惻隱之心,或者是憐憫之心,人皆有之。
威風傲世的石家莊似乎就此沒落下去了。
荒蕩虛驕的石子材,癡執得倒也令人同情與歎息。
時間已經午後未脾時分了,沈家莊的客廳裡,雖然坐著不少的人,但是,他們的心,全都感慨萬千,口裡全都默然無語。
只有沈如婉,沈如婉的確是沈家莊院內的百靈鳥、開心果。她生性坦爽,稚氣猶存,依然是喜孜孜的說東說西、話高話低。
她一會兒指責石子材的無恥瞎纏,一會兒卻又誇耀石家莊的地勢險要,一半是由於天真率直,一半也是有意逗說。岑寂沉悶的氣氛,被她「嘰嘰喳喳」的語聲又引得再度開朗、爽朗了起來。
麥小雲頓時敘述他按捺已久的一段賞心事了。
「諸位,我告訴你們一件事情。」
「什麼事情,你就說呀!」這還是沈如婉口中脫的話。
麥小雲只是朝她笑笑,卻轉向麥無名說:「但是我要先問無名—些問題。」
「什麼問題?你問好了。」麥無名說得直截、說得爽快。
「無名,你來自普陀?」
麥小雲如今不再稱呼「麥兄」了,也不再叫對方為「麥少俠」,一口—個「無名」,順口,自然而又親切!
「是的。」
「長在松雲寺?」
「是的。」麥無名刻意的望了對方一眼,有些猶豫、有些遲疑。
「太湖桑頭渚也曾經是你的家園?」
麥無名心中陡然一動,喔!是了。他們第—次相遇的地方,就是太湖桑頭渚外的大道上,兩個人分鬥著廖不一和潘松秋那一雙魔頭,他釋然了。
「不錯!」
「無名,你今年多少歲了?」
「虛度二十一。」
「生日呢?」
麥無名心頭又遲疑起來了,而且還困擾呢!
「臘月二十四。」
麥小雲哪裡看不出對方的神色?但是,他並不理會。
「什麼時辰?」
如今不只麥無名感到迷惑,連在座的沈氏四雄和「黑白雙嬌」也都疑雲層層,他們凝視著麥小雲,看他能變出什麼「玩意」來!
「戌時。」
沈如婉顯得有些不耐煩了,她嬌聲的嚷了起來。
「哎呀!你不是說要告沂我們一件事嗎?怎麼盡問一些無關緊要的問題呢?」她半埋怨半質詰的說:「你這個人也真是的。」
麥小雲又朝她笑笑,但是,這次他倒是回她的話了。
「怎麼?我問無名這些話你感到厭煩了?可是,這些話對旁人來說,它也許是無關緊要,但對你卻是十分重要呵!」
他語氣含蓄,其中有調侃,也有取笑。
沈如婉哪有聽不出來的道理?她芳心不禁「怦怦」的跳了起來,二潭深邃的秋水朝麥無名玉臉上回轉了一下,面孔紅了,語聲澀了,蟬首也隨之垂下來了。
「去你的!」說得輕,說得羞,說得柔荑不住的拿衣角在出氣。
沈氏四雄不由會心的笑了起來,歡愉的笑了起來。
只有麥無名,他訕訕的、期期的、卻也生硬的陪著大家莞爾著。
沈如嫻目前的處境同她二妹一樣,她不敢笑,並且也順著沈如婉的口吻說:「小雲,二妹說得沒錯,你怎麼盡問無名這些呢?」
麥小雲一見到沈如嫻心就喜、眉就開,說話的聲音立即就溫軟下來了,心上的人兒嘛!眼中的人兒嘛!
「我是有用意的。」
「什麼用意呢?」
「其中的意思也許你們全部想到過,也或許全都想不到。」
「你說些什麼呀?把人都給搞糊塗了,何不乾脆的將它說出來呢?」
麥小雲歉然的而又帶著神秘的色彩笑笑說:「快了,你們馬上就可以知道了,只要再容問無名—個問題。」
沈如嫻無可奈何的說:「好吧!」
麥小雲又轉向了麥無名,他緩緩的從頸項上取下了那塊銀鎖片,慎重的以雙手遞了過去,萬分慎重的。
「無名,你看看這個。」
麥無名已經成了—個迷糊人,真弄不懂對方葫蘆中裝的究竟是什麼藥!他也慎重的用雙手接了過來。不過,那塊銀鎖片卻無緣無故的使他心頭動了一下。
他當然沒有見過那塊銀鎖片,但是,慈母曾經多次告訴過他,他也有一塊,只是在當年不慎失落了。
麥無名吐出了一口氣,緩和一下那不太自然的神經,然後,舉目觀看手上的那塊銀鎖片,忽然,他心頭連連的震動了起來!
為什麼呢?因為,因為這塊銀鎖片上面赫然鐫有「麥小雲」三字。這不正同他母親在當年所遺失的那塊一模一樣?
「你……你……」麥無名訥訥了,麥無名口吃了,他說不出話來。
「這有什麼好奇怪的?因為我叫麥小雲。」麥小雲淡淡的說著。
麥無名卻下理會對方說些什麼,他已經從座椅上站了起來,眸子中神光連閃,他說:「你哪來的這塊銀鎖片?揀來的?」
情況有變,沈氏四雄看得納罕、看得稀奇,沈如嫻也是,沈如婉再次的抬起子螓首,怔怔的望著麥無名反常的舉動,然後又轉看麥小雲那淡然的神色。
「不,我甫出娘胎,它就掛在我的脖子上了。」
麥無名洩氣了,麥無名失據了,他黯然,他無語,他又本能地、無意識的坐在太師椅上了……
麥小雲又開始說話了,這次,他竟然口出驚人之語!
「你出世的地方,一不在普陀松雲寺,二不在太湖桑頭渚,而是二十年前的一個隆冬之夜降生於莫干山南蘼的一座山神廟中。」
果然,麥無名一聽之下,為之再次的震驚起來了,他緊緊的凝視著麥小雲,欲看穿對方的心田,欲洞透對方的意念,這些事,只有他自己曉得,只有他母親曉得,而對方,怎麼也會知道這樣清楚,怎麼也會知道這樣詳細?
「你……你怎麼會知道?」
麥無名忽然憶起銀鎖片尚握在白己的手中,不由又刻意的看了一下,然後遞還給麥小雲,模樣兒有些依戀。
麥小雲見了心頭頓時一動,他說:「你若喜歡,就留下它吧。」
麥無名無言搖搖頭,當然,他心中十分的喜歡那塊銀鎖片,只是看對方慎重的態度,渴望的神色,他焉敢?君子不奪人所愛!
麥小雲小心翼翼的接了過來。又套進了自己的頸項之中。其實,他是萬分的珍惜這塊銀鎖片,二十年來從未稍離,在尚未找到他母親的一段日子中,它就是唯—的親人,除了他的恩師以外。
麥小雲所以對麥無名這麼說、這麼做,乃是因為對方是他的兄弟,—母同胞的兄弟,而且是孿生兄弟!
「我當然知道。」麥小雲長長的吐出了一口氣,他站了起來,繼續回答對力說:「因為我年庚也是二十一歲,因為,因為我誕生地方又與你相同,在莫干山南麓的一座小山神廟中,當然,我不是在普陀長大,但太湖桑頭渚卻也是我父母當年曾經居住的家園!」
此言一出,滿座轟動,麥小雲的話說得明白,說得透徹,心頭的納罕,已經化作了驚奇、化作了欣喜。
只是,人家兄弟在敘情,他們焉敢煞風景?何況也插不進話去。
麥無名霍然衝了過去,他擁住了麥小雲的身子,歡愉的、振奮的,但也是顫抖的和含著滾燙熱淚的。
「大哥……」
「二弟……」
兄弟終於相認了。血脈終於交流了。這喜悅之情並不止於他們兄弟兩個,沈家莊廳內的每一個人俱都分享到了,包括站在旁邊伺候的莊丁下人。
久久而久久,他們分開了,但是雙手還是緊緊的握著,但是四眼還是緊緊的相對著,真摯而赤誠!
麥無名平定了激盪的心湖,然後舒暢地說:「大哥,你去了普陀?」
「是的。為兄已經拜見過那從未謀面的慈親。」
「真想不到啊!我竟然還有一位兄長。」
「二弟,當時你口中的一句沒有兄弟可真害苦了為兄,彷彿掉落了深淵,猶如進入在冰窖,你可知道?我有多麼的傷心、多麼的失望。」
麥無名歉疚的、抱愧的說:「大哥,你要原宥,你要寬恕,小弟的確是不知道,母親曾經這麼對我說的。」
「是的,愚兄怎會怪你?她老人家是這麼說的。」
麥無名心中的疑雲不禁又升起來了,他遲疑了一下說:「大哥,可是……可是……」
「可是什麼呢?」
「可是我卻不明白,母親為什麼要這樣對我說呢?」
「那是因為母親也未敢確切的肯定,她到底生了一個呢還是一雙。」
麥無名更加感到訝異,他往下追問,這也正是客廳中每一個人所渴望想知道的事,他們雖然只有聆聽的份,但卻聽得津津有味,激心而又振神。
「這又怎麼說呢?」
麥小雲歎息了—聲說:「當年母親為避敵蹤,而時又在深夜,心神二疲,身力交瘁,又忍不住坐褥臨盆陣痛的煎熬、折磨,但是,她老人家仍以無比的毅力,咬著牙關產下了愚兄,正在潦作收抬,準備繼續上路,誰知腹痛又起,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她再也支撐不下去了,終於二魂悠悠、七魄飄飄,不禁昏迷了過去。就在這個時候,陰錯陽差,愚兄的恩師枯竹大師正好路過該處,聽到兒啼,看到了景象,還以為是丐婦不耐凍餒,為了減輕對方的負荷,為免得嬰兒遭凍斃,遂留下了銀兩、留下了乾糧,立即抱走愚兄,暢長而去。」
十來顆心臟「怦怦」在跳,十來對眸子怔怔在瞧,他們靜靜的在聽,他們默默的在等,因為,他們知道必然尚有下文!
麥小雲一口氣說到這裡,稍作停歇,果然,他又開始繼續說。
「待母親清醒過來的時候,已經又生下了你,她心中當然有所疑慮,失去了銀牌,多出了銀兩,但是,只要孩子沒有失去,什麼也不為意了,就急忙走了,倉促的走了……」
這是一個感人的故事,這也是—個動人肺腑的實情,每個人的眼眶都有了淚光,尤其是女兒家心腸軟,尤其是當事人內心悲,濕衣沾襟,抽哽咽聲。
客廳中岑寂著,氣氛上沉悶著,持續了好一會兒,沈大爺首先開口說活了,他說:「小雲,恭喜你;無名,我也恭喜你。」
「謝謝。」
「謝謝。」
雲收了,霧散了,麥小雲兄弟的心情又漸次的開朗起來了,其他的人也是。
「我早就知道,他們兩個呀一定是兄弟,一定是孿生兄弟。不然,怎會長得這麼像?」沈如婉興奮的說:「倒是害得我呀!當時不知道有多麼的不好意思。」
她嫵媚的、矯羞的,漾起了二池秋水,先影映—下麥小雲,然後,灑落在麥無名的身上,滿蓄著一臉喜悅。
「哼,馬後炮!」沈老四逸裕微撇著嘴角,卻是溫馨的、善意的奚落著他這位寶貝侄女。
「呀!四叔,你難道敢說不是?不然的話,我怎會認錯了人?
而你們大家也是,他們兩個本來就是兄弟嘛!」沈如婉理直氣壯,美目圓睜,言詞咄咄逼人。
「是,是,我沒敢說他們不是,我們家裡的姑奶奶。」不管對方有理沒理,沈逸裕到頭來還是認輸,你說他不輸行嗎?
客廳的人都在笑,他們也只有笑,除了笑,誰也沒有沈如婉的「轍」。
沈如婉還乘機賣乖,她驕傲的說:「爹,要請客呵!要慶祝呵!也要恭賀呵!」
「當然,當然,應該,應該,今日是『雙喜臨門』呢!」沈逸塵咧開了嘴角,他歡愉的笑著、衷心的笑著。
沈老四又接上話了,他說:「對!雙喜,雙喜,這是麥小雲的—個喜,這也是麥無名的一個喜。」
沈逸川也笑笑說:「第一喜是沈家莊在上午解去了危機,解去了威脅,第二喜才是麥家兄弟彼此的相認。」
沈二爺卻含蓄的、幽涵的說:「還有另外一個更能令人欣喜的雙喜呢!」
沈老三和沈老四先是愣了一下,最後循著沈二爺的目光,看看麥小雲和沈如嫻,再看看麥無名和沈如婉,這才完全明白了過來。
沈大爺在開始說話的時候,就有這個意思了,沈如嫻和沈如婉最最敏感,也早就聽出來了,至於麥小雲兄弟呢?他們也打這個感覺,這個心思。
喜氣就充滿了整個客廳,笑聲也充滿了沈家莊院。
「吩咐廚下,準備酒席,我們要好好的痛飲它三杯,慶祝沈家莊的榮幸,恭賀麥小雲兄弟的相認。」
果然,時光不早,眨眼間已經是酉牌初起了。
「三杯不能,我是不醉不休!」沈老三朝著沈老四笑笑說:「四弟,你說是嗎?」
「對,不醉不休,不醉不休!」
這一場酒宴一直到深夜時分,賓主又都喝得醉醺醺了,當然,人逢喜事嘛!誰都開了懷,誰都盡了量。可是,也有人並不一樣呢!
西樓上,繡房中,沈如婉一個人卻坐在桌子旁對著油燈在自思自歎、在自怨自艾,並且還怪罪旁人多事呢!
酒宴耽誤了她與麥無名訴衷情的時間,也耽誤了麥小雲和沈如嫻他們,而明天,剛天又是麥小雲兄弟欲將離去的日子了。
「我為什麼要提慶祝呢……」
「我為什麼要說恭賀呢……」
「四叔也真是的,自已是酒桶就自己裝好了,為什麼猛拖著人家一起灌……」
「二叔也好不了多少,—會兒邀著這個,一會兒又敬著那個。也是喝個沒完……」
「爹當然沒有什麼可說的,再說天下也沒有不是的父母,做兒女的誰也不敢怨自己的爹娘……」
「二叔倒會體恤人、愛護人,也瞭解人的心思;他曾經一再的示意、一再的提醒……」
「無名卻是傻瓜一個、笨蛋一隻,不會喝,就少喝嘛!說什麼盛情難卻,說什麼來而不往非禮也,不敬也……」
「還有……」
「還有……唉!不說也罷了!」沈如婉幽幽的吐了一口氣。
第二天,這離別的日子,這傷感的日子,這幽怨斷腸的日子終於來臨了。
離別,說起來也並沒有什麼不好呀!若是沒有離別,哪裡會有相見時的歡欣;若是沒有離別,又哪裡會有重逢時的甜蜜呢?
但是,沈家姐妹卻是離別怕了,她們怕那離別後的寂寞,她們怕那離別後的孤單,她們更怕那離別後的綿綿相思、掛肚牽腸,刻骨銘心,喔!多可怕的日子。
無奈麥小雲兄弟卻是非走不可,他們除了要去尋訪父蹤以外,如今還得將「雪山蛤蟆」龔天祐給拘緝歸府,是以,他們是非走不可!
午後,依舊是午後,午後在沈家莊院通往官道的那條石板路上,一前—後的有二雙倩影在躑躅著,當然是麥小雲和沈如嫻,當然是麥無名和沈如婉。
他們走得好慢,一步一步,一腳一腳,走了一段又是一段,走了一程還有一程;起先,她們囑咐,她們叮嚀,喁喁的、諄諄的。繼之,她們交待,她們期盼,絮絮的、殷殷的,似乎有滿籮滿筐訴不完的話。最後呢?最後她們憂鬱了,憂戚了,默默無言的,悱悱不勝的……
走過了小河畔,踱過了柳樹林,咳!該到的地方終究還是到了,那是長亭!
只要你是在走、在邁,不管走得多慢,無論是邁得多徐,預定的目標哪有走不到的道理?蝸牛也有爬到枝頭的—天呢!不是嗎?
長亭—到,官道就在前面了,她們是多麼希望老天爺能把時間給停留住,永遠的、永遠的停留在相聚的日子裡、美好的日子裡,他們也是,奈何!
長亭裡,二人二邊,一對一方,彼此依舊是默默的相對、默默的注視,眼波交纏著眼波,心靈感應著心靈,無聲、無言!這個時候,無聲卻勝似有聲。
太陽實在是無情透頂,它不知珍惜的硬是一分一寸的往西沉,真是不解風情,真是不通情理,唉!
炊煙起,歸鳥嗚,彩霞滿天,金光萬道。黃昏,又是黃昏,綺麗的黃昏,美好的黃昏。可是,他們哪裡有心情去欣賞、去享受,也只有辜負它了。
他們輕輕的說「再見」,因為風在催。
她們幽幽的道「珍重」,同為雲在趕。
絮絮互握的手分開了,在千分不願、萬分不願的情況下分開了,千斤萬兩的腳移動了,還有眼光、那灼熱燃燒著的目光!
他們走了,終於走了……(趕緊走!該死!!廢話如此之多……)
淚,喔!那是珍珠,珍珠的線串禁不住長時的磨擦、緊繃,斷了,一顆、一顆又—顆,直向襟袖滲,直往地下滾……
夜之黑紗已經披撒下來了,但是,她們的身子一動不動,她們的美日—眨不眨,怔怔的楞楞的。
這是二尊石仲翁?不,這乃是二具無靈魂、無心房的軀體,無怪乎任風吹、任由夜臨而不言不動了……
平林漠漠煙如織,寒山一帶傷心碧,暝色入「長亭」,有人「亭內」愁。玉階空佇立,宿烏暝飛急。何處是歸程,長亭更短亭。
這是詩仙李太白的詞,其原文中有一句是「暝色入高摟,有人樓上愁。」上面稍稍的將它更動了。
夏,夏天,炎熱的夏天已經覆蓋了大地,鑽進下每一個角落。
它,它在哪裡?
它在河川邊,那頑童孩子赤身露體、歡笑連連的水波中。
它,它在哪裡?
它在林蔭下,那叔伯兄弟或臥或倚、煙意綿綿的涼風裡。
它,它在哪裡?
它在弄堂口,那婆姑妯埋小凳大椅、東長西短的閒話裡。
還有,它被握在人們的手心裡那各色異樣、那大小不一的扇子裡。
蟬在林梢長鳴,荷在塘中綻放。
還有,懨懨欲死的大黃拘拖長著舌頭,伸展著四肢,緊閉上眼腈,匍伏在屋角陰地裡直喘著氣!
這就是夏天,夏天的光景。
「大哥,我們先追龔天祐?」
「當然,二十年了,父親的音訊一直是渺荒無據,急也不在一時,而龔天祐卻有一個目標。」
「去石家莊?」
「是的。」
「他會回石家莊嗎?」
「這……我也未敢肯定,但是,石家莊乃是龔天祐門前的居所落腳之處,說不定他會回去,也說不定他不會回去,那要看我們的機運了。」
有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年輕人,他們在官道上趕著路,彼此交談著、研判著、討論著,冒著熱氣,頂著驕陽。
這是麥小雲和麥無名。
凶巴巴的太陽使池沼乾涸,使稻田龜裂、使草木失色低頭,有些已經「嗶嘩剝剝」的在哀求了呢!
它恣睢一切,它肆虐萬物,但是,它卻奈何不了麥小雲兄弟,因為,他們都有神功在身,一不見喘息,二不見汗水,形態上依舊瀟灑自如,玉臉上也仍然是湛然一片。
南風拂動了他們的草帽邊沿,南風吹起了他們的衣衫角帶;當然,南風也輕吻著他們的臉龐、身體,這卻使人感到有些薰薰然,以及洋洋然。
走著,走著,前面黑越越的有一個很大的雜樹林在望了。這何異是沙漠中的甘泉、汪洋中的燈標?
樹林,是飛禽棲息之處,樹林,是野獸出沒之地,大道旁的樹林,它也是出門在外的行旅客而的休憩場所,不管是冬天或是夏天。
麥小雲兄弟一大清早自客棧動身,已經走了—個多時辰了,到現在也該吐吐氣、歇歇腿了。
哈!林蔭中人影晃動,不是也有人在裡面休息嗎?
這個樹林,距陽關大道大約有三丈之遙,他們兄弟一前一後本能的彎了進去。踏入小路不久,忽然,麥小雲腳下略略的頓了一下,但是,他又繼續的走了過去。
麥無名心中一動,他舉目凝望,不山也皺起了眉頭,因為,樹林早有二位二九年華、身穿碎花衣衫的姑娘,外加五個壯漢。
那五個壯漢,麥無名全部都認識,他們就是「石家五蟹」!
至於姑娘嘛!他也見過,是在石家莊夜救沈如嫻姐妹的時候見過,後樓上第二間閨房中坐著畫畫的姑娘和站著觀賞的姑娘,應該是「花蝴蝶」和「小彩蝶」主婢二人。
石素心,所以被江湖人稱呼為「花蝴蝶」,乃是因她喜歡穿著花色的衣衫所致。至於她的為人,其為潔身,甚為嚴謹,與她兄長綽號「花花公子」,只是巧合,也屬附會。其實他們兄妹二人的個性、行為,卻是大相逕庭!
麥小雲雖然跟二位姑娘並不認識,但是,「石家五蟹」他卻見過二次,一次在寧波北門外的官道上,一次就在幾天前沈家莊院的廣場之中。他是聰明人,出道又在麥無名之先,麥無名既能猜得出來,他焉不能?
道聽途說,舉一反三。憑著「石家五蟹」即確定了那二位姑娘必然就是石鏡濤的千金、石子材的胞妹、「花蝴蝶」石素心主婢二人!
石素心她們發現麥小雲兄弟要比麥小雲發現她們為早,這不是說石素心她們的功力要高過左小雲兄弟,乃是因為她們是在暗處,而對方卻在明處之故。是以,她們一發現了麥小雲兄弟,就不再休息了,二位姑娘站在面前,「石家五蟹」排在後面,戒備著、等待著對方的到來。
當然,石素心主婢也沒見過兩個麥小雲,但是五蟹,「石家五蟹」每一個人都能確切的認定對方,他們好幾次遇見過對方,並且也曾經動過手,只是分不清是哪一個麥小雲罷了!
待麥小雲兄弟的腳步才踏進樹林,石素心就寒著粉面、綻破櫻桃了。
「你們是麥小雲?」
「是的。」麥小雲毫不遲疑的說著。
「那就好。」石素心沉下聲調說:「五蟹,圍住他們!」
「石家五蟹」聞言身動,他們立即散開了方位,擺好了陣式,然後「鏘!」的齊聲拔出了寶劍,蓄勢以待!
「是!」
麥小雲和麥無名不由相對的看了—眼,相對的笑了一笑,卻相對的一語不發,只是無可奈何的聳一聳肩膀,如此而已。
石素心蓮花二朵,地稍稍的前移了一些,然後繼續說:「既然無錯,那你們就將我的父兄給交出來!」
「我們並沒有羈留你的父兄呀!」答話的依舊是麥小雲。
「你竟然睜著眼睛說瞎活。」石素心含著不屑的口氣說:「我父親和兄長,難道不是你們給帶走了?」
她睜著杏眼,豎著柳眉,顯得氣勢咄咄,但是,卻依舊是位可愛的姑娘。不像小鳥,一如野貓!
麥小雲微微笑著說:「石姑娘,我們兄弟的確沒有帶走你的父兄,不信,你盡可以問問『石家五蟹』了。」
石素心冷然哼了一聲說:「何用再問,『四大金剛』他們回府的時候,即已經詳細的上報過了,那徐至瑜等的前輩人物不是你們的同夥嗎?」
麥小雲聽了不由暗暗的欽佩對方細心和判事能力,麥無名也是。
「我們兄弟曾經與你父兄在沈家莊交過手是真,但留人的並不是我們,你憑什麼可以這樣說呢?」
麥小雲感到應付困難,他避重就輕,他顧而言他,含糊的搪塞著。
「第一、憑沈氏四雄恐怕還請不動徐至瑜他們。第二,在場的人,當時都明明聽你所說:『二位,這兩個人就交給你們了……』怎麼?難道你說話不算?」石素心心靜意在,詞正言嚴,直追而猛盯。
麥小雲當真是窮於應答,他只有順著另一個語柄說:「話怎可以那麼說,你們石家莊不也請來了廖不一他們?」
石素心被對方的強辭、被對方的含糊矇混得神情迷亂,心生錯覺,她遲疑了一下說:「好……那你總該知道家父他們被帶去什麼地方?」
他當然知道,但是,他能說嗎?麥小雲只有歉然地說:「石姑娘,在下唯一可以告訴你的那就是令尊他們去了一個非常非常好的地方;我並且保證,他們不會喪失生命,他們也不會受到傷害,只是去養心,只是去修身。那個地方是世外桃源、是人間仙境!」
麥小雲委屈的解釋著,最後,他不由也憶起了那個地方,以致越說越是有勁。
麥無名悠閒了、自在了,人家找的是麥小雲,事情當然與他無關了,以前,他曾經背了不少只的黑鍋,如今,哈哈!
再說,麥小雲是他的兄長,長兄若父,天蹋下來也應該做哥哥的去頂著,他就樂得清閒,啥事也不管了。
石素心人倫孝棣,為了她的父親,為了她的兄長,不由粉面含煞,不由秋水生寒,父女血親,兄妹手足,儘管她並不苟同她父兄以往的作為。
「是嗎?就算那裡是桃源,就算那裡是天堂,但是,任它桃源,任它天堂,也不見得會比自己的家中好,你說是嗎?」
她一連用上了兩個「是嗎?」加強浯氣反問著。
果然,麥小雲傻了眼,人家說的—點不錯,有什麼地方會比自己的家裡安逸?有什麼地方會比自己的家裡舒適?哪怕它真是天堂!
「那……那……」
「你別再這個那個的了,我不為難你,只要你告訴我那是什麼地方就行了。」石素心說得煞有介事、蠻具把握,大有你非說不可的意思,不然的話,哼哼,看我不也將你給留下。
不為難?真為難,麥小雲實在是為難了,他既不能實話實說,也不欲虛言搪塞,就算被逼得非說謊話不可,他也不忍心對眼前這位姑娘說謊,因為,石素心看來是那麼的純潔、那麼的率真,又是那麼的楚楚動人。石家莊怎會出了這麼一位好姑娘?
「二弟,你……」麥小雲只有歪過了頭,他要討救兵了。
麥無名挑起了劍眉,語帶調侃,話含奚落,他說:「我?我怎麼樣?」
看樣子他是在幸災樂禍,想打落水之狗,究其原因,他實在也不敢接過這只燙手的蕃薯!
麥小雲焉會不知道他二弟的意思?無奈了,只有苦笑一聲,說:「石姑娘,並非是在下不告訴你,實在是……實在是……咳!」
他竟然出汗了,感覺到這林蔭底下比在太陽下面還熱、還炙。
「五蟹!」石素心又沉下了聲音。
「在!」「石家五蟹」同聲的回答著。
「對方不說,我們應該怎麼辦?」石素心環視著布在四周的「石家五蟹」,廣徵意見的說:「足否將他們給拿下來?」
「以小姐的意思為意思。」「石家五蟹」劍式依舊,他們迅速的交換了一下眼色,然後由五蟹之首「病蟹」孟永昌回答著。
麥小雲搖頭了,這不是說他的口才不如人家,乃是對方站在理字上頭,而自己又未敢輕易的洩漏陰曹地府之秘密,迫不得已,只有再接著這場鬥爭了。
麥無名已經收起了他的閒情逸致,他不是真的撇下他大哥不管,因為,他的立場與麥小雲相同,情形當然也是一個樣子,若是不說實請,就無法能使對方滿意。
「石家五蟹」開始游移了起來,他們非但把麥小雲兄弟圍在中間,連石素心主婢也在圈子之內。
「小彩蝶」霍然拉出了寶劍,劍頭指著麥無名,美目也盯若麥無名,但語聲卻是向著她的主子說:「小姐,我們上,一人對付一個。」
但是,但是石素心非但未曾出劍、未曾作勢,反而軟下聲調,她幽幽的又朝麥小雲說:「我知道我們這幾個人都不是你們的對手,這場架不打了吧!」她歎息了一聲說:「你既然有所顧忌,或者心含苦衷,我也不使你們為難,我這就去沈家莊找嫻姐姐她們,她們總不該不告訴我吧?」
「小姐,你……」
「小彩蝶」臉上溢著困惑、目上浮上迷霧。
「小蝶,人要有自知,我們既然打不過人家,又何必非要自討沒趣、徒取其辱?不如留點面子,這也是『留得青山在』,總有一天,我們會探聽出老爺他們身在何處。」
這就是石素心的靈巧處,不能說是虎頭蛇尾。起先.她雙管齊下,能唬即唬,能逼即逼,若是攻不下對方槭池,她遂識趣的收兵了、罷手了。因為,時方乃是麥小雲和麥無名,這兩個後起之秀功力莫測,連廖叔爺和潘叔爺都勝不了人家,連龔叔爺和父親都不是人家的對手,何況自己呢?
「小彩蝶」聽了只有怏快的收起了寶劍,五蟹亦然。
「小彩蝶」姓郝名秋英,乃是石素心奶娘的女兒,既然江湖上的人稱她們主婢為「花蝴蝶」和「小彩蝶」,石素心也就順口叫她為小蝶。
「我們走吧!」
「請等—下。」麥小雲衝口而出。
石素心聽了不巾一怔,她邁動的腳步立即又頓住了。
「怎麼?你想留下我們?」
「不,我只是也想問姑娘—些事情而已。」
「什麼事情?你說吧!」
「『四大金剛』他們都回去了石家莊?」麥小雲心中知道他們已經回去了,但是,他不得不作如此問,這麼—問,下面的話就可以順勢而下了。
「不錯,他們回去了。莫非你們也想把他們送去某—個地方?」心有所驚,話就有異,石素心聲調中有著疑懼,但也含有諷嘲對方的意味。
麥小雲豈是妄自非薄之人?但對方乃是一位紅粉裙釵,他只有笑笑的說:「也不是的,假如欲留他們,在沈家莊的時候就可以一併留下了,又何必等到現在呢?」
「那你的用意究竟何在?」
「只是隨口問問。」
「哼!『六月芥菜』——『假有心』!」
石素心掉頭走了。
麥小雲仍然不以為意,他略略的提高了嗓子說:「龔天祐也已經回去了?」
「沒有,『福壽堂』中的供奉也全都被你們逐得一乾二淨了。」石素心率先走出了林子,「小彩蝶」和「石家五蟹」立即參差的跟了上去。
麥小雲不禁長長的吐了—口氣,他身上一直是熱乎乎的好不難受,如今,對方走了,自己也該歇息歇息了。
他摘下了草帽,朝頭上、頸間微微的輕扇著,同時找了一根兀突的樹根坐了下來。
麥無名雖然在閒著,但那只是表面上而已。因為,石素心主婢二人正站在他的對面,因為,「石家五蟹」他們亦圍在他的四周,靜得下來嗎?
「好呀!二弟,你剛才裝的岸岸的、外外的,是存心要我好看?還是出我洋相?」麥小雲瞪起了眼睛,他向麥無名擺上了做大哥的架子,但臉上卻含著笑意。
「大哥,你叫我,不也是想拖人下水?」麥無名抱屈的頂了回去,其臉上也含著笑意。
他們兄弟不由相視的笑了,會心的笑了……
「說實在的,對這位姑娘,我到現在心中還是感到歉疚,感到不忍,但是,總不能告訴她父兄去了陰曹地府。」
「所以嘛!」麥無名也在另一條聳起的樹根上坐了下來,他說:「所以我才把頭抬得高高的,把手背得曲曲的,也是無法交待呀!」
「二弟,你以為石素心最後說的話怎麼樣?」
「你是說關於龔天祐的行蹤?」
「不錯。」
「聽石素心的口氣,龔天祐恐怕不會在石家莊。」
「也不一定。」麥小雲搖著魁首說:「我並不是說石素心之言有所違心,而是她可能不知道確實的情形。」
「嗯,有這可能,說不定龔無佑趁夜潛了回去,也說不定在龔天祐回去的時候,石素心一行人已經出來了。」
「不錯,所以石家莊我們還是得去。」
麥無名心頭忽然靈光—陣閃爍,他頓時沉吟起來了。
麥小雲若有所感,因為,他們兄弟二人的心意,冥冥中經常是彼此溝通的。
「莫非你有良策?」
麥無名遲疑一下說:「我以為欲得真章,何妨暫充一對『當肢,倒頭』——神前占童——真真假假,明明暗暗,既可以彼此呼應,亦能夠相互聯繫,你看怎麼樣?」
「你何不說得明白—些?」
麥無名就把他的構想一五—十的告訴了麥小雲。
「好,就這麼辦,我們說做就做,走!」
他們分道揚鐮了,他們各走各路了,像以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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