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人 11
    孩提時,阿列克謝曾在伏爾加河的小河灣上凍得不厚的、平坦透明的冰面上學習溜冰。其實,他並沒有溜冰鞋,母親沒有錢給他買溜冰鞋。那時她給一位鐵匠洗衣服,在她的請求下鐵匠做了一雙用粗鐵絲當滑板的、兩邊有小孔的小木頭鞋。

    阿列克謝用繩子和細木棍把這雙木鞋綁到破舊的敞了底的氈鞋上。他穿著這雙鞋來到了河灣,來到了薄薄的、一踩就會凹下去、發生陣陣輕脆悅耳的乾裂聲的冰面上。卡梅欣近郊的孩子們大喊大叫地在冰面上滑來滑去。孩子們穿著溜冰鞋機靈地飛跑著,互相追逐著、跳躍著、旋轉著。旁人看來,這似乎是最簡單不過的事。但是阿列克謝一來到冰面上,他的腳立刻滑了出去,他仰面朝天摔倒了,摔得他疼痛難忍。

    小男孩馬上跳了起來,他害怕讓夥伴們看到他摔痛的樣子。他挪動著雙腳,身子前傾,避免向後摔倒,可是突然臉又朝前撲倒了。他重新跳起來,站在那兒雙腿直打顫。他想著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同時仔細地觀察著其他夥伴是怎麼滑行的。現在他明白了,身體既不要過於前傾,也不要大向後仰。他盡量挺直身子,但身子晃了晃又側著跌倒了。他就這樣跌倒了再爬起來直到天黑。當他從溜冰場回家的時候,渾身是雪,雙腳也累得快要站不住了。母親看了,又是氣,又是心疼。

    第二天早晨他又在溜冰場上出現了。他雙腳的移動已經做得相當正確,很穩當了,跑起來後,也能快速滑出去好幾米。然而,不論他怎樣努力,怎樣使勁,從早晨到晚上都在冰上跌跤,事情沒有太大的進展。

    但是有一天,阿列克謝永遠也忘不了這個寒冷刺骨、風雪交加的日子。大風把冰面上的干雪刮成一道道的雪痕。他做了一個成功的滑行之後,突然意想不到地旋轉起來。他有力地旋轉著,一圈比一圈充滿信心地旋轉著。他一次又一次摔倒了,一次又一次地跌傷。經過這一次又一次的重複試滑動作,不知不覺地在他身上積累下的微小的技巧和習慣彷彿突然間變成了一種統一的成熟技藝。於是現在當他移動雙腳滑行時,他感到整個身體,他那頑皮而倔強的幼小身心都在歡呼著、欣喜若狂。

    他現在的情況是同樣的。他一次次頑強地飛行,試圖重新和飛機融為一體,通過金屬和皮製的假腳來感覺這種融合。有時他覺得他就要成功了。這時他高興異常,就用飛機做出某種巧妙的特技。但是他馬上覺得動作不夠準確,飛機好像在尥蹶子,在失去控制。阿列克謝心灰意冷,只得重新投入到簡單乏味的訓練中去。

    但是在3月的一個冰雪消融的日子裡,飛機場在一個早晨的工夫突然變得昏暗起來,雪厚厚地積了一層,以致飛機在雪面上留下了一道道深深的溝痕。阿列克謝駕駛著他的殲擊機升向天空。起飛的時候,風迎面斜吹過來,把飛機向旁邊吹去,所以不得不及時糾正它的航向。就在飛機返回途中的瞬間,密列西耶夫突然意識到飛機已經服從他的擺佈了,他全身心感受到了這點。這種感覺像閃電一樣一閃而過。阿列克謝起初不相信這種感覺。他經受了太多的傷心失望,以至於他不能立即相信幸福已屬於他了。

    他向右做了一個急速的大盤旋。飛機變得服服貼貼,動作準確。阿列克謝體驗到了孩提時在伏爾加河小河灣那清脆作響的冰面上所體驗到的那種感覺。昏暗的天空好像一下子放晴了,心歡快地跳著,他感到了脖子因為激動而產生的那種熟悉的涼意,有點發麻。

    在一條看不見的界線後面他的頑強的訓練已結出碩果。他越過了這條界線,現在輕鬆自如地採擷著多日來苦練的碩果。他達到了久久沒能達到的目的。他已經和飛機融為一體了。他感到它好像是自己身體的延伸,甚至那雙毫無知覺的、笨拙遲鈍的假腳現在也不能影響這種和諧。阿列克謝感到漸漸增強的歡樂像浪潮一樣湧動著。他又做了幾次大盤旋,翻了一個倒飛觔斗,然後又讓飛機螺旋飛行。大地呼嘯而過,猛烈地旋轉起來,機場、校舍、鼓著條狀口袋的氣象塔——所有這些形成了一個密密實實的圓圈。他自信地讓飛機脫離了螺旋狀態,平穩而有力地翻著觔斗。直到現在,這架當時很有名氣的「La—5」才在他面前展示出了它全部明顯而神秘的性能。在一個經驗豐富的人手裡這是一架多麼好的飛機呀!它準確無誤地反映著每一個動作,毫不費力地描繪出一個個複雜的飛行特技,還能垂直上升,小巧、靈活而又迅速。

    密列西耶夫像醉漢似地搖搖晃晃地傻笑著從飛機裡爬了出來,對他面前那位怒氣沖沖的教官視而不見,對他的訓斥聞而不聰。就讓他罵吧!「關禁閉」?無所謂,他準備在禁閉室蹲個夠。現在反正還不是一樣?再明白不過了:他是飛行員,是一名優秀的飛行員。他操練時超額消耗掉的寶貴的汽油並沒有白白浪費。他會加倍償還這些汽油的。只要他能盡快返回前線,盡快參加戰鬥!

    宿舍裡還有喜訊等著他。枕頭上放著一封葛沃茲捷夫的來信。為了找到收信人,這封信輾轉顛簸了多少地方,經過了多少人的衣兜,已經無法判斷。信封弄得皺巴巴、髒兮兮的,還沾滿油點。還有一封挺乾淨的信,是安紐塔寫來的。

    坦克手給阿列克謝寫道,他碰到了倒霉事。他的腦袋受傷了——怎麼受傷的?是被德軍飛機的機翼打傷的。他正躺在軍團的醫院裡,不過這幾天就要出院。這件令人難以置信的事是這樣發生的:敵軍第六軍在斯大林格勒被截住、被包圍之後,他們團突破了退卻的德軍防線,快速闖進這個打開的缺口,聚集全部的坦克順著草原向敵人的後方挺進。在這次突擊中葛沃茲捷夫指揮一個坦克營。

    這是一次令人開心的突擊!鋼鐵部隊闖入德軍的後方駐地,闖入了設防的村莊和鐵路樞紐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突然出現在敵人面前。滿街都是飛馳的坦克。它們一邊射擊,一邊摧毀著道路兩旁敵軍留下的東西。當德軍警備隊的殘餘力量四處潰逃時,坦克手和裝甲車運來的摩托化步兵,點燃了彈藥庫,炸毀了橋樑,拆除了道岔和火車站的方向標,截住了潰逃的德軍的火車。他們用敵人的貯備燃料加了油,補足了食品。在德國人還沒來得及醒悟過來組織兵力進行抵抗,甚至沒有來得及判斷坦克的前進方向之時,他們就飛馳而去了。

    「阿遼什卡,我們就像布瓊尼的部隊在草原上縱橫馳騁!德國佬怕我們怕得要命!你可能不會相信,有一次我們僅用了三輛坦克和戰利品裝甲車就佔領了整個設有基地倉庫的村莊。阿遼什卡老弟,在軍事行動中敵人的驚慌失措可是一個大機會。敵軍極度的驚慌比我軍進攻的兩個士氣高昂的師團對我方更有利。不過要善於控制它,就像控制篝火的火勢一樣,要給他們一次又一次新的突然襲擊,不讓它停止。我們在前線好像已經刺穿了德軍的甲冑,甲冑裡面原來空空如也。我們就乘勝前進,攪得它一塌糊塗……

    「……於是我碰到了這件倒霉事。首長叫我們去,原來偵察機空投給他一個信筒,說某個地方有一個很大的飛行基地,有三百多架飛機,還有燃料和貨物。司令員揪了一會兒他的棕色鬍子,命令道:『葛沃茲捷夫,夜裡不許射擊,要像他們自己人那樣有秩序地悄悄接近機場,然後槍炮齊鳴,給它個突然襲擊,趁它們沒有清醒過來,殺它個人仰馬翻,不要放走一個歹徒。』我所在的營和配給我指揮的另一個營共同接受了這項任務。主力部隊按原來的路線進軍到了羅斯托夫。

    「就這樣,阿遼什卡,我們摸到了這個機場,好像一隻狐狸鑽進了雞窩。阿遼什卡,我的朋友,你大概不會相信,我們沿行大通悄悄走到德國信號兵的眼前。德國人乾脆不理我們,認為是自己人,自己人。因為是早晨,還有大霧,什麼也看不清楚,只能聽到馬達聲和履帶的嘩啦嘩啦聲。然後我們衝過去,打了起來。嘿,遼什卡,真是太有趣了!飛機一排排地停放著,我們用穿甲炮彈向它們射去。一顆穿甲炮彈能射穿五六架飛機。後來我們看到這樣不能把它們全部幹掉:他們那邊比較有膽量的飛行員已經在發動馬達了。好吧,我們關嚴了艙蓋,橫衝直撞地開了過去,用裝甲撞擊飛機的尾部——夠不到那些又高又大的運輸機的馬達,我們就撞它們的機尾。沒有機尾和沒有馬達一樣飛不起來。這時我感到有些發悶。我從艙口探出腦袋想看看情況,正馬這時坦克撞到了飛機上。機翼的碎片擊中了我的頭部。謝天謝地,鋼盔擋了一下,否則就沒命了……不過這是小事一樁。我就要出院,我又要見到我的坦克兵了。還有一件倒霉事:住院時我的鬍子被剪掉了。我留啊留,留得又寬又大,可他們毫不吝惜地把它剪掉了。唉,去它的吧!雖然我們推進的速度很快,但是我想到戰爭結束時,我還會長出一把鬍子蓋住我的難看相的。雖然,你知道嗎?阿遼什卡,安紐塔不知何故不喜歡我的鬍子,總是在信裡說它難看。」

    信很長,可以看出,葛沃茲捷夫寫信的時候,正為住在醫院而感到寂寞心煩。他在信的末尾順便提到,在斯大林格勒附近,當他的坦克兵在戰鬥中丟掉了坦克,而等待新坦克時,他們曾步行打過仗。這時在著名的瑪瑪耶夫山崗他見到了斯捷——伊萬諾維奇。老人家在學習班進修過,當了官。他現在是准尉,指揮一個反坦克火炮排。但是他仍然保持著狙擊手的習慣。他說,他的野獸現在變得更凶了:已不再是從戰壕裡爬出來曬太陽的、馬馬虎虎的德國佬了,而是又堅固又狡猾的坦克。但是老人家在俘獲它們時顯示了西伯利亞人的狩獵本領——機智靈活、沉著冷靜和準確的射擊。見面時,他和葛沃茲捷夫喝了一壺劣質的戰利品酒。這酒是在喜好儲藏的斯捷——伊萬諾維奇那裡找到的。他們提起了所有的朋友,老人家特別向密列西耶夫轉達了最深的敬意,並邀請他們倆,如果倖存下來,戰後到他的農莊去捉松鼠或是打水鴨解悶。

    密列西耶夫讀完這封信心裡感到既溫暖又惆悵。四十二號病房的所有朋友早就作戰去了。現在葛裡沙-葛沃茲捷夫和斯捷——伊萬諾維奇老人家在哪兒呢?他們怎麼樣了呢?戰爭的風暴會把他們吹到哪兒去?他們還活著嗎?奧麗雅在哪兒呢?

    這時阿列克謝又想起了政委沃羅比約夫的話:軍人的書信就好像是已經墜落的星星的光輝,很久很久才照射到我們這裡。雖然有時那顆星已隕落了,但是它的光輝,鮮明而耀眼的光輝,依然久久地劃過長空,給人們帶來那顆不復存在的發光體的親切的閃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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