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德克萊默覺得世風跟以往大不同了。二十多歲的舞女塔尼婭告訴他:對某些女人說來;婚姻已經是「過時的」東西了。她在枕邊告訴他,她還是個女性同性戀者。「可是你別擔心。你很討人歡喜。我也喜歡跟你同床。」
好多女的如今都離婚了,第一次的婚姻時間沒多久,就磨損破裂了。有些女的,看到自己和特德之間不會出現「偉大的愛情」,就把自己女友的電話號碼告訴特德,一點沒有爭風吃醋的味道,這也是特德以前沒見過的新風氣。如果對方那個女人家裡也有個孩子,那麼共同度過傍晚這麼一件簡單的事情,就要象同「時間賽跑」那樣抓緊時間。因為雙方都要花錢。特德得出錢僱人照看孩子,對方也一樣。僱人每小時兩元的話,他們倆光在一起坐坐,每小時就得花四元。要緊的事兒得趕快干。如果談得投機,就趕快談。若相會的時間長了,就得雇出租汽車,也許還得給保姆僱車。如果在兩家之間適中的地方相遇,想上特德家去,他就得打發走保姆;因為他不能送對方回家,因此她就得僱車。要是他去付車錢,那麼就涉及他又要在女人身上多花錢的問題。至於這個女人,也得盤算是否願付給她的保姆額外工資,並且自己出車資。在這種時候,有意風流的兩個人可能僅僅由於疲勞而難以盡歡,加之他們都有子女,早上起身也比一般人都早。
家務事的牽扯有時會比風流事更重要。一天晚上特德在思量:現在十點三十分,得給看孩子的入付六元。我們是坐在這兒繼續聊天呢?還是回去親熱一番?要是打算親熱,那麼五分鐘之內就得走,不然又得多付一個小時的錢,而他那個星期正好手頭不便。這樣,他的注意力就不是對方而是鍾啦,他想的事兒跟溫存親熱毫無關係。有幾個晚上他忘了時間——對像和他倆之間的溫情壓倒了一切——但是這種情況不多。
比裡對他爸爸的社交活動不怎麼關心。
「你又要出去了嗎,爸爸?」
「我跟你一樣有朋友。你白天看朋友,我晚上看朋友。」
「我會想你的。」
「我也會想你的。不過我明天早晨會跟你見面的。」
「別出去了,爸爸。」
「我一定得出去。」
在幼兒園裡,比裡開始搶走其他孩子的玩具,彷彿想把周圍的東西盡可能多地抓在手裡。特德把這種情況向兒科醫生和幼兒園教師反映,他們認為這是對喬安娜出走的一種反應,大些可能改掉,也可能改不掉。特德跟比裡一起度過的時間往往很平靜.只有當特德感到疲倦而比裡義和他糾纏不休時,特德才會把他從自己的胳臂上或大腿上拉開,他不願意這樣做,但有時又受不了比裡的糾纏。
特德在舞會中結識了一位女律師。菲麗絲是克利夫蘭人,年近三十,不論幹什麼都是一本正經,全力以赴。她穿著臃腫的花呢衣服,略嫌不合時尚。她極其學究氣,兩人的談話是高水平的,嚴肅的。那天晚上,他們倆在一家飯館裡用餐,他沒朝鍾看。他們決定上特德家去喝「咖啡」——這是一種婉轉的說法。
夜裡臨走之前,她在過道裡向浴室走去。正巧比裡也悄悄地起了床,打浴室裡出來。他們倆在黑暗中停下來,互相瞪著,像兩隻受驚的鹿;菲麗絲一絲不掛,比裡穿著長頸鹿圖案的睡衣,抱著他的那些玩具「人兒」。
「你是誰?」他問道。
「菲麗絲。我是你爸爸的朋友,」她說,想把情況解釋清楚。
比裡使勁地瞪著她,她想把自己遮掩起來,她覺得在孩子面前旁的做法都是不合適的。他們像在原地生了根似的。比裡老是在暗中盯著她看,顯然在腦子裡考慮著什麼重大的問題。
「你喜歡吃煎童子雞嗎?」他問。
「喜歡的.」她說。
他很滿意這個答覆,走進房去睡了。
「我剛見到了你的孩子。」
「噢?」
「他問我是否喜歡吃煎童子雞。」
特德笑了,問道:「你喜歡嗎?」
「我喜歡。這種情況有點兒難處理。」
「是嗎?」
「這種場合非同尋常呀,」她實事求是地說。
菲麗絲在特德的生活裡逗留了兩個月。她不耐煩談瑣碎事情,他們討論的是社會問題和公德問題。特德看的雜誌很多.因此熟悉當前流行的各種觀點。他們之間的交往看起來蠻有水平,但卻少不了性的內容。克利夫蘭的國會議員請她到華盛頓去工作。她認為這個職務不錯,並且說他倆的關係還太淺,用不著犧牲「重大的工作抉擇」。特德對她懷有矛盾的感情,因此也表示同意。「況且,老實說」菲麗絲告訴他,「我也缺乏雄心壯志。」他們道了再見,熱烈地接了吻,還答應互相通信或打電話,結果是誰也沒有這樣做。
特德長期以來和異性的交往都限於一兩夜的飲酒作樂,現在打破了這個規律,覺得很滿意。如今有人在他的生活裡呆上了兩個月。可是菲麗絲向他指出:女人除非抱有「雄心壯志」,是很難鼓得起勇氣跟離過婚、有孩子的男人共同生活的。
特德和苔爾瑪成了摯友。他對自己的羅曼史插曲缺乏信心。他想,如果向苔爾瑪求愛,也許會得到一夜的歡娛,但也就失掉了一個朋友。他們之間只保持著友誼關係,其他念頭都撇在一邊,他們相互關心,相互支持,相互幫助讓另一個人能有幾小時的空閒。特德現在經常擔心自己把過多的精力集中在孩子身上了,但苔爾瑪提醒他這種情況是不可避免的——他們是帶領孩子的單身父母,比裡還是獨子。有一天,他們象集團家族似地上兒童遊戲場去玩,結果那天日予特別難過。兩個孩子吵了一整天。這個說:「我不喜歡芹姆,她老是指手劃腳。」那個說:「我不喜歡比裡,他太粗野。」他們為了玩沙坑工具、蘋果醬和摩托車吵嘴,特德和苔爾瑪做了一下午的和事佬。特德把綴泣著的比裡帶到遊戲場另一頭去讓他安靜下來。他穿過遊戲場時,迎面來了一個帶著一個小男孩的爸爸。
「你帶他們出去,」這人主動上來搭話,「上最遠那個賣冷飲的攤子,在那兒吃了冰再回來,就能消磨二十個分鐘。」
特德被他說得糊塗了。
「我跟你說,毫不費事就能消磨掉二十分鐘。」
這個人大概週末才承擔父親的職責,現在正在打發時間,要不就是他妻子上什麼地方買東西去了,很快就會回來。
「我要消磨的時間不止二十分鐘,」特德說。
這一天結束的時候,比裡和芹姆終於聯合了起來用沙粒扔第三個孩子,那個孩子的母親對苔爾瑪尖叫著,罵她「畜牲」。比裡興奮得要命,洗了熱水澡,還聽了好多故事才入睡。特德鬧不清那天比裡究竟是太調皮了呢,還是純粹興致高。芹姆比比裡規矩得多,能坐上好幾個小時畫圖或著色,不像比裡那麼三心二意,見異思遷。那是因為男孩和女孩有別呢?還是因為這兩個孩子本身有別呢?比裡會不會過於好動?他是否正常?我是否把他管得太緊了?上帝啊,我愛他。耶穌啊,這一天過得糟透啦!
比裡的房間裡到處都是些廢物——塑料汽車的碎片、肢體不全的木玩偶、撕壞了的著色畫冊上的脫落書頁,特德這個無情的收割者正在從事打掃工作。比裡跟在他後面轉,為了每一個蠟筆頭跟他鬥爭。
「到你十歲的時候,這兒就會像柯裡爾兄弟使過的房間啦。」
「誰?」
「兩個老頭兒.他們的房間就跟你的一樣亂。」
本來他想等比裡出去再來清理,可是如果過了幾個月比裡發現一輛壞汽車不見了,他還是會鬧情緒的。
「去它的!那是一輛擰不緊發條的汽車。」
「不行,我就是喜歡。」
特德審視著房間。還是象柯裡爾兄弟的住房。他決定換個方法解決問題。他帶比裡去五金店買了幾個透明的塑料盒。把孩子的房間稍微整理一下也得花上十四元。
「好啦,以後把蠟筆全放在蠟筆盒裡,小汽車全放在小汽車盒裡。」
「爸爸,我用蠟筆的時候,盒子就空了。我怎麼知道哪個是蠟筆盒呢?」
談起蠟筆,也得「參撣」啦。
「我在盒子上貼標籤。」
「我不識字。」
特德不由得笑了。
「你幹嗎笑?」
「對不起,你講得對。沒什麼可笑的。將來你總會識字的。在你識字以前,盒子裡該放什麼,我就在盒予外邊貼上那個東西,你就會知道裡邊該放什麼了。聽懂了嗎?」
「懂啦,真是個好主意。」
「你是最聰明的小貓咪,小貓咪。」
他跪在地板上把三套不同的蠟筆收在一個盒子裡。這時他忽然想起一個主意,就像一個蘋果或是一支蠟筆掉在他的頭上。收拾乾淨!歸在一處!
第二天早晨,他在傑姆奧康納的辦公室外邊等候時還想著這個主意。
特德工作的那個公司出好幾種娛樂活動的雜誌,例如攝影、滑雪、划船、網球和旅遊等。特德突然想起他們可以把所有這些雜誌匯成一套叢刊,訂出一個優待價格,爭取同登廣告的人作一筆一攬子交易。
「這是非常符合邏輯的。我們可以跟過去一樣零售每一種雜誌,不過客戶可以作一筆一攬子買賣,把自已的廣告登在所有的雜誌上。」
「得定個名字。」
「什麼名字都行。比如說:《娛樂叢刊》。」
「特德,我本來想對你說這是個出色的主意,但現在不這樣說。」
「我覺得挺出色嘛。」
「不僅是出色——而是十全十美。十全十美!我們這些人都在幹些啥喲!怎麼沒人想到這個主意?這不是出色,是十全十美。」
「就算是十全十美吧。」
他從來沒見過奧康納以如此的熱情對某個想法作出這樣的反應,奧康納帶著這個主意上研究部去,要他們當天早晨就作統計,接著又到推銷部去,以便立刻發動銷售《娛樂叢刊》的宣傳攻勢。一星期之內,銷售樣本已經準備就緒,讓特德可以打電話推銷本公司新的廣告叢刊;兩星期內,把價目單和宣傳品分發給了客戶;三星期之內,出售《娛樂叢刊》的廣告社都增加了廣告生意。一個苦苦掙扎著的公司採用了這一新的營業設想後,頓時顯得有了生氣。廣告社的反應是積極的。特德擱下了原先搞的旅遊雜誌,專門從事推銷這個新設想的業務。有些客戶答應修改廣告合同,有的來購買廣告篇幅。公司的發行人兼老闆名叫莫菲休,是個短小精悍的人,老是拿著曲棍球捧,穿著價值四百元的服裝在辦公室裡進進出出,他在過道裡喊住了特德。特德上一回和他講話還是幾年前他剛到公司來任職的時候。當時他說「歡迎您來任職」.以後就再沒跟他講過話。這次他對特德說:「幹得好。」接著就打曲棍球去了。
深秋時節的紐約是很美麗的——天氣清澄涼爽,人們安步當車,公園裡的樹木秋意正濃。每逢星期六和星期天,特德總讓比裡坐在身後,踩著自行車上外邊去長途兜風,他們穿過中央公園,在動物園和兒童遊戲場等處停下。比裡四歲半,打扮不再是嬰兒模樣了;他穿著大孩子的褲子,有橄欖球員號碼的運動衫和滑雪外套,頭頂滑雪帽。比裡一穿上一身大孩子衣服,配上他那大而圓的黑眼睛、小鼻子,特德就覺得他是世界上最俊的孩子。星期一到星期五,特德工作成績優異,逢上週末他就和比裡去過秋日的戶外生活,這座城市成了爸爸跟孩子談情說愛的場所。
新的廣告宣傳運動起了作用。聖誕節前,公司把另外兩個推銷員解雇了,卻答應給特德一千五百元獎金。有一次,他按名單走訪一個新的廣告社接洽業務時,碰到一個女秘書;她是個妖冶的女人,穿著粗布褲子和圓領汗衫。她才二十歲,特德自從自己二十歲以來從未跟如此年輕的姑娘出去玩。她住在格林威治村一所沒有電梯的小公寓裡,當特德發現至今還有人住那種地方時,略微有些驚異。她名叫安琪麗卡科爾曼,她給特德的印象是:穿著拖鞋,漫不經心的樣子。她問特德為什麼不吸麻醉品?
「我不能吸。我是說.以前偶爾吸過,可現在不能吸了,」
「為什麼?」
「喏,出了事怎麼辦?我得保持頭腦清醒,不能出事。家裡還有個孩子吶。」「真了不起。」
在一個細雨濛濛的屋期天,她沒打電話就上特德家來了,把她自己的十速自行車也推了進來,接著就和比裡一起爬在地上,玩了一個小時。特德從未看見過哪個人這麼親切地跟比裡打交道。她的頭髮濕了,穿著特德的汗衫,比平時顯得更年輕。他也像乘上了「時間機器」一樣,倒退了幾十年。
幾個星期後,他認為從「經驗上」說來他倆共同之處太少了。從奧斯卡哈默斯坦的抒情詩到大衛波伊,其間是有很大距離的。
他打電話告訴她。
「安琪,我年紀太大了,配不上你。』
「你不像你所說的那麼老。」
「我快四十啦!」
「哎唷!四十啦!」
特德拿到獎金以後,決定慶祝一番,於是在新開張的高級餐館「喬吉斯」定了座。比裡把蠟筆全收在一起。他和比裡踱進了餐館,比裡是把三盒蠟筆收在一個盒子裡這個主意的創始者。
「用克萊默名義定座的是你們倆嗎?」經理傲慢地說道。
「對。」
「我們這兒沒有給小孩坐的高椅子。」
「我不坐高椅子,」比裡為自己抗辨道。
經理領他們來到一張靠近廚房、不大理想的桌子旁,讓一個態度同樣傲慢的侍者伺候。特德要了伏特加馬丁尼酒,給比裡點了薑汁啤酒。另一個侍者走過,給別的桌子上了一隻肥大的煮龍蝦。
「那是什麼?」比裡問,有些害怕。
「龍蝦。」
「我不要吃。」
「你可以不吃。」
「龍蝦是從水裡來的嗎?」
「對。」
「有人吃嗎?」
對食物探本窮源倒是個難題。羊排是從羔羊身上來的,漢堡包是從母牛蓓茜那樣的動物身上來的,要是孩於追問下去,就會什麼東西都不肯吃了。特德把菜單上合適的菜看說了一遍——牛排、羊排等——可是比裡不等他說完就要知道它們是打哪兒來的,而且馬上就倒了胃口。
「我要一抉上好的牛腰肉,還要烤乾酪三明治。」
「沒有烤乾酪三明治,先生。」這些紐約的侍者儘是些改行的演員,這一個就有他們特有的那種又臭又硬的口氣。
「告訴廚師,不論多少錢,快做一客。」
經理來了。
「先生,這兒不是小飯店。」
「這孩子吃素。」
「那麼讓他吃素菜。」
「他不吃素菜。」
「那又怎麼算得上吃素呢?」
「他用不著吃素。他四歲半啦。」
為了讓這個瘋子靜下來以保持餐館秩序,經理吩咐去辦烤乾酪三明治。父子倆在餐桌上大談幼兒園裡的事,比裡瞧著大人進餐,覺得很快活。他們這頓慶功宴吃得律津有味,比裡穿著新襯衫,戴著新領帶.跪坐在椅子上比起周圍其他人都要高。
臨走的時候,經理看到尾食的巧克力冰淇淋,認比裡的下巴一滴滴落在白桌布上,幾乎要昏倒。特德由於飽餐了一頓珍饈,興致勃勃,故意衝他說道:
「對皇親國戚不應該粗暴無禮。」特德摟著比裡趾高氣揚地往外走。
「真的嗎?」經理一時蒙住了。
「他是西班牙的幼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