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兒!莉兒!」他衝向灌木叢喊道,震耳欲聾的大水在後追趕著他。他縱身潛入樹叢中抱住她滾下斜坡,岩石刺入他的皮膚,他於是把她抱緊些。隆隆怒吼的水聲愈來愈近。他拉著她站起來把她釘在樹上,他的雙臂則繞鎖在樹幹上。
洪水帶著百磅炮彈的力道衝向他們。水灼燒他的鼻子,灌入他的嘴裡和喉嚨。莉兒蠕動掙扎著,他又把她抱緊了些。
那棵樹被水連根拔起,他們攀在樹幹上載浮載沉地順水勢而下,耳邊儘是可怕的水聲。大水一直往下衝去,然後那棵樹突然直立起來。
「呼吸!」山姆對著莉兒癱軟的身子大叫道。
他感覺到她大吸一口氣,自己也跟著做。
樹幹又落到水上,力道之大差點把他震了開去。它以令人暈眩的速度在水上不斷打轉,然後撞上一塊岩石。撞擊的後座力把山姆震了開來,他的手臂緊箍住莉兒。他們像骰子般翻轉地沉到水底,又隨著水勢衝上水面。
他往後一仰並將她拉到他身上,讓她的頭能浮上水面。水勢逐漸緩和下來,他們漂入大水畜積的坑裡。他以一隻抽痛的胳臂游向岸邊,以最後一點氣力把他們兩個拉上去。他咳出一些水,然後把莉兒轉過來。
她沒有呼吸。
「呼吸!該死的你,吸氣!」他壓她的腹部。沒有動靜。
他把她翻過去,一次又一次地擠壓她的背。「吸氣!」
沒有任何動靜。
「你這個蠢女人!吸氣!」他使勁壓。
水自她口中湧出,她咳嗽連連。
那聲音在他耳中有如得到回應的祈禱。他頹然坐在地上喘息,臉埋在曲起的膝蓋上休息,無法相信他們真的倖存下來了。
是的,他們活下來了。他全身上下抖個不停,不是因為那種刺激,不是因為面對死神的挑戰,而是因為恐懼——徹底的恐懼,那種他已多年未曾有過的感覺。傅山姆再次向命運和機會挑戰並成功,但他卻嚇壞了,因為莉兒差點沒熬過來。他費盡每一絲意志力才沒把她摟進懷裡,而要一個像他這樣的男人承認這種感情的存在,更是難上加難。
他聽見她喘氣,也感覺到她的扭動,一顆心遂釋然地回復正常的跳動。幾分鐘後她開始自己起來走動,他感覺她走到他面前遮住了陽光。沉默懸宕著,他等著她說出感謝他的救命之恩的話。
她踢他的脛骨。
「啊!該死的!」他突地跳起來招來眼前一團星星。「你幹麼那麼做?」
「你罵我是蠢女人。」
「那使得你開始呼吸,不是嗎?」他揉揉腿。「天殺的……我用了整整十分鐘抱你抱得手臂差點廢掉,救了你的小命,你卻為了某個字眼踢我。」
她沉默地站在那兒,然後在他身旁坐下。「謝謝你,可是別再說我蠢了。」
他看著她。「好吧,下回再碰上大水,我改叫你笨女人好了。」
她彷彿要確定他是在開玩笑似地看著他,然後對他露出美麗的笑容,令他不得不轉開頭。他不想為那朵微笑而心猿意馬,他不想有任何感覺,但他想要的和感覺到的卻是兩回事。
一分鐘之後她說道:「山姆?」
他轉回來。
她偏著頭打量一番。「你知道,你的眼睛看來沒那麼糟的。」
他立刻抬手搜尋眼罩,不見了。當然眼罩會不見了,你這白癡,你才從大水中死裡逃生的。
「你為什麼要戴眼罩呢?」她問道。
他一聳肩望向他處。「大部分是為其他人。事情發生後,人們的反應是……呃,就說是和你的反應不同吧。」
「我覺得這沒什麼嘛,」她說道,他聽得出她語氣中的笑意。「事實上它使你看起來像在眨眼睛。」
他不自禁地笑了起來。然後解開襯衫口袋的扣子,掏出一個小袋看了片刻,才解開上面的細繩打開它,從裡面拿出一個眼罩低頭戴上。
她碰碰他的手臂,他抬起頭來。「你不需要為了我這麼做。」
「好吧!」他拉下眼罩。
她驚喘一聲。「你有一隻眼睛!」
「此刻我是有兩隻眼睛,一隻玻璃的。」他微笑道。她的臉真是無價之寶,而他也已從其中佔了不少便宜啦。
「讓我看看。」她跪立著匍匐向前靠在他曲起的雙膝間,兩手擱在他胸膛上好湊近看清楚。她審視著他,鼻尖高他的僅數-之遙。「呃,只要能安全通過叢林,其實是什麼做的又有什麼關係。」
他果真大笑起來。
她往後坐下,一退注視著他的眼睛。「你為什麼不戴著它呢?」
「留待特殊場合用啊,舞會、茶會、宴會,就像你在貝爾維參加的那一種。」
「是貝維德,而且不許你再那麼說,現在告訴我真正的原因。」
他聳聳肩。「我喜歡眼罩。」
「如果你不喜歡義眼,為什麼要留著它呢?」
「它是免費的。」
「免費?」
「來自美國政府的贈禮。」
她坐在腳後跟上看著他許久,然後有些猶豫地問道:「你是怎麼失去眼睛的?」
他低頭把眼罩戴好,待直起身子時玻璃眼珠已在他伸出的手上。「像這樣。」然後他將它輕輕丟進小袋裡,將之繫好。
她的表情正如他所希望的那樣不自在。他不回答她的問題,也不打算回答。他不願談那件事,因為那使他覺得自己很不堪一擊,而且他也拒絕向任何女人顯露那一面。他站起來四下看看。
山上的烏雲正再度朝他們這邊洶湧而來。「我們最好到高處去,找點東西吃。那些雲可能會帶來另一次洪水,在這裡不安全。」
「山姆?」
他停下來轉身。「什麼事?」
她一副憂心的表情。「牛車和動物們哪裡去了?」
他看見她眼中真正的問題。「曼莎飛走了,莉兒,我確定它是安全的。至於牛車和水牛,」他聳聳肩。「我不知道。」
「你跑來抱住我的前一刻,我看到它在我頭頂上又飛又叫的。」
「他飛得比大水高,也許早就回營區去了。」山姆開始朝覆滿林木的陡坡走去,莉兒緊跟在後。
「山姆?」她拉住他的手臂。
「嗯?」
「你不需要為了我戴那個眼罩。」
「我知道,我不是。」他又開始前進。
「哦。」她似乎有些失望,然後他聽見她跟在後面的腳步聲。片刻沉默之後,她說道:「你知道嗎?」
「什麼?」
「我認為你喜歡戴它是因為它讓你看起來比較兇惡,大家都會因此特別小心你,而你喜歡那樣,對不對?」
他未曾停下步伐,只回頭喊道:「我想你大概不算是笨女人。」他繼續走,只是腳步加快了——為了保護他的腿脛起見。
莉兒坐在洞裡凝視著躍動的火光。山姆發現這個洞穴後,便急急在又下雨前把她安置在這裡面,自己一個人出去多找些食物以備下雨時之用。
她剝開香蕉開始吃,這已是他出去找柴火和食物以來的第三根了。幾分鐘前他的預言成真:又開始下起雨來了。她引頸瞧著洞外,不知山姆人在何處,外頭只見灰濛濛的雨簾。
她微微欠動身子環顧洞內,實在不喜歡單獨在這裡面。這洞穴有種邪惡的氣氛,又黑又潮濕,而每當外面雷聲大作時。空曠的洞內就響起鼓聲似的回聲。洞的後方一小池自山裡湧出的溫礦泉冒著宛如來自地獄的白煙。
山姆說他們是很幸運才能找到這個位於一座體火山上的洞穴,但她一聽見「火山」兩字,便聯想到橘紅色的火焰自他們棲身之處冒出來的情景。她轉身盯著池裡冒出的蒸氣,幻想著撒旦隨時會乘著熔岩而至。
一段細枝喀啦折斷,她急急回頭,一個長著巨角的男性身影出現在洞口。
她發出尖叫。
「該死的到家了,莉兒!是我,山姆!」他走進火光中。
「啊噢!該死的北佬!山姆下地獄了!快拿把鏟子來!」
「曼莎!」莉兒一見那只棲在山姆頭上拍著翅膀的八哥,立刻站起身來。
「把它弄離我頭上可以嗎?」山姆將一個袋子放到地上。
莉兒舉起手臂,曼莎飛到上面跳著,接著到她肩上磨蹭著她的耳朵。她揉揉鳥兒的頭。「我真高興你找到它了。」
「我沒找到它,是它找到我。像只蝙蝠似地飛下來,差點抓掉我一半的頭髮。」他摸摸頭頂又喃喃道:「我早該知道飛回營區太合邏輯,畢竟它也是『女性』。」他看了她們一下,又說道:「我不知道它是怎麼找到我們的。」
「啊噢!我一度迷失,而今尋回自我,我知道……啊噢!山姆是個蠢蛋!」
他皺緊眉頭。「繼續呀,死八哥,我們很快就會有烤鳥當晚餐了。」山姆在他帶回來的袋子旁蹲下。
莉兒仔細一看,發現那是車上的防水帆布。他將之打開,裡頭是一些補給品。
「有些東西被衝到峽谷末端了,這裡有桃子罐、一罐豆子、一個鍋和一條毯子,還有一個你一定會喜歡的:你的小包。」他把裝了她的肥皂、梳於之類小東西的小帆布包丟給她。
「我還發現了這個油布包。」他拿出一個藍色的布包。「不知道裡面是什麼,它不在我準備的東西裡面,一定是別人的。」他解著繫繩。「如果運氣好,或許裡頭會有我們能用的東西。」
「山姆……」莉兒先認出了它。
「花生嗎?」他喃喃抱怨著。
「是吉姆把曼莎給我時一起送我的。」
曼莎飛下來啄起一顆花生。喀啦——喀啦。
山姆畏縮地搖了搖頭,然後才又拿出其他的東西。「香瓜和芒果——峽谷另一邊有不少,香蕉,還有你最愛的——」他拿起一些紅莓並露齒一笑。
她交叉雙臂,對他露出她可不覺得有趣的表情。
「還有我最喜觀的,『烏比』。」他拿出一些褐皮、長形的根狀物。
「什麼是『優——比』?」她對著它們蹩眉。
「山藥,一種甜馬鈴薯。」
喀啦!喀啦!喀啦!
「它們配烤鳥吃味道好極了。」山姆瞪著曼莎,丟丟馬鈴薯像是在掂它的重量好丟出去。八哥鳥不理會他,只是退自又啄開另一個花生。
「瓶子裡裝的是什麼?」莉兒探過去看。
「沒什麼。」山姆用帆布蓋住它們。
「那不是威士忌酒瓶吧?」她蹩眉轉向他。「你在車上放了威士忌?」
「為了醫療和讓我們取暖啊。」
「我還以為毯子才是用來取暖的。」
「這條可不行。」山姆拿起毯子絞出裡面的水,把它鋪在靠火邊的巖上。「餓了嗎?」
「我已經吃了些香蕉,你吃吧。」她看著外面的大雨,想起先前的大水,於是又問道:「我們在這裡安全嗎?」
「不會有事的,這裡夠高了。」他繼續拿出東西。「那些馬鈴薯要等一會兒才會熟,也許你可以先吃點別的。」他開始把幾塊岩石搬到火邊。
「你在做什麼?」莉兒問道。
「烤熱石頭來烤馬鈴薯。」
「哦!」她看著他把扁平的岩塊架在火上,才剛伸頭想看清楚些,他卻突地轉過頭來,兩人的鼻尖差點撞上。
她微笑道:「啊。」
他看向他處,彷彿正試著思考似地揉揉前額。
「你忘了要怎麼做嗎?」她猜測著他突然停下的原因。
「不是。」他的肩膀僵了一下,她覺得彷彿聽見他無聲地數數,但她還未及開口,他已抽出他的刀遞給她。「要不要幫我個忙?」
「好啊!」她很高興能幫他。
「拿著刀到那邊去,」他指向他收集來的一堆樹枝。「把葉子多的枝葉砍下,葉子太多會很嗆人。」
「好。」她走向那堆木柴開始工作,不多久便已將枝葉分開。她望著沾滿黏黏樹汁的雙手,試著在長褲上擦掉,卻越弄越糟,連刀柄都沾到了。她轉頭愧疚地看看山姆,這畢竟是他的刀。不過她只是在做她的工作,一點樹汁又有何妨?想到它總會消失後,她又哼著「狄克西」拿起一根挺重的樹枝想砍下多餘的枝葉,結果運氣不好。
她濕熱的手心讓樹汁變得更滑了,她在褲子上抹抹手又試了一下,把樹枝挾在膝蓋中間,雙手舉高刀子,成功了!她拿起另一根,畢竟好方法是值得一用再用的。她高高舉起刀子,它卻從她手中飛了出去。
噢,媽的!她聞聲轉頭去找刀子。
它就在山姆的右肩上。
她驚駭地看著他在距她不到十-處站起來,瞪著插在他汩汩流血的肩上的刀。
「任何笨得會給賴蕾莉一把刀的人都活該被砍。」他咕味地頹然倒地。
「山姆!」她跑向他。「我好抱歉!真的!」她蹲在他身旁拍著他的臉頰。「求求你,山姆,求求你醒來。」
她挨過去把他的頭放在她膝上。「山姆?山姆?」她看著他蒼白乾燥的唇,看著他流著血的肩上的刀,開始哭起來。她得做些什麼才行呀。「醒醒,山姆!」
沒有動靜。
「山姆?山姆?」她又拍拍他的頰。「醒來,你這該死的北佬。」
他往上瞪著她。「山姆!我好抱歉,又好高興你醒來了。我該怎麼做?」
「把刀拔出來。」他的聲音比平時尖銳。
「刀?」她駭然低語道。
他急促地吸口氣。「不是,是我的牙齒。」他合上雙眼。「我當然是說刀。」
「現在嗎?」
「明年以前就可以了。」
「好吧.好吧。」她握住刀柄。「我要怎麼把它拉出來呢?」
「用你的手。」
「不是,我是說還有其他我該做的事嗎?」
「別再想了,隨你怎麼做吧!」
她握著刀緊閉雙眼,然後拉出刀子。
「現在你可以張開眼睛啦!」
她照做。鮮血自他襯衫的裂口滲出來,她的胃一陣翻攪,眼皮變得沉重。
「不許暈倒,天殺的!」
她聞言雙眼大睜。「我不會。」
「替我拿威士忌來。」
「我認為你現在不該喝酒,山姆。」
「去拿那天殺的威士忌,現在!」
「好吧,好吧。」她輕輕放下他的頭,拿了酒瓶又匆匆趕回他身邊。
「讓我喝一些。」
她打開瓶蓋把瓶口湊到他唇邊,他咕嚕嚕喝下幾大口。
「現在,倒一些在傷口上。」
她對他蹩起眉頭。
「快點做。」
她連忙照做,他痛得猛吸一口氣。她無能為力地坐在那兒看他緩緩深呼吸著。
然後他張眼看著她。「扶我起來。」
她扶起他。
「再高一點,」他粗聲道。「這樣才看得見傷口。」
她挪挪身子協助他坐高些。
「拉開襯衫。」
她拉開襯衫。
他看看傷口說道:「扶我躺下,再給我喝些酒。」她全照做了。「好多了。去找塊布來壓住傷口好止血。」
她輕輕放下他的頭,拿著那條毛毯回來,用毛毯的一角壓住他的傷口。她又哭了起來。
「別在我上面哭行嗎?你都把我淋濕了。」他睜開眼睛看了她好半晌,然後微微一笑。「別擔心,莉兒,我還有過更嚴重的傷呢。」
「我不是故意那麼做的。」她喃喃道。
「我知道,現在我要睡了。你繼續壓,血很快就會止了。傷口可能需要縫幾針,不過……」他的聲音逸去。
她屏息地看著他整整一分鐘,他有呼吸。她鬆了一口氣,繼續把毛毯按在他肩上,他的話在她腦中不斷迴響:「縫幾針……縫幾針……」
她來縫嗎?她拉起毛毯看看傷口,出血速度已經變慢,只看見一絲的紅,但她的罪惡感卻正全速湧出。她起身去拿她的梳子和香皂,找到了裝滿針和一卷線的小鐵盒。她轉向山姆做個深呼吸,把線穿好後,她看看他又看看針線,試著鼓起勇氣。
五分鐘後,她碰碰他的臉。「山姆?」
他低低呻吟一聲。
「山姆?我有針線可以幫你縫合。」她又拍拍他的臉頰。「你聽到了嗎?我可以幫你縫了。」
「嗯。」他閉著眼睛哼道。
呃,我想那就是「可以」的意思吧,她忖道。
她又深呼吸一次,然後把傷口縮攏,開始一針針地縫將起來,不時扮出苦相畏縮一下。他呻吟一聲,她的胃也跟著翻了一圈。她又吸口氣,告訴自己想像正在淑女學校的刺繡課堂上,而那似乎挺有效的。沒多久她縫好了傷口,並像在學校裡那樣地打了個結。
她歎口氣看看傷口,血止了,而她的縫合也完美地留在那兒。她完成了,真的完成了。
拭去額前的汗水,她彎身折好毯子給山姆當枕頭。收拾好針線盒後,她在他身旁躺下看著他睡覺。他是個英俊的男人,即使在睡眠中,那張臉仍顯得強而有力。他的鼻樑挺直而男性化,頰上和下鄂有著鬍渣的陰影,粗壯的頸子連接著那雙曾多次抱她、背她,在大水中使她免於滅頂的命運,並且在他第一次吻她時定住她的臂膀。
真是奇怪,她彷彿又嘗到了他的滋味似地。她閉上眼睛命令那些思潮退開,卻不管用。於是她只好任它去,並耽溺於看傅山姆睡覺的奢侈享受中。確定他真的沒事之後,她以臂當枕聆聽著滴滴答答的雨聲、嘩嘩剝剝的火花和曼莎的鼾聲,不多時也睡著了。
山姆瞪著他的肩膀,簡直無法相信眼前所見。他很慢很慢地數到十,又重來一遍。他看向坐在他對面,肩上如常棲著反常安靜的曼莎的莉兒,又看回他的肩膀說出極其明顯的事實:「你把它縫起來了。」
「當然啦,」她接著問道:「你不記得我問過你要不要把傷口縫起來了嗎?」
「不記得。」
「我的小包裡有針線,它被衝到這裡來真不錯,對不對?」她驕傲地微笑著。
「我可不確定。」
「為什麼?」
「因為如果你沒有針線,我就不會有個傷口看起來像個……『L』。」
「哦,那個,」她一揮手。「那沒什麼,我只是假想自己在上刺繡課,而我又只學會繡『E』、『G』和『L』,此外『L』這個字母也最適合傷口的樣子嘛!」
「啊——哈。」山姆點點頭,仍盯著他的「烙印」。他有兩個選擇:破口大罵或是不予理會,結果又想到了第三種:他大笑起來。
她奇怪地看著他,接著也微笑起來。「很高興你喜歡它。」
「莉兒,莉兒,莉兒。」山姆連連搖頭。「你真是不可思議。」
「那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只是我很高興你沒有鈕扣。」他又笑了起來。
「你知道,我並沒有想到……」她一臉沉思。
他的笑聲逸去,他看著她的小臉、大大的藍眸和燒焦的金髮,那張臉上有某種能令他為之動容的特質,自湯都市場邂逅以來,在他們相處的這段期間,他從未覺得乏味過,而那是他從未在任何女性身上發現到的。
事實上他根本很難想起曾在他生命中出現的任何一個女人,大概是因為每每她們在他身旁待上一個星期,他便會想辦法溜之大吉了。有件事他很確定:當他回到工作崗位上而她也離開很久之後,他也絕不可能忘記這幾個禮拜。
他瞥向縫成「L」的傷口,他有傷疤來提醒他。
雨連下了兩天,但莉兒卻不以為意。山姆的復原情形良好,但他堅持等到天空放晴才出發,而且從不抱怨傷口會痛什麼的。
那段時間裡她談了她的哥哥,他則告訴她吉姆和他碰過的一些事。他到過很多地方:歐洲、非洲、中國,而且一直和吉姆一起。有一晚她告訴他她父親的事,他看著她並說道:「倒媚。」
她問了他他父母的事。他說他不曉得他父親是何許人,而他母親多年前過世了。這便是她對他的過去所知的極限,雖然很好奇,她還是不敢再問他眼睛的事。
那是一段美好的休戰時光,就連他對曼莎的威脅也停止了……呃,至少已經減少到一天三次,而且也只有在曼莎損他或吃得太吵時才發作一下。
這天早上他們一塊出去找食物,他教她如何辨認山藥,也答應教她烹煮的方法。傍晚時分,她剛把一個線軸拿給曼莎當玩具,山姆便把那些甜薯拿給她。「拿到池子裡洗一洗。」
「哦,沒問題。」其實她對那池子可沒多大把握,在她眼中它看來就像希臘神話裡的冥河。
「快點,這些已經快弄好了。」他安置岩塊在火邊。
她深吸口氣走向池邊,蹲下身子猶豫地把一顆甜薯浸入比洗澡水熱的水中搓一搓,然後是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她以愉快的節奏洗著甜薯,終於洗好了最後一個。她快樂地站起來繼續舞動著,腳一下子踢到那一堆甜薯,只見它們滾散開來。
噢,要命!她追趕著它們,有兩個撲通掉進了水裡,第三個繼續跟進。她猛一探手,它停在池邊沒掉進去。
但莉兒卻進池裡去了。
水在她的鼻子裡燃燒,灌進她的嘴裡和喉嚨。她掙扎著踢著腳,然後雙腳撞到池底。她的上方突生一波水流,她突然往上衝去。
是山姆。他把她拉上水面,她又咳又嗆地抱緊他的脖子,他的雙臂環住她緊攬在他身上。「你沒事吧?」
她點點頭繼續咳嗽。「你的肩膀……」
「它沒事。」他把她放在池邊的岩石上自己跟著上岸,然後拉著她在遠離池邊後坐下來,一味凝視著她。她知道他在看她,她感覺得到。但卻不敢抬頭面對他不屑的表情。她老是出醜,心不在焉,一再地得設法彌補所犯的錯。
她覺得自己彷彿只有兩-般的渺小而且愚蠢,實在太愚蠢了。她突然大哭起來,為一切的一切。他伸臂攬住她,讓她像個嬰兒似的伏在他沒受傷的肩上痛哭。「我連甜薯都洗不好!」她像那只水牛似地哭叫道。「我刺傷你,我什麼都做不好!我是個倒媚鬼,就像傑迪說的。」
「莉兒……」
「什麼事?」她對著他的脖子抽泣道。
「沒有倒媚鬼這個東西。你只是太沒信心了,而如果你要成功地完成一件事.還得專心些才行。」
她抬起臉來看著他。
「告訴我,你在那裡洗那些甜薯時,心裡在想些什麼?」
她想了一分鐘,在到池邊前她一直對它有些不放心。「我在想那些水,我不喜歡那個池子。」
「所以你是覺得害怕。」
實際上,那時她根本沒在思考或感覺。
「那些擺動又是怎麼回事呢?」
她悶哼了聲,他看到她在跳那個笨舞了。
「我在唱歌。」她低語道,低頭想像著自己可笑的模樣。
「唱歌。」他重複道。
她感覺到他的肩膀震動了一下。
「下一回我想你應該別唱歌,專心做事就好。」
「好。」她低聲道。
「你知道嗎?」
「什麼?」
「專心固然重要,更要緊的是有信心、相信我這句話,我很清楚。這是個弱肉強食的世界,莉兒,而那是備受呵護的你毋需面對的。但是記著,回到貝爾敦——」
「是貝維德。」
「貝維德。你得站起來面對全世界的人宣佈『我辦得到』,你失敗的唯一原因便是你相信自己會失敗。」
他拿起一個酒瓶用牙齒咬開瓶蓋。「來,喝一口這個。」
「威士忌嗎?」她扮個鬼臉。
她舉瓶就唇啜了一小口,然後把酒瓶推開。
「再喝。」他把瓶子湊回她唇邊,威士忌在她口中燃燒。她趕緊吞下酒急急喘口氣,把瓶子推開去,嘴巴、喉嚨和胃全都著了火。
他看著她,再將瓶子推給她。「再喝。」
她又喝了一大口,他把瓶蓋拿給她,然後蹲在她腳邊開始解開她的靴帶。
「你在做什麼?」
「解你的靴子。」
「為什麼?」
「這樣你才能脫下它們。」
「為什麼要脫?」
「因為,莉兒,你要上相信自己的第一堂課。」
「你要我做什麼,走過火堆嗎?」她知道他不會那麼做,但某個小惡魔卻使她脫口而出腦中的第一個念頭。她又喝了一口,這玩意兒越來越順口了。一旦適應了那股燃燒的刺激,她反而喜歡上它苦中帶甜和全身溫暖的滋味。
「不是。你要學游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