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更靜更深,風更蕭索。
風聲中叮鐺之聲不絕,清脆而悅耳,就像血奴飛擺時,所帶起的那一種怪異而奇特的鈴聲。
那也並不是鈴聲,只是前鐵馬在風中響動。
呻吟聲已絕,偌大的一個廳堂,就只有他們四個活人。
常笑目光轉回李大娘面上,又一聲輕叱:「誰?」
李大娘不理會他,目注血奴道:「我將血鸚鵡的秘密告訴這位常大人,你說好不好?」血奴面色一變,道:「不好!」
不肯答應的那個人莫非就是她?
常笑轉顧血奴,淡淡的道:「是你不肯答應?」
血奴道:「是。」
常笑道:「即使你不肯答應,只要你的母親答應,你好像也沒有辦法。」血奴冷笑道:「她若是膽敢跟你說出那個秘密,我們與她之間的約定就完了。」常笑追問道:「完了又如何?」
血奴道:「我們便可以放開手,用我們所喜歡的方法處理這件事情。」她又一聲冷笑,道:「反正已不再成為秘密,又還有什麼顧慮?」
常笑道:「你們一直在顧慮什麼?」
血奴不作聲。
常笑又問道:「如果她對我說出了那個秘密,你們準備如何對付她?」
血奴仍不作聲。
常笑不在乎,再問道:「她是說給我知道,我知道那個秘密之後,你們是不是連我也要一起解決?」
血奴終於開聲,道:「是!」
常笑笑問道:「你們有這個本領?」
血奴冷笑道:「就算我們沒有這種本領,讓你逃出這個平安鎮,將他留下來,相信總可以。」她霎地盯著李大娘,道:「拼不了常笑,總不成也拼不了你!」
李大娘沒有答話。
她居然還笑得出來。
常笑並沒有移動目光,盯穩了血奴,又問道:「你口中的所謂『我們』,到底包括些什麼人?血奴不應,冷笑。常笑接問道:「你們與李大娘之間究竟有什麼約定?」血奴索性閉上了嘴巴。
常笑上下打量了血奴一眼,又看看王風道:「看來我是很難從你那裡問出什麼了。」他淡笑一下,目光再次回到李大娘面上,道:「你這邊大概不成問題。」
李大娘竟還在笑。
她不望常笑,笑對血奴道:「我若落在他的手中,那個秘密十九保不住,秘密一揭露,就不止約定,一切都完了,他即使不殺我,活下去也是沒有意思。」
血奴冷冷一哼,道:「我知道你是怎樣的一個人。」
李大娘瞟了一眼王風,又對血奴道:「你那個敢死保鏢無疑一定會保護你的生命安全,卻未必會替你殺掉他,只憑你一個人,就算還有其他的血奴及時趕到,能否將他留下來仍是一個問題。」她放緩了聲音接下去,「一但被他帶著秘密走脫,你仍活下去也都沒有意思的了。」
血奴的面色不覺蒼白起來。
李大娘語聲更緩,道:「到時就不止魔王,血鸚鵡與他的奴才連帶那十萬神魔只怕也脫不了關係。」
血奴面色更蒼白,截口道:「你到底要我怎樣?」
李大娘道:「只要有人替我將常笑截下片刻,我便有機會脫身……」
「片刻」兩個字出口,血奴已會意,李大娘後面的說話還未接上,她的人已然撲出,左右掌雙飛,左截咽喉,右擊胸腹。
常笑也同樣會意,卻想不到李大娘話都未說完,血奴已出手。
他本已蓄勢待發,只等李大娘的話一完,就上前盡快將她擒下,血奴這突然出手,立時亂了他原有步驟。
他的心雖未亂,勢雖未散,已不能直接撲向李大娘。
血奴正擋在他的前面。
這正是機會。
李大娘當然懂得掌握機會,說到「脫身」兩個字,她的身子,已箭一樣斜斜地倒射了出去。
常笑一眼瞥見,大喝一聲:「哪裡走!」雙手齊翻,右拒左擋,格開了血奴雙掌,身一斜一轉,正想從血奴身旁掠過,眼旁黑影一閃,皿奴的一雙腳已踢到。
這一腳踢得又快又勁,踢的更是常笑的要害。
常笑嘿一聲,轉出的身子倏地轉回,正好讓過那一腳。
血奴一腳落空,手又到了,食中二指勾曲,搶向常笑的眼睛。
她好像很喜歡挖人的眼睛,這一招用得特別靈活。
常笑一皺眉,抽身退步,一退三尺,錚一聲,劍已在手,毒蛇般抖得筆直,哧地飛刺血奴的咽喉。
血奴的反應還夠敏捷,偏過了常笑的毒劍,身形卻非獨沒有讓開,反而傾前。她的雙手已多了一對短劍。
一尺不到的短劍,劍鋒霜雪般閃亮。
寒芒袖中一閃,劍已在她手中,彷彿就藏在她的衣袖之內。
她輕盈如燕的身子亦彷彿變成了一支劍,一支箭。
離弦箭,飛劍。
她幾乎是脖子擦著常笑的毒劍飛前。
常笑翻腕便可以殺她,她知道,卻並不在乎,因為那剎那,她那對短劍亦應刺入常笑的要害。
是什麼時候,她學會了王風那種拚命的作風,變成了一個不要命的女孩子?她並沒有身中要命閻王針,也沒有吃過必死的毒藥,再活上五六十年,說不定也不是一件難事,她卻是這樣輕賤自己的性命?
她寧可不要命也要掩護李大娘離開,難道李大娘的性命比她的性命還要緊?要不是為了李大娘,又為了誰?
是為了魔王?血鸚鵡?還是十三血奴?十萬神魔?
魔王據講與天地同壽,魔域中據講已無生老病死。
十萬神魔翱翔魔域,十三血奴是魔血化身,是魔域中的魔鳥,血鸚鵡,更是魔鳥中的鳥王。
李大娘憑什麼能夠控制他們?
她到底又是什麼妖魔?
王風很想追上去,將她截下來,仔細看清楚。
他卻只是想,並沒有實行,身形一動,竟反而撲向常笑。
因為常笑的毒劍第二劍已刺出,再刺血奴的咽喉。
這一劍他看出血奴非獨擋不住,閃也閃不了。
血奴就算真的想拚命,常笑也不肯跟她拚命。
短劍未刺到,他的人已然飄飛,可是血奴的劍勢一老,他便又飄回,毒蛇般的劍一卷一彈,再刺出,仍是刺向血奴的咽喉。
這一劍更毒,更快,更準。
血奴雖然兩劍在手,竟無法抵擋,也不知如何閃避。
劍未到,劍氣彷彿已刺人了咽喉。
血奴驚呼都無法驚呼出來,眼中終於現出了恐怖之色。
她還年輕,她還有將來。
劍鋒並沒刺入血奴的咽喉,劍氣卻反而重了。
多了一支劍,劍氣自然更重,何況這支劍的主人,也是一個用劍的高手。這個高手當然就是王風。他連人帶劍一旁飛來,那支短劍與常笑的毒劍同時到達。叮一聲,常笑的毒劍正刺在那支短劍上。
這判斷又是何等準確。
血奴卻已嚇出了一身冷汗。
常笑那一劍若是刺入了她的咽喉,她反而不會這樣吃驚。
——死人根本就沒有感覺。
常笑沒有吃驚,第三劍也沒有出手。
他冷笑一聲,忽然道:「你想知道血鸚鵡的秘密,最好就給我拉住她。」這句話當然是對王風說的。
也不等王風有所表示,他連人帶劍已斜裡穿出。
王風沒有阻止,亦沒有拉住血奴。
他看出以血奴的身手,除非一開始攔在常笑前頭,否則根本不能將常笑截下。皿奴也沒有追截常笑,更且將那雙短劍收回袖中。
她已完成了她的任務,李大娘已在常笑被截下時,掠過了刀阱,穿人了一面屏風之後。屏風之後是面寬闊的照壁。
李大娘轉入了屏風便不再見出現。
那後面莫非設有暗門?暗道?
王風正懷疑,砰的一下暴響,那面屏風突然飛了起來,凌空飛撞向常笑。屏風一飛起,李大娘便又重現。
她含笑站在照壁之前。
照壁就只是照壁,上面並沒有門房,她腳下的地面也並沒有異樣。
她卻笑得那樣子輕鬆,神態也顯得那麼鎮定。
莫非她自信那一面屏風已足夠將常笑接下刀阱?送人地府?
王風實在懷疑。
他偷眼望了一下血奴。
血奴面上的神色同樣奇怪。
李大娘的輕功很好,兩條腳也夠勁,那面屏風給她一踢,竟能飛出了丈多兩丈。如果真的撞上去,也許真的能將常笑撞下刀阱,那下面遍插鋒刀,墜下去就不死也難保不重傷的了。
只可惜屏風還未撞到,常笑的身形已然偏側飛起屏風呼地從他的身旁飛過,他的左手一沉,往屏風上面一拍。
叭一聲,屏風給他一掌拍下,他就勢借力,身形更迅速,颶地飛落在照壁面前。他右手握劍護身,左手箕張,卻沒有抓出去。
李大娘的人已經消失不見。
照壁的兩旁各掛著一盞長明燈。
燈光並不怎樣明亮,但已足夠照亮那面照壁,也已足夠照亮照壁上面畫著的那個女人。水蛇般的腰,飛雲般的發。
那種美麗並不像人間聽有。
她渾身赤裸,只有一條輕紗。
迷濛的輕紗環飛在她的腿臂左右,並沒有掩遮她應遮掩的地方。
她的人也在飛舞。
上沒有天空,下沒有土地,只有風和霧,寒冰和火焰。
她就飛舞在鳳霧冰火之中。
王風對照壁上面畫著的地方已並不陌生,脫口道:「那照壁畫著的地方是不是奇濃嘉嘉普?」
血奴反問道:「除了奇濃嘉嘉普,是不是還有第二個這樣的地方?」飛舞在奇濃嘉嘉普之中的是什麼人?
「天魔女!」
天魔女的相貌竟與李大娘完全一樣。
天魔女在風霧冰火之中飛舞,李大娘的人也就在冰火霧之中消失。
莫非她就是天魔女的化身,在這危急之中又變回天魔女,飛返奇濃嘉嘉普?魔域中已無生老病死。
魔域中的來客難道也怕人間的刀劍?
常笑的劍突然高舉,斜指著天魔女。
天劍誅魔,魔劍據講也能夠使妖魔化作飛灰。
他這支劍卻只是毒劍,並不是天劍,也不是魔劍。
這支劍對大魔女又能夠發生什麼作用?
劍颼的刺出,刺向天魔女兩腿之間。
常笑的面色微現尷尬,那一劍仍然准勁。
他的劍不能不刺向那個地方。
那剎那他人雖在半空,仍看得清楚,李大娘的手一按在天魔女的兩腿之間,照壁之上便出現了一道暗門,她閃身而入,暗門又消失。
她的人於是也就此消失。
劍「奪」地刺入。
天魔女誘人的笑容彷彿抹上了一層奇異的痛苦。
她的兩條腳倏地向後彎曲。
這一彎,她的小腹便似在向前迎去。
常笑的劍卻反而抽出,他的人也飛開。
一飛半丈,左腳踏實,他右腳便踢出,將旁邊的一張几子踢向那面照壁。天魔女那兩條腿的確在向後彎,卻不止兩條腿,畫著那兩條腿的一方照壁也向後彎,彎出了一道暗門。
暗門還未全開便又緩緩關上。
也就在這時,常笑踢飛的那張兒子就落在暗門的開口之中。
「喀」一聲,那道暗門正碰在兒子之上,已不能關回原來的位置。
暗門中並沒有暗器射出,常笑等了一會,才移動腳步,走到暗門的前面。他卻沒有走進去。
暗門內一片漆黑,裡頭說不定暗藏殺人的機關,李大娘人進去沒有事發生,等到他入去的時候,機關說不定就會發動,他難保便是九死一生。
他瞪著那一片漆黑,躊躇了一會,霍地回頭。
王風、血奴已掠過刀阱,站在他後面。
他凌厲的目光連隨落在血奴的面上,道:「這道門通向什麼地方?」
血奴搖頭道:「不知道。」
常笑的目光更凌厲,冷聲道:「真的不知道?」
血奴索性閉上嘴巴。
常笑的眼中閃現出狠毒之色,卻一閃即逝,轉顧王風道:「你說現在怎麼辦?」王風道:「追進去。」
常笑忽問道:「你先走還是我先走?」 王風笑道:「當然是你。」
常笑道:「你害怕裡頭暗藏埋伏?」
王風反問道:「你害怕還是我害怕?」
常笑道:「我。」他笑笑,又道:「你隨時都已準備與人拚命,命你都可以不要,還有什麼可以使你害怕的?」
王風道:「說我害怕的可又是你。」
常笑道:「你不要命我卻還要命,自然得請你在前開路,我隨後進入。」王風笑道:「我雖然不要命,可沒有準備給你拚命。」
常笑道:「你不是很想知道血鸚鵡的秘密嗎?」
王風點頭,說道:「我很想,不過你比我還想。」
常笑歎了一口氣,道:「你這個人雖然不怕死,卻是死也不肯吃虧。」
王風道:「這要看是為了什麼人。」
常笑道:「好像我這種人自然就不在考慮之列。」
王風只是笑。
常笑又歎一口氣,身形兩個起落,將照壁兩旁掛著的長明燈都取下,一燈提在左手,一燈挑在劍鋒之上。
他再走到暗門的前面,一腳踩上塞在門口的那張几子,右手劍一伸,將劍上挑著的那盞長明燈送入暗門內。
燈光驅走了門內的黑暗。
他仍沒有踏入去。
驅走的只是幾尺的黑暗,幾尺之後又逐漸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門並沒有盡關,那對於燈光無疑是一種障礙。
他一聲輕呼,道:「那邊還有一張几子,你替我拿來行不行?他雖然頭也不回,這句話的對象除了王風還會是哪一個?這一次王風倒沒有拒絕。再多一張几子,門戶終於盡開。兩盞燈都送入。門內是一條暗道,才不過三四尺寬闊。兩盞燈的燈光已足夠照亮這來暗道,已可以使他們看得很遠。他們卻兩丈都看不到。這條暗道還不到兩丈。盡頭是一面牆壁,既沒有水火風霧,也沒有迷人的天魔女。常笑、王風卻不是因為這個原因才將目光從牆壁上面移開。他們將目光移到牆壁的前面,只因為那裡更令人注目。人門不過一丈,暗道的地面便已下陷,一直到那面牆壁為止。差不多一丈的地方根本已沒有地面。那之下昏暗一片。昏暗之中浮著迷濛的光影。燈光?那之下又是什麼地方?常笑瞪著那下陷的地面,右腕忽一振,握在他右手之中的那支劍立時」嗡「一聲龍吟。龍吟聲方響,劍上挑著的長明燈便飛脫,飛入了暗道,流星般投向那下陷的地面。他的人也跟著竄入了暗道,左手仍握著另外的一盞長明燈。這一突破正好一丈,正好落在那下陷的地面的邊緣。他左手的長明燈和右手的劍幾乎同時下沉,劍護住他下盤的要害,燈照亮了他腳下的地方。他的目光當然亦同時落下。在他的腳下,是一列石級,二三十級石級斜斜地伸展下去。劍上飛出的那盞長明燈已落在石級的盡頭,燈身雖在倒翻,燈光仍未媳滅。他左手即使沒有第二盞長明燈,落在石級盡頭的那一盞已足以將石級以及下面的地方照亮。就算石級盡頭的那一盞長明燈已媳滅,下面也並不見得黑暗。他們在門外見到的迷濛光影正是從下面透上來。常笑目光閃動,終於踩上了石級。他腳步放得很慢,劍握得更緊,長明燈不離手。王風是第二個。血奴居然也跟著他們下去。她的眼中仍有疑惑。她到底在疑惑什麼?石級的盡頭是一條地道,地道的盡頭是一扇石門。一丈也不到的地道,兩旁的牆壁上各懸著一盞琉璃燈。琉璃燈中油半滿,點上燈兩三日大概可以。燈光照亮了那扇石門。白石石門,上面刻著奇怪的花紋。那些花紋與鸚鵡樓中宋媽媽那間魔室門戶上刻著的竟有些相似。慘綠色的花紋,燈光中,閃耀著異樣的寒芒。這莫非也是某種邪惡與不祥的象徵?王風的目光落在花紋之上,不由皺起了眉頭。宋媽媽那間魔室門戶上刻著的花紋他看不懂,眼前這扇石門上的花他一樣看不懂。常笑的目光一落下,瞳孔卻立時收縮,神色亦變得緊張。緊張之中還透著興奮。他莫非看得懂這門上的花紋?王風也察覺常笑的神態有些異樣,不由就問道:「你看得懂門上的花紋?」
常笑不知不覺地點頭。
王風追問道:「那些花紋代表什麼?」
常笑道:「那並不是什麼花紋。」
王風詫聲道:「不是花紋是什麼?」
常笑道:「是一種文字。」
王風更詫異,道:「我看就完全不像、常笑忽問道:「你喜歡不喜歡看佛經?」王風道:「不喜歡,我甚至對和尚都沒有好感。」
常笑又問道:「你家中可有人做過官,出使過西域?」
王風道:「一個都沒有。」
常笑道:「這就難怪你沒有看過這種文字,不懂這種文字的了。」
王風道:「這是西域的文字?」
常笑點頭道:「錯不了。」
王風道:「西域的文字你也看得懂?」
常笑道:「你似乎忘記了我本來是什麼人。」
王風沒有忘記。
常笑接道:「我同樣不喜歡和尚,所以也沒有看過那邊傳來的佛經。」
王風道:「你只是出使過西域?常笑搖頭道:「還沒有這種經驗。」
王風怔住在那裡。
常笑道:「我那個父親卻是經驗豐富,他也很為我設想,所以自小教那種文字,好讓我長大之後繼承他的職位。」
王風說道:「你好像並不是一個聽話的兒子。」
常笑道:「我現在的職位不是更好?」
王風道:「他那是白費心機的了。」
常笑道:「我本也以為學非所用,浪費了大好的一段日子,但現在看來,倒不是全無用處……」
王風打斷了他的說話,道:「石門上的文字到底是什麼意思?」
常笑道:「也沒有多大意思,那其實只不過兩個字。」
王風道:「哪兩個字?」
常笑一字一頓地道:「寶庫!『王風」哦「一聲,一個身子突然退開了幾尺。常笑盯著他,道:「你在於什麼?」
王風道:「據我所知,但凡是寶庫,門口如果沒有嚴密的守護。一定暗藏厲害的機關,以狙殺寶庫的人。」
常笑大笑道:「是這樣的話,早已發動了。」他大笑不絕,接口道:「這丈許不到的地方本就是裝置機關最適當的地方。」
王風道:「本就是的。」
話口未完,常笑的笑聲已斷,突斷。
他的人同時飛退。
這一退退得比王風更快更遠。
一退他竟退出了地道。
他的目光已轉向地道的頂壁。
王風的目光早已停留在那裡。
就因為瞥見那裡發生變化,他才會突然退開。
他本應當時開聲警告常笑,可是說話才到嘴唇便又嚥下。
並不是他厭惡常笑這種人,索性讓他死於非命,只因為那一退,他立即就覺察根本是多餘。
所以他非獨沒有繼續再後退,亦沒有警告常笑,而且還跟常笑聊起來。
常笑那下子亦已覺察。
他倒給嚇了一跳。
這條地道無疑是裝置機關最適當的地方,事實上亦已裝置機關。
地道的頂壁不知何時已出現了幾排方洞,暗黑的方洞中寒芒閃爍,一列一列的儘是鋒利的槍尖。
千百支尖槍一齊落下,地道中的人走避不及不難便成刺蝟。
除非是鐵人,否則武功即使再高強,亦無法抗拒千百支尖槍同時飛刺。
方洞雖打開,尖槍到現在仍未落下。
王風一臉的疑惑,常笑滿目的詫異之色,血奴亦自目瞪口呆,全都沒有作聲。看他們那副樣子,簡直就像在等候那些尖槍落下。
整條地道竟隱入一種難以言喻的靜寂之中。
尖槍始終沒有落下。
不過片刻,在他們的感覺卻像已過了好幾個時辰。
常笑忍不住打破這種靜寂,道:「你什麼時候發覺這個機關?」
王風應聲道:「在你說出『寶庫』兩字的時候。」
常笑道:「那個時候頂壁上面的幾個洞是否已打開?」
王風道:「已經盡開了。」他想想,又道:「我看我們一踏上地道,那個機關便已開始發動。」
常笑道:「我們踏上這地方之時,頂壁上卻沒有洞。」他輕歎接道:「這機關佈置顯然出自高手,是以你我耳目雖靈敏,事先竟也毫無感覺,若是機關一發動,洞口一打開,尖槍便落下,你我現在就不死也已重傷。」
王風點頭道:「我一眼瞥見,趕緊退後之時實在已經太遲了。」
常笑的目光又轉向頂壁,道:「洞口一打開,尖槍其實就應該落下,莫非這機關出了什麼毛病?」
王風道:「我看就是。」
常笑的目光轉落向石門,道:「那石門也許亦是由機關控制,如果機關真的失靈,要將它打開,不是很麻煩就一定很容易。」
最後一字說完,他的人已又飛起竄人地道,落在石門之前。
他放下了左手的長明燈,一掌按在石門之上。
石門紋風不動。
王風一個箭步竄到常笑身旁,亦將手按上石門,兩隻手。
石門仍沒有絲毫反應。
正就在這時,他們突然聽到了一聲淒厲已極的慘叫。
慘叫聲赫然是從石門之內傳出來的。
隔著一道石門,聲音已然減弱很多,但在寂靜的地道中聽來仍覺驚心動魄。聲音淒厲得簡直不像是人的聲音,他們的耳朵總算夠尖,總算還聽得出來。那聲音對他們來說,也並不陌生。
常笑這時脫口一聲驚呼:「是李大娘!」
王風點點頭,道:「莫非她遇上了什麼危險?不等他這句話出口,旁邊的血奴已變了面色,急忙到身旁,雙手連隨按到門上。錚一聲,常笑的劍已入鞘,空出的右手旋即亦往門上按去。三個人,六隻手,以他們的修為一齊用上,就算千斤巨石相信亦可推動的了。他們卻椎不動那扇石門。一推再推,還是沒有作用。常笑已急得額上直滴汗,血奴更是面色蒼白。王風目光一閃,忽一聲輕喝道:「左右推動看!」
左右同樣推不動。
三人已急如熱鍋螞蟻,王風的額上亦滴下了汗珠。
他雙臂猛可往上一翻,暴喝一聲,道:「上!」
那扇石門應聲竟真的往上升起。
這倒是大出王風意料之外,一個身子立時往門內一栽。
常笑的身子卻立時一彎偏開,緊貼著門的石壁,劍同時出鞘,又握在右手。那縱使門內亂箭射出,也很難射得著他的了。
血奴卻只是一呆,便衝了進去。
他沖得那麼快,王風想拉都拉不住她,只有跟著衝了進去。
他們兩個人都沒有變成刺蝟。
門內並沒有亂箭射出,什麼暗器都沒有,卻射出了一片迷濛的綠光。
常笑一咬牙,手中劍晃了一個劍花,大喝一聲,亦衝入那一片綠光之中。石門的後面是一個地下石室,寬闊的地下石室,差不多有上面的應堂那麼寬闊,高卻並不高,才不過丈許高下。
左右一共十六條石柱,每一條都幾乎兩人合抱那麼粗。
柱左右都嵌著蓮花般的石燈。
燈是燈,點燈的卻不知是什麼東西,在蓮花燈座之中冒出來的竟是碧綠色的火焰。整個石室都籠罩在碧綠色的火光之中,所有的東西看起來都是碧綠的顏色。人也是一樣。
碧綠的火焰之下,三個人的肌膚都浮起了碧綠的光澤,嘴唇亦碧綠,就連頭上的黑髮,眼中點漆也似的瞳孔,部閃幻著碧綠的色彩。
血奴竟而變得更美。
這種美,美得妖麗,美得迷人,絕不像人間所有。
她就像是變成了一個魔女,天魔女!
這地方莫非就是奇濃嘉嘉普?
王風也彷彿變成了個妖魔。
他的相貌總自帶英俊,變成了綠色,也並不覺得怎樣難看。
常笑就像一個惡鬼。
他手中的毒劍在火焰之下閃動著碧色的光芒,簡直就像是一支魔劍。
石室的兩旁排放著一個一個的箱子,形狀古雅,雕刻精緻,鑲金嵌玉,盤龍舞鳳,並不像一般富貴人家所有。
只看箱於的表面,已知道價值不菲。
這樣珍貴的箱子用來裝載的又是何等珍貴東西?
他們的目光都沒有落在那些箱子之上。
三個人,六隻眼,全都鴿蛋般睜大,瞪著面前一團燃燒著的火焰。
碧色的火焰。
石門的對面也是一面石壁,石壁的正中都向內凹陷,一丈寬闊。
那正中放著一個石壇,之上是一座石像。
石像亦是被火焰映成了碧綠色。
刻工相當細緻,石像栩栩如生,一張臉更是活靈活現。
對於這張臉,王風並不陌生,在鸚鵡樓血奴房中那幅魔畫之上他已經認識。粉刷那幅魔畫之時他更已看得很清楚。
十萬妖魔膜拜,鸚鵡血奴飛投。
魔中之魔,諸魔之王。
魔王!
那個石像正是鸚鵡樓血奴房中那幅魔畫上畫著的那個頭戴紫金冠,既英俊又溫和的年輕魔工。
在那幅魔畫之上,他周圍簇擁著十萬妖魔一隻血鸚鵡,還有環飛血鸚鵡的十三隻血奴。在這石室之中,它卻是這樣的孤單。
就連他的眉宇間,也正凝聚著一種莫名的落寞。
碧綠色的那一團火焰正在它身前石壇的前面燃燒。
火焰中赫然坐著一個人。
李大娘!
一樣的衣飾,整個石室之中就只有她一個人,她不是李大娘又是誰?
烈火燒飛了她華貴的衣服,燒爛了她玉石一樣的肌膚,燒燬了她美麗的容顏。如雲秀髮已化成飛灰,空氣中散發著一種異樣的惡臭。
三個人都沒有掩住鼻子,他們都已被眼前的景像嚇呆。
上沒有青天,下卻有石地。
只有火焰,沒有寒冰,也沒有風和霧。
魔王不過是一個石像,血奴雖叫做血奴,並不是一個真正的血奴,十萬妖魔一個都不在,血鸚鵡更不知在何處。
這裡並不像奇濃嘉嘉普,卻像煉獄。
也就在這時,他們突然聽到了一聲幽幽的歎息。
這一聲竟似來自火焰之中。
三個人不由得都打了一個冷顫。
常笑的雙手更已捏了一把冷汗,他卻反手將外衣脫下,他的人同時飛出。外衣剛脫在手中,他的人已落在李大娘身旁。
身形一落下,他手中的外衣就向火焰中的李大娘丟去。
一個人還能歎息就還有生氣,只要飛快將火撲滅,不難就能將人救活。
他的身上一直帶著好幾樣名貴的藥材,只要李大娘還有氣,他就能令她活下去。就算只能再活上一個半個時辰,對於他都已足夠。
一個半個時辰如果都用來說話,怎樣複雜的事情也可以說得清楚的了。
知道血鸚鵡的秘密雖然還有一個血奴,但他卻受制於李大娘,那無疑就是說,她所知道的並沒有李大娘的詳細,是以他要將整件案情完滿解決,必需從李大娘這方面著手。所有的關鍵完全在於李大娘一個人,即使只剩一口氣,他都要抓緊這一線生機,盡可能將她救活。
他絕不能眼巴巴地看著她死亡。
衣衫飛雲落下,罩住了火焰,罩住了火焰中的李大娘。
常笑整個人亦撲了上去。
李大娘不單止給撲倒地上,而且給撲人了地下,那剎那之間,那一丈的一塊地面突然下沉。
這時在火焰之中的李大娘立時流星一般飛墜,撲在她身上的常笑亦連人帶衣衫一齊疾往下墜落。
這種陷阱今夜已是第二次出現,廳堂上第一次出現之時,已坑殺了武三爺的大半手下。前車可鑒,他應已小心防範,但一路走來,這個地方的機關都顯示出失靈的現象,何況李大娘還坐在那上面?
他心急撲滅火焰,那身形更是有如離弦箭矢,一發不能再收。
地面一陷落,他落下的身形亦有如箭矢般飛投。
淒厲已極的慘叫聲立時驚裂石室的靜寂。
常笑這一聲慘叫比李大娘剛才那一聲簡直淒厲百倍。
那下面莫非又是刀阱?
王風血奴在慘叫聲中一齊躍起了身子,兩人幾乎同時躍落陷阱的邊緣。
只一眼,兩人都不由得面色慘變。
陷阱的下面並沒有刀,一把都沒有。
雖然離開地面足足有兩丈高下,還不足以將常笑跌死。
他恐懼的只是那種黑色的油樣物體。
陷阱的底下,赫然鋪著半尺深淺的黑油。
常笑渾身上下都沾滿了那種黑油,渾身都已在著火燃燒。
他雙腳已被動住。
火光中,只見他目毗進裂,嘶聲慘呼,一個身子鳥般躍動,卻無法跳出那一片黑油。李大娘就倒在他的身旁,整個人已變成了一團火。
火如流雲般迅速蔓延。
王風雖站在陷阱上面,亦已感到了火的炎熱。
常笑瞪著他,慘叫聲突斷,悲呼道:「快救我上去!」
那聲音根本不像是人的聲音,簡直就像是狼曝。
王風由心寒了出來,他霍地雙手一分,撕開了外衣,再一撕,撕成了兩截,正想結在一起拋下去,「蓬」一聲,一條火柱突然從陷阱底下衝起。
王風心急眼快,一把抄住了身旁的血奴,疾往後倒退。
這一退已夠迅速,兩人額前的頭髮還是焦黃。
好厲害的火。
火柱中一聲慘叫,絕望的慘叫,剎那被熊熊的烈焰飛揚之聲掩沒整個陷阱,剎那變成了一片火海。
慘綠的石室旋即抹上了一層金黃的顏色。
魔王的石身亦彷彿化成了金身,他的臉在飛揚的火焰中幻變,英俊溫和容顏已變得詭異。
王風雙拳緊握,雙目圓睜,瞪著那一片火海,瞪著火海中的魔王。
火炎熱迫人,他渾身卻恍如浸在冰水中,一種難言的寒意,正尖針一樣刺人他的心坎。他實在想不到人間竟有這樣的陷阱。
沒有人能夠逃出這樣的陷阱,常笑也不能夠。
即使是銅鐵,在那一片火海之中也得化成飛灰。
常笑縱然還有金鐘罩鐵布衫十三太保橫練的功夫,也只是一個人,他絕不能夠抵抗這烈火的焚燒。
方纔他也想上前去撲滅李大娘身上的火焰,只是常笑的行動比他快了一步。若非常笑搶在他的前面,現在火中的就不是常笑,是他!
那現在變成什麼樣子?
他不敢想像。這一個多月以來,他已不下三十次置身在死亡的邊緣,卻沒有一次心生恐懼。
因為他並不怕死,隨時都已在準備拚命。
這一次卻是例外。
常笑這種死亡未免太恐怖。
血奴整個身子都已伏倒在王風懷中,就像一隻受驚的鴿子。
她同樣恐懼。
這地獄一樣的地下室,恐怖的死亡陷阱,她竟似毫不知情。
王風輕擁著她,已發覺到她的身子在顫抖,正想安慰她幾句,她卻已從他的懷中掙脫出來。
他這才看清楚她的臉。
那簡直不像她的臉。
血奴的眼睜大,眼角的肌肉不住跳動,整張臉的肌肉幾乎都在跳動。
她面上的表情很奇怪,也不知是驚慌,是悲哀,抑或是什麼表情。
她從王風的懷中掙扎出來,突然發出了一聲尖叫。
她的人跟著撲前,撲向那一片火海。
王風不由得一呆,嘶聲道:「你瘋了,快回來!」
王風連忙亦撲前去。
血奴似乎真的已發瘋。
那一片火海,即使是無知的小童亦知道危險,不會走近去,她卻像撲火的燈蛾,拚命撲入。
奠非她又著了魔?
這一次又是什麼妖魔附在她的身上?
火焰雖還在半丈之外,熱氣已迫人。
血奴額前的「瀏海」已經蜷曲,一額都已是汗珠。她如果再撲前,單就是那熱氣已足以將她燒焦。
她還是繼續撲前。
好在這下子王風已撲在她的身上。
兩個人一齊倒下,王風雙臂一圈,將血奴抱了一個結實。
血奴死命掙扎,嘶聲狂叫:「放開我,放開我!」
她越叫放開,王風就抱得越緊,他剛要從地上站起來,「蓬」一聲,又是一般火柱從火海中沖高,陷阱邊緣的火焰立時被那一般火柱迫得往外怒卷。
王風耳目何等尖銳,半起的身子慌忙又伏下。
他的動作雖則迅速,比起火勢還是慢一步,一股火舌已然舔上了他的衣衫。他的上半身立時著火燃燒。
他一聲怪叫,緊抱著血奴,幾乎同時貼地滾了出去。
總算他反應敏捷,火剛起就被他壓媳。
他的身子停止滾動之時,他與血奴已離那一片火海兩丈。
也就在這時,轟隆一聲,一道石壁突然從凹口的上面落下,那一片火海即時被隔斷。灼熱的空氣即時變得清涼,那一抹金黃的顏色更完全消失,整個石室又回復一片碧綠。這變化的突然,迅速,連王風都無法適應,他整個人都呆住了,完全忘記了自己是臥在地上。
烈火燃燒的熊熊聲響亦被隔斷。
一種難言的靜寂充斥整個地下石室。
死亡一樣的靜寂。
也不知過了多久,石室之中才出現生氣。
王風長長地吁了一口氣,終於從地上站起了身子,他仍緊抱著血奴,這下站起了身子,血奴亦被他抱了起來。
血奴沒有再掙扎。
她的眼還是睜大,瞪著那一面將火焰隔斷的石壁,眼瞳中途著一種莫名的悲哀。王風看著血奴那悲哀的眼瞳,不知何故,心中竟也有了悲哀的感覺。
莫名的悲哀。
他輕撫血奴的秀髮,柔問道:「你可受傷了?」
血奴恍如夢中驚覺,淒然一搖頭,道:「沒有,你呢?」
她的目光落在王風燒焦了的那半身衣服之上。
王風隨著她的目光伸手一掃衣衫,道:「只不過燒焦了衣服。」
血奴道:「是你救了我?」
王風道:「你為什麼要那樣?」
血奴呆呆地道:「我不能看著她就那樣死去。」
王風道:「為什麼?」
血奴道:「她就算不想再活,也得先將人放出……」
王風正要問將什麼人放出,血奴已伏在他懷中痛哭起來。
她本來是一個很堅強的女孩子,現在卻變得春草一樣軟弱。
多少辛酸,多少悲哀,多少痛苦,都盡在這一哭之中。
王風卻給她哭得亂了手腳。
對付敵人他很有辦法,對付女孩子他連一點辦法部沒有。
他雖說是個鐵漢,卻不是真的用鐵打的。
他渾身上下唯一用鐵打的就只有他那支短劍。
他的心事實也並不狠。
現在他更連心都亂了。
他很想說幾句安慰的話,可是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就連他的口才現在都已變得笨拙。
血奴哭得更傷心。
女孩子在一個自己可以信賴的男人的懷中除非不哭,一哭往往都可以哭上相當時候。王風輕撫著血奴的秀髮,他忽然想起了一句很能安慰人的話。
只可惜他這句話要出口的時候已經不是時候了。
血奴的哭聲已然停下,昏倒在他的懷中。
王風苦笑。
石室又靜寂下來。
只是這一次的靜寂中,多了一股受傷的氣氛。
就在這時候,他忽然聽到了腳步聲。
很輕的腳步聲,竟是從石室外傳來。
這莊院之中難道還有活人?不是活人又是什麼東西?
他打了一個冷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