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別了,古利薩雷! 十八
    在這樁非常事件之後的第三天,區黨委召開了一次會議。

    塔納巴伊-巴卡索夫坐在接待室裡,等候召他進辦公室。此刻,裡面正在討論他的問題。這些天來,他反反覆覆考慮了很久,但還是無法確定,他是否有罪。他知道,他犯了嚴重的過失:揚手想打政府的代表。但是如果問題僅僅如此,那麼事情就會簡單得多。對自己的輕舉妄動,他準備接受任何處分。其實,那陣子,他不過是一時怒火燒心,忍無可忍,發洩了一通對農莊的擔心,咒罵了一頓自己那些操心和憂慮的事罷了。現在誰還信任他呢?誰還能理解他呢?「說不定,有人會諒解的吧?」他重又燃起了希望。「我要把前前後後的情況好好說說——說說今年這個冬天,說說羊圈和氈房,說說少得可憐的飼料,說說那些不眠之夜,再說說別克塔伊……讓大家瞭解情況。難道能這麼幹嗎?」於是,對已經發生的事,他不再懊惱了。「就讓他們處分我吧,」他尋思,「這麼一來,也許別人的日子就會好過些。也許,這事之後,會來瞧瞧我們這些羊倌,瞅瞅我們過的日子,瞭解瞭解我們的苦處。」但轉瞬之間,當他回想起全部經過,他的心不禁重又變得冷酷無情起來。他的兩隻手在膝蓋中間捏緊拳頭。他固執地一再重複著:「不,我沒有罪,沒有罪!」而後,重又陷入疑慮……

    就在這個接待室裡,不知什麼原因,伊勃拉伊姆也坐在這裡。「這位幹什麼來啦?像只白兀鷲,飛來吃死屍了吧?」塔納巴伊生氣地轉過身去。而那位,一言不發,長吁短歎的,不時打量著羊位耷拉著的腦袋。

    「他們磨蹭些什麼呢?」塔納巴伊如坐針氈,心裡暗想,「有什麼好考慮的,整就整吧!」門後辦公室裡,好像全到齊了。最後一個過去的,是幾分鐘前趕來的喬羅。塔納巴伊根據粘在皮靴統上的馬毛——溜蹄馬的淺黃色的毛,就知道是他。「看來,拚命趕路,古利薩雷汗透了。」他想著,但依然沒有抬起頭來。於是,那雙帶著馬汗、馬毛的靴子,在塔納巴伊的身旁猶豫不決地原地踏了幾步,接著便消失在門後了。

    過了好久,女秘書才從辦公室裡走出來,說:

    「請您進去,巴卡索夫同志。」

    塔納巴伊哆咦了一下,站起身來,心怦怦直跳,耳際陣陣轟鳴,他偶然若失地走進辦公室。眼前一片模糊。他幾乎看不清裡面坐著的那些人的臉。

    「請坐,」區委第一書記卡什卡塔耶夭指著長桌末端的一把椅子,對塔納巴伊說。

    塔納巴伊坐下來,把一雙笨重的手摘在膝頭,等著眼前的昏暗過去。隨後,他瞧了一眼桌子兩旁的人。在第一書記的右側,坐著謝基茲巴耶夫,一副傲慢的架勢。塔納巴伊出於對此人的反感,精神為之一振,眼前的一片模糊立即消失了。桌子後面,一張張臉輪廓分明,清清楚楚。其中最黑的,近乎暗紅色的,是謝基茲巴耶夫的臉,而最最蒼白、沒有一絲血色的,是喬羅的臉。他也坐在桌子末端,緊挨著塔納巴伊。他的一雙瘦骨嶙嶙的手在綠絨桌布上神經質地顫抖著。農莊主席阿爾丹諾夫坐在喬羅的正對面,大聲地擤著鼻子,皺著眉頭,不時左顧右盼。他並不掩飾地對眼下這件事的態度。其他一些人,看來在觀望,等待。終於,第一書記放下卷夾裡的材料。

    「現在討論一下有關共產黨員巴卡索夫的問題。」他聲色俱厲地說。

    「是呀,這種人居然也配稱共產黨員!」不知是難冷笑一聲,挖苦道。

    「好狠呀!」塔納巴伊暗自思量,「甭想他們會講情風乾什麼我要乞求他們的寬恕呢?難道我犯了罪不成?」

    當然,他並不瞭解,在解決他的問題上,正碰上兩股勾心鬥角的力量,雙方都按照各自的意圖來利用這一不幸的事件。其中一方,以謝基茲巴耶夫為首。他們想以此來試探一下,看看新書記到底有多大的抗衡力,看看能否在第一個口合中就加以左右。另一方,以卡什卡塔耶夫本人為首。他早已覺察到,謝基茲巴耶夫正眼睜睜地盯著他的職位。經過反覆考慮,他決定把事情處理得既不失自己的威信,又不同這伙危險分子搞壞關係。

    區委書記開始讀謝基茲巴耶夫的報告。報告詳細列舉了白石集體農莊牧民塔納巴伊-巴卡索夫構成犯罪的全部育行。其中沒有一條是塔納巴伊能夠否認的。另外,報告的語調,指控他的措詞,都使他感到絕望。他出了一身冷汗,感到在這張駭人聽聞的狀子面前徹底地無能為力。謝基茲巴耶夫的控告比他本人更為可怕。操起草杈來捅它幾下是不行的。於是,塔納巴伊原先打算表白一番的希望,頃刻之間破滅了,連他自己也覺得毫無意義;那些話不過是一個羊倌對他那些司空見慣的苦處發出的可憐的怨訴罷了。他怎麼發傻了呢?在這張可怕的狀子面前,他的辯白有何價值呢?他這是想跟誰較量呢?

    「巴卡索夫同志,區委委員謝基茲巴耶夫報告裡所列舉的情況,您承認屬實嗎?」卡什卡塔耶夫讀完報告問。

    「是的,」塔納巴伊門聲答道。

    大家默不作聲。彷彿所有的人都被這個報告怔住了。阿爾丹諾夫洋洋得意地用挑釁的目光打量著在座的人們,彷彿說:瞧,這事夠熱鬧的了吧!

    「各位委員同志,請允許我就問題的實質,作一些說明。」謝基茲巴耶夫斷然說,「我想一開頭就奉勸某些同志,不要把共產黨員巴卡索夫的所作所為,簡單地看作是流氓行為。如果僅是這樣,那麼,請相信,我就不會向區委提出我的報告了,——因為對付流氓分子,我們另有一會處置的辦法。另外,當然啦,問題不在於我本人受到多大的侮辱。我代表的是區黨委,在當時的場合下,也可以這麼說,我代表的是整個黨,因此,我不能容忍任何人來嘲弄黨的威信。而最最主要的是,整個事件說明了,我們對黨員、對黨外群眾的政治教育工作十分薄弱,說明了區黨委的思想工作存在著嚴重的缺點。對巴卡索夫這樣一類共產黨員的思想方式,我們大家都是負有責任的。另外,我們還必須弄清楚,像他這樣的黨員,是否絕無僅有,還是他有他的一幫同夥?他說的穿皮大衣的新牧主,這算什麼話?——先不談這皮大衣。不過,照巴卡索夫看來,我這個蘇維埃人,黨的特派員,是新牧主,是老爺,是人民的別子手!原來如此!你們懂得這話的意思,懂得這話的弦外之音嗎?我認為,無須解釋……現在,再談談事情的另一面。由於白石農莊的畜牧業搞得一塌糊塗,我心情沉重。所以,我在回答巴卡索夫的那些豈有此理的話時,說他忘了自己參加社會主義勞動競賽的保證,把他叫做破壞分子,人民的敵人,也說過他不該留在黨內,而應該去蹲班房。我承認,這是侮辱了他,本來也打算向他道歉。不過,現在我倒確信:情況正是如此。我不想收回我的話。相反,我可以斷言:巴卡索夫就是一個具有敵對情緒的危險分子……」

    呵!什麼樣的感受塔納巴伊沒有體驗過呢,戰爭從頭到尾經歷過來了,但做夢也沒有想到過,他的心,竟能像此刻那樣痛苦地呼號。伴隨著耳際不息的轟鳴,他的心忽兒跌落下去,忽而猛躥上來,七上八下,忐忑不安。但是槍口卻衝著它猛烈射擊。「我的天,」他的腦子嗡地一聲象炸了,「過去的一切都算白搭了?我的生活,我的工作還有什麼意義呢?落到了如此地步——都成了人民的敵人了!而我,卻時時刻刻為那個羊圈,為那些光不溜秋的小羊羔,為那個不務正業的別克塔伊操心受苦。這一切有誰希罕呢!……」

    「本人再一次提請各位注意我報告裡的幾點結論,」謝基茲巴耶夫斬釘截鐵地接下去說,「巴卡索夭仇視我們的制度,仇視集體農莊,仇視社會主義競賽,他唾棄所有這一切,他仇視我們整個的生活。這些話,他都是當著農莊書記薩雅可夭的面公開說出的。他的行動已經構成刑事犯罪——對履行公職的政府代表行兇未遂。我希望諸位正確理解我的意思,我請求區委同意追究巴卡索夫的法律責任,要求會後立即將他拘留,他的犯罪要素完全符合刑法第五十八款。至於巴卡索夫留在黨內的問題,我認為,那根本無從談起!……」

    謝基茲巴耶夫心裡明白,他的這些要價未免高了些,但他指望,如果區委認為沒有必要追究巴卡索夫的法律責任,那麼,至少開除他出黨一事,總是有保證的了。這一要求,卡什卡塔耶夫是不能不予以支持的。這樣一來,他,謝基茲巴耶夫的陣腳就穩住了。

    「巴卡索夫同志,關於您的過錯,您有什麼要說的?」卡什卡塔耶夫問道,他已經氣忿起來了。

    「沒什麼。不都說了嗎,」塔納巴伊回答說,「看來,我一直就是破壞分子,是人民的敵人。既然如此,何必還來問我的想法呢?你們自己裁決吧,你們高明……」

    「您認為自己是個正直的共產黨員嗎?」

    「這一點,現在無法證明。」

    「您承認自己有罪嗎?」

    「不。」

    「您怎麼啦,認為自己比誰都聰明嗎?」

    「不,正相反,比誰都傻。」

    「請允許我說幾句,」一個胸前戴著共青團團徽的年輕小伙子從座位上站起來說。在座中,他年紀最輕,挺文弱,窄窄的瞼,看上去多少像個孩子。

    直到此刻,塔納巴伊才注意到優「你開炮吧!小伙子,別講情面!」他心裡嘀咕,「想當年我也是那個樣,鐵面無私……」

    象霹靂的閃光照亮了遠空的烏雲,他看到了路旁庫魯巴伊糟蹋青苗的那塊麥地。那情景,剎那間清清楚楚呈現在他的想像之中,使他看得十分真切。他不由得打了個寒噤,心裡發出一聲暗啞的哀號。

    卡什卡塔耶夫的聲音使他清醒過來:

    「說吧,克利姆彼可夫……」

    「我不贊成巴卡索夫同志的行為。我認為,他應當受到黨內適當的處分。但是,我也不同意樹基茲巴耶夫同志的意見。」克利姆彼可夫一再壓抑著激動得顫抖的聲音,「不僅如此,我還認為,謝基茲巴耶夫本人的問題也應當討論……」

    「真新鮮!」有人打斷他的話,「是不是在你們共青團裡興這號規矩的?」

    「規矩哪兒都一樣,」克利姆彼可夫漲紅了臉,顯得更加激動。他不禁訥訥起來,斟酌著用詞,克制住自己的拘謹。突然間,像豁出去了,尖刻地、憤憤地說開了:「你有什麼權利侮辱一個集體農莊的莊員,一個牧民,一名共產黨員?您試試把我叫做人民的敵人!……您剛才解釋說,由於農莊的畜牧業搞得一塌糊塗因而心情沉重,那麼,您認為,一個羊倌的心情反比您更輕鬆?您到他那裡,關心他的生活,關心他的工作了嗎?你問問他的羊羔子為什麼大批死去了嗎?——沒有。根據您這份報告,您還沒下馬就把他訓斥了一通。誰不清楚,農莊的接羔工作有多糟糕!我常常下去,在我的那些放牲口的共青團員面前,我感到十分慚愧,感到很不自在:我們對他們要求這個,要求那個,可實際的幫助卻少得可憐。請您去瞧瞧,農莊的羊圈怎麼樣,飼料又有多少?我本人就是牧民的兒子。我知道眼瞅著羊羔於大批死去是什麼滋味。學院裡教的是一碼事,可實際上,到處是老一套。瞧著這一切,心疼呵,……」

    「克利姆彼可夫同志,」謝基茲巴耶夫打斷了他的話,「請不必喚起我們的憐憫心。感情——這是個模稜兩可的概念。需要的是事實,事實,而不是感情用事!」

    「對不起!不過,我們現在不是在審訊刑事犯,而是討論一個黨內同志的問題。」克利姆彼可夫繼續說下去,「此刻要決定一個共產黨員的命運。因此,讓我們好好考慮一下,是什麼原因導致巴卡索夫採取這種行動。他的行為當然是應當受到譴責的,但是為什麼象巴卡索夫那樣一名農在最出色的羊值竟落到如此地步呢?這種事又是怎樣產生的呢?」

    「請坐下,」卡什卡塔耶夫不滿地說,「您讓我們離開了問題的實質,克利姆彼可夫同志。在座各位,照我看來,完全清楚共產黨員巴卡索夫犯了極其嚴重的過失。這成何體統?哪兒見過這樣的事?我們絕不允許任何人操起鐵杈子就來捅我們的特派員,我們絕不允許任何人破壞我們工作人員的威信!您最好還是考慮考慮,克利姆彼可夫同志,怎麼把您那一攤子共青團的事情搞好,而不要在這裡無的放矢地嚷嚷什麼良心,什麼感情。感情是感情,事情是事情。巴卡索夫敢於這麼胡作非為,這倒確實該引起我們的警惕。當然啦,他不應該留在黨內。薩雅可夭同志,」他轉向喬羅問道,「您作為農莊的支部書記,可對事件的全部經過,您能作證嗎?」

    「是的,是這樣。」臉色煞白的喬羅慢騰騰地站起來,「不過,我想說明一下……」

    「說明什麼?」

    「首先,我想請求,有關巴卡索夫的問題,最好由我們農莊黨支部來討論。」

    「這不必了。把區委的決議通知一下支部黨員就行了。還有呢?」

    「我想解釋一下……」

    「還解釋什麼,薩雅可夫同志?巴卡索夫的反黨行為都明擺著,沒有什麼好解釋的。至於您,也應當承擔責任。由於您在教育黨員工作上的失職,我們也要給您一個處分。為什麼您要勸阻謝基茲巴耶夫同志,叫他不要把問題提到區委來?想隱瞞嗎?豈有此理!坐下!」

    爭論開始了。國營拖拉機站站長和區報主編支持克利姆彼可夫的意見。有一陣子,他們為塔納巴伊所作的辯護甚至相當成功。但是塔納巴伊本人由於心灰意冷,精神恍惚,已經誰的話也聽不見了。他不斷地們心自問:「我的那些辛苦操勞算自指了?看來這裡誰也不關心我們山裡的羊群和馬群。我真是個大傻瓜!為了集體農莊,為了這些母羊和羊羔子,我苦了一輩子。而現在,這些都一筆勾銷了。如今我是個危險分子。哼!見你們的鬼去吧!你們愛怎麼治,就怎麼治吧!——如果這樣一來,情況有所好轉,我也沒有怨言。你們掐著脖子把我攆出去吧!我現在什麼都完了,你們訓斥吧,不必客氣……」

    農莊主席阿爾丹諾夫發言了。瞧他那到神情和架勢,塔納巴伊知道他在罵人,但是罵誰,他不清楚。他只聽見「腳鐐」、「溜蹄馬古利薩雷」這幾個字眼。

    「……你們不會想到吧?」阿爾丹諾夫憤憤地說,「僅僅因為我們出於無奈,給溜蹄馬戴上了腳鐐,他就公開威脅要砸碎我的腦殼。卡什卡塔耶夫同志,各位區委委員同志,我,作為農莊主席,請求讓我們甩掉這個巴卡索夫。確實,他該蹲班房去。他仇恨所有的領導同志。卡什卡塔耶夫同志,門外有幾個旁證,他們能證明巴卡索夫對我的恫嚇。是否可以請他們進來?」

    「不用了,沒有必要。」卡什卡塔耶夫厭惡地皺了皺眉頭,「這就夠了。請坐下。」

    接著進行表決。

    「有人提議:開除巴卡索夫同志出黨。誰贊成?」

    「等一等,卡什卡塔耶夫同志,」克利姆彼可夭霍地站起來,「各位委員同志,我們這樣做是不是會犯極大的錯誤?我提一個建議:給巴卡索夫以嚴重警告,並且記入他的檔案。同時,鑒於謝基茲巴耶夫侮辱了共產黨員巴卡索夫的人格,鑒於他作為區特派員的令人不能容忍的工作方法,建議給區委委員謝基茲巴耶夫以警告處分。」

    「蠱惑人心!」謝基茲巴耶夫大聲叫道。

    「請安靜,同志們!」卡什卡塔耶夫說,「你們這是在開區委會,不是在家裡瞎嚷嚷,請各位遵守紀律。」現在,一切得由他這個區委第一書記定奪了。於是他為了迎合謝基茲巴耶夫的心意,把事情又扭了回來,「關於追究巴卡索夫的刑事責任一事,我認為沒有必要,」他說,「但要留在黨內,當然也不行。在這方面,謝基茲巴耶夫是完全正確的。現在表決:誰贊成開除巴卡索夭?」

    區委委員一共七人。三人舉手贊成,三人反對。只等卡什卡塔耶夫本人表態了。他遲疑片刻,然後舉起手來,表示「贊成」。對此,塔納巴伊毫無覺察。直到他聽到卡什卡塔耶夫對女秘書發話時,才明白自己的命運已成定局。卡什卡塔耶夫說:

    「請作記錄。區委會決議:開除巴卡索夫-塔納巴伊出黨。」

    「這下完了!」塔納巴伊面無人色,喃喃自語。

    「我還是堅持:建議給謝基茲巴耶夫以處分。」克利姆彼可夫也不示弱。

    這一建議本來可以避而不談,不加表決。但卡什卡塔耶夫還是決定提上議程。其中自有他的奧妙之處。

    「誰贊成克利姆彼可夫同志的建議?請舉手!」

    又是三票對三票。又是卡什卡塔耶夫舉手投了第四票,救了謝基茲巴耶夫,使他免於處分。「不知他是否明白,是否領情?誰知道他……這個奸詐小人,老滑頭!」

    人們挪動椅子,好像準備散去了。塔納巴伊以為這就完了,他站了起來,誰也不看一眼,默默地徑直朝門口走去。

    「巴卡索夫,你上哪兒?」卡什卡塔耶夭叫住了他,「把你的黨證留下。」

    「留下?」直到此刻,塔納巴伊才明白了發生的一切。

    「對。請放在桌上。你現在已經不是黨員了,沒有資格留著黨證……」

    塔納巴伊伸手去掏黨證。室內鴉雀無聲。他忙亂了一陣。黨證藏在袋裡面,在絨衣下面一件上衣裡面的一個小皮夾裡。這個小皮夾是扎伊達爾親手縫製的,塔納巴伊用一根細長的皮帶橫搭在肩上。他好不容易把小夾子掏出來取出黨證,把這個貼在胸口的暖烘烘的、略微帶點汗味的小本本,放到卡什卡塔耶夫跟前冷冰冰的、光溜溜的桌子上。他打了個寒顫,感到全身一陣冰涼。他照樣誰都不看一眼,匆匆把皮夾塞進上衣裡面,打算離去。

    「巴卡索夫同志,」在他身後響起了克利姆彼可夫的同情的聲音,「您不想說些什麼嗎?您剛才可是什麼話也沒說。也許您挺為難吧?我們希望,黨的大門對您還是敞開的,希望您遲早再回到黨裡來。請您談談,您現在有些什麼想法?」

    塔納巴伊轉過身來;在這個不相識的、但又竭力想減輕他痛苦的年輕人面前,他感到心情沉重,侷促不安。

    「我有什麼好說的?」他淒然答道,「反正不能把這裡所有的人都說服了。我只想說一點:我是無罪的,即便我動了手,即便我說了些不好聽的話。這件事,我無法對您說清楚。就這些,沒了。」

    接著是一陣難堪的沉默。

    「哼,這麼說,你對黨還懷恨在心呢?」卡什卡塔耶夫憤憤說道,「你要知道,同志,是黨給你指明了正確的道路,是黨救了你,讓你免於法律的制裁。可你,竟不知足,還一肚子怨氣呢!這麼看來,你確實不配共產黨員的稱號。黨的大門對你這種人,未必是開著的!」

    塔納巴伊神色泰然地離開了區委會。甚至過於平靜了。心情糟透了。天氣暖洋洋的,夕陽西下,快近黃昏了。人們有的步行,有的騎馬,各奔東西。孩子們在俱樂部旁邊的廣場上嬉笑追逐。瞧著這情景,塔納巴伊感到心煩意亂,想起自己的事,更是懊喪萬分。趁現在他還沒有發生什麼意外,趕緊離開這裡,趕緊進山回家去。

    在栓馬柱旁邊,他的馬跟古利薩雷並排站在一起。古利薩雷還是那樣高大、英俊、強壯,當塔納巴伊走到眼前的時候,它來回倒換著前蹄,一對烏黑的眼睛平靜地、信賴地看望著他。塔納巴伊用草杈打它的事,溜蹄馬早就忘了。所以說,它才是牲口呢。

    「忘了吧,古利薩雷,別生我的氣。」塔納巴伊對溜蹄馬小聲耳語,「我太不幸了,太不幸了。」他突然抱住馬頭,哽咽起來,只是怕旁人見笑,才強忍著沒有放聲大哭.

    他跨上自己的馬,回家去了。

    過了亞歷山大羅夫卡這段漫坡,喬羅趕上了他。塔納巴伊一聽到身後古利薩雷熟悉的馬蹄聲,他委屈地把嘴一撇,臉都鐵青了。他沒有回過頭來。深深的屈辱撕裂著他的心,蒙住了他的眼睛。對他來說,眼下的喬羅完全不是過去的喬羅了。瞧,今天這種場合——卡什卡塔耶夫稍稍抬高了一點嗓門,喬羅就像個循規蹈矩的小學生那樣,乖乖地地坐下了。往後又能怎麼樣呢?人們信任他,可他卻不敢說實話。他這是隨機應變,保護自己。是准教了他這一套呢?就算塔納巴伊是個落後分子,是個粗人,而他喬羅,卻知書識理,一直擔任著領導工作。難道喬羅真的看不出那些謝基茲巴耶夫們和卡什卡塔耶夫們講的完全不是那麼回事嗎!他們說起來頭頭是道,漂亮得很,實際上是胡說八道,空話連篇。能騙得了誰呢?這是幹什麼呢?

    當喬羅策馬趕來,勒住了急躁的溜蹄馬,跟他並轡同行時,塔納巴伊依舊沒有扭過瞼來。

    「塔納巴伊,我看咱們一塊兒回去吧,」喬羅氣喘吁吁地說,「剛才我到處找你,可你已經先走了……」

    「你要幹什麼?」塔納巴伊仍然沒有瞅他一眼,頂了他一句,「你走你的道吧。」

    「咱倆談一談。塔納巴伊,你別不理我。咱倆談一談,像老朋友那樣,像共產黨員那樣,」喬羅說道。可是說到一半,話就嚥下去了。

    「我,對你來說,已經既不是朋友,更不是黨員了。不過,你也早已不是黨員了。你,不過是掛著共產黨員的招牌……」

    「你這是當真的?」喬羅有氣無力地問道。

    「當然是當真的。我還沒有學會隨機應變。什麼地點,說什麼話,怎麼說——這一套,我也沒有本事。好吧,再見了。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塔納巴伊撥轉馬頭,離開大道,頭也不回,始終沒有看他朋友一眼,穿過田野,逕直往山裡跑去了。

    他沒有看到:喬羅「刷」他一下,面如土色,他伸出一隻手,想攔住他。緊接著,他全身一陣抽搐,雙手抓住胸口,倒在溜蹄馬的脖子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糟了,」喬羅小聲說,由於一陣難以忍受的心絞痛,他的身子蜷縮成一團,「唉,我不行了!」他的聲音嘶啞了,臉色發青,喘著粗氣,「快回家去,古利薩雷,快回家去。」

    溜蹄馬馱著他穿過漆黑荒涼的草原,朝村子飛跑。主人聲音裡那種可怕的東西,把馬嚇壞了。古利薩雷剪起耳朵,驚恐地打著響鼻,狂奔疾馳起來。而馬背上的人痛苦萬分,縮成一團,用雙手,用嘴哆哆嗦嗦地揪住馬鬃。韁繩從飛馳的古利薩雷的脖子上掉了下來,不斷抖動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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