盜美賊 第二部 晾草架 第一章 機器一般的情人
    8月14日,這個星期天的早晨,我醒來時心情愉快。從醫院裡回來後,我在家裡睡了還不到2個小時,就感到精神抖擻,體力已經恢復。費迪南打電話給我,他的聲音非常溫柔,使我心裡感到很安慰。他想我,想念我:這幾個字足以驅散我心中的陰影。天氣很好,我匆匆穿上衣服,去中央菜市場的游泳池去游泳,一直游到精疲力竭。我住在桑第埃的一套單身公寓裡,在勒庫弗朗斯聖母院街。在重新把自己關到屋裡之前,我想好好利用這一天。於是,我把東西亂七兒八糟地塞進背包裡,一直步行到盧森堡公園。

    星期天總是讓我感到害怕:那是事先就約定、就用盡的日子,是廉價的日子。既沒有特別的色彩,也沒有特別的色調。但這個星期天一開頭就很好。我坐在美第契噴泉邊的梧桐樹陰下,打算享受讓環境變得清涼的流水,享受好書的友情。我需要安寧,以便與主宮醫院斗爭。我放下了路易絲-拉貝,抓起了我早就發誓要讀的《一千零一夜》,好奇地閱讀在許多阿拉伯國家受到禁止的情節。

    我剛坐下,那些男色鬼便接二連三地出現在我身邊糾纏我。這些人和乞丐差不多,其原則是多多益善:他們只對數目感興趣,而從來不對人感興趣。他們知道,在他們所接近的10個女人當中,至少有一個願意陪他們喝咖啡;在陪他們喝咖啡的10個女人當中,如果沒有一兩個經不起糾纏不勝其煩,同意進一步發展關系,那才見鬼呢!他們不是誘惑,而是糾纏,讓您煩不勝煩。

    盡管那天上午我心情很好,但那些接近我的人語言之乏味、舉止之愚蠢,仍讓我沮喪。那些家伙糾纏著我,信口開河,滔滔不絕自我吹噓,那目光好像要剝光我的衣服。他們奉承我,向我發起進攻,不知道獻殷勤也需要禮貌。有個鬈頭發、大嘴巴的小年輕在試自己的運氣:

    “您知道,我一般來說是不喜歡棕發女人的,但對於您,我准備破個例。”

    他猶豫不決,翻來覆去說他那套老話。他挺可愛。“勇敢點,您會成功的。”我微微一笑,悄悄地溜走了。我從來不怪試圖取悅於我但沒能成功的男人。費迪南可不一樣,他和這些缺乏靈感、微不足道的獻殷勤者完全不一樣。他在一家咖啡館裡向我發起進攻,大膽得近乎瘋狂,那分堅定和沉著解除了我的戒心。他沒有說什麼特別的話,但他能用普通的語言說出不平常的話來。他永遠不會讓別人討厭,擁有種我一直羨慕的本領:他能把生活中的任何小事都寫成史詩。互小時後,他對我放棄了他的基本原則:避開工作、家庭和婚姻這三大災難。

    他有一個愛好:戲劇;他有一個野心:在舞台上取得成功。沒有任何東西能阻止這種理想。他寧願在舞台上遭大罪,也不願賴在辦公室或行政機構裡享清福。我欣賞胸懷大志的人,自己卻在混日於,猶豫不決,聽其自然。我也喜歡費迪南陰暗的部分,他很注意控制自己的感情,使人懷疑他一定有過創傷。跟他說話,不能實打實,而應該美化一切或丑化一切。談日常瑣事不如談奇聞軼事和天下大事。他說:“說謊是為了禮貌待人,為了不讓人厭倦。”他天生是個講故事的高手,念詩、背台詞,軼聞趣事層出不窮,我永遠也聽不厭。他改變了我,我不再學醫了!晚上,他不知疲倦地走著,帶我走遍巴黎,向我展示全城的美,讓我發出由衷的贊歎。他制定了復雜而神秘的路公,熟悉秘密的通道和隱蔽的院落。他亂塗亂抹或用一個誰也看不懂的符號作了標記。他並不漂亮,但深具魅力:厚厚的嘴唇,長長的鬈發又濃又黑,那雙眼睛掃在您身上,讓您忍不住馬上就想去摸他。為了他,我沒過幾天就離開了我當時的男朋友。我相信自己生來就是為了遇見他的:甚至連他的電話號碼我也一下子就記住了,好像我早就知道似的。起初,我對自己說:別著急,享受這個男人,讓他在我身上成長。

    我們和現在的男女情人不同,他們還沒作自我介紹就開始上床。我們說好推遲那個神聖的時刻。我對他進行如下考驗:我將分階段獻身於他,要讓他講夠一定的故事。首先,他有權拉我的手;然後,他可以吻我的臉頰;接著,他可以撫摸我的前臂等等。我是個真正的共和黨人,我把自己的身體切成30“段”。領土將被慢慢地侵占,如果缺了靈感或違反條約,領土將喪失或被轉讓。費迪南被限定一天講一個故事。這個關於逐漸暴露的協約持續了一個半月:加上被罰的,我一共聽了40個故事,敏感部位至少值兩個故事。有好多次,由於沖動,我們差點要聲名不保。最後,就在快要結束的時候,費迪南犯了許多錯誤,沒能莊嚴地讓我投降。那時,他也許遇上了別的女人,彌補他的失望。

    考驗期一結束,感官的享受就開始了。費迪南也制定了他所謂的“受難圖”:他多次在晚上送我回家時要了我。靠著大門,躺在長椅上或汽車的發動機罩上,一直弄到電梯上,直到電梯停在我住的那層。每一階段都像我想像的那樣快活。我們的受難圖,就是異乎尋常、意想不到的快活。費迪南是性方面的一個神秘主義者。他做愛就像別人祈禱一樣,每次擁抱都應該是一種經驗,給我們帶來了新感覺。他十分罕見地尊重女人的快感,相信在女人的叫聲中聽到了天堂的協奏曲。在他看來,性高潮就是不顧廉恥的美妙時刻。在那個時候,一個真正的女人會最大限度地擺脫空間和時間。床成了變容的空間,成了祭壇,所愛的人在上面變成了神聖或狂怒的神,我享受著這種崇拜,卻不知道這種崇拜是對我一個人還是對整個女性的。

    和他在一起,我永遠春情湧動,但我不知道如何向他表示我的感激之情,感謝他把我帶得這麼遠。他向我揭示了連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東西。有時,我們的擁抱讓人心醉,我在他身邊激動得不能自己,想笑,又想哭,好像觸到了希望之地。他想拿我怎麼樣就可以拿我怎麼樣。比如說,他帶我去骯髒的妓院,把戴滿首飾和手鐲的我扔在布滿煙頭和避孕套的地毯上。在女人的笑聲和保安的吼叫當中,我們跟那裡的人一樣干著丑事,相信一定有顧客在偷看我們,等著非同尋常的沖動。他狂熱地吻著我雪白的雙手和富有光澤的指甲。指甲一下子就劃破了他的皮膚,撕開了他的肉。他求我把他活剝了,求我虐待他。他為這些創傷祝福,因為它們見證了我們的激情與沖動。

    有一天,他跟一個年輕的妓女分享我。那是一個20歲的摩洛哥姑娘,和我的祖父是同鄉。這種巧合使我很尷尬。我第一次吻女人的嘴……這並非不愉快,但我不想再試,至少是在這種情況下不想再來。照一個朋友的說法,這是一種“共享”之愛,我可一點也不想體驗。費迪南吮吸著那個漂亮的女孩,那份投入讓人目瞪口呆。看到這場面,我的心都要碎了。

    費迪南在不斷尋找愛的激情。對他來說,生活就是一系列必須抓住的機會。他講著過時的語言,古稱在愛情上決不像小市民那樣滑稽可笑。他對我說:“我要在幾個月內讓你改掉妒嫉的毛病和占有的本性。”我不是一個好學生,仍然忠於傳統。他經常補充說:“對一個男人來說,你是一種意外的收獲。總之是一個決不會求他跟你生孩子的女人。你不會生育,真是謝天謝地!”和費迪南在一起,肉體總處於變革之中,但心靈和精神仍然是純潔的。

    說實話,這個非同尋常的情人只不過是一台機器。開始時像一場美妙的交響樂,結束時像一場拳擊賽:完全被擊倒在地。他打算把我壓得精疲力竭。直說吧,他吻著我,認真得讓人害怕,老以為自己是在薩德或巴塔耶1的哪部小說中,確實跟巴塔耶描寫的一模一樣;他把我帶到韋澤萊(韋澤萊本人就埋在那裡),在大冷天裡一定要我冒著細雨,在墳墓上跟他做愛。我得大喊大叫,然後暈倒。接著,我還必須向墓碑撒一泡長長的尿,以示敬意。我知道費迪南那天晚上為什麼會這樣:趕時髦。在性生活中,如同在金錢和社交中一樣,也有些趕時髦的人。他想不惜一切代價,當一個生理本能反常的人。這樣才能提高他在社會上的地位。由於他,我們的房間很快就成了性商店的倉庫:手銬、馬鞭、橡膠細棒、皮風帽,還有我保存的亂七八糟的三級錄像帶。為了打破傳統的愛,我們放蕩不羈。

    1薩德(1740-1814)和喬治-巴塔耶(1896-1962)均為法國作家,寫過不少以性虐待為內容的小說。

    他讓我亢奮得使一切語言都顯得多余。而我這時卻感到悶悶不樂:性的激情應該有激情的語言來補充。我不是假裝正經的女人,但我希望在充滿激情的性生活之後,能夠得到談話和愛撫的樂趣。可是,唉!他既不喜歡愛撫,也不懂得美妙的精神享受,我在他身上只能找到一開始使我眼花繚亂的精湛技巧。他雷霆般的肉體快感得不到精神快感的配合。只熟悉性生活的情人們是多麼可憐啊!

    他最後一次試著拉我為伍。假期裡,他有一天雇了一個年輕的姑娘當奴隸,為我服務。那是一個身體結實的圖盧茲1女孩,在大學裡學文科。她那身肉在可笑的皮衣裡一抖一抖的,可她必須一切都服從我。我用鞭子飛快地抽她。我半裸著,穿著高跟鞋。我不知道命令她干什麼,只好讓她洗碗做飯。她很主動,我們吃飯的時候,她鑽到桌子底下,跪在我的椅子跟前,用舌頭舔我。費迪南用力拍她的屁股,辱罵她。我實在忍不住,笑出聲來。費迪南生氣了。我趕緊道歉,答應一定嚴肅、無情。但這個雇來的情人怎麼愛撫也不能使我沖動起來。最後,我和她互相同情起來。她很難再進入游戲,尤其是面對過於丑陋和粗魯的顧客。但這種服務得到了很高的報酬,有些女人表現出讓人難以置信的經驗。

    1圖盧茲:法國地名。

    4點左右,我慢慢地離開了盧森堡公園,腦袋裡翻來覆去在想些事情,心裡非常沉重。我喜歡這個公園,人們把它當作一個公園,可它連最開放的地方都充滿秘密。我更愛巴黎了,那種愛近乎沙文主義。我愛它是因為我並不是出生在這裡,但我選擇這裡作為自己生活的地方。我被夾在摩洛哥和比利時之間,但我並不感到痛苦,我屬於我所獻身的國家。巴黎是法國內部的另一個國家。我覺得自己充滿了巨大的活力,決心不辱我的職責,勇敢地與精神混亂作斗爭。我誇大了在主宮醫院當醫生的困難,那畢竟是首都最好的醫院之一。

    長凳上,有幾個輕佻的女人,大腿修長,胸沉甸甸的,正試著跟幾個衣著講究、模樣可笑的青年調情。他們擁抱的時候就像在吞牡蠣。當我看見兩個小女孩撿起一只斷了翅膀的山雀時,我猛然醒悟到這樣一個明顯的事實:費迪南在撒謊。他太可愛了,不想讓我擔心。他安慰我,所以也隱瞞了什麼。一想到這,我立即就天旋地轉起來,不得不坐下來。我渾身冒汗,那不僅僅是熱的。我擦臉、擦臂,手帕都濕了。這個男人溜了,就像水從手指間漏走一樣。前幾個月,我還表現得像個難以滿足的浪蕩女一樣,迎合他的幻想,舉止輕浮,行為放縱,假裝蔑視結婚和持久的婚姻。現在,我疲憊不堪。我生來不是一個接一個換男人的人。這是事實。如果說這種事實不光彩,那也自認倒霉。我的反常之處,在於病理上是正常的。說到底,在愛情上,老一套最糟糕的地方,不正是想避開這種老一套嗎?

    當費迪南明白我永遠不會成為一個放蕩的性伴侶,而是一個重感情的女人,一個乏味而傳統得可怕的女人時,我相信他會離開我的。我敢打賭他會這樣做的。但是沒有,他改變了策略:他成了一個多情的男人,緊緊地依附我。可以相信,在見到我之前,他遇到的盡是一些無足輕重、沒有頭腦的女人。隨著時間的推移,他逐漸成了一個信守誓言的人,甚至還提到了結婚,還想收養孩子。這個原先猛烈攻擊單婚制的人,現在突然心甘情願地想結婚成家了!這很可疑。他是真的愛我,還是既想保持獨身的自由,又想得到兩人世界最好的東西,得到有我存在好處?對說謊的人來說,最糟的是他好不容易說了一句真話,而別人卻不把它當一回事。他成功地攪亂了自己的形象,也弄得我糊裡糊塗。他不斷許諾,又不斷忘記,然後又重新許諾。他出爾反爾,弄得我疲憊不堪。我又愛他,又想追查他,最後終於偵查起這個可愛的人來。我夢想像玻璃箱中的昆蟲一樣刺他。我搜查他的衣物、他的內衣,翻他的口袋。如果他幾天不在,他一進門,我便沖上去問他的手,想從他的中指和食指裡嗅出女人的氣味來。我知道他喜歡女人。我恨自己如此掉價,但我堅持不懈。

    我還仔細檢查了他的記事本:那是一塊物產豐富、取之不盡的田野,一本既要有耐心,又要有智慧才能破譯的天書,如同古代的一部手稿。那裡面的東西都可能有兩重甚至三重意思,任何一個約會都可能隱瞞一場短暫的艷遇或一個情故。蛛絲馬跡越積越多:神秘的地址好像故意寫得讓人難以辨認;匆匆寫就的姓氏潦潦草草。那是為了遮人耳目。名字看不出男女,起首字母後面的電話號碼寫得模糊不清,可以這樣讀,也可以那樣讀。我火速與劇院的經紀人和導演聯系,每個潦草的電話、地址或姓名都與他們無關。在這種混亂中有一種內在的聯系,我的任務就是借助放大鏡和鉛筆,把它們理出來。我有時撥一個電話號碼,聽一聽聲音,然後又掛掉,感到挺可恥。如果是女人的聲音,我便設法推斷出她們的模樣、年齡和性格。如果對方的聲音甜甜的,我便覺得那是淫蕩的跡象。我衷心希望她患有頭癬。和費迪南在一起,我學會了讓抒情的東西與謊言悄悄地達到默契。他既說永遠愛我,又說需要無拘無束的獨立與自由;既說“我愛你”,又說“我愛我的自由”。我不知所措,不知道他會不會負起責任來,會不會永不變心。我的父親已經把瞞天過海當作他的基本原則:在我們曾經生活過的列日城,他養了一個小老婆,時間達15年之久。他跟小老婆生了兩個孩子,奔走在兩個家之間,而這兩個家僅隔幾公裡,分處默茲河的兩岸。我不認識我的兩個同父異母的姐妹,她們差不多與我同齡,其中的一個,據見過她的人說,與我酷似。我從偽善的父親想到虛偽的愛情,這兩種情況使我對男人產生了懷疑,不知道該不該信他們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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