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冬和早春密列西耶夫是在進修學校度過的。這是一所古老而正統的空軍學校,學校有漂亮的飛機場,富麗堂皇的宿舍樓、華美的俱樂部。莫斯科劇院的巡迴演出團時常到這裡的舞台上獻藝。這所學校儘管也是擁擠不堪,但它卻嚴格地保持著戰前的秩序,甚至連軍服上的細微之處也不得不十分留意。因為靴子要是沒有擦乾淨,大衣上要是掉了鈕扣,或是倉促中把飛行用圖包放到了腰帶上面,按校長的命令要進行兩個小時的嚴格整頓。
阿列克謝-密列西耶夫所在的飛行大隊正在學習駕駛當時最新式的蘇聯「La—5」型殲擊機。訓練工作很嚴格:大家要研究馬達和機器零件,學習技術。聽課的時候,阿列克謝對於蘇聯空軍在他離開軍隊那個不算太長的時期中所取得的飛快進步感到吃驚。那些在戰爭初期還算是最新式的裝備,現在已經落伍了。在戰爭初期認為是傑作的、適宜於高空作戰的靈便的「飛燕」和輕捷的「米格」,現在也退役了。蘇聯工廠在戰時極短的時間內開發生產的最新型的、壯麗的「雅克」、時髦的「La—5』型和雙座的「伊柳」代替了它們。這些緊貼地面飛行,能將炸彈、子彈和炮彈直接射到敵人腦袋上的空中坦克,已經在敵軍中獲得了令人膽戰心涼的綽號:「黑色死神」。新技術使空戰越來越複雜,這樣就要求飛行員不僅要熟悉自己的飛機、具有果斷堅強的意志,而且還要有在戰場上迅速判斷方向的本領——將空戰分為既獨立又互相配合兩部分,而且要不等到命令的下達,就有膽識地單獨採取行動。
所有這一切都是饒有興趣的。但是前線的進攻戰正緊張激烈、毫不停息地進行著,所以阿列克謝-密列西耶夫儘管坐在寬敞明亮的教室裡,坐在舒適的黑色課桌後面上課,他仍然感到心情壓抑。他更加思念前線,更加渴望戰鬥。他學會了忍受肉體上的痛苦。他能強迫自己完成難以完成的事,但是他無法忍受迫不得已的無所事事所帶來的莫名的煩惱,他有時幾個星期都沉默寡言、心不在焉、情緒惡劣地在校園裡徘徊。
阿列克謝非常幸運,斯特魯契柯夫少校也在這所學校進修。他們見面時跟老朋友一樣。斯特魯契柯夫大約晚到學校兩個星期,但是他馬上就熟悉了學校獨特的日常生活,適應了學校在戰時非同尋常的嚴格條例,大家都把他當作自己人。他馬上發現密列西耶夫情緒不佳,所以晚上他們洗完臉,各自回寢室時,他碰了碰他的腰說:
「不要發愁,小伙子,我們這個世紀的仗夠你打的。你瞧,攻到柏林的路還很長:要一步一步地來!我們還有好多仗要打。我們可以打個夠。」
在他們沒有見面的這兩三個月中,照部隊裡的說法,少校明顯地「變了形」,變瘦了,變老了。
隆冬時節,密列西耶夫和斯特魯契柯夫所在的班組開始了飛行實習。在這之前,密列西耶夫已經十分熟悉了這種小巧的。機翼很短的、外形像一條長著翅膀的小飛魚一樣的「La—5」型飛機。他時常在休息的時候到機場來觀看,這些飛機如何經過短短的起跑開始起飛,如何突然地騰空而起,如何在空中盤旋,它那淺藍色的機身又是如何在陽光下熠熠閃光。他時常走近飛機,仔細地觀察它,用手摸摸機翼,拍拍機身,好像這不是一架飛機,而是一匹保養得很好的、漂亮的純種馬。現在全班組的人都來到了起跑線上,每個人都急於試一試自己的本領,這樣就開始了一場很有克制的爭吵。教官第一個就叫了斯特魯契柯夫。少校的眼睛閃閃發光,調皮地笑了笑,一邊系降落傘的皮帶,一邊吹著曲子關上了駕駛室。
隨後馬達隆隆地響了起來,飛機啟動了,在機場上滑跑起來。它的身後揚起的雪上在陽光下閃耀著七彩光環。現在飛機飛到空中,陽光裡的機翼閃閃發亮。斯特魯契柯夫在飛機場的上空劃了一個急劇的弧線,做了幾個漂亮的盤旋,用機翼翻了一個觔斗,熟練而漂亮地完成了一整套規定的動作,然後就從人們眼前消失了。忽地它又從學校屋頂後鑽了出來,馬達轟轟地響著,快速從機場上飛馳而過,差點兒碰到等候在起跑線上的學員們的帽子。它又消失了,然後又出現了,開始穩穩地降落,展示出三點式著陸的熟練技巧。斯特魯契柯夫異常興奮地跳出駕駛室,簡直是欣喜若狂,就像一個淘了氣的孩子似的。
「這不是飛機,是小提琴!我的上帝,是小提琴!」他喊道,打斷了教官對他蠻幹的責備,「用它可以演奏柴可夫斯基的樂曲……我的上帝,太生動了,阿遼沙!」他使勁抱住了密列西耶夫。
飛機確實好極了,大家一致同意這一點。輪到密列西耶夫飛行了,他用綁帶把假腳縛到操縱踏板上。飛機升到空中之後,他才突然感覺到,這匹馬對於他這個失去雙腳的人來說太暴烈了,他需要倍加小心。飛機離開地面後,他並沒產生那種給飛行員帶來快樂的、與飛機融為一體的美好感覺。這是一種結構精密的飛機。它不僅能感覺到每一個動作,而且能感覺到放在操縱桿上的手的顫抖,並且立刻通過相對應的動作在空中把它表現出來,就飛機的敏感程度來說它的確像一架優質的小提琴。只有到了這個時候,阿列克謝才敏感地體會到他的無法挽回的損失和他的假腳的遲鈍。他明白了,在操縱這樣的飛機時,假腳,甚至是最好的、受過最好訓練的假腳也無法代替有血有肉、有感覺、有彈性的真腳。
飛機輕盈而矯健地劃過長空,順從地反應著操縱桿的每一個動作。但是阿列克謝害怕它。他發現,飛機急劇盤旋時,他的腳總是反應很遲鈍。他無法達到每個飛行員都練就出來的、他們必須具備的那種協調性。這種遲鈍會導致敏感的飛機螺旋飛行,從而造成可怕的後果。阿列克謝感到自己像一匹被束縛的馬。他不是膽小鬼,不是,他毫不為自己的生命擔心,他起飛時甚至都沒有檢查過降落傘。但是他害怕他最小的失誤會讓他永遠離開殲擊機飛行隊,封住通往他熱愛的職業的道路。他異常謹慎起來,飛機著陸時,由於他心情煩躁和假腳的遲鈍,飛機一點也不平穩,在雪地上笨拙地向上跳了好幾下。
阿列克謝一言不發,面色憂鬱地從駕駛艙裡走了出來。戰友們,甚至連教官本人都爭先恐後地說著言不由衷的讚美之辭。這種寬容的態度使他越發難過。他揮揮手,默默地穿過雪地,一瘸一拐地、搖搖晃晃地拖著雙腳朝學校的灰色大樓走去。現在在他駕駛過了殲擊機之後,才感到自己是那樣地無能為力,這是自那個3月的早晨——他的被擊落的飛機撞到松樹林頂端——之後最令他痛苦的事。阿列克謝沒有去吃午飯和晚飯。儘管學校有嚴格的規章制度,嚴禁白天在寢室裡逗留,可他仍然穿著鞋,枕著手臂,仰面躺在床上。任何人,不管是學校的值班人員,還是路過此地的指揮官都知道他心裡不好受,所以誰也不願走過來批評他。斯特魯契柯夫來了一趟,想和他說說話,可是阿列克謝一句話也不說,他只好同情地搖搖頭離開了。
斯特魯契柯夫剛一離開,學校的副指導員卡普斯金中校就腳跟腳地走進了密列西耶夫的寢室。他身材矮小,模樣醜陋,戴著高度近視鏡,穿著一套不合身的、又肥又大的軍服。學員們都愛聽他講的國際關係課,因為講課時這位外表笨拙的人能使聽眾的內心為他們參加了這場偉大的戰爭而充滿自豪感。然而作為一名領導,他並不十分受重視,大家都把他當作偶然進入飛行組的、對飛機一點也不懂的文職人員來對待。卡普斯金沒有搭理密列西耶夫,他檢查了一下房間,聞了聞空氣,忽然生氣地問:
「哪個鬼東西在這兒抽煙了?不是有吸煙室嗎?上尉同志,這是怎麼回事?」
「我又不抽煙。」阿列克謝冷淡地答道,一動不動。
「那您為什麼躺在床上?您不知道規章制度嗎?為什麼長官進來,您也不站起來?……起來。」
這不是命令,恰恰相反,這些話說得友好而隨便,但是密列西耶夫萎靡不振地服從了命令,在床邊立正站好。
「這樣才對,上尉同志,」卡普斯金表揚道,「現在請坐吧,我們談談。」
「談什麼?」
「就是我們應該怎麼對您?我們還是離開這兒吧?我想抽煙,您這兒又不允許。」
他們來到昏暗的走廊,在窗前停住了,走廊裡半明半暗的電燈閃著微弱的藍色光亮。卡普斯金叼著的煙斗絲絲地響著,每吸一口煙,煙斗就燃旺起來,他那若有所思的寬臉龐就立刻從昏暗中露了出來。
「我今天準備處分你們機組的教官。」
「為什麼?」
「因為他沒有徵得學校指揮部的同意,就讓您駕機升空了……喂,您為什麼總是這麼看我?其實,我也應該處分自己,因為我到現在也沒跟您好好談一談。總是沒有工夫,抽不出時間,可心裡總是想著要找你……好吧。現在看來,對您,密列西耶夫來說,飛行並不是件簡單的事,的確如此。就為這點我也應該批評一下你們的教官。」
阿列克謝沒有吱聲。站在他身旁抽著煙斗的這個人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是一個認為有人侵犯了他的權力,沒有及時向他匯報學校裡發生的非常事件的官僚嗎?是一個在飛行員選擇條例中找到了禁止殘疾人飛行這一條的小官吏嗎?還是一個乘機顯示權力的怪人?他要幹什麼?他為什麼到這兒來?即使他不來,阿列克謝心裡已經夠難受的了。
密列西耶夫內心緊張極了,他勉強控制著自己的情緒。幾個月來不幸的遭遇教會他避免作出倉促的結論,況且正是這個模樣醜陋的卡普斯金身上有一種不易察覺的神情,讓人想起政治委員沃羅比約夫——一個被阿列克謝在心中稱為真正的人的人。煙斗裡的火星忽閃忽滅,指導員那張長著聰明有神的眼睛和大鼻子的寬臉龐也隨之在藍色的煙霧中忽隱忽現。
「您瞧,密列西耶夫,我不是想恭維您。但是,不管怎樣,您都是世界上唯一一個失去了雙腳而能駕駛殲擊機的人。唯一的一個!」他藉著昏暗的燈光看了看煙嘴上的小孔,擔心地搖了搖頭,說:「我先不談您想回到作戰部隊的志向,這當然是件好事。事實上這也沒有什麼特殊之處,現在是每個人都盡其所能為爭取勝利而工作的時候……這個討厭的煙斗是怎麼搞的?」
他重新摳了摳煙嘴,好像全身心都專注於這件事。而阿列克謝卻被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預感攪得心神不寧,所以他迫不及待地等著他要對他說的話。卡普斯金一邊摳著煙斗,一邊繼續說著,根本不在乎他的話會產生什麼樣的效果。
「問題不在於您,密列西耶夫上尉。問題在於您失去了雙腳卻訓練成了當今世界上公認的只有十分健康的人才能達到的技巧,況且這樣的人一百年也未必能有一個。您不僅是密列西耶夫公民,而且是一個偉大的實驗者……哈,終於挖通了!我把什麼東西填到裡面去了?……所以我們不能,也無權,您明白嗎?我們無權把您當作一般的飛行員來對待!您開始了重要的嘗試,我們有責任全力幫助您。可怎麼個幫助法呢?您自己說說看,您在哪些地方需要幫助?」
卡普斯金重新把煙斗裝滿,又抽了起來。煙斗裡忽明忽暗的紅色反光一會兒把他那張長著大鼻子的寬臉從昏暗中顯現出來,一會兒又讓它融入這片黑暗。
卡普斯金答應跟校長商量,讓他增加密列西耶夫的飛行次數,並建議阿列克謝自己也制定個訓練計劃。
「不過這樣一來不知要耗費多少汽油!」阿列克謝惋惜地說。他對這個身材矮小、模樣醜陋的人這樣簡單而又實際地解決了他的疑難而感到吃驚。
「汽油當然是重要的東西,尤其是現在,我們使用也得精打細算。但是還有比汽油更寶貴的東西。」卡普斯金用力在鞋跟上磕掉了他那只彎曲的煙斗裡灼熱的煙灰。
從第二天起,密列西耶夫開始了單獨的訓練。他工作起來不僅像學習走路、跑步、跳舞那樣具有堅韌不拔的毅力,而且渾身充滿了一種真正的振奮精神。他努力分析研究飛行技術,琢磨它的所有細節,把它分解成一個個小動作,然後專門研究每一個小動作。現在他所做的就是他在少年時代就自發地理解了的東西,他憑智慧獲取了以前憑經驗和習慣獲得的東西。他想像著把操縱飛機的過程分解成一個個基本的動作,然後對其中每個動作都進行特殊的技巧訓練,並把雙腳的操縱感覺從腳掌提升到小腿上。
這是一項艱苦的、細緻耐心的工作。起初它的效果微乎其微。可是經過一次次的訓練,阿列克謝終於感覺到飛機好像越來越與他融為一體了,也越來越聽話了。
「喂,藝術大師,事情進展如何?」每次見面卡普斯金總是問他。
密列西耶夫豎起了大拇指。他沒有言過其實,事情進展得雖不是十分順利,但是正在穩步而紮實地進行。尤為重要的是,經過這些訓練,阿列克謝不再感到自己坐在飛機上就像一位騎在烈性快馬上的笨拙無力的騎手了。他對自己的飛行技藝重又恢復了信心。這種信心似乎也傳給了飛機,它像一個有靈性的東西,像一匹能感覺到優秀騎手的駿馬,變得更加聽話了。飛機將它所有飛行性能都逐漸地向阿列克謝展示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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