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退出江湖?!大哥,您未到三十,即有退意,這往後的日子,何以為繼?」
車行復又過了十日,抵達揚州城,在客棧歇了腳,趁范小余在房內為雲淨初打點時,兩兄弟坐在上房的門廊扶手上對話。韓霄說出了他的決定。
「咱們不是說好,要一邊探訪名醫,醫治大嫂眼疾,一邊游盡名川勝景的嗎?
怎麼卻要找荒僻的地方落腳,從此過著凡夫俗子、專管柴米油鹽的生活?」朱追闊驚訝得下巴都快掉了。
韓霄看著天空,閒雲如棉,晴天如洗,妝點著藍天的顏色。
「早先,我執意要淨初出來,的確是為了看名川勝景、遊歷人間,見識各地不同風土民情,但我忘了去體她的心情。她看不到,對每一個陌生的地方適應都必須花上很長的一段時日,一個看不見的人,對環境有著我們不知道的恐懼。那麼,今日我們到大漠、到江南、到各地,對她而言都是相同的難受吧!最重要的,江湖詭譎,有了馮金娥那件事,難保不會再有其他,你也明白江湖上流言傷人,已傳出對淨初不利的流言,這樣的環境,待下去又有何意思?以往咱們可以毫不在意,但今日不同,你即將娶妻,而後,咱們各自會有子息,是該定下來了。」
每一個過程的句號,都是另一旅程的起始;安定下來,何嘗不是另一種人生歷練。韓霄以豁達的心境陳述。
朱追闊仔細想了下:「也對。但嫂子的眼疾」
「咱們先到肇慶沿海一帶落腳,用五年的時間在江南一帶暗訪名醫,這事不會擱下,但營生大計也得有所計畫。如果你尚無此打算,那麼」
「什麼話!大哥,小弟是跟定您了!咱們一家子可是不分彼此的,小弟還得仰仗大哥替小弟張羅婚事哩。」朱追闊忙揮手打斷韓霄的話尾。
「好兄弟!」韓霄低笑,擊了他一拳。
「既然咱們要在肇慶落腳,那為何又在揚州耽擱?反正嫂子也看不到美景。」
老實說,他老哥近來善變得很,倒教他一頭霧水了。
韓霄揚起唇角。眼光復又深沉:「我在等一個人。」
雖然明知道眼前這情況不大像可以追問到答案的樣子,但朱追闊仍忍不住要問:「誰?」
「你會知道的。」他舉步走向他,正好扶過被范小余領出來的雲淨初。「你們小倆口聊一聊,我們夫妻失陪了。」
彬彬有禮地告退,不理會朱追闊的吹鬍子瞪眼,他一把摟起妻子,往客棧後門走去,外頭的駿馬已候多時。
「相公,咱們要出門嗎?」她掀起帷帽一角,尋到了丈夫的方向,柔聲問著。
「咱們去遊湖。」他以唇咬下她的紗網,然後隔著薄紗印下一吻。
羞得她忙將面孔往他懷中藏,再也不敢抬頭了;更是忘了阻上他在光天化日之下對她做種種不合宜的舉措,便任由他抱著出門。
直到上了馬背,她方開始驚惶:「霄……:這……」
「別怕。有我。」他牢牢地摟住她身子,讓她安穩地棲息於他懷抱中。「我只想讓你領略一些不同的事。揚州是個宜人的地方。我會慢慢騎,不怕的。」
「很多人嗎?」她面孔轉向四周,但風聲過耳,令她聽不到是否有許多人在側目觀看。
韓霄低沉笑著。掃了眼四下,怎會沒人?只是,有人又與他夫妻何干?
「抱住我,咱們跨下的馬兒要揚蹄開跑了。」
嚇得雲淨初直將雙手使力圈住他腰,動也不敢動。騎馬呢!那是她生命中連想都不敢想的事。韓霄怎會有這番興致?也……不怕惹人非議?
不過,他幾時怕人非議來著?唉……
不管是怎麼樣的他,只要能開心展顏,就是她衷心……所盼了,不該奢求太多。
至於騎馬……許久許久之後,她才漸漸平復恐懼的心思,用感覺去領受迎風拂面的速度感。在他鐵臂中,當然是安全的,但說要完全不怕,可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一上一下的起伏,漸行漸快的速度,既驚險、又刺激。她真的很想體會男人喜愛馳馬的原因,但她就是無法適應得來,到最後竟是愈來愈難受的暈眩直下胸腹翻攪,可是在韓霄這番興致之下,她不願掃他的興,硬是埋住自己的不適與蒼白,只盼早點抵達目的地。
幸好不久之後,他們已達湖邊,可是韓霄終於也發現到妻子的不對勁。那一臉的慘白泛青,豈是白紗掩得住的!他抱她到柳樹下,掀起她的帽紗:「怎麼了?不舒服嗎?多久了?為何不說?」一連串的問句,擔憂又挾怒。
她已能明白這種怒氣是他關心且著急的表現之一,所以不會害怕,只感到抱歉。忙道:「沒事的,相信一會兒就好了,可能是不習慣在馬背上顛簸的關係吧!」雙手輕拍雙頰,想拍出一點血色證明自己已然無礙。
她這樣拍,可有人受不了心疼得很。輕握住她雙手,韓霄低喃:「不許拍了,咱們休息一會再上船。來,教你見識水中的花朵。」在京城的宅子中開滿百花,當然不乏水蓮。但因為養在池中,目盲的雲淨初怕是從未真正「知道」過那蓮花的去相吧。
正好,在這幽麗的「千荷湖」畔,養的就是望眼難盡的蓮花,坐在岸邊,一探手便可及,他心愛的女子便可以安全無虞地去「看」。
他將她的手拉去輕撫蓮花。跪坐在草地上,將她護在中,欣賞著比白蓮更出塵絕美的妻子與花海形成絕麗的美景。
「這……是只在水中生長的蓮嗎?」
「蓮、荷、芙蕖、菡萏,出污泥而不染的花兒,香味似有若無、恬淡宜人。」
他在說她,附在她身旁,如訴愛語,讓她慌了手腳,收回撫花的手,直要住自己的嫣紅。
「相公……」
他手一緊,笑聲逸在她耳畔:「每當你死命要守禮法道統時,都會叫我相公來警告自己要守分端莊,也提示我有逾越,可我卻愛聽你叫我『霄』的時候。淨初、淨初,我的娘子,學著當韓霄的妻子,而不要當韓家的媳婦好嗎?」
因為含著笑弄,所以雲淨初不明白他這話有幾分認真,但她也不願在此刻追問,復又探手向湖中的花。沉吟了半晌,才道:「以前,碧映每帶我到一處,都會代我的眼去看四周景物,然後形容給我知曉。」
「我知道,那使得她幸運地能夠以傭僕之身去讀書識字,有些大家千金還不如她的好運。」他折下一段楊柳,讓她握著,去撥弄湖水。
她眨著眼:「女子讀書是好事嗎?」
「當然,將來咱們的女兒必須才高八斗才行。」韓霄早已將未來規劃出來。
她笑:「我也覺得能讀書是好事,但為何要才高八斗?文壇數百年,也不過出了一個曹植。歷代騷人墨客,百年一出,已算了得了。咱們豈生得出另一個易安?」
「不一定要當李清照。但她要代你的眼多讀一倍的書,以彌補你的遺憾。霽告訴我,你是個才女,只可惜目不能視,否則豈是只有琴藝冠京師,怕是詩詞歌賦樣樣精通了。」
她搖頭,為丈夫的盛讚汗顏。
「不、不可能。我太保守、太拘謹,而且生活優裕,這種人即使有點文才、身體健全,也只能癡癡跟著前人步伐,詩詞意境難有突破。李太白、杜甫、蘇東坡、李煜……要有豁達胸境,要狂放不群,否則也要環境悲苦,磨出最精湛的文采。若沒有,就只能是花間詞派的門生,專詠平凡的歌賦了。」再搖了搖頭,神往於先人的文采,卻沒勇氣去創新或承受悲苦生活。她只是凡人罷了,元朝之後,再無文人發揮的餘地。詩詞的最高境界已過,沒人能跨越了。
韓霄輕撫她發亮的神情,語氣戲謔地低吟一首:「有道難行不如醉,有口難言不如睡。娘子碎臥吾懷中,何妨共紋」他的話尾教妻子了去。
雲淨初滿臉降紅,怕他說出令人羞赧的話,只得不聽為上。蘇東坡的詩教他改成這般,真是萬般曖昧。老天,他、他:「不要亂說。」
「那,相公我不妨正經地吟一厥」他拉起披風,擋住外界,唇依向她:「點絳唇……」
他的狂放是不分時與地的!竟在外邊吻了她!
也許四下無人吧?
雲淨初在心中努力地安撫自己,要自己放心。一定是沒人,他才敢放肆……
自我安慰往往幻滅得快。
「誰?」
韓霄疾手射出柳枝,釘在十丈外的一棵樹幹上,差點將一名老乞丐釘在上頭當風乾肉;還好老乞丐輕功還算不錯,而韓霄也無傷人意。
「嘖嘖嘖!韓公子,火氣很大哦!應該叫揚州女神醫替你開幅清心帖、降降火,免得旺火燒沸了「千荷湖」,也嚇壞了你懷中的俏夫人。」
「韋虛?」韓霄冷眼看向已飛來身前,年約五旬的乞丐。「閒丐韋虛」是江湖上最愛打探消息的無聊人士之一,身為丐幫五袋長老,本是有些輩分的,但因專愛挖小道消息、不務正業而以「五袋」輩分當長老,事實上以他的武功與年紀,早該晉身八袋才對。此人不僅令丐幫頭疼,也令江湖人士頭疼,雖然不會四處宣染,並且加油添醋道人是非,但他這種怪癖,也教滿江湖的人退避三舍。江湖人都深信老乞丐手中挖到的值錢消息絕對不比「武林販子」鄺達少。而只要老乞丐有興趣的消息,就算是會死,他老兄也不會放棄。
眼前看來,此刻老乞丐的興趣是韓霄那新婚夫人了。那可不!集江湖佳麗芳心於一身的韓霄,多年來冷酷無情,一一將繫在他身上的芳心砸成一堆碎片,絕情得令人寒心,料想他是不會娶妻生子了。不料一趟京師之行、回家省親,卻奪了其弟之未婚妻。那還不算大震撼,驚人的是那名女子居然是個瞎子。
怎不教人好奇欲死?老乞丐當下追隨而來,想好生看看這位女子有何傾人國城的魅力,令韓霄不畏世人囗誅筆伐地娶了弟弟的女人。
韓霄冷問:「有何貴幹?」
「好奇而已,好奇而已。別介意。」韋虛一雙眼完全不避諱地探視向他懷中的女子。紗罩下的面孔,見得五分,已是難以言喻的美麗,這仔細看了,想必更不得了,尤其那股溫柔似水的氣質,連對女人敬而遠之的老乞丐都忍不住心旌神動了。
「莫怪,莫怪呀!」咋舌不已,正想找個方位看得更仔細時,卻已被韓霄打斷。
「失禮了,韋老!」
韓霄以披風掩住妻子身形,虛晃一招直攻老乞丐門面,教老乞丐退了數丈以自保。趁此時,韓霄拔高身影,幾個起落,步荷葉往湖心而去,不旋踵已立定於船舫甲板上,命船夫搖櫓往對岸。頃刻間已將老乞丐丟得老遠。
韋虛坐在湖畔,撈起一朵白蓮,直笑道:「好一個美人,堪稱天下第一!老乞丐我哪有不看仔細的道理?就不可知,這位盲眼紅顏,是禍水或是菩薩了。」
看情況,只會有愈來愈多的江湖人好奇她的長相,擾得他們此行不得安寧。
韓霄坐在躺椅邊沿,探手輕撫妻子發自的麗顏,忍不住皺眉問:「怎麼?仍是暈嗎?」
上船好一晌了,雲淨初的不適反而更加嚴重。在馬車上不會暈,理當也不會暈船才是,不過,看來他是料錯了。
「不如,咱們早早上岸回客棧吧。」
雲淨初搖頭,小心地坐起身,正想說些什麼,卻被酸水直往上湧,嘔吐了起來。
韓霄手快地扯過披風承接她的穢物。
「船家,回岸!」他往船尾叫了聲。
「我沒事,咱們不是要往對岸去玩嗎?」她忙阻上,身子卻無力地軟在他胸膛。
「無妨的,只是要見一個人,改日請她過來就行了。咱們先回去。」
胃中一空,沒東西可吐,反而覺得舒適不少,她緩緩呼吸,為自己的沒用深感厭惡。
「我想我沒事了,霄……」
「別說話。」他伸手住她唇,替她拂去一臉的冷汗,仍執意要回去。
船艙外的船夫突然出聲叫著:「公子爺,有一艘晝舫直向咱們開過來了,掛的是蕭家菩薩的大旗呀!要讓他們上來嗎?」
韓霄眉梢一揚,往窗口看出去,笑了出來:「正好,不必咱們前去,那蕭姑娘正與我們相同出來遊湖呢!」他對船家道:「舢板請蕭姑娘上來吧。」
「蕭姑娘?」雲淨初納悶。
「一名醫術卓絕的女神醫,在揚州有女菩薩的稱號。這『蕭家三傑』各有所長,為人正派颯直。而蕭詩奴專精醫術歧黃。咱們此下揚州,就是要拜訪她。」
雲淨初低垂著臉:「你……不死心?」
「不。」韓霄回答得堅定。又道:「除此外,我也想借重蕭家老大蕭詩鴻的長才,他專研奇門遁甲,理應知曉血咒的事,雙管齊下,希望更大。我永不放棄。」
沒讓他們夫妻談論更多的話。用不著舢板,靠近的畫舫在五丈外時,就閃出三條白影,此時已翩然落在韓霄所租來的畫舫甲板上。
正是「揚州三絕」的蕭家三兄妹。蕭詩鴻、蕭詩鵬、蕭詩奴。
「久違了,韓公子。」
韓霄拱手回應,心下倒是有絲詫異三人俱在揚州。以往他來揚州,從未同時見他們三人全在的。
「久違了,三位。」
蕭詩奴走向前一步,清麗的面龐閃動著盈盈笑意,小心掩去了傷懷與戀慕的神色,脆聲道:「前日收到韓大哥的傳書,知曉今日會抵達此地,正想渡湖過去給您接風呢,不料在此巧遇。不知尊夫人是否也前來了?」
「正在艙內候著呢!蕭小姐在此最好不過,內人正有些不適,可否延請蕭小姐入內探診?」
「當然。」她正想好好看一看能坐上韓夫人寶座的女人,會是何方神聖。當下立即隨韓霄入內。
「淨初,見過蕭姑娘。她便是我與你提起的女神醫。」韓霄坐在躺椅上,扶起妻子。
「蕭小姐,有勞了,真是過意不去。」她聽到腳步聲,聞到桂花清香,很快地找到方位,予以問候。
「哪裡!能見到韓夫人,是詩奴的榮幸。」
蕭詩奴幾乎是失神地盯著雲淨初看,差點說不出話來。怎會有女子美麗成這般,竟教人不忍嫉妒,只是一味地心生憐惜,進而忘卻一切,只能癡癡地沉迷其中?連生為女子,堪稱美女的她,也難有其它的想法。
她服了!
「你好美!像仙子一般的美!」脫口而出的話難以自制,說完才明白自己的唐突。
雲淨初的俏臉浮上紅艷。打一照面就給人稱讚,令她有絲羞赧,說不出其它的話。
韓霄展顏而笑,摟住妻子肩頭:「蕭姑娘,別誇了。我家娘子面皮薄,禁不起逗,見不得人家誇她。讓你見笑了。」雖然蕭詩奴是個女人,但她用那種赤坦的眼光死盯淨初看,他心中可也不甚愉快。因此不顧外人在場,硬是將妻子往懷中帶,不理會妻子小小的掙扎。
「不耽擱,讓詩奴為嫂子把把脈吧!」蕭詩奴低下頭,有些被嚇到韓霄居然如此開放,不怕他人側目地對妻子親熱,一方面,心中依然有些落寞。她暗懋他有三年了,如今這情狀,怕是一絲希望也沒有了。
韓霄將雲淨初的袖子拉高,讓蕭詩奴把脈。
「等會我們得找蕭大公子討論血咒之事,內人這眼疾並非單純用醫學可以治癒。」
靜靜把脈,莫約過了一刻,蕭詩奴輕歎一聲。
「令夫人並沒有病,她的眼是安好的。再不然,便是詩奴學藝不精,診不出病由。」
「蕭小姐切勿自責,每一次大夫都這麼說的。」雲淨初忙要安慰她。「是我自身病症難纏。」
韓霄喟歎一聲。
「她的眼安好,只是讓血咒封住了功用,因此才須借重令兄的長才。雙管齊下,也許能見療效。」
蕭詩奴抬手阻道:「韓公子,令夫人短期內還是少動為宜。因她身子骨不甚強健,一切醫療事宜還是暫緩吧!先讓她安安胎,若要解血咒,不妨等兩個月後再說。」
最後的那幾句話教韓氏夫婦大大地楞住了。
安胎?!
冰雪聰明的蕭詩奴立即明白怎麼回事:「不會是……兩位尚不知曉即將要有孩子了?胎兒在腹中已孕育一個多月了。
在此恭喜二位。」她話完立即退了出去,將空間留給狂喜的夫婦倆。
韓霄小心地摟她入,漸漸鎖緊,低啞地叫著:「孩子!咱們有孩子了。」
「我……一點也不知道,我疏忽了……」難怪近些日子身體特別虛弱。
「你怎麼會知道呢?你也是第一次當母親呀!」他吻著她臉,以顫抖的語氣叨絮著種種要她當心身體的話。
而雲淨初只能不斷地點頭,雙手放在腹部,感受那奇異的心情。在她的身體內有了另一個生命存在著,真是不可思議的神奇呵。
他與她共有的孩子,會是什麼模樣呢?
想「看」的慾望又再度纛動不已,但,她有看得到的一天嗎?
往後等著她的,除了必然的失望外,還會有什麼?是否……能有一點希望?讓她擱在心中盼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