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格地說,我的調研還有一份半沒有完成,不過我手頭上的材料已經足夠寫出必需的報告,並對問卷作出修改來了。除此以外,我還想在同彼得見面之前洗個澡換身衣服,我本來沒料到採訪會花這麼長的時間。
我回到住所,把問卷朝床上一扔。然後到處尋找恩斯麗,她不在家。我拿了毛巾、香皂、牙刷和牙膏,穿上浴衣走下樓去。我們這套房間沒有浴室,這也是租金便宜的原因之一。也許浴室是房子造好以後才加上去的,造房子的人或者認為傭人根本不需要浴室。反正我們洗澡得去二樓,有時候這就很不方便。恩斯雨洗過澡後澡盆上總留著一圈肥皂污漬,樓下房東太太認為這簡直是玷污了她這個聖潔的殿堂。她總是把除臭劑、清洗液、刷子和海綿放在醒目的地方,但這對恩斯麗絲毫不起作用,倒是我覺得有些不安。有時候,等恩斯麗洗澡後,我就下樓去把澡盆擦洗乾淨。
我本想在澡盆裡泡一會兒,可是我剛剛把下午滿身的灰塵和公共汽車上的油煙沖洗乾淨,就聽到房東太太在門外——地清喉嚨。這是說她想要進來,她是從來不敲門開口問一聲的。我只好趕緊起來,上樓後穿好衣服,喝了一杯咖啡便出門到彼得那裡去。下樓梯時,只覺得沿牆掛著的老式銀版拍攝的舊照片上那些祖先正盯著我看,他們穿著便領子服裝,瞪著黯淡無光的眼睛,嘴巴冷冷地緊閉著。
我們常常到外面去吃飯,要是不出去呢,我就步行去彼得那裡,順便在那些老居住區常見的破舊小店裡買些東西到他那裡去煮。自然他本可以開他的大眾車來接我,不過老讓他接送他不大樂意,此外我也不想讓房東太太看見,免得她瞎猜。我不知道今晚是不是要出去吃飯,彼得根本沒提這事,因此,為了保險起見,我還是到小店裡買了點東西。他昨晚喝了酒,胃口也許不會很好,晚飯還是簡單些好。
彼得住的那地方不算很近,但是乘公交車去又反而不方便。它在我們居住的那個地段的南面,在大學以東,那個地方已經破爛不堪,幾乎像是貧民窟,幾年之內就要全部拆除,重建高樓。其實那裡已經建好幾幢樓了,不過彼得住的那幢還未完工。那幢樓裡只有他一個人住,他是臨時住在裡邊的,租金只有大樓建成之後的三分之一。他通過熟人租到了這個房子,這個人是他在代理一樁合同糾紛案官司時認識的。彼得目前還是見習律師,收入不是很高——例如,要是按照價目表付租金的話,他就住不起這套房子——不過他那個事務所不大,他在裡面的陞遷非常快。
整個夏天我去他那兒時,總得先穿過一堆堆大塊混凝土構件才能走到前廳門口,房子裡面地上又都是些防水布蓋著的物件,上面落滿了灰塵。上樓時有時還得跨過石灰槽、梯子和一捆捆的水管;電梯還沒有開通。有幾回我還被工人攔住不讓上去,他們不認識彼得,堅持說上面沒有人住。為此,我還得同他們為伍蘭德先生到底是不是住在這裡爭論不休,有一次,我乾脆帶他們上七樓,讓他們親眼瞧一瞧彼得本人。我知道星期六下午五點鐘是不會有人幹活的,說不定這個週末他們會連體三天。通常情況下,他們幹活似乎不緊不慢的,這一點很合彼得的心意。還有過一次罷工或者停工待料的事兒,工地上停了下來。彼得就巴不得它停工,房子建得越慢,他享受低租金的時間也就越長。
大樓的主體結構已經完成了,只剩下最後的修繕了。所有的窗戶已經裝上,工人用白色肥皂在玻璃上塗畫了幾筆,提醒人們留神不要跨過去撞上玻璃。玻璃大門在幾個星期之前已經裝上,彼得給我準備了一套鑰匙,這倒是少不了的,因為給來客開門的閉路通話系統還沒有接通。大樓內部還未裝修,鋪地面磚,油漆牆壁,裝鏡子和燈具等這些將會使房子顯得光潔豪華、面貌煥然一新的工作還在進行之中。仍然可以見到粗糙的灰色水泥地面和未抹塗料的牆體,很多插座上外露的電線像鬆動的神經掛了下來。我小心翼翼地爬上樓梯,不去碰那髒髒的扶手,心中尋思一提到週末,我就會聯想起新樓裡面鋸板和泥灰的氣味。在我走過的樓層中,只見那些門道——將來的一套套房間的門道都洞開,大門還未裝上。我得爬好幾道樓梯,等到達彼得那層時,已經氣喘噓噓。要是有電梯就好了。
彼得的套房自然已經基本完工了,如果地面未鋪好,沒有通電,租金再低他也是決計不肯住的。他那位熟人把他的房間用作其他套房的樣板,偶爾有人表示有意在完工後承租,他就打個電話給彼得,讓那人在彼得回來之前來參觀。這對彼得倒沒有很大的不方便,因為他不常在家,別人來參觀也無所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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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打開房門進去,先把買的東西放進小廚房的冰箱裡。從沒啦設啦的水聲聽得出來彼得正在洗淋浴,他常常這樣。我走到廳裡朝窗外望去。這個套房離市區不算太遠,沒法看到湖面或者城市的全景。這裡看下去,只見窄窄的後院鑲嵌在骯髒的小街之中,而且這裡位置還是高,看不清下面的人究竟在幹什麼。彼得廳裡還沒有多少東西,除了一張現代款式的丹麥長沙發和一張與之配套的單人沙發以及一套音響之外,就沒有別的東西了。他說他不著急,要買就得買好的,他才不願意買些不稱心的蹩腳貨來佔地方呢。他這想法固然不錯,不過最好還是再添置些東西,這麼大的地方就這兩件傢俱,房間顯得空落落的。
我在等人時總會覺得有點坐立不安,於是便到處走走,我踱進臥室,站在窗前朝外看,不過這裡看出去的景色也是大同小異。彼得告訴我,他的臥室已基本上佈置就緒,不過在有些人眼裡這裡的傢俱也許還是少了些。他在地上鋪了一張大大的羊皮,床也很寬,線條簡單,但卻堅固結實,雖然是二手貨,質量卻很好,他的床上總是料理得整整齊齊的。此外還有一張深色木料的方書桌,線條也很簡單,桌旁有一張辦公室裡常見的皮轉椅,也是二手貨,他說坐在上面做事十分舒服。書桌上有張檯燈,吸墨台和五顏六色的各種鋼筆鉛筆,還有個相框,裡面嵌著彼得的畢業照。在書桌上方的牆上有個小書架,下面放的是他的法律書籍,上面放著他寶貝的平裝本偵探小說,中間一排便是其他的書籍和雜誌。書架一邊有個配掛板,上面掛著彼得收集的武器,包括兩桿步槍,一把手槍和幾把叫人不寒而慄的刀。他把那些刀的名字告訴過我,但我一點都記不住。我從沒看到彼得用過這些東西,話說回來,在城市裡他又有多少機會來用它們呢?顯然他以前常跟老朋友一起去打獵。彼得的幾台照相機也掛在那兒,相機鏡頭都套著皮套。在衣櫥門上有一面大穿衣鏡,彼得所有的衣服就放在櫥裡。
彼得一定聽到了我走動的聲音,他在浴室裡問道:「是瑪麗安嗎?」
「嘿,」我大聲回答,「是我。」
「哎,你自己調點東西喝。也替我調一杯杜松子酒,好嗎?我馬上就好。」
彼得放東西的地方我都知道,他在碗櫃的一格裡放滿了酒,冰格裡總有冰塊。我走到廚房裡認真地調好了酒,沒忘記在酒裡放上一片彼得喜歡的檸檬。我用了比平時長的時間來調酒,因為我得量好份量。
淋浴龍頭關掉了,接著又傳來了腳步聲,我掉過頭,發現彼得站在浴室門口,身上披了一條精緻的藏青色浴巾,渾身水淋淋的。
「嘿,你的酒在廚房的檯子上,」我說。
他沒有做聲,走上前來,拿過我手上的杯子,一口氣喝掉了三分之一,隨手把杯子放到我身後的桌子上。接著他雙手摟住了我。
「你把我弄濕了,」我柔聲說。我用手摟住了他的腰,我剛握過冰冷的酒杯,手冰涼冰涼的,但他不在乎。他才衝過淋浴,身上暖和而又富有彈性。
他吻著我的耳朵說:「來,到浴室裡來吧。」
我抬頭望了望彼得的塑料浴簾,銀色底子,上面是粉紅色的曲頸天鵝,三隻一群在淡淡的睡蓮葉片中間游動。這完全不合彼得的口味,他是匆忙買下來的,因為他一衝淋浴,水就滿地流淌,他沒有時間慢慢挑選,這個簾子還算是最素淨的。我不明白他幹嗎非要到浴盆裡去。我不大喜歡這個主意,我寧可上床去,浴盆大小,又硬又硌人,很不舒服,不過我沒有表示反對。我覺得因為特裡格結婚的事兒,得對他體貼些。不過我還是把沐浴足墊放到了浴盆裡,這樣可以感覺柔軟一些。
我原以為彼得會垂頭喪氣的,但是儘管他今天跟平時不很一樣,他並不垂頭喪氣。我弄不大懂為什麼要到浴盆裡去。我回想起前兩次他朋友不幸結婚時的事來。在第一次之後,是在他臥室裡的羊皮上;第二次之後呢,他開車開了四個小時,在田野裡一塊粗毛毯上,那回我不住地想到農民和母牛,心裡很不自在。我想這一回也是同樣的性質,儘管表現方式有所不同。也許這只是為了強調自己充滿青春的活力,可以隨心所欲吧;朋友的婚姻不免使他聯想婚後那種一成不變的乏味的生活,洗滌槽裡的襪子啦,鍋子裡煎鹹肉剩下來的油啦,想起來就討厭,他以此表示一種反叛的心理。彼得這幾次的表現使我隱隱感到他所以喜歡這樣幹,是因為他從什麼書上讀到過,但我永遠沒法知道那究竟是些什麼書。我猜想,田野是出自某本介紹男子野外活動的雜誌中的狩獵故事,我記得他那天穿的是花格呢上裝。羊皮呢,我想是同某些男人看的畫冊有關,充滿那種畫冊的無非是豪華的頂層公寓中男歡女愛的情景。可是浴盆又該如何解釋呢?也許是來自他讀的某個有關謀殺的小說吧,他把那類書稱為矚消遣文學」;不過這不是說有人死在浴盆裡嗎?還得是個女人。那一來封面設計大有文章可做了:你可以看到一個一絲不掛的女人躺在浴盆裡,頭髮披散在水面上,在敏感部位加上點兒水,一塊肥皂,一個橡皮鴨子或者一攤血跡來遮掩一下,以便應付審查。她躺在又白又涼的浴盆中,已經斷氣,肉體冰冷,只有兩隻眼睛朝你瞪得大大的,這個浴盆成了她的棺材。我的眼前突然浮現起這麼一幅畫面來:設想我們倆都睡著了,不知怎的水龍頭打開了,水暖暖的,我們全無知覺,水慢慢往上漲,越來越高,最後我們溺死在其中。等到他那個熟人又帶人來看房子時準會大吃一驚,他們只見滿地是水,一男一女兩具裸屍緊緊擁抱在一起。「是自殺,」大家準會說,「殉情。」在夏天的深夜,在這座既供單身房客,又有豪華雙臥室的布蘭特維公寓樓裡,人們可以看到我們倆的鬼魂身披浴巾,在廳堂裡遊蕩……
我望著天鵝,望得累了,便轉眼去看那銀色的弧形淋浴噴頭。彼得的頭髮有一種乾淨的肥皂氣味,這不僅僅是在他剛剛淋浴過後,平時他身上也總帶有肥皂味。聞到這種氣味,我就會聯想起牙醫的椅子和藥品,但在他身上我卻覺得很好聞。他從來不用那種甜膩膩的剃胡霜或者其他代替香水的男性化妝品。
他的手臂搭在我身上,我可以看見那上面一排排的汗毛。他的胳膊就像浴室一樣,乾淨,潔白而清新,很少有男人的皮膚像他的那麼光滑。他的頭伏在我肩膀上,我看不見他的臉,但我可以在心目中想像他的樣子。他正如克拉拉所說的,長得「很好看」,也許這就是我當初迷上他的原因。他之引人注目,倒不是他相貌特別英俊,或者有什麼異常之處,而是他五官雖似平常,但卻極其端正,就像香煙廣告上修飾得整整齊齊的年輕的面孔。有時候我倒希望他身上不是這麼光滑,有個疣子或者黑痣什麼的能觸摸得到,那反而會讓人放心。
我們是在我畢業那天一個露天茶會上認識的,他也同我的朋友相熟,我們一起在樹蔭底下吃冰淇淋。他的態度很有些一本正經,他問我有什麼打算。我談起準備找個職業,口氣滿有把握,其實我心裡並沒有底。他後來告訴我,他喜歡我的就因為我具有獨立的見解和判斷力,他認為像我這樣的女子決不會企圖對他的生活橫加干涉。他最近就遇上他所謂的「另一種類型」的姑娘,搞得很不愉快。我們倆就按照這種想法行事,我覺得挺配我胃口。我們彼此採取一種相互信任的態度,這樣我們就相處得很好。自然我得順著他的脾氣,但所有男人無不如此,好在他為人還直率,要猜出他的心事並不很難。整個夏天我同他來往,覺得很高興,因為我們只有在週末才見面,感情就一直很熱烈。
不過我第一次去他寓所那回,我幾乎下決心要跟他一刀兩斷。那天他不停地讓我聽音樂喝白蘭地,以為這才顯得他有手腕,會應酬,我呢也聽他擺佈,上了他的床。我們把白蘭地杯子放在書桌上,彼得為了顯本事,一不小心碰倒了一隻杯子,杯子在地上摔得粉碎。
「哦,真該死,隨它去吧,」我說,這話也許有點不夠策略。想不到彼得卻打開燈,拿來了掃帚和缽箕,像鴿子啄食那樣認真仔細地揀起大一點的碎片,把玻璃碎屑打掃乾淨。這一來情調給完全破壞了。我們很快就氣鼓鼓地道別,在那之後我有一個多禮拜沒有接到他的電話。自然現在情況要好多了。
彼得伸了伸懶腰,打了個呵欠,把我的胳膊在浴盆邊上壓得怪疼的。我眉頭皺了皺,輕輕地把手臂從他身子底下抽出來。
「你那邊情況怎樣?」他漫不經心地問,他的嘴貼在我肩膀上,他老是問我這句話。
「挺不錯的,」我低聲回答。他怎麼看不出來呢?有時我真該說「糟透了」,不為別的,就看他有何反應,不過不用問我也知道他是不會相信的。我伸出手去撫摸他濕濕的頭髮,搔搔他的後脖,適度來幾下,他挺喜歡的。
他也許想用浴缸來表現他的個性吧,我試圖對此作出合理的解釋。是苦行主義嗎?與古代人為懲罰自己而穿馬毛襯衣、坐釘板等苦刑屬於同樣性質,讓自己的皮肉受苦。但彼得顯然不是這樣,他是喜歡舒服的生活的;更何況,他在上面,皮肉吃苦的並不是他。也許這只是年輕人的一種魯莽的行為,就像不脫衣服跳進游泳池裡,或者在聚會時把東西放在頭頂上一樣,但這也不適用於彼得。使我聊以自慰的是他的那幫老朋友個個都成了家,要不下一回他還可能會把我們塞到衣櫃裡,或者在廚房的水槽裡擺出什麼古怪姿勢來呢。
要不——想到這點我就不寒而慄——他是想以此來表現我的個性。在我面前出現這種新的可能性:難道他真的把我同衛生間裡的那些東西等同視之嗎?他把我看成什麼樣的人了?
他用手指繞弄著我脖子後面的頭髮,一邊在我耳邊低聲說:「你要是穿和服準保很好看。」他咬了咬我的肩膀,我認為這一動作說明他無憂無慮,極其輕鬆。彼得一般是不咬人的。
我也咬了咬他的肩膀作為回報,接著,我看了一眼淋浴總開關,它仍然開著,我便伸出右腳——我的腳挺機靈的——打開了冷水龍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