辦離婚只花了七分鐘。法官是在議事廳裡聽取申訴的。律師兼橄欖球迷約翰尚賽採取正面突破戰術——幾份證詞,妻子不作辯駁,醫生證明丈夫緊張。特德回答了印好的若干問題,說過去的經歷令人領惱,但法官似乎不怎麼注意。對方球隊沒有出場,所以取勝易如反掌。爾後法院判決同意離婚和由特德管養孩子,根據是「殘暴與非人道的待遇不能保證安全或適宜的共同生活。十天以後,由法官簽署的正式文件寄來了,特德克萊默與喬安娜克萊默根據法律正式離婚了。
特德認為應該有所表示。他帶比裡上「麥當勞」去吃飯。慶祝是低調的,因為比裡慶祝的只是他要到了一客炸土豆片。孩子對婚姻和嬰兒的由來不甚了了,所以特德以前邊就避免和他談論即將舉行的訴訟程序,省得給孩予的生活增添煩惱。可是現在,他想該讓孩子知道了。
「比裡,兩個結了婚的人重又分開叫作離婚。」
「我知道,塞斯離婚了。」
「是塞斯的父母離婚了,跟你的爸爸媽媽一樣。比裡,你的媽媽和爸爸現在離婚啦。」
「媽媽不是說要給我寄禮物來嗎?」
——我怎麼知道呢,比裡。
「她也許會。」
特德盯著他看,彷彿在欣賞一幅畫;比裡戴著「麥當勞」送的王冠。
「讓我再吃些炸土豆片好嗎?」
「不,好孩子,你吃得夠多啦。」
現在是挺愉快的,不過為了今天能夠慶祝,他付了兩千元。此時同孩子一起吃這種不像樣的東西,未免不合時宜。他覺得太虧待自己了。他在餐館裡打電話給一個願意來帶孩子的青年姑娘,叫她晚上來照料比裡。他的生活圈子裡沒有一個女人可以和他共同慶祝一番。火島以後的兩個月內,他一直沒把心思放在自己的社交活動上。拉裡太輕浮了。而他又不想獨個兒上酒吧去對陌生人談論自己的身世。他決定打電話給牙醫查理。
查理同他那個牙科護士遷進了一套小公寓,可是在兩個星期的共同生活後他倆就吹了。查理打電話給特德,說男子漢應該互相支持,經常見面。當特德問他當晚是否願意碰頭時,查理真是欣喜苔狂。他倆在二號大道和七十二號街的拐角上見面,那兒一帶全是單身者酒吧。他們打算一家家喝過去。特德穿著燈芯絨外套、毛衣和便褲。查理四十五歲,很胖,穿著運動上裝和格子花呢褲,呢褲色彩鮮艷,就像光效應藝術派的繪畫。
他們首先選擇了「夥伴」酒吧,外表很不錯,進門一看,全是穿皮外套的男人。一個牛仔打扮的人站在門口,衝著他們說道:「好啊,虎仔們。」於是他們趕緊打這個牛欄退了出來。接著他們到了「裡奧裡塔」酒吧,那裡的自動電唱機高聲叫嚷著,酒吧裡的景象跟火島相似。特德斷定這兒的主顧都是些大學生。他一邊喝酒,一邊聽查理宣佈特德對查理和苔爾瑪的破裂沒有責任。「漢塞爾」酒吧間裡全是些挺神氣的青年男女,特德還以為他們無意中撞上了歐洲青年節呢。在那兒特德聽說苔爾瑪搭上了查理的一個同事,也是個牙醫。「沙巴塔」酒吧裡的顧客年紀要大一些,然而還數特德和查理年紀最大。查理在這兒又宣佈特德對查理和牙科護士的破裂沒有責任。特德因為喝多了伏特加,也拿不準自已是否跟這件事有關。「珠光寶氣」酒吧裡擠滿了一些很世故的老顧客,他們不讓這兩位新顧客在酒櫃邊立足,他倆只好沿著街搖搖晃晃地走著,最後到了「重返家園」酒吧,坐上了高腳凳。
「到現在為止,我們在不同的餐廳裡一共對女人講過十六句蠢話,」特德說。他比查理更意識到在酒吧這種地方,只配用「蠢」這類的詞。查理像一張壞了的唱片,不斷地重複著同樣一句話:「嘻,小姑娘,你叫什麼名字?」查理走近一個身穿男童子軍制服,極為時髦和漂亮的姑娘,按他常用的手段去勾搭她。童子軍走開了,她要到別處去點起營火。
特德和查理靠在二號大道的牆上,一晚上他們都想著要互訴衷腸。此時正是一吐為快的時候,可是已經醉得無法交談了。查理說:「我跟你講過嗎,我對喬安娜的事感到相當遺憾?」特德說:「我盡力不去想她。」查理說:「我一直在想苔爾瑪,」接著便哭了起來。特德扶著他在街上走,並且以醉漢那種清晰的頭腦建議去「綠寶石島」酒吧喝上臨睡的最後一杯;那家酒吧正特價供應八角五分的威士忌蘇打。查裡想睡覺、特德硬把他拖出酒吧送回家去。然後他振作精神,好讓那個新來的看孩子的年輕姑娘覺得他是個地道的紳士。他走進屋子,向那姑娘道謝,說是多虧她幫忙,他才有機會過了個愉快的夜晚。
他把離婚的事通知了周圍的幾個人,並且覺得也應該通知喬安娜。當他的律師在安排法律程序時,特德從她父親那裡得到了喬安娜的地址:加利福尼亞州拉喬拉市的一個郵政信箱號碼。他打算寄一份文件復本給她。特德和喬安娜父母之間的外交關係並未有所改善。他們又來過紐約,但是跟他沒話可談。「問問他,我們什麼時候把孩子帶回家,」喬安娜的父親說。特德想瞭解他們是否收到過喬安娜的信,但是她母親說:「要是喬安娜準備把她的活動告訴你,她已經長大成人,自己會告訴你。」特德發現他們對喬安娜也有怨言,從而斷定他們自己也不知道她的活動。苔爾瑪接受過七年心理治療,是特德的心理學顧問。她認為喬安娜對父母也有反感,他們可能也不清楚她在幹什麼。她認為喬安娜本來就是要讓特德通知她父母的,這說明她同樣在逃離她的父母。
「不過,你得多考慮自己的心理狀態,」苔爾瑪說。
「對,讓她見鬼去吧。」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認為你該接受治療。這一切發生在你身上,你不想知道其中原因嗎?」
「問喬安娜去吧。」
「你也有份特德。為什麼不去請教我的醫生?」
「我不想去。已經遲了。」
他把那些法律文件攤在面前,草擬給喬安娜的信稿:「現在你自由了,可以隨便在內華達或紐約結婚了,寶貝。」不,這樣寫太孩子氣了。「茲寄上文件數份,並奉告我們的近況,特別是關於比裡的近況。」不,她沒問過。他決定把文件裝在信封裡,不另附短柬,讓文件自己說明問題。以前他們在一起的時候用眉目、觸摸、言語傳遞訊息,現在則用離婚證書。
特德的父母早就許願說要來紐約,現在終於來了。老兩口圓圓滾滾,曬得黑黑的。
「孩子這麼瘦,」他媽媽說。
「身體很好。他生來就是這種身架子。」
「他確實瘦。我可不是在餐館裡白幹了那麼多年」
他們斷定「這個波蘭人」沒把孩子的飲食料理好;他們在到家時跟埃塔見了面,對待她就像對待跑堂的男孩一樣冷淡。朵拉克萊默決定讓自己作為祖父母好好地慶祝一番。她把冰箱塞滿了她親自烹調的烤肉和童子雞,可是比裡不肯吃。
「我真弄不懂,他喜歡吃什麼?」
「試試烘餡餅看,」特德說。
「比裡,你不愛吃奶奶燒的燜牛肉嗎?」
「不喜歡,奶奶,太老了。」
特德聽到這兒,簡直想擁抱他。朵拉克萊默做的菜總是火功過頭,幾代人都勉勉強強地嚥了下去,只有他的兒子威廉克萊默敢直抒已見。比裡拒絕玩祖父母帶給他的拼圖遊戲,因為它難到了可以考倒十歲的孩子。他道了晚安,準備去睡覺。
「你不喜歡奶奶為你挑選的玩具嗎?」
「不,奶奶。這些木片太小了。」
孩子入睡以後,大人可以自由談話了。朵拉開始談起她較為關心的問題來。
「這個埃塔太不會打掃了。」
「她挺不錯。我們過得很好。」
她不願回答。不論是特德的父母還是喬安娜的父母;不論是打佛羅里達來還是打波士頓來,他們有一個共同的想法,就是認為他無能。特德拒不接受他們的評價。
「比裡是個挺聰明的孩子,媽。」
「他老看著遠處出神。
「我覺得他雖然碰到一些不順利的事,還是一直挺快活的,」
「你的看法如何,哈羅德?」她問。
「是啊,他太瘦了,」他說。
他們準備回家的時候,朵技最後審視了一下屋子。
「你得把這地方重新佈置一下。」
「有什麼不好?」特德問道。
「這兒還是她佈置的那個樣子。真奇怪,你怎麼不扔掉些東西?」
這是個現代風味、五花八門的房間——基調是米色和棕色,一隻瑞典式躺椅,起居室裡掛著印度花布窗簾,餐室裡放的餐桌象屠夫用的肉砧——很別緻,但不太符合特德的愛好,不過特德也不清楚他的愛好是什麼。這些佈置主要是喬安娜搞的。她走了以後,特德根本投想到要改變現狀。
「還有這個東西。」那是個龐大的黑色陶土煙灰缸,是喬安娜父母送的。「還留著它幹嗎?」
「謝謝你們的光臨,」他說道。
他們走後,特德感到頭疼。他母親的批評是否一語中的了?他是否太消極被動,以至於接受了既成事實而不想作出應有的改變?他是否應該把這今房間——也就是喬安娜的房間——重行佈置一番?這會不會叫比裡不安?如果這會使比裡不安的話,那他豈不是在折磨他嗎?他始起了煙灰缸,這只誰都不喜歡的煙灰缸,連喬安娜都不喜歡的煙灰缸,把它扔進了垃級焚化爐。他沒早點兒這麼幹,是否犯了大錯?他無法肯定。
拉裡表面上看來胸無城府,但當他告訴特德他在接受精神治療以後,特德開始認識到世界上確有一種黑暗勢力,不是在人的周圍,就是在人的心裡。
「我就怕卡沙諾伐情結,夥計。我跟好多女人好,就因為我擔心自已是個同性戀者。」
「拉裡,你別開玩笑了。」
「我並不是說自已是個同性戀者,也不是說我患了卡沙諾伐情結。我是說我擔心,所以去看精神療法醫生。」
「這倒是挺複雜的。」
「我知道複雜。討厭極了。可我喜歡。」
又是三個星期過去了,特德在一個星期六下午帶比裡去看了《阿拉丁》,這成了那年秋天他的社交活動中最重要的節目。查理現在非常好動,給了他好幾個電話號碼,而他每到晚上還是坐在家裡,還把公司裡的活帶到家裡去做。他還保存著兩個沒打過的電話號碼。那麼多從精神療法中得益的人究竟是怎麼回事?他決定給苔爾瑪掛個電話,問她的那個醫生的電話號碼。
苔爾瑪的醫生說可以來面談一次,收費四十元。他考慮了一下:比裡最近傷風,看病用了五十五元,那末他為自己的精神保健花四十元也不算過分,因此就跟醫中約了個日子。馬丁格雷漢姆醫生四十來歲,穿一件顏色鮮艷的意大利綢運動衫,領子敞著。
「齊格孟德弗洛伊德哪兒去了?」特德說。
「請問您這是什麼意思?」
「我以為您是個衣冠齊整、留著鬍子的人吶!」「別那麼緊張,放鬆些,克萊默先生。」
他們隔著醫生的書桌面對面坐著。特德在強作鎮靜——我很正常,醫生——他談了自己的婚姻、喬安娜的出走和以往幾個月內的情況。醫生仔細聽著,問了他幾個問題——他對某些情況有何感想;醫生沒作任何記錄。特德懷疑自己是不是沒講什麼值得一記的話。
「好吧,克萊默先生。一次面談實際上不過是一種探索。立刻作出分析是不對頭的,我不贊成。」
「你反對隨便說就診的人有某種情結什麼的吧?」特德神經質地說。
「差不多。讓我跟你談談我的一些印象。可能毫無根據,也可能一語中的。沒準。」
特德覺得心理分析法到如今應該是一門學問了,而不應該是什麼「沒準」的事。
「你對這些事在感情上的反應幾乎都被壓抑了。比如說,你為什麼感到憤怒。你方才說你不搞社交了。好吧,你現在對女人生氣嗎?對你的母親?父親?你家裡出的事聽來跟『華爾頓家』病例不像。」
特德笑了,雖然他並不想笑。
「這是可能的——還有,這不過是一個印象——你由於家庭生活的經歷而具有壓抑感情的歷史,這可能影響了你的婚後生活,而且可能至今還在壓抑著你。」
「你是說我應該接受治療?」
「有各式各樣的人到我們這兒來,克萊默先生。有些人喪失機能。有些人具有具體的、壓倒一切的問題,我們就給予應急治療。有些人接受治療,一般性的治療,有助於加強對自己的瞭解。」
「您是指我嗎?」
「我並不想拖住你這個主顧。這得由你自己決定。我想治療對你會有好處。我不認為你不存在問題,克萊默先生。」
他告訴特德他這兒的就診費是每小時四十元,等另一個病人按照計劃結束治療,他就可以給特德施診。醫生認為每週兩至三次最為理想,至少也得一次。他認為這不是應急治療,特德知道有些人的療程長達數年之久。特德認為這筆開支過於昂貴,醫生表示同意,但又說無從推薦收費低廉的同行。也有集體療法,不過如果不包括定期治療,他認為療效不大。有一些診所是由不那麼有經驗的醫師開設的,特德可以去試一試,不過這種診所也在提高治療費用。照醫生的說法,特德必需自己拿主意;為了更清楚地認識自己,並且為了生活得更加心安理得,到底值得花多少錢。
「不過,我能過得去。我是說,總的說來,我的確過得還不錯。」他又彈起了「醫生,我很正常」的老調。醫生終究是醫生。
「你要我給你發個小獎章嗎,克萊默先生?光過得去這個要求太低了吧。」
時間到了,他們握手道別。
「醫生,我能抓緊時間問你幾個小問題嗎?」
「只要我能回答就行。」
「照您看來,」——他覺得這種問法很蠢,但還是往下講了——「你是否認為我應該重行佈置房間?」
醫生沒笑,而是認真對待他的問題。
「你不喜歡房間現在的樣子嗎?」
「喜歡的。」
「那為什麼想要變個樣子呢?」
「好,明白了。」
還有最後一個問題。
「你覺得我該多參加些社交活動嗎?」這次特德笑了,想借此把問題沖淡一點。
「您希望多參加些社交活動嗎?」他又一次認真對待他的問題。
「是的。」
「那就去吧。」
特德反覆推敲自已是否應該接受精神分析治療。他喜歡這個人的作風和平易的語言。也許這個人能夠幫助他。但是他無從籌措每週四十元來接受治療,減到每週三十元進行長期治療也不行。他還得交付女管家的工資和真正的醫藥費用呢。他拿定主意:自己心肝脾臟胃裡有什麼毛病只好由它去了。過得去就行了。房間的佈置也由它去了。他要多去參加些社交活動,一定得這麼辦,這可是醫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