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他沒有出現。
婁恬等到中午,才確定今日可能是看不到祝則堯了。她的話嚇著他了嗎?昨日她沒再與他多談下去,是因為不忍見他的倉皇更甚。
如果他昨日面對的人不是她,那麼相信不會有任何話能教他惶然無措成那般吧?他的身世是怎麼樣呢?她是好奇的,可並不想聽他以那種事不關己的冷涼口吻說著言不由衷的話。
如果他不想說,就不要說;真想說的話,就說些發自他心底深處的吧。
可……因為昨日是那樣的分別,致使她終宵輾轉,牽念著他來或不來。來,是怎樣的面貌?不來,是否因她的直言傷他太重?
「小姐……」寶心端了杯茶來到繡架邊,輕輕喚著主子,語氣有點欲言又止的小心翼翼。
「嗯?」婁恬抬頭看著,停下手裡的工作。
寶心將茶遞給小姐,低聲問道:
「小姐覺不覺得……那個祝公子,對小姐多有冒犯?」
婁恬緩緩啜著茶,靜靜地沒說話。冒著熱煙的茶,氤氳了她的表情,也模糊了她臉上倏染的薄暈。
「小姐你是金枝玉葉,說是金銀珠翠打造出來的玉人兒也不為過了。你這樣的身份,絕不是市井凡夫所能妄想高攀的。他這樣屢次冒犯,實在太過無禮,小姐理應教他知曉一些分寸的!」寶心忍了好多天了,就算會惹小姐不快,她還是得說。
「寶心,他是無心的。」婁恬輕輕說著。
「就算是無心也不可以呀!」寶心憂慮地望著小姐,「而且……而且……小姐像是……不以為意,教奴婢好擔心……」
「擔心什麼呢?他是個端正的青年,你擔心個哪般?」
「奴婢擔心小姐……對他有著出乎尋常的好感。」
紅暈再也瞞不住,婁恬雙掌蓋著兩頰,只感覺到轟轟然的熱燙。
寶心看得心驚,低呼著:「小姐!」
「若真是那樣,他……又有什麼不好呢?」婁恬聲若蚊蚋。
「他、他可能沒什麼不好,可我們也完全不知他底細呀!而,那其實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小姐的高貴身份,不是他高攀得起的呀!」
婁恬微怔,看著寶心。
「我這又算是什麼高貴身份呢?」
「小姐可是堂堂鎮遠侯府的——」
話未說完,麗人從敞開的門口走進來——
「小姐、小姐,富滿客棧的老闆娘在外頭求見呢!說想邀你一同出遊來著。」沒注意到臥室內氣氛不太對勁,她問著:「小姐見不見她呀?還是要奴婢打發掉呢?」
婁恬揚了揚清朗的新月眉,不解道:
「老闆娘怎會想要來邀我出遊?」除了住進客棧的第一天,那位夫人禮貌性的前來拜訪過一次之外,就沒其它交情了。突然這樣的熱絡,真是令人不解。
麗人自己不好意思地招了——
「平常如果是我留下來看守家當的話,那個夫人就會來找我閒扯一些家常。我當然不會亂說話啦!頂多糾正她不當的臆測,不然她還以為小姐是什麼見不得人的身份呢!我只讓她知道我們可是出自大戶人家,沒說其它的了。」
寶心柳眉倒豎,對著自家姊姊罵道:
「你就這樣輕易被套了話?什麼叫沒說其它的了?你根本一個字都不該說,管外人在胡亂猜測些什麼!你太糊塗了!」
「你、你你凶什麼凶?!我是姊姊耶!而且我真的沒多說什麼嘛,只是氣不過那個朱夫人亂猜一些不三不四的去按在小姐身上羞辱嘛。」
「可你這樣不是給小姐惹麻煩嗎?這下她若不是來討好處,就是想用各種方式攀交上來。你忘了先前我們路過東林城時,當地的縣令之子就是這樣死纏著小姐的嗎?」寶心才不管誰是姊姊、妹妹的,只要有錯,就是不留情的訓。
「他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我也偷偷回去給他教訓了嘛,又沒事!而且朱夫人也不是男的呀。」
「你還說——」
「好了。」婁恬淡淡兩個字,便讓兩人住嘴不敢再吵,只彼此大眼瞪小眼。
「我出去見她。你們想繼續吵就留下來吧,我自個兒去花廳會見客人。自便哪,不要客氣。」
啊!小姐給她們惹惱了!
都是你啦!姊妹倆以眼神互相指控,都在怪罪對方。
怪罪完後,不愧是姊妹,動作都一樣——
「小姐,寶心(麗人)扶你。」一人占一邊,然後給對方一記鬼臉。
姊妹倆忙著擠眉弄眼,沒瞧見婁恬唇角悄帶著頑皮的笑意。
婁恬心裡是有點後悔的;如果她知道應允朱夫人出遊的結果會是這樣,那她會任由麗人、寶心吵到終於大打出手練功夫,也不會出去見那朱夫人的。
朱夫人說是偕她參加夫人們的賞花品酒宴,宴會地點是永昌城第一巨富家裡的一處別業。賞花宴的與會者都是永昌城裡有頭有臉的富家夫人,一般人家的夫人還沒資格被邀請來呢。就拿朱夫人來說吧,她雖是永昌城最大客棧的老闆娘,可這身份上端到了這兒來,若是想現,也只會現出個醜字。
這種夫人宴哪,可是官夫人以及巨富夫人的天下呢,隨便一比,都能把人給比到天邊去了。朱夫人若想在這樣的場合出頭露臉,就要想些辦法……比如說——把婁恬這樣一個極美麗、又「疑似」官家干金的女子給帶來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這也是婁恬萬分後悔出門的原因了。
不斷地被人打探身世不說,還有一些老太太自恃著身份,不由分說地要她改日去作客,要幫婁恬合個姻緣——以著高高在上、不容違拗的姿態。
擁有良好教養的婁恬,自是不會將她的不耐煩表現出來,她始終淺笑以對所有探詢的目光。心裡估量著,必須再待多久,告辭主人時才不顯失禮。
由於探不出個所以然,於是有幾個夫人也就放棄了,想說未來時日還多,也不怕翻不出這位美姑娘的祖宗八代,總會搞清楚她究竟是出身高貴的千金小姐、抑或是隱姓埋名想從良的野雞了。她們開始閒聊些別的——
「欸!我們這賞花宴,幾乎所有永昌城的夫人都來了,每年會缺席的就是那個祝夫人了!」一個豐腴的夫人吃了塊糕點說著。
「可不是,但那又有什麼辦法呢?那個祝大爺也真是的,事業做得這般興旺,合該讓夫人享福享福的,哪有人還拖著妻子幫手,成日忙進忙出的操勞。每次見到祝夫人,她都好欣羨我們的福氣,可哪來的膽跟她家老爺說去,祝大爺那張臉哪,說是閻王臉也不為過。」另一個夫人回著。
這話題朱夫人就搭得上了,她興致勃勃地道:
「哎,說到這個,我們婁小姐現在看的房子,就是那間恬靜居呢!」
花園裡一陣陣此起彼落的抽氣聲——
「那是間鬼……鬼屋呢!婁姑娘你怎會……」
「是呀是呀!你別瞧那宅子好看就給騙了,那宅子全永昌城可沒人敢買呢!上回有個準備搬來永昌城居住的王員外,就親眼看到不乾淨的東西呢!險險沒買到那凶宅。」
「是呀,據說經那麼一嚇,病到現在還起不了榻呢!」
「我看哪,祝大爺這輩子最失敗的投資就是買下恬靜居了!」家裡與祝家有生意往來的一位夫人說著。
大家都同意地點頭。
咦?那宅子現在屬於祝家?那也算是祝則堯家裡的吧?
朱夫人討好地問著婁恬:
「婁小姐,你怕是不知道恬靜居這問燙手山芋般的宅子,目前是祝老爺名下的產業吧?五年前祝老爺買下宅子,原本想說可以轉手賣個好價錢的,豈知竟是賣下出去了。交給他的親侄子去處理,兩年下來,一點成績也沒有……」
一個夫人哼了一聲,打斷了朱夫人的話,道:
「說到那個來路不明的侄子,可一點也不似祝家人。你們看祝家那三位公子,哪個不是經商的一把能手?年紀輕輕就跟著商團去外域經商發大財,就只有那祝則堯,一事無成,留在永昌城裡瞎混日子,沒個建樹。」
聽到祝則堯的名字,幾個年輕些的婦人舉起團扇半遮面,咭咭咕咕地笑得好生曖昧,其中一個膽子大些的甚至直言道:
「若不提他的身世、他的一事無成,只看外表,你們說,那祝則堯是不是永昌城裡少見的美男子?」
這點大家倒是沒否認,腦中勾畫出祝則堯的樣貌,臉上都不自禁飄著紅暈。若說這些富貴太太們對養尊處優的生活有什麼遺憾,那就是——有錢有成就的夫婿,通常長得其貌不揚、肚大肉垂油光滿面,若有長得正常些的,便是上天恩賜了。她們這樣如花一般的美貌,當然都曾在綺玉華年未出閣時,幻想過有一名英俊體面的男子來匹配,最好就是祝則堯那個樣的,但……
一時之間,夫人們都緘默了。
魚與熊掌哪……多麼千古艱難的抉擇。唉!
許久許久之後,有人以著隱隱帶恨的口吻道:
「長得好看也沒用!他母親是窯子出身,父母沒媒沒聘的,就苟合生下他,聽說當年還是祝志靖對那可憐的窯姐兒騙財又騙色的,捲了那窯姐兒的皮肉錢上京去趕考,結果在半路上就病歿了。總之呀,他這樣人人知道的不光采身世,誰敢把閨女嫁他?我看他是打光棍定了。」
俊美的男人,若不能為己所有,就該單身到底才是。她們是這麼想著的。幾個夫人點頭。得不到,就晾著吧,大家都沒份。
「如果祝大爺的財產有他一份的話,也許可能還有人願意委身於他。不過我看來,他在祝家的地位就跟傭人差不多,是沒他的份了。」
「可娶不到好人家閨女兒,他還是可以去買一個呀!就算他沒錢買好了,他可以學他父親當年那般,拐一個窯姐兒回來嘛!」有人認為祝則堯不會單身一輩子。
「那也得是祝老爺不在了才成。你們別忘了,祝老爺是不允許自家子弟出入風月場所的。能進祝家門的,非得是身家清白才成。」
這一點,大家也是明白的。
先前主張祝則堯必須單身的年輕夫人得意地說道:
「那就是了。祝則堯娶不到妻子,沒有人會得到他。」
有一個五十多歲的夫人突然一歎——
「想當年那祝志靖可也是一名斯文俊公子呢,全城多少女人總想盡辦法要偷看他,也不管他家裡一窮二白的,天天只想著他會不會請媒人來家裡提親……哪想到他身後會留下這樣的敗名?」
接下來的話題全是祝家的今昔對比,以及對過往的感歎,一時之間也沒空招呼婁恬,對婁恬的身世暫時的失去興趣,讓婁恬得以靜靜傾聽這些關於祝則堯的種種。
……原來,關於他身世的傳言是這樣的。這些,是真的嗎?
雖然尚無頭緒,可婁恬直覺有些不對勁。她有預感,假若昨日她願意聽完祝則堯對他自己身世的形容,也不會跟這個有什麼兩樣的。
旁人說的、事件相關人說的,若都是一致,沒任何出入,那就太奇怪了。
他……是想隱藏什麼?或保護什麼嗎?
真相,會是更加不堪嗎?
如果她能明白恬靜居對祝則堯的意義,那一切的謎團也許就能抽絲剝繭找到線索一一解開了。
她有知道的一天嗎?
而她與……他,以後會怎樣呢?
一朵滾著紅邊的白雪牡丹從花瓶上悄悄跌落進一池流動的清水裡,載浮載沉的,與流水纏成一氣,旋轉得多麼美麗……
「我們到恬靜居。」總算挨到花宴結束,又是金烏西墜時分。婁恬對寶心這麼說著。
「可是小姐……已經黃昏了哪……」這麼晚去那裡不太好吧?寶心心中毛毛的。
「去看看吧,無妨的。」婁恬口氣溫和而堅定。
寶心哪還敢說什麼,只好將馬車往恬靜居的方向駛去了。她只能驅馬走快些,不要天都墨透了才抵達那兒,千萬別「有幸」目睹到什麼平常人「無福」看到的異象才好。她才沒麗人的愚膽,天不怕、地不怕的傻乎乎。
很快地來到恬靜居,可天色也昏暗了。
「小姐,守門的那個小廝不在呢!」寶心跳下馬車,四下沒看到人。
「門鎖著嗎?」婁恬在馬車裡問。
寶心過去看著,大門是鎖住了沒錯,她再試了試左右的兩道偏門……
「啊,小姐,左邊這道門沒鎖牢,合上的如意鎖只扣住了一邊的門環,好粗心的小廝,這樣鎖門法。」隨手拿了根竹籤將鎖心打開,想說等會兒好心些替他們把門給鎖好。
寶心走到馬車邊扶小姐下來。婁恬道:
「你留著看守馬車,我進去走走。」
「這怎麼行!小姐,你等等,我把馬車駕到轉角那間客棧寄放,一下子就回來了,你可別先進去哪!」寶心緊張地比著轉角數丈遠的一間小茶鋪,馬上駕車過去了。
婁恬隔著白紗看著她的慌張,笑了笑,多少有點反省自己實在是個任性的主子,若寶心日後未老先白頭,一定是她這主子的錯。
好,反省完畢,她就——先進去了。
偏門被「咿呀」的推開,天色已快要全暗了,景物看得並不清楚,若近一些的倒還成。她從容地沿著迴廊走,很快地就要走到中庭,已經可以看到相思樹了……
「小姐!」寶心驚慌地叫著,在門口見不到人,急得施展輕功飛縱進來,一下子跳到主子面前。
「急什麼呢,真嚇人。」婁恬拍了拍心口。
「說好等奴婢的!」寶心低聲咕噥出不滿,「裡頭這麼黑,要點燈才看得到呀!我們先點燈吧。」她手裡拎著一隻老舊的白燈籠,是臨時跟茶鋪買來的,看起來實在很不堪使用的樣子,但臨時也只找得到這個了。
「小姐,你等奴婢一會兒,別先走喔。」
婁恬點頭,就依在廊柱邊,一身白衣在夜風吹拂下飄然若仙。風大,寶心一直點不著火,只好找個風吹不到的地方蹲下來點火。啪啦啪啦啪啦的,打火石努力中。
同一個時間,有個鬼祟的人影也發現恬靜居竟有一扇門沒關好……聽說裡面有很多值錢的擺飾呢……嘻嘻賊笑,見左右沒人,便一閃身竄了進來。
雖然很英勇地進入這永昌城有名的鬼宅,但他走一步,頓三下,抖五下,走了老半天還在離大門口不遠的地方磨磨蹭蹭,嘴裡喃喃念著:
「哼!我柯老三爛命一條,只怕沒錢翻本,不怕什麼鬼不鬼的!反正……反正也只是個女鬼,女人嘛,有什麼力氣?若真敢出來嚇大爺我,當心大爺一火大,管她鬼不鬼的,先奸了再說——」壯膽的恫嚇之詞突然給凍住了!
嘎吱……
一陣風吹過,柯老三身後半掩的門板緩緩地擺過來一聲「嘎吱」、又揚回去一聲「嘎吱」……
「是風,只、只、只是風,不要怕……」他這麼告訴自己,卻沒膽回頭看。當另一陣風又拂過來時,他唯一的動作是——拚命向前跑!
「呼呼呼!」總算遠離了那扇動個不停的門,柯老三抱著一根廊柱猛喘。「他奶奶的,沒事自己嚇自己!想也知道天才剛晚,哪來的鬼?算了,不管它,趕快搜括一些值錢的東西走人才是正事……嚇!」再度的,聲音又無端地卡在喉嚨!
有……有人……是、是真的人嗎?穿白衣的女人……在在在……相思林的另一端!不、不、不會吧?是不是他把什麼布幔錯看成了一個人……呢?!
柯老三兩顆眼珠子差點瞪凸出來,一隻污黑的手千斤重般地抬起,想揉眼的,卻因為手抖個下停,手指直直往眼裡插去——
拇指與中指分戳左右兩眼!
「哎唷!」好痛!柯老三眼淚直流地搗住雙眼又壓又揉的!他的視線一下子模糊不已,等眼淚不流了,他再壯起膽,勉力看過去,很好,什麼也沒有!什麼也沒有嘛,方纔他眼花了——嚇!有鬼火!
不僅白衣女鬼又出現了,這次又多了鬼火!閃閃爍爍、明明滅滅的……
「喀……」他想尖叫!想狂號!想昏倒!可是此刻他卻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掐住頸子一般,只能發出喀喀喀的氣音,雙眼大張地看著遠處的鬼,完全無計可施……
真的有鬼!恬靜居真的是幢鬼屋!那鬼、那鬼……在飄!跟著鬼火飄!
雙腿立即癱軟如泥,褲襠下方更是一片濕臭!柯老三癱坐在地上,欄杆的高度遮住了他的視線,老天垂憐,教他可以不必再看到鬼跡……
然後,他終於幸運地昏厥過去了!
「小姐,好像有聲音……」寶心陪小姐逛完一圈,全身已經寒毛直豎了,現在又依稀聽到迴廊對面像是有什麼聲響——那可不是風聲,她很肯定。教她心裡怎能不怕呢?加上手上這盞燈,老點不著,就算點著了也隨時會滅掉,妝點得這氣氛多嚇人呀。「我們回去吧,小姐。」
婁恬歎了口氣,沒瞧見什麼,也沒感受到什麼不對勁的氣息,心裡微微的黯然,她想見的,並非傳說中的鬼,而是……他,她以為這裡對他有特別的意義,心情不好時,會想來這裡尋求某種慰藉……
想來,她是猜錯了。
「好吧,我們回去。」
寶心鬆了一口氣,趕忙攙扶著小姐往前門的方向走去。由於燈火太暗、夜色太黑,婁恬一個不當心,衣袖便給欄杆上斜出的一根木樁勾住了。隨著細微的裂帛聲起,一片白紗便脫離了袖子。
「啊!」寶心伸手要抓,但那白紗早被夜風吹遠去了,吹到一豆燈火照不到的暗處……
「走吧,那片紗就隨它去吧。」婁恬說著。
「哦,是。」寶心樂於從命,一點也不想在這兒多待。
很快的,主僕倆從前門離開了。
寶心還很好心地給恬靜居的側門仔細上好鎖才走。
婁恬並沒有猜錯,祝則堯確實來到了恬靜居。她唯一猜錯的是時間,他是在深夜來到的。
祝則堯將座騎繫在宅子後方的一棵老榕樹上,腳步微浮,身上淡淡的酒味。他被二堂兄祝大飛灌了不少酒,好不容易挨到祝大飛醉倒了,才得以脫身。
祝大飛就是這樣,總認為天大的煩悶鳥事,都可以經由喝酒這行為得到昇華,百憂皆解。見他今日精神不大好,不由分說拖著他往酒樓跑,就這麼過了一個下午與大半黑夜。
幸好祝則堯閃過了祝大飛多次的強灌,也把大部份的酒往地上偷倒去,否則他現下若沒醉昏過去,恐怕也歪歪倒倒地抵達不了恬靜居。
只是一點薄醺,不妨的,就跟每次見到婁恬時的感受相同,都是醺醺然的欲醉。不過哪……婁恬可人太多了,他是為她醉溺失魂也無悔的……
婁恬呀!他多想見她,又多怕見她呀!
氣微沉,輕身一縱,整個人已飛過了高牆,穩穩站立在恬靜居後園裡邊。似是不允許自己再去想那些他不該想的事,他不敢停下腳步,快速往中庭走去。目標是相思樹,只有那裡可以讓他得回平靜,可以讓他拋開所有雜思——
有人!
氣若游絲的低吟聲從右邊迴廊一處傳出,他眉一凝,身隨意動,已然飛身過去。方落定,就見地上倒著一個矮胖的中年男子,正想仔細看看他是誰時,地上那個呻吟不休又渾身抽搐的人突然雙眼暴張直直瞪住了祝則堯,然後慘嚎一聲:「鬼——呀!」
「是你?柯老三。」祝則堯認出了他是城裡不學無術、老往賭坊裡醉生夢死的無賴,也是個偷竊慣犯。「你進來這裡想做什麼?!」
可憐那被嚇壞的柯老三哪還認得出眼前的祝則堯是活生生的人?他一逕地趴在地上求饒:「啊……啊啊……這位女鬼——不不不,這位仙姑!請饒了有眼無珠的柯老三吧!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祝則堯一把撈住柯老三的衣襟,將他抓起來。
「柯老三!」
「哇哇哇哇……不要殺我!不要!」
「啪!啪!」兩記清響像寂夜裡乍然轟出的兩道火炮。
祝則堯見他已經嚇得神智不清,又搖不醒他,於是重重地打了他兩記耳刮子。就算無法打醒他,至少可以打暈他,別讓他再這麼鬼哭神號下去。
經此重擊,柯老三除了得到一張腫得像豬頭的臉之外,總算也清醒過來了。
「哎唷!痛死人了……呀!你你……祝則堯!」捧頰喊痛的柯老三一見到來人,真恨不得即刻又昏死過去。潛入人家產業裡被抓到,跟見鬼一樣的悲慘哪!
「你怎麼進來的?想做什麼?」祝則堯冷肅地問,身上滿佈的戾銳之氣,是平日見不著的,任誰看了都忍不住要腿軟。
所以柯老三的腿當然就又軟了下來,全身乏力,就這麼掛在祝則堯的手掌上。若一路掛成了風乾人肉,想來也不是太稀奇的事。
「還不說!」祝則堯怒喝。
「我我我……什麼都來不及做!就、就見到鬼了!這裡真的有鬼!一個白衣女鬼!我是從你們沒關好的偏門進來的……要,要不是你們沒有把門關好,我也不會進來……天啊!天啊!我見鬼了……」抖個不停的手指亂揮著相思樹的方向,「就在那一邊,鬼火……白衣……飄來飄去的鬼……就在那邊!」
有鬼?今天?不,不可能!今天不可能有鬼!
祝則堯一把丟開柯老三,單手往欄杆上一撐,俐落越到庭院裡。黑暗阻隔下了他搜尋的眼光,他邊定邊看,無一遺漏。突然——
他目光倏地一頓,定在相思樹的一處——一縷白紗,掛在枝啞上,被夜風吹得直顫動……
一片根本不該存在的白紗!
他縱身一躍,抓了下來,還沒仔細端詳,就被那微渺而熟悉的香味轟得動彈不得!
這個味道……這個味道……
迴廊那邊,柯老三正欲偷偷跑走。此時不走,更待何時?他已經倒霉的見鬼了,若還被揍一頓又扭送宮府,那不是太悲慘了嗎?快溜……
「咿——」後衣領一緊,他整個人頓時又以未來風乾人肉姿態掛在某人的手臂上隨風晃蕩。
「你說你是從偏門進來的?」祝則堯將他轉過來問。
柯老三一張苦瓜臉,乖乖應著:
「是呀,祝少爺。不然這麼高的牆,誰爬得進來呀?何況大爺你也是知道的,圍牆上還鑲著鐵勾,一搭上手就要廢了啊,祝少爺。」要平日,這人人瞧不起的雜種哪擔得起他這麼尊稱?可現不,這個原本看起來風吹就會跑的祝則堯,竟然力大如牛到拎著他像拎著一片紙般的輕易,識時務者為俊傑,他柯老三還是罩子放亮些的好。
「走。」祝則堯拎著他往偏門的方向走去。
難道是阿丁門沒鎖好,才教人任意進來?如果柯老三能進來,那麼其它人自然也可以進來……其它人就是——這片白紗的主人!
是這樣嗎?
很快到了偏門——
「啊!怎麼會這樣?!」柯老三驀地尖聲厲嚎,因為……
三扇門,都是從外頭鎖住的,並沒有一扇是開的!
祝則堯還去試了試,確定每一扇門都是鎖牢著的。那,就是柯老三說謊了?
「柯老——」他的質問沒有說完。
「不該是這樣的!怎麼是鎖著的?明明是開的呀!」柯老三全身抖得不像樣,聲音既沙啞又拔尖,整個人瘋狂地拍打著那扇原本應該是敞開的偏門。
「柯老三!」他這種瘋狂行為,不像是裝出來的,祝則堯的憤怒很快轉為嚴肅。首要就是教他回神,「你冷靜一點!」
「啊!啊!鬼打牆,這一定是鬼打牆!門沒有鎖!對不對?我要出去,放我出去!呀呀呀……」柯老三已經神智不清了。
祝則堯不得不點住他睡穴,讓柯老三好好睡上一覺,也把寧靜還給夜晚。
只是……這一切,又是怎麼一回事呢?
他望著手上的白紗,再看看緊閉的門,不知道該怎麼為這一切做出合理的解釋。
真的,有鬼嗎?
為什麼他卻從來遇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