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的「上校室」病房位於二樓的走廊盡頭。室內的窗戶一個朝南,一個向東,所以陽光能夠整天照射進來,漸漸從一張床移到另一張床上。相比起來這間房間並不大。從遺留在地板上的黑色斑跡來看,戰前這裡放置了兩張床,兩個床頭櫃,中間還有一張圓桌。現在這裡放了四張床。一張床上躺著一個渾身上下裹滿了繃帶的傷員,就像襁褓中的新生嬰兒。他一直仰躺著,從繃帶的縫隙處盯著天花板,目光呆板、毫無生機。另一張床,與阿列克謝的床並排,床上躺著一個極好動的人,那張軍人的臉上佈滿了皺紋和麻子,鬍子是斑白色的,人又殷情又好談。
大夥兒在醫院裡很快就混熟了。傍晚時分,阿列克謝就知道麻子是西伯利亞人,農莊主席,是個獵人。他的軍職是狙擊手,而且是非常幸運的狙擊手。葉利尼城下的著名戰役開戰時,他正在西伯利亞師服役,他的兩個兒子和女婿也在同一部隊。他參加了戰爭,他說他「敲掉」了近七十個德國兵。他是「蘇聯英雄」,所以當他向阿列克謝介紹自己的姓的時候,阿列克謝饒有興趣地打量著他那並不出眾的外貌。他的姓名當時在軍隊裡是如雷貫耳的,許多大報都用專門文章報道過這個狙擊手。醫院裡的人,無論是護士、主治醫生,還是瓦西裡-瓦西裡耶維奇本人一律尊稱他斯捷——伊萬諾維奇。
病房裡的另一個病人,纏在繃帶裡,整天躺著,關於自己的事一言未發。本來嘛他就什麼也不想說,可是無所不知的斯捷——伊萬諾維奇卻將他的故事悄悄地告訴了密列西耶夫:他是坦克部隊的中尉,也是個「蘇聯英雄」。從坦克學校步入軍隊,戰爭一爆發就參戰,在布列斯特一立陶夫要塞附近打了第一仗。在別洛斯托克城下著名的坦克大戰中他的坦克被擊毀了。他就跳入了另一輛指揮官已經陣亡的坦克,帶領剩餘坦克掩護向明斯克撤退的軍隊。在布克河的戰鬥中他損失了第二輛坦克,負了傷,可他又登上了第三輛坦克,接替犧牲的連長,自己指揮連隊。後來他誤入了德國人的後方,用三輛坦克組建成游擊小組,在德國人的大後方遊蕩了一個月,襲擊輜重和縱隊。他用戰場上遺棄的燃料、彈藥和備用零件來加油、補充給養——在那裡,在大路兩旁,綠草如茵的低谷裡,在森林和沼澤中,停放著大量無人看管的各種型號的被擊壞的坦克。
葛沃茲捷夫出生在達拉高布日近郊。當他聽到蘇聯情報局的戰報說戰線已經逼近他的故鄉時(坦克手們是從領隊坦克裡準確地收到這一消息的),他實在忍無可忍了,他炸毀了他們的三輛坦克,率領倖存下來的八名士兵,潛入密林。
就在戰爭爆發的前夕他曾回過趟家裡,回到那位於蜿蜒曲折、綠草茵茵的小河之畔的小村莊裡小想數日。他的母親是位鄉村女教師,生了重病,這樣父親就將兒子從部隊裡召了回來。父親是個老農藝師,州蘇維埃勞模的代表。
葛沃茲捷夫回憶起那座學校旁邊的矮小卻很結實的小木房子。母親又乾癟又憔悴,無望地躺在舊式沙發上。父親穿著過時的繭綢上衣在病榻旁焦急地咳嗽,不停地捻著白色的鬍鬚。三個妹妹都還年少,身材不高,皮膚黝黑黝黑的,酷似母親。他回憶起那個個子頎長、藍眼睛的鄉村醫生冉尼雅來,她乘著木橇一直把他送到車站,他答應每天給她寫信。現在他像一頭野獸在白俄羅斯境內沿著被蹂躪的田野,順著被燒焦的、空蕩蕩的村莊,繞過城市,避開大道東躲西鑽。他憂傷地思忖道:即將見到的小屋會怎樣呢?他的親人們是否已經離開村莊了?要是他們沒有離開,又會怎樣呢?
果然如此,葛沃茲捷夫在故鄉的所見所聞竟比最悲慘的想像還要可怕恐怖。無論是小屋親人、冉尼雅還是村莊本身都已無處尋找。一個瘋瘋癲癲的老太太一邊手舞足蹈、嘟嘟噥噥,一邊在爐子上燒著東西。那個爐子孤零零地立在燒焦的廢墟上。從老太太嘴裡他打聽到,當德國人來的時候,女教師的健康更加惡化了。農藝師和女兒們猶豫不決,既不能運送折騰她又不能撇下她不管,這樣一家人就留下來了。德國人得知村裡還有一戶是州蘇維埃勞模的代表,就把他們抓起來,當天晚上將他們吊死在小屋旁的白樺樹上,隨後一把火燒了房子。冉尼雅呢,她跪到為首的德國軍官那兒替葛沃茲捷夫一家求情,好像是受盡了折磨,似乎是那個軍官還威逼她相從,至於那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老太太也不得而知。直到第二天夜裡姑娘才被從軍官的屋裡抬了出來,人已經死了。她的屍體竟然在河邊暴躺了兩天!村莊是五天前才燒燬的。德國人之所以燒它,是因為有人放火焚燒掉了他們放在集體農莊馬廄裡的油灌車。
老太太領著坦克手來到一座房屋的廢墟上,並將那棵蒼老白樺樹指給他看。還在孩提時,他就在那粗大的樹枝上蕩鞦韆。可是現在白樺樹枯萎了,五根殘斷的繩子掛在被熱氣熏死的樹枝上飄來蕩去。老太太一邊手舞足蹈地走著,口中嘰嘰咕咕念著祈禱,一邊又將葛沃茲捷夫領到河邊,讓他看看姑娘暴屍的地方。那個姑娘,他曾答應過每天給她寫信的,可是後來他一封也沒寫啊。他站在沙沙作響的苔草叢中,佇立了一陣,轉身向樹林走去,那裡他的戰友在等待他。他一語未發,眼淚一滴也沒掉下來。
6月末,當高涅夫將軍的部隊在西線發起進攻時,葛利高裡-葛沃茲捷夫同自己的戰士一起突破了德軍的陣線。8月份他得到一輛嶄新的、大名鼎鼎的「T一34」型坦克。入冬之前他就在全營裡以「無可匹敵的人」而著稱。人們談論他,報紙上介紹他,他的那些事跡似乎是不可思議的,但都是真人真事。有一次派他去偵察,夜裡他駕著坦克,加足了馬力猛地躍過德軍的防禦線,順利地越過地雷區。他開始射擊,弄得敵人驚恐不安。他衝進一座為德軍佔領,又被紅軍用半圓形包圍圈牢牢鉗住的小鎮裡,然後又衝到另一端的我軍陣地。這一行動著實讓德國人驚慌失措一番。還有一次,那是在德軍後方打游擊。他一下躍出埋伏點,向德軍的馬車輜重隊發動突然襲擊,用坦克的履帶把馬匹、大車和德國兵碾得稀哩嘩啦。
冬天他率領一支為數不多的坦克小分隊去進攻日熱夫附近的一個設防村莊裡的衛戍部隊,那裡駐紮著敵人的一個小小的作戰指揮部。當坦克小分隊越過防禦帶的時候,就在村莊入口的附近,一隻裝滿燃液的瓶子擊中了他的坦克。濃煙滾滾、令人窒息的火焰吞噬了坦克。可是他和坦克手們仍繼續戰鬥。坦克像一個巨大的火球在村莊裡縱橫馳騁,坦克上所有的槍炮左右橫掃,坦克左突右閃,追趕著、用履帶碾壓著那些逃竄的德軍士兵。葛沃茲捷夫和那些當初與他一道殺出包圍圈最後又被他精選來的坦克手們十分明白,油箱和火藥說爆炸就爆炸,他們就要犧牲了。濃煙熏得他們呼吸沉重,熾熱的甲板灼傷了他們的皮膚,烤著了他們的衣服,但是他們仍然堅持戰鬥。一發在坦克履帶下爆炸的重型炮彈將坦克炸翻了,或許是爆炸的氣浪,或許是掀揚起的沙土和雪撲滅了坦克上的火焰。人們把葛沃茲捷夫從坦克裡拖出來時,他已經渾身燒遍了。他是和射手並排坐在炮塔上的,射手犧牲了,他就頂替死者,繼續戰鬥。
已經是第二個月了,坦克手仍處於生死存亡的邊緣。康復毫無希望,他對什麼都不感興趣,有時整整一天不發一語。
重傷員的世界通常局限在他們病室裡的牆壁之內。這些牆壁之外所進行的戰爭,大大小小的事件,以及由此而激起的沸騰的熱情,每一天都會在人們的心靈上留下新的痕跡。而重傷員的病房卻是禁止傳播外面世界的消息的,這樣院牆外的風暴傳到這裡時也僅僅是遙遠而又微弱的餘波了。病房裡的人身不由己,只好以日常瑣事度日。一隻昏昏欲睡、滿身塵土的蒼蠅不知從何處飛落到被陽光曬得暖融融的玻璃上——這是一件大事。病房護士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今天穿了一雙嶄新的高跟鞋,下班後直赴戲院——這是一條新聞。端上來的第三道菜不是大夥兒吃膩了的干杏果凍,而是甜湯黑杏——這也成了談論的話題。
對於重傷員來說,使他們永遠忘不掉的是那些既惱人又漫長的醫院生活,是他們的傷勢。負傷使他們無可奈何,脫離了戰士的行列,脫離了艱苦的戰鬥生活,來到這兒躺到這張又軟和、又舒適然而立即就生厭的病榻上。他們惦念自己的傷口,是腫大呢還是骨折呢,想著想著就昏然入睡,並且還夢見傷口。一覺醒來,就立刻焦急地設法打聽,消腫了沒有,紫塊退了嗎,體溫是高還是低。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靈敏警覺的耳朵對每一絲聲響常常會覺得擴大了十倍;精神也是這樣,總是集中在自己的病痛上,感到傷口越來越嚴重。讓那些在戰場上視死如歸、意志最堅定的軍人也怯生生地從教授的語調中捕捉細微差異,看著瓦西裡-瓦西裡耶維奇的臉色,屏住呼吸猜測他對病情進展的意見。
庫庫什金總是怒氣沖沖、怨這怨那的。他老是覺得夾板夾得不夠緊,這樣斷骨就接不好,以後還得弄斷重接。葛裡沙-葛沃茲捷夫沉淪於神情沮喪、似睡非睡的狀態中,老是沉默不語。但是不難看出,當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給他撤換繃帶,把幾士林一點一點地塗抹到他的傷口上的時候,他是那麼地焦急不安,緊緊盯著自己的燒傷的身體:皮膚呈暗紫色,像破衣爛布似地貼掛在身體上。不難看出當他聽到醫生的談話的時候,他又是那麼地仔細留神。斯捷——伊萬諾維奇是病房裡唯一能夠走動的人,儘管背弓得像根鐵鉤子,還得扶著床邊才行。他常常又可笑又惱怒地咒罵炸傷他的「飯桶」炸彈以及震傷引起的「該死的脊椎神經根炎」。
密列西耶夫小心仔細地隱藏著自己的感受,假裝對醫生的交談索然沒趣。可是每一次解開繃帶去電療,他一看見腳背上暗紅的紫塊在惡化,緩慢而頑固地往上攀爬的時候,就驚得目瞪口呆。
他的性情變得暴躁、憂鬱。同伴的一個笨拙的笑話,被單上的一道皺褶,年老的助理護士手中滑落的一把刷子,一切都能惹起他難以抑制的怒火,大發雷霆。儘管一份嚴格規定的、逐漸增量的醫院裡良好的飲食很快就使他恢復了體力,當纏裹繃帶或光療時,他再也不會因瘦骨嶙峋的樣子讓年紀輕輕的女實習醫生恐懼害怕了,但是他腳上的病情也越來越糟糕,與他肌體的日漸結實恰恰成反比。紅腫仍在往上擁,一直越過踝骨,腳趾完全失去了知覺,用針扎進去,也不覺得疼痛。後來終於有了一種新的方法控制了腫脹的蔓延,名字起得稀奇古怪的,叫「封鎖療法」。可是疼痛越來越凶,簡直令人無法忍受。白天阿列克謝把臉埋在枕頭裡靜靜地躺著。夜裡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給他注射嗎啡。
「截肢」這個可怕的字眼如今在醫生的談話裡越來越平常了。瓦西裡-瓦西裡耶維奇有時停在密列西耶夫的床邊,問道:
「怎麼樣,爬爬蟲,痛嗎?要麼,切掉怎麼樣啊?卡嚓一下——扔到一旁就了事了。」
阿列克謝渾身一陣發冷,心小顫怵不已。他咬緊牙關,免得大叫大嚷起來,一個勁地搖頭。教授卻生氣了,嘟嘟嚕嚕地說:
「忍吧,忍吧一那是你的事。我們還是用這個辦法試試。」說完又交代了新的囑咐。
他隨手關上了房門,走廊裡查房的腳步聲沉靜下去,然而密列西耶夫緊閉雙眼想道:「腳,腳,我的腳……難道真的要變成一個沒有腳的人,成為一個裝上假肢的殘廢,就像故鄉卡梅欣那個老艄公阿爾卡沙大叔那樣嗎?游泳的時候,也像他那樣先把假腿摘掉、放在岸上,然後像猴子似地只用兩隻手東劃西劃嗎?」
這感受又因為一種新情況而更加加深了。住院的第一天他就讀了來自家鄉卡梅欣的信。母親的來信像所有的普通母親的信一樣,折疊成一個小小的三角形,言簡意賅。信的一半內容是親戚們的問候和讓阿遼沙安心的客套之辭,家中一切托上帝鴻福,不必為她擔心。而另一半內容則是請他愛惜自己,不要著涼,不要弄濕了腳,不要爬到危險的地方,要提防陰險狡詐的德國人——關於這一點她從鄰居的嘴裡聽到的真是太多了。這類信的內容大都是千篇一律,間或也有不同的。有一封信母親談到,她是請求一個女鄰居為戰士阿列克謝祈禱的,雖然她本人並不相信上帝,可是凡事就怕有個萬一,禱告禱告也無傷大雅。另一封信她替他哥哥擔心,哥哥在南方的某地作戰,好久未給家裡寫信了。最後一封信她說她夢見他們了,似乎是在伏爾加河春汛的時候孩子們回來了,似乎是與已故的父親垂釣而歸。她就用家裡最受歡迎的食品——魚泥餡餅——來款待他們。她的女鄰居是這麼解釋這個夢的:有一個兒子肯定要從前線回來了。老太太請阿列克謝探探長官的口氣,是否能准他個假,哪怕一天也成。
一個藍色的信封上用粗大圓渾的學生字體寫著字,那是一位少女的來信。她與阿列克謝曾經一起在工廠藝徒學校上學。她叫奧麗雅,現在她是卡悔欣制材廠的技工,他在少年時代也曾經在那裡當過金屬車工。這個姑娘不僅僅只是他少年時的夥伴,所以說她的來信就非同尋常了,有特別的意味。他反覆地讀著來信,一次又一次回味著,這自然是事出有因的。想在簡單的字裡行間尋覓出言外之意——那是一種連他自己也說不清的、朦朦朧朧的、欣喜不已的、只可意會的東西。
信中說,她現在忙得不知所措,為了節省時間,她已經不回家過夜了,就睡在辦公室裡。信中還說,阿列克謝如今恐怕認不出自己的工廠了,要是他能猜中他們此時此刻在製造什麼,他一定會驚詫不已、欣喜若狂的。信中她還附帶說道她幾乎沒有休息日,有時一月輪到一次,但她還是在休息日經常去看望他母親。老太太感到身體不太硬朗。因為他的兄長沓無音信,所以她過得挺不舒坦的,最近總鬧小病小災。姑娘讓他時常給母親寫寫信,報喜別報憂,免得老太太擔驚受怕的,因為他現在也許是她唯一的喜悅了。
阿列克謝反覆閱讀著奧麗雅的來信,對母親托辭做夢的良苦用心茅塞頓開。他明白了他的母親是那麼盼望他、那麼對他寄予厚望;他明白,假若把自己的災難告訴了她倆,那將會帶去多麼可怕的打擊啊。他久久地思索著該如何是好。他是沒有勇氣回信說實話的。他決定緩一緩再說,這樣就寫了信告訴她倆他生活得很好,被調到一個安全的地區。為了使改變了的地址不露出破綻,更加真實可信起見,他還說如今他在後方部隊服役,執行著專門的任務,從各方面的情況來看,他還需要在這裡呆上好一陣。
然而最近,當醫生們的談話總是說到「截肢」這個字眼的時候,他覺得非常可怕。他怎麼能變成一個殘廢回到卡梅欣!他又怎麼能讓奧麗雅看到自己的假肢?他將會給自己的母親帶去多麼可怕的打擊啊!母親的另外幾個兒子都在前線失蹤了,他可是她苦苦期待而歸的最後一個兒子啦!病房裡的寂靜又惱人又鬱悶,煩躁不安的庫庫什金將身下的彈簧墊褥弄得吱吱哼哼;坦克手在默默地歎息著;整天站在窗旁打發日子的斯捷——伊萬諾維奇腰彎得像什麼似的,用手指敲打著玻璃。就在這種氣氛中密列西耶夫一面聽著各種聲響,一面想著自己的心事。
「截肢?不,決不能這樣!那還不如死掉好啦……多麼冷酷、惡毒的字眼呀!截肢!不幹,絕對不於!」阿列克謝想道。睡覺時他甚至夢見一個變化無常的鋼蜘蛛,用它那些尖尖的、彎曲的腿夾折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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