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接下來的一段日子中,初蕾變得非常安靜,她不再吵著鬧著要去看致文。只是一心一意的接受著父親給她的治療,以及母親刻意為她做的營養品。她乖得出奇,順從得出奇,合作得出奇。要她吃她就吃,要她睡她就睡,要她打針就打針,要她吃藥就吃藥。連夏寒山都說,再也找不到比她更合作的病人了。念蘋卻深深瞭解,她之所以如此順從與合作,只是希望自己能快些好起來,快些可以出門,快些去看致文。
在這一段復元期中,初蕾雖然不多問什麼,但是,念蘋卻已經把這兩個多月來的變化和發展,簡單扼要的告訴初蕾了。她故意說得輕描淡寫,初蕾卻聽得很專心。
「你知道嗎?我見過了杜慕裳。」念蘋一邊幫初蕾調牛奶,一邊說。因為初蕾已經在痊癒期中,那特別護士王小姐早就辭退了。「不是我去見她的,是她來看我,那時,你還在昏迷中。」初蕾不語,只用關懷的眸子看著母親。
「杜慕裳給我的印象,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原以為她是個妖媚的女人,誰知一見面,才知道她淡雅宜人而落落大方。那時,你病得很重,我也萬念俱灰,我告訴她,我同意離婚,成全他們了。那知,我話才出口,她就哭了,她說如果她曾有獨佔你爸爸的心,她就死無葬身之地。她請求我原諒,表示即將離去……」她試了試牛奶的溫度,送到初蕾面前。初蕾半坐在床上,接過了牛奶,慢慢的啜著。念蘋笑了笑。「奇怪,我當時就原諒了她。不止原諒了她,我看她大腹便便,身材臃腫,我忽然瞭解了一件事,當你深愛一個男人的時候,你會犧牲自己。我從沒有為你犧牲父親太多,你爸爸有一部份話是對的,我在某些方面,是把自己維持得太好了。我以我的方式來愛你爸爸,但是,這是不夠的……套一句你的話,初蕾,你爸爸是一條鯨魚。我,雖然不至於是沙漠,卻也僅僅只是個小池塘而已。當鯨魚在水塘裡乾渴了二十二年以後,你怎能不允許它游向海洋?」
初蕾感動的看著母親,不自覺的伸出手去,握住了母親的手。念蘋又對她笑了笑,這笑容竟有些羞澀。
「很不可解的一件事發生了,我不恨她,不怨她,當時,就有種奇怪的友誼,在我們之間產生了。我們談了一會兒,無法得到結論。當晚,你爸爸回來,我告訴他,我已見過慕裳,而且同意離婚了。」初蕾不自覺的蹙了一下眉,雙手捧住了牛奶杯,彷彿要從杯子裡尋求溫暖似的。「你爸爸楞了,立刻,他抱住了我,一疊連聲的對我喊出幾千幾萬個『不』字!他說:二十幾年的婚姻生活,既無法一刀斬斷,失而復得的女兒,會成為我們永久的聯繫!他說他不要離婚了。我問他又如何處置慕裳?他呆了很久,只對我說了一句話;『薄命憐她甘作妾!』於是,我哭了,你爸爸也流淚了。」她停了停,凝視著初蕾,半晌,才又說下去:「或者,這個世界和法律,甚至世俗的觀念,都不允許一個男人同時有兩個女人,但是,仔細想想看,在這社會上,幾個男人是真正只有一個女人的?我為什麼該恨慕裳呢?只因為她和我有共同的鑒賞力,我們愛了同一個男人!許多觀念,都是人為的。古時候,一個男人三妻四妾,往往深閨中也一團和氣,我既然生來不是海洋,總應該有容忍海洋的氣度。」她又停了停,對初蕾溫和的微笑著。「或者,我和你父親間的問題並沒有解決,或者,還會有意外的變化,我不知道,但是,目前,我過得很心安理得,所以,希望你也能瞭解,能接受它。」初蕾放下了牛奶杯,她深深的望著母親,然後,用胳膊緊擁著念蘋的脖子,她低低的說:
「媽媽,我愛你!」然後,她們之間,就不再談起慕裳了。
有一天,初蕾淡淡的問了句:
「雨婷怎樣了?」「她嗎?」念蘋微笑著。「你把她治好了!」
「我把她治好了?」初蕾愕然的。
「據說,她在你面前暈倒,你給了她一頓狠狠的痛罵,又說她有心理變態,精神分裂症什麼的。她這一生,從沒有人敢正面對她說這種話,你這一罵,反而把她罵醒了。她現在正努力在改變自己,勤練鋼琴和聲樂,預備暑假裡去考音樂專科學校。」「哦!」初蕾怔了怔。「致中跟她還是很好吧?」她淡淡的問。「聽說很好。梁家——經過這次大事,都很受影響,致中也成熟多了,不再那麼跋扈了。我想——他終於可以穩定下來了,何況,雨婷對於他,是千依百順,言聽計從的,雨婷是他需要的典型。」初蕾默然片刻,低聲自語了一句:
「她是他的海洋。」「你說什麼?」念蘋沒聽清楚。
「沒什麼。」初蕾疲倦的躺了下來。輕歎了一聲。「這下,是各得其所了,只除了……」她又歎了口氣,闔上了眼睛不再說話了。四月底,天氣熱了,太陽整日絢爛的照射著。初蕾已恢復了大半,她可以下床行動,也常到花園裡曬曬太陽。當她還沒有去看致文之前,致秀卻先來看她了。
那是一個下午,她坐在花園裡,正對著滿園的春色發呆。自從病後,初蕾就彷彿變成了另一個人,她安靜,不說話,不笑,常常獨自一坐好幾小時,只是默默的沉思。致秀的來訪,給她帶來了極大的意外和震動。
「致秀,致秀,」她抓著致秀的手,熱烈的搖撼著。「我以為你不要理我了,我以為你們全家都跟我生氣了!我……我……我闖了這樣一個滔天大禍!」
致秀這才驚覺到,他們統統忽略了一件事,誰也沒有告訴過她,梁家對於這件事的反應。原來,她除了哀傷致文的病體之外,還在自責自恨,自怨自艾中。
「初蕾,你怎麼想的?」致秀拉了一張椅子,坐在初蕾身邊,熱情的、激動的說:「我們沒有任何人怪你,爸爸說得好,一切都是命中注定!這事怎能怪你呢?又不是你拉著大哥跳河的,是他自己往下跳的!」
「還是怪我!都怪我!全怪我!」初蕾叫了起來:「致秀,你不知道,我打電話叫他來,我拉著他去杜家,我對他又吼又叫……如果我不打電話給他,如果我不拉他去杜家,如果我不神經發作去跳河……哦!」她用手抱著頭。「人生最悲哀的事,就是你做一件事的時候,永遠不會料到這事的後果!」
「你不要自怨自艾吧,你不要傷心吧!」致秀含淚說:「夏伯伯每天在給大哥治療,說不定有一天,他又會清醒過來,說不定,他又會好起來!」初蕾把頭埋在膝上,她默然不語。因為,她深深明白,這「有一天」是多麼渺茫,多麼不可信賴的。她不用問父親,每天,她只看父親回家的臉色,就知道一切答案了。夏寒山從梁家回來後的臉色,是一天比一天難看,一天比一天蕭索了。
「初蕾,」致秀伸手拍拍她的肩。「我今天來看你,除了叫你好好養病以外,我還給你帶了兩件東西來!」
「什麼東西?」初蕾從膝上抬起頭來。
「我們今天整理了大哥的房間……」致秀說,眼神黯淡而淒楚,聲音裡忽然充滿了哽塞。「我在他的抽屜裡,發現了兩件東西,我想,你會對它有興趣。」
她從口袋裡,掏出了一張折疊著的信箋,遞給初蕾,初蕾接了過來,打開那信箋,她驚愕的發現,這是一封信,一封只寫了一半的信,她一看到那熟悉的飄逸的字跡時,她的心就怦然而動了。她貪婪的、飛快的去閱讀那內容:
「初蕾:
我終於提筆寫這封信給你,因為,我已經決定要離開你,離開台北,離開我生長二十七年的家庭,遠到異域去了。這一去,不知道再相逢何日?因此,多少我藏在內心的話,多少我無從傾吐的話,我都決心一吐為快了。記得第一次見你,你才讀大一,頭髮短短的,像個小男生。你在我家客廳裡,和我賭背唐詩,賭念《長恨歌》,賭背《琶琵行》,你朗朗成誦,笑語如珠,天真爛漫,而又嬌艷逗人。從那一日起,我就知道我完了,知道我被捕捉了,知道命中注定,你會成為我生命的主宰!可是,你的心裡並沒有我。致中爽朗熱情,豪放不羈,瀟灑如原野上奔馳的野馬!他吸引你,你吸引他,我眼看你們一步步走向戀愛的路。我想,我生來的缺點,就在於缺乏主動,我無法和我自己的弟弟來爭奪你!但是,天知道!有一段日子我痛苦得快發瘋。我躲避到山上,無法忘記你。我走到郊外,無法忘記你。我埋頭在論文中,仍然無法忘記你!我吃飯,你出現在飯碗中;我喝水,你出現在茶杯裡;我憑欄,你出現在月色下;我倚窗,你出現在黎明裡……為你,我捱過許許多多長夜,為你,我忍受過許許多多痛苦……哎,現在寫這些,不知你看了,會不會嘲笑我?或者,我不會有勇氣把這封信投郵,那麼你就永遠看不到它了。我想,我又在做一件傻事,我實在不該寫這封信,我只是要發洩,要痛痛快快的發洩一下!記得你第一次在雨果,告訴我你是一條鯨魚的事嗎?
你不知道,當時我多麼激動!我真想向你伸出手去,大喊著說:『我就是你的海洋!為什麼不投向我?』但是,我沒說。中國傳統的道德觀念拴住了我,我真恨自己不像致中那樣富有侵略性,那樣積極而善爭辯。我想,我之所以不能得到你的心,也在於這項缺點。我顧慮太多,為別人想得太多,又有一份很可憐的自卑感,我總覺得我不如致中,我配不上你!多少次,我想抱住你,對你狂喊上一千萬句『我愛你』,可是,最後都化為一聲歎息。我就是這樣懦弱的,我就是這樣自卑的,我就是這樣畏縮的,難怪,你不愛我!我自己都無法愛我自己!我實在不如致中!初蕾,你的選擇並沒有錯,錯在你的個性。你有一副最灑脫的外表,卻有副最脆弱而纖細的感情。致中粗枝大葉,不拘小節,你卻那麼易感,那麼容易受傷。於是,致中一次又一次的傷害你,弄得你終日鬱鬱寡歡,直至以淚洗面。知道嗎?初蕾,你每次流淚,我心如刀絞。我真恨致中,恨他使你流淚,恨他使你傷心,恨他不懂得珍惜你這份感情……哦,初蕾,如果你是我的,我會怎樣用我整個心靈來呵護你,來慰藉你。噢,如果你是我的!我開始試探了,我開始表示了,但是,初蕾,我只是自取其辱,而對你傷害更深。相信我,我如果可以犧牲我自己的生命,來換取你的幸福,我也是在所不惜的。這話說得很傻,你一定又要嘲笑我言不由衷。算我沒有說過吧!記得在你家屋後的樹林裡,我曾送你一個雕像嗎?記得那天,你曾問我有關『一顆紅豆』的故事嗎?我現在,可以告訴你那個故事了!如果你不累,你就靜靜的聽……」
這封信只寫到這裡為止,下面沒有了。初蕾讀到這兒,早已淚流滿面,而泣不可抑。淚水一滴滴落在信箋上,溶化了那些字跡。她珍惜的用衣角抹去信箋上的淚痕,再把信箋緊壓在自己的胸口。轉過頭來,她望著致秀,抽噎著問:
「為什麼這封信只寫了一半?」
「我不知道。」致秀坦白的說:「我猜,寫到這裡,他的傻勁又發了,他可能覺得自己很無聊。而且,我想,他從一開始就不準備寄出這封信的,他只是滿懷心事,藉此發洩而已。」
「可惜,」初蕾拭了拭眼睛喃喃的說:「我無從知道那個紅豆的故事了!」「我知道。」致秀低語。
「你知道?」她驚愕的。
「記得去年夏天,石榴花剛開的那個下午嗎?」致秀問:「我曾經說那朵石榴花就像你的名字。」
「是的,」初蕾低低的說,眉梢輕蹙,陷進某種久遠以前的回憶裡。「就是那個下午,致中到學校來接我,我們去了青草湖,就……」她嚥住了。「你知不知道,那天大哥也到學校來找你?」
「哦!」她驚呼著,記憶中,校門口那一幕又回來了,她坐上致中的車子,抱住他的腰,依稀看到致文正跳下一輛計程車,她以為是她眼花了……原來,他真的來過了!
「大哥在校門口,親眼看到你和二哥坐在摩托車上去了。」致秀繼續說,神情慘淡。「他一直想追你,一直在愛你,直到那天下午,他知道他絕望了。我們在校園裡談你,我想,他是絕望極了,傷心極了,但是,他表現得還滿有風度。後來,他在校園的紅豆樹下,撿起了一顆紅豆,當時,他握著紅豆,念了幾句古里古怪的話,他說那是劉大白的詩……」
「是誰把心裡相思,種成紅豆?待我來碾豆成塵,看還有相思沒有?」初蕾喃喃的念了出來。
致秀驚訝的望著她。「對了!就是這幾句!原來你也知道這首詩!」致秀說。「我想,所謂紅豆的故事,也就是指這件事而言,因為——我還有第二樣東西要給你!」
她遞了過去。一顆滴溜滾圓、鮮紅欲滴的紅豆!初蕾凝視著那紅豆,那熟悉的紅豆,那曾有一面之緣的紅豆!「改天你要告訴我這個故事!」她說的,她何曾去窺探過他的內心深處?紅豆!一顆紅豆!紅豆鮮艷如舊,人能如舊否?
致秀悄悄的再遞過來一張信箋,信箋上有一首小詩:
「算來一顆紅豆,能有相思幾鬥?
欲捨又難拋,聽盡雨殘更漏!
只是一顆紅豆,帶來濃情如酒,
欲捨又難拋,愁腸怎生禁受?
為何一顆紅豆,讓人思前想後,
欲捨又難拋,拚卻此生消瘦!
唯有一顆紅豆,滴溜清圓如舊,
欲捨又難拋,此情問君知否?」
她念著這首詩,念著,念著……一遍,二遍,三遍……然後,她把這首小詩折疊起來,把信箋也折疊起來,連同那顆紅豆,一起放進了外衣的口袋裡。她抬頭看著致秀,她眼裡已沒有淚水,卻燃燒著兩小簇熾烈的火焰,她那蒼白的面頰發紅了,紅得像在燒火,她臉上的表情古怪而奇異,有某種野性的、堅定的、不顧一切的固執。有某種熾熱的、瘋狂的、令人心驚的激情。她伸手握住致秀的手,她的手心也是滾燙的。「我們走!」她簡單的說。從椅子裡站起身來。
「走到那兒去?」致秀不解的。
「去找你大哥啊,」她跺了一下腳,不耐的說:「我有許多話要對他說!我還要——問他一些事情,我要問問清楚!」
「初蕾!」致秀愕然的叫,搖撼著她,想把她搖醒過來:「你糊塗了?他現在什麼都不知道,聽不到,看不到,感覺不到!……他完全沒有知覺,怎麼能夠回答你的問題?難道夏伯伯沒告訴你……」「我知道!」初蕾打斷了她:「我還是要問問他去!我有好多好多話要對他說!」她逕直就向大門外面走,致秀急了,她一把抱住她,苦惱的,焦灼的,悲哀的大喊:
「初蕾,你醒醒吧!你別糊塗吧!他聽不見,他真的聽不見呀!」她後悔了,後悔拿什麼信箋、紅豆,和小詩來。她含淚叫:「我不知道你是這樣子!我不該把那些東西拿來!我真傻!我不該把那些東西拿來!」
「你該的!」初蕾清清楚楚的說。「信是寫給我的,小詩為我作的,紅豆為我藏的,為什麼不該給我?」她又往大門外走:「我們找他去!」「夏伯母!」致秀大叫。
念蘋慌慌張張的趕來了。
「怎麼了?怎麼了?」她問。為了讓她們這一對閨中膩友談點知心話,她一直很識趣的躲在屋裡。
「夏伯母,」致秀求教的說:「她要去找我大哥!你勸她進去吧!」
初蕾抬起頭來,堅定的看著母親。
「媽,」她冷靜的,清晰的,穩定的說:「你知道,我一直要去看他!我已經好了,我不發燒了,我很健康了,我可以去看他了!」念蘋注視著女兒,她眼裡慢慢的充盈了淚水。點點頭,她對致秀說:「你讓她去吧!她等這一天已經等了很久了!」
「可是……可是……」致秀含淚跺腳:「伯母,您怎能讓她去?大哥現在的樣子……她看了……她看了……她看了非傷心不可!她病得東倒西歪的,何苦去受這個罪?初蕾,你就別去吧!」初蕾定定的看著致秀。
「他確實還活著,是嗎?」她一個字一個字的問。
「是的。『僅僅』是活著。」致秀特別強調了「僅僅」兩個字。「那就行了。」她又往門外走。
致秀甩了甩頭,豁出去了,她伸手抓住初蕾。
「好,我們去!」她說:「但是,初蕾,請你記住,大哥已經瘦得不成人形,以前的風度翩翩,都成過去式了。」
初蕾站住了,凝視致秀:
「他現在很醜嗎?」「是的。」她展然而笑了。「那就不要緊了。」她說,如釋重負似的。
「什麼不要緊了?」致秀聽不懂。「我現在也很醜,」她低語:「我一直怕他看了不喜歡,如果他也很醜,咱們就扯平了。」
致秀呆住了,她是完全呆住了。「怕他看了不喜歡」,天哪!講了半天,她還以為他能「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