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接著七月大考過後,中舉士子擺宴曲江池。今年素質普遍提高,令龍天運心情大好,放心交與吏部去考核能力,他便得忙著南巡的事了。
歷時一個月的南巡,可馬虎不得。前些天前使大臣已領著一批人南下一一打理聖上落腳歇息處,並備齊皇上平日鍾愛吃食的點心食物與用具,趕了宮廷特別飼養的牛羊各五百頭南下,連同御膳房的名廚也撥了一半人手去部署各站。要不是龍天運倡行勤儉政風,怕不早建上一條黃金白銀的路以供聖駕行走,各地大興土木建行宮才怪;也就是說,眼下這種排場只是小意思。
當然,這種部署工作是臣子們的事,而龍天運之所以忙,則是必須批完所有上奏的奏摺,審閱尚書六部的公文,以及找來暫代職的決策人。拉來了不幸正待在京城的三弟龍天淖為首,三位顧命大臣旁佐,在他出門期間代為決議一些緊急事件。
「上次恣意在外面玩樂,似乎已是上輩子的事了。」待三位大臣退下後,龍大運才有些玩笑來自憐地說著。
龍天淖瀏覽完兄長南巡的路線表,深思地問:
「皇兄,您……不會是偷偷預藏了五天行程要微服去玩樂吧?」
「怎麼看出來的?剛才太傅他們都認為這行程排得恰當,沒有疏漏之處。」他笑問,走近三弟一同看圖。
「由歧川到江陵,只歇腳於江陵一處,但中間倘若快步行走,只須兩天即可抵達,卻打算用上七天。如果皇兄讓輦車緩慢行進,浩浩湯湯沿途受百姓參拜,而皇兄卻早已快馬奔向江陵,一天半的光景早五天抵達,那不就是偷到五日清閒了嗎?臣弟可不敢或忘七年前陪皇兄以東宮太子身份前往南紹國時,皇兄也曾金蟬脫殼了一次,還遇上了南紹「春暄樓」的花魁歡歡,來了一段韻事哩!」好不容易出宮一次,他這皇兄豈會浪費?工作不忘娛樂是這個年輕帝王的處世哲學,與他做兄弟那麼多年,還不清楚嗎?
龍天運放聲大笑,記起七年前在南紹國領受過的美人恩,不提還真忘了。當年他還差一點將那女子帶回宮哩!不過,當年那花魁的冰冷神情,倒也有點像他現在的寵妾趙吟榕。
真正才貌兼俱的美人,都有一副高傲的身段吧!但是,一旦收服了她,其千依百順、予取予求的柔媚則會盡數呈現。他向來享受這種過程,並且不局限於某人,而在於「每一次」的美人恩。
「朕倒想領會水鄉江南的吳儂軟語,那股柔到骨子中的溫柔,亦是值得一嘗。上回天逵南下,對水鄉姑娘讚不絕口。」
龍天運雖風流,但他的原則在於當他身處帝王之位時,唯一碰的,是他後宮的嬪妃;而當他微服外出時,絕對是以自身本事去追求中意女子,不管那女子是出身青樓,或是颯爽俠女。一律真心對待——不過「真心」時間可以維持多久,那就天曉得嘍!
「那就預祝皇兄又可順利遇見心儀佳人了。」
「謝了。」他回答得沒好氣,說得好像他南巡只是為了找女人似的。
不過他這三弟對女人的興趣一向不大,除了一妃四妾納入王爺府,至今沒聽說他傳出任何韻事。當年那四位美妾還是他由進貢美女中特地排最美的往他那邊推,他才收下,因此三弟的揶揄可以原諒。
龍天淖心下升起一分計劃:
「皇兄,後宮之中的每一處,皇兄都去過了嗎?」
「你當朕成天閒著沒事逛後宮賞玩呀?每晚哪一次不是在「甘露殿」點牌,叫江喜去後宮宣佈。」他哪來的空去消受後宮眾妃妾的媚眼嬌嗲。「你有什麼目的就直說了吧!」
龍天淖直視兄長:
「你所欽點的三十六名秀女,其中有一名柳寄悠,被安排在勤織院,皇兄可記得?」
他倒是有了點印象:
「你怎麼知道這件事?」
「因為我認得柳家小姐呀,她是個機智聰慧的女子。」
龍天運訝然笑道:
「老弟,你不會是要討她做妾吧?那敢情好,朕差點忘了要代她婚配姻緣。今年的士子都相當出色,不該強迫他們接收平凡女子,你要的話,朕就——」
他的喜悅很快被打斷:
「皇兄,那女子若為我妾,是相當糟蹋她的。倘若臣弟今日未曾娶一妻半妾,必然以八抬大轎恭迎她入內,但如今一妻四妾的身份,已無須再沾惹更多紅顏了,柳家小姐只是臣弟的朋友罷了。」
「朕就一直認為你是個怪胎。對於欣賞的女子,不就是娶入門當一生伴侶最好嗎?偏你硬是要當朋友。朕明白柳時春的千金相當平凡,但兄弟你既然覺得她尚有可取之處,應該不介意才是吧?」
龍天淖再三搖頭。看來要撮合兄長與寄悠的好事是不可能了,皇兄根本是巴不得早日脫手。
也好,以皇兄重視相貌高於一切的性情而言,即使臨幸了她,也不會受注目太久,這樣一來,反而害了她。
「臣弟並不認為她平凡,只是不忍讓她居小,如果皇兄同意,請容臣弟在皇兄南巡期間,代柳小姐覓適婚男子。」
好呀,怎麼不好?有人願代為處理,他也省得為這種芝麻小事操心。
「那就交給你去做了,希望朕南巡迴來時,後宮妃冊中已少了柳千金這一號人物。」
「臣遵旨。」
※ ※ ※
女人偶爾使點性子,會撩撥男人的呵疼之心,但過與不及都會弄巧成拙,尤其如果她面對的是一個皇帝。連楊貴妃都曾惹怒唐玄宗被驅逐過好幾次,那麼,天下又有哪一個女人敢狂言說她的君主寵溺她到萬般包容的?
沒有,是吧?
所以在南巡之前,偏又無事可做之時,龍天運懶得聽張德妃與趙吟榕之間的是非與爭寵而做的小手段;通常妃妾太過分時,冷落一下是有必要的,讓她們明白
一旦皇帝不再恩幸時,再多的手段都只有淪落冷宮的下場,記住她們入宮的責任是愉悅他這個君主。
想到冷宮……不禁就想到勤織院那個柳家千金,一時之間,三弟的推崇、太傳的讚揚,都興上他無事可做的心頭。於是,他決定去會一會那個平凡的佳人。昨日天淖進宮時告知他已找到一名才識不錯的士子,亦是舉人之一,吏部考核過後,即將發派到江蘇當刺史,目前二十五歲,未娶妻,重賢、重才,不重色,而且在天淖遊說下,已漸漸仰慕上柳家千金,也許再過半個月,勤織院就可以空出來了。
反正今兒個有空,昶昭皇帝一身常服晃到皇城的南邊,沒讓江喜通報,又叫隨侍太監留在外頭,逕自走了進去
勤織院在一個多月的打理下,已不若當初的荒蕪,有花、有鞦韆、有乾淨的草地,並且有絲竹聲與笑聲。
柳寄悠彈完數曲樂音之後,伸了下腰,午後時刻,熱風拂來的確有催人入眠的功效,她那兩個丫鬟早被周公召喚去了,但她向來少眠,趁著陽光正好,她得以多看幾本書;三王爺常常帶來一大堆少見的書籍,足夠她去消磨掉平日的無聊了。
進宮一個多月以來,較為可喜的收穫是,她成功地得到那些冷宮女子的接受,也教授她們一些繪畫技巧與唸書、識字。
她一向認為只要有知識得以吸收,任何情況下的人生都是豐盈的。與其坐困愁城天天哀悼自己的失寵境地,等待老天收回性命,還不如找些事做,然後豁然開朗明瞭自己犯不著為了一個男人放棄自己,哀愁未來的每一天。所以她努力讓她們注意力轉移,並且有事可做,那麼一來,她自己本身也不會在這皇宮內備感無聊。
柳寄悠手上捧著書,原本看得入迷,卻在一種受窺視的感覺中回神,抬起頭直直望向眼光的方向——
站在琴桌旁的。不正是當今皇上嗎?
她愣了一下,挪開身上的草屑,起身拜見道:
「柳寄悠拜見皇上。」
「為什麼不叫「臣妾」?」龍天運又走近了幾步,感覺到這平凡女子也許不若他一直認為到毫無特色,尤其她的五官並沒有太大的缺失可挑剔。而認定她平凡無奇後,再次一看,又覺得尚稱清秀。
柳寄悠低著頭:
「奴家平凡,不敢妄稱「臣妾」。」
「平身吧!」他抬手。
「謝皇上。」
龍天運深思地打量眼前半垂臉蛋的女子。有什麼地方是不同呢?他的妃妾,哪一個見了他不是欣喜若狂,就是害怕不已,對他這君主懷著對天神一般的敬畏,但這女孩的心情與面貌是平和且恭謹的;她不怕他!
這就有點味兒了。
瞄到桌上的琴,他道:
「彈一首「太平調」給朕欣賞如何?」
這不是問句,而是命令,只是客氣一些。
柳寄悠輕道:
「請容奴家獻醜。」
其實哪有她不「獻醜」的餘地呢?她心下淡淡一笑。
太平調曲在錚錚流律中逸出琴弦,平凡的琴因彈琴人的藝高而有絕俗之音,錚錚地流在夏日午後的勤織院,清脆抑揚地奏出昇平樂曲,慶著太平世間的歡暢——終至最後一抹音色,皆令人沉醉其中不可自拔。
出乎龍天運自己所料,他竟拍了手,為這樣卓越的琴藝心動不已,這是以往從未有過的事情。
「相當好。」但是,這女子值得他的破例。
柳寄悠顯然不明白被一個君王拍手叫好是天大的榮幸,因為她只是含笑恭立一旁,並沒有跪著哭笑「謝主隆恩」,但龍天運好心情地不予計較。
「再讓朕看看你這才女的才華吧!」他顯然意猶未盡。
比起趙昭儀絕妙但冰冷的琴藝,這柳寄悠絕對更勝一籌。她的琴音有溫暖的感覺,並且溫和淡雅不夾一絲尖銳,是真正的悅耳宜人。也許與長相有關吧!平凡的女子向來沒有高傲的本錢,所以她只能溫和,不是嗎?
「奴家並無其它可示人的才華,請皇上恕罪。」她接著問:「不知皇上來此有何指示?」
「朕不能來嗎?」他問著,不怒而威。
柳寄悠眉眼輕抬,看了他一眼,又忙低頭。聖顏不能瞻仰,她不該放肆!
「不敢。只是皇上日理萬機,平日稍得空閒,不應浪費在這兒,掖庭宮那兒多得是貌美佳人。」
他以摺扇托起她下巴:
「你亦是朕的佳人,何能例外?」禁不住想仔細看她,她愈是躲,他硬是要看,即使早已明白她的平凡。
從沒有一個女人會放棄對他賣弄風情,並且各有方式,她的表現倒是大不相同,所以才會讓他在此刻逗這個逾齡未嫁的老女人,平凡女人居然會引起他的注意?倒也新鮮?他挺自得其樂。
「皇上,奴家沒有條件稱佳人,亦不能讓聖上寵幸,那只會污了皇上的……」她緊張的掙扎很快地被他以另一手摟住腰而噎住話尾。
「你不知道,只要朕想要的女人,就可以成為朕所有嗎?」她的觸感還不錯。
她力持鎮定:
「人人都說皇上是個明君。」
「如何?」他興味問著。
「所以不會有戲言,也不會食言。」
「如果朕碰了你就是昏君?」他俊朗的面孔沉了下去,威嚴而來怒;沒有人敢如此對他!
「那就要看皇上的一念之間了。」她不懼地回應,面孔回復平和,沒有剛才的慌亂。
他問:
「你不怕朕一怒之下殺光你家人嗎?」
「如果皇上是昏君,那我無話可說,但我知道,您是個有為的君主,不是嗎?」
對望了許久,他忽然輕笑了,放開她道:
「相當聰慧,你的話困住朕了,為了「明君」之名,朕說什麼也動不得你。」
「謝皇上開恩。」她退開三大步,又垂下了頭。
「罷了、罷了!今日暫且放過你的不遜,下次別再犯了,明白嗎?」不須與女人計較,他告誡後也就不放心上了。
「奴家謹記於心。」
笑了一笑,環視有花、有草的庭院,龍天運決定去掖庭宮走一走。她們那些美人雖無才,但美麗悅目。何須介懷於平凡女子的拒絕呢?
於是他沒逗留多久就離開了。
柳寄悠才深深吐出一口氣。她知道對一國之君必須千依百順,倘若輕易頂嘴,下一刻怕就腦袋落地了。只是,為什麼她敢回嘴呢?為什麼竟敢抵抗呢?
也許……她在賭他「明君」成分有多少吧?他這個少年皇帝,是個度量能容的君主,年紀輕輕實屬難得,這是金壁皇朝的福氣;年輕一輩中少見的定力自持,他身上能見到,更是難得呀……
只是在女色上而言,他也未免太……不挑了吧?
輕撫自己平凡的容貌,她不可思議地邊笑邊搖頭
※ ※ ※
轉眼間,夏天已隱去縱跡,褪去炎炙天候,秋老虎稍見威力,但西風拂來涼意,倒也不復見那股子悶人的狂熱之意。
柳寄悠輕搖織羅扇,看著牆邊五株桂樹已結了花苞,秋意將近的風味濃厚,即使夏已末,天氣仍然燠熱,坐在廟前乘涼。想像深秋的模樣,心下倒也平和許多。幾乎是有些心不在焉地聽著三王爺龍天淖的興致勃勃。
他們之間迅速成為朋友,重要的因素是「辯」。
辯文章、辯詞詩歌賦、辯禪、辯種種看法。
很難想像一介英武的將領,在軍術戰策精通外,亦也有辯才上的鑽研,並且興致不減。
或許他那美麗賢慧的妻當真是不能與他有這方面的配合,致使他們夫妻之情有禮而不逾矩,沒有到傾心狂戀的地步。也許王妃會安於這種「正常」的狀況,但三王爺並不,他相當喜愛機伶巧言能辯的女子勝過無知且順從的女子。
想來,當為人妻挺累,永遠滿足不了男人源源不絕的希望。
「寄悠,你至少看一下未來夫婿的畫像吧!」他努力拉回柳寄悠的注意力。
「我說過,我並不認為嫁為人妻是女人必經的路,好不容易挨到乏人問津的地步,您少給我找麻煩。」她柔聲說著粗魯話,奇異地協調。對於三王爺,她已不須戒慎怕失禮;他們之間是沒有身份、性別之分的朋友。
「並不是說一定要有個丈夫,而是你一定要嘗一嘗感情。如果你終生錯過,那將會是遺憾。」
「被剝奪這種清閒日子才會令我遺憾。」她瞄了他一眼:「我說三王爺,孔老夫子有云:「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不知閣下是否錯過這條教誨?」
龍天淖笑道:
「放心,我選的是一個才德高尚的男子,他叫高遠,二十五歲,前景看好,家世足以與你匹配,無妻無妄,是個愛書成癡的人。」他忙將畫像高舉在柳寄悠面前。
她不甚專心地掃了一眼,長相不錯,但烙印不進她無波無緒的心。說到婚事,那真是抱歉了,就是皇帝老子想娶她,她也敬謝不敏;當然——現今的皇上也不會看她上眼就是了。
以女人的虛榮心而言,她不能否認在年少時曾為自己的容貌感到失望,但知識與歲月帶來豁達圓熟的思想,她日漸明白,平凡有時亦是福氣,端看由什麼角度去想了;也許,一旦容貌無法成為鍾情的理由後,才能輕易看出感情的真實度有多少。
她相信,真正會愛上她、心儀她的男人,就必是真情真意了。因為少了外貌蠱惑出的意亂神迷,一切都簡單得多。
但,這種人,就像鳳毛麟角一般的罕見。在十二歲那年,她已認清這必然的事實,因此未曾企盼過。能超然看待人間情事之後,一切種種,就雲淡風清,不足以介懷了。她是這麼喜愛這種悠然自得的日子,又怎會允許一切幡然改觀呢?
「怎麼樣?不錯吧?」龍天淖迫不及待地邀功。
「三王爺挑的人怎能不好?只是小女子無心婚事,您就別忙了吧!」
「嘿!難不成你想在這裡老死一生?我掙取到在皇兄南巡時送你出宮,你居然不領情!」
「我倒寧願三王爺送我入尼庵避一陣子風聲,然後讓我獨居在洛陽或江蘇一帶,隔絕了世人的流言,我的日子會過得更自在快活。」
「那可不成,皇上既已答應康大人的托付,就不會讓你出宮為尼。你出宮的時刻就是嫁人那一天。」
「這並不是協議的全部內容。」柳寄悠步下階梯,胸有成竹道:「倘若一直未有合適的婚配,皇上會遣我回家。當然,代價是被外人看成特別不受喜愛而被皇上逐出宮,結果是父兄必須送我入尼庵清修一陣子,並且永絕了將我嫁人之心。」
熬在深宮之中,等的不就是那一天的到來嗎?細想至此,她愉悅而笑,看著龍天淖不悅的面孔,笑聲若銀鈴清脆地逸出唇畔,不能遏止。
「如果你不去嫁一次,又怎能更深體會生為女人的天職呢?」
「哦,不差我一個的。只要男人們皆有妻、有妾,天下間永遠不必怕會有絕種的一天。」
龍天淖遙頭:
「你這是什麼想法?倘若今日不是柳大人尚能保你,你這樣的孑然,又能被允許多久?日後兄嫂當家,是沒有你立足之地的。」理想與現實必須兼顧,有時他真的覺得她太超然到什麼世俗事也不想。
她只是笑,不期然地吟唱出《詩經》中「斯干」的末段:
乃生男子,載寢在床,載之衣裳,載弄之璋。其泣,朱市斯皇,室家君王。
乃生女子,載寢之地,載衣之楊,載弄之瓦。無非無儀,唯酒食是議,無父母詒罹。
見到三王爺一時不能意會,她笑了:
「打一出生,男女便被不同的期許加身,造就出現今情況,如果我不能改變這種事,那我至少可以放棄這種女性的「天職」。」
「但是,一切皆事在人為——」
她搖頭:
「至於將來兄嫂當家,無我立身之地,那就入尼庵又何妨?三王爺,如果您能讓我出宮,而非讓我出嫁,那我會相當感激您。」
龍天淖顯然在這一次辯論中敗陣下來,歎道:
「意思是本王不僅白忙一埸,又被人嫌了?」
她伸手輕拍他肩,安慰之情不必言喻。
「如果高遠真有您說的博學多才,那我倒是願意結交。」
「我想其他男人沒有我分得這般清楚的。一如你所言,絕大多數的男人欣賞女人之後,就會想娶回家,你還是小心些吧,別惹來一身腥。」
「是,受教了。」她斜睨他。
「好了,我得走了,明日再一同對奕如何?」
「當然好,恭候大駕。」
他點頭而笑,走出勤織院。
柳寄悠待他走遠,才想要回屋內繪圖,卻不料一轉身便撞見一雙威嚴的眼,嚇得她忘了該行大禮,只能撫住心口,退了一大步地低呼:
「皇……皇上!」
老天!他怎麼進來的?又幾時進來的?她剛才談話的地方正是面對大門,不見有人來呀?還是在她瞧桂花失神,而三王爺忙著推銷畫像中人之時,恰巧在那時進入?只是……為什麼沒有人通報呢?他又怎麼老是出人意表地出現呀?
龍天運不介意她驚惶一時的失禮,反而趁機端詳她。為什麼有似曾見過的感覺?不是前日的印象,也不是初入宮時被拜見的那一次——老實說當時他壓根沒正眼看她。
而這種普通的相貌又怎會令他日漸感到深刻呢?
昨夜在張德妃那邊過夜,摟著柔媚入骨的美麗妃子,領受著她比往日更的伺候使媚,他竟滿腦子想著一張平凡的面孔。
此時再看到三弟談笑風生的面孔,他可以肯定這個柳寄悠身上別有一股魅力讓人想親近。
來自哪方面的魅力呢?是因為她對人事物的無慾無求嗎?可以讓任何男人放心地談笑,而不必應付其使小性子或有所求的時刻嗎?
這是他要找的答案,所以他才會又蒞臨此處,是吧!?
驚嚇過後,她連忙拜見:
「柳寄悠拜見皇上萬安。」
「起來吧!朕無意驚嚇你,你亦無須太過戒慎。」
不知怎地,他希望這女子可以回復剛才談笑風生的面貌來面對他,而不要再三拘束於他這君主的身份戒慎不已。
如果她可以對天淖平等看待,那麼對他也可以吧?
他看了她一眼,走向榕樹蔭下:
「這兒幾時裝上了鞦韆?」仔細一看,才發現由樹籐綸織成繩,而坐板來自廢棄紡織機的平台切割而成,粗拙的材料,卻實討喜,不染一絲俗鄙輕率。
柳寄悠悄悄抬頭看他挺拔的背影,心中卻不清一個合理解釋皇上會再度出現的原因,一如前天相同的神出鬼沒,突如其來。
「初搬進來時,恰巧有許多老舊不用的紡織機,木頭部分尚堪使用,便與丫鬟們打理了起來。」
她這麼一說,龍天運才發現散落在廊下、樹下,更甚著花圃四周的低欄,都來自廢物品的再利用。沒有一番巧思,豈會有這種成果?
但這同時也點明了他這皇宮的主人對外來客吝嗇到什麼程度,居然丟給她一間破屋子任其自生自滅,真是令他汗顏。一旦女人不是「美」人,就不該得到良好的對待嗎?以往他或許是順理成章地這麼以為,但一旦這平凡女子吸引住他的注意力後,他難得地自省了會。
「看來,朕是虧待你了。」他看向她。
「不敢,我以為在自己可以應付的範圍內,沒有什麼虧待可言。皇上言重了。」她訝然於堂堂一國之君會對區區一名女子說這種近似道歉的話。自古以來,以天神自居的君主,即使知道自己有錯,也無須低頭的,天子、天子,豈是叫假的?
那麼,這位少年君王可取之處又多了一項。
「你自己將桌子裁成這般嗎?」他指著放置的木桌問著,但眼光灼視在她的眉眼間不曾稍離。
她習慣性要抬頭看著人回答,不料卻看入一雙深沉含威的眼眸中,忙別開了去:
「我有兩個巧手的丫鬟。」
他點頭,忽爾看到她布衣打扮,與一個平民女子差不到哪兒去,哪像官家小姐的派頭?
「朕不會連衣物都沒派人送來吧?」
「回皇上,有的。只是今日栽種花籽,不合適穿宮內革服,於是這等布皮舊服污皇上雙眼,是我的不對。」
「不是吧!」龍天運欺近一大步,抬起她下巴:「上回朕看到的,似乎亦非宮服,沒有比這一套好到哪兒去。」
這女人居然是不愛打扮的?天下有這種女人嗎?
柳寄悠不得不直直看向面前那張俊美的臉孔,突然發覺他的長相好看到足以令人暈眩。太近了些,所以威勢迫人。生平與男人相處,也不曾有過這麼近的逾矩距離對視,實在……失禮又足以箝住人的呼吸。
她輕咬了下唇瓣:
「上回奴家正在繪畫,亦不能穿華服來弄髒。」
「哦!」龍天運俊目閃亮,興味更濃:「那朕就好奇了,有什麼時刻是可以穿宮服,而不必怕弄髒的?」
她悄悄地、不著痕跡地轉頭看著大門,脫離他手托住她下巴的姿勢。
「如果皇上前來此,大老遠請公公們先行傳喚呼叫,那民女依禮恭迎時,當然就必須著宮服以對,不能馬虎,褻瀆聖顏。」
「你不愛美嗎?」
她轉身面對他,才發現自己紮成一條辮子的青絲末稍正被握在他的大掌中。她心窒了一窒,直覺地抽回自己的長髮辮,惹他威目以對。
她深吸口氣,退了三大步下跪:
「奴家並沒有多少姿色足以去點,倘若惹皇上不悅,日後奴家必會在外表上多加注意,不會再邋遢率性,請皇上恕罪。」
龍天運壓下心中的不悅。這大膽的女子居然敢這麼無禮地對他?從沒有人敢這麼做?而她一語雙關地道歉,又教他發作不得。
他絕不是氣量窄小的男人或君主,只是他活了二十八年以來,從沒有人敢從他手中抓走任何東西,而她居然做了,而且還是兩次!她就這麼討厭他去碰嗎?即使她不是他要的妃妾,但能被他的雙手碰觸。是何等的榮寵啊,而她竟不要,而且還敢嫌惡!?
不!不!他不會為女人生氣,他這輩子頂多會厭倦某個女人,但絕不會生氣,當然也不會從這一個他不要的平凡女子開始破例。
沒了興致,他拂袖而丟,決定去找他那些美麗又拚命央求他恩寵垂幸的妃妾們玩玩。
留下吁了一口氣的柳寄悠,原本該惶恐、害怕的面孔,卻逸出了一抹笑,久久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