾骨牌。孩子很快就對我產生了信任感,隨便起來,要我陪她玩。每當快要輸的時候,她就不玩了,或把東西掀翻。如果我面有慍色,她便爬到我的膝蓋上來愛撫我。她喜歡小丑,哼著歌劇中的曲子。走調了,她笑出了眼淚。她鼓起臉頰,張大喉嚨,拍著胸脯,結結巴巴地說著薩比爾語1。她是個十足的小丑,譁眾取寵,「牙牙」學語,辮子在腦後飛來飛去,像一道黑色的光。她讓整個科室的人都開開心心的,一直鬧到半夜12點,誰也不敢叫她閉嘴。最後,她顫著聲音再喊幾句,便頭枕著胳膊睡著了。

    1薩比爾語:阿拉伯語、法語、西班牙語和意大利語等的混合語,曾流行於北非及地中海東岸各港口。

    不能打發她回家,因為我知道她家裡沒人。我把她帶到自己家裡,安排她睡覺。這不是誰規定的,但在緊急情況下,心靈和感情原則高於規定。她不一會兒就醒了,做了一個奇怪的動作:她歪著漂亮的小臉,弓著背,聲音顫抖地說:

    「小心,德國人在那兒。我會通知您的。」

    她斜著眼睛看我,看我對她這種不禮貌的行為有何反應。然後,她又一頭栽倒在床上,立即就睡著了。我用一隻新手套擦了擦她的臉——我有點驚慌——又吻了一下她的臉頰。我又產生了一些矛盾的感情,慢慢地琢磨著這件事的前前後後。在樓梯上,我遇到了一個神甫,他長著童男似的腦袋,行走如飛。上帝打呼機叫他呢!快去進行臨終塗油禮,還有一個合同!

    一回到天花低矮的一樓大廳,我就重新憂慮起來。這時,我知道自己需要什麼。既堅定又缺乏根據的信心,不容反對。去求邦雅曼-托隆,讓他給我講完他沒有講完的故事。好像我會從他那裡得到一些安慰,他混亂的故事將有助我理清我內心的混亂。他激怒我,卻又讓我離不開他。他說的是真是假,這並不重要,只要他說的故事是對準費迪南的重型武器,是敷在我傷口上的香脂。所以,儘管3小時前我還罵過他,我還是去了內科,沒敲門就闖進了他的房間。他假裝睡著了,我搖醒他。他睜開眼睛,一點也不覺得驚訝。

    「我知道您會回來的!我們有約在先,您可別忘了!」

    他的沉著使我吃驚。

    「我不知道我們之間有什麼約,但為了治好您的病,我想您有必要講完您的懺悔。」

    他露出一副懊悔的樣子:

    「您剛才對我粗暴,甚至傷害了我。」

    我欲言又止。

    「好了,我很抱歉。當時我心裡很煩。」

    「主要是您被我說的故事吸引住了,不是嗎?」

    他再次扭轉了局面,成了我求他了。

    「到一樓咖啡廳前面找我。我會通知監理員,說你要跟我談話。」

    我不等他回答,轉身就走,「砰」地一下關上門。我敢肯定這個騙子會來的。重新引起了我的興趣,他會非常高興。我恨自己太相信他的無稽之談了。我無法保持當醫生所需的中立。那天晚上,我完全是無意識的。

    半小時後,邦雅曼-托隆穿著一雙破拖鞋來找我了。他出門時,又遭到了兩個擔架員的挖苦。他在我旁邊的一張長凳上坐下。我們倆坐在走廊裡。走廊有柵欄,通向地窯;對面是工會的常設接待處,還有這個時候已經關門的酒吧。月光把花園照得幾乎亮如白晝,把它切成潮濕而翠綠的幾大塊。我們好像是在劇院提詞員所在的地方。在巴黎,盛夏季節,不是黑夜降臨,而是白日在黎明大發光芒之前漸漸地暗淡。這個時候,幾乎沒什麼人,除了牽著狗的保安在找流浪漢,把他們趕走。城裡吹來一陣風,但我們絲毫沒有感到涼意。蚊子和蒼蠅圍著電燈泡嗡嗡地叫著。門在遠處「乒乓」作響,風機的嘈雜聲從地下傳來。我們感到腳底下整個醫院在顫抖,就像有個動物躺在我們腳邊發抖一樣。我沉重得就像胸口上壓著一塊石頭,幾乎看不清邦雅曼。月光太亮了,反而使走廊更黑,黑影和幻影就像在跳芭蕾舞。

    邦雅曼把雙手放在膝蓋上,接著昨天晚上的故事往下講。巴黎的市中心隱約傳來一陣嘈雜聲,聖母院的大鐘每15分鐘敲一次。我們就像兩個幽靈,坐在黑暗中談話。我好像覺得,這個陌生人的故事是黑暗本身在說,它湊到我耳邊喁喁私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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