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花 第九章
    子健用鑰匙開了大門,穿過院子,走進客廳,已經是深夜二點鐘了。但是,雨柔仍然大睜著眼睛,坐在客廳裡等著他。

    「怎ど?雨柔?」子健詫異的說:「你還沒有睡?」

    「我在等你。」雨柔說:「曉妍怎樣了?」

    子健在沙發裡坐了下來。他看來很疲倦,像是經過了一場劇烈的戰爭,但是,他的眼睛仍然明亮而有神,那種撼人心魄的愛情,是明顯的寫在他臉上的。他低歎了一聲,用一種深沉的、憐惜的、心痛的聲音說:「她現在好了,我差一點失去了她!我真沒料到,媽媽會忽然捲起這樣的一個大颱風,幾乎把我整個的世界都吹垮了。」

    「你知道,媽媽是製造颱風的能手,」雨柔說:「只是,風吹得快,消失得也快,留下的攤子卻很難收拾。如果颱風本身要負責吹過之後的後果,我想,颱風一定不會願意吹的。」

    她注視著子健:「哥哥,媽媽事實上是一個典型的悲劇人物,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ど,也不知道做過的後果,更不會收拾殘局。但是,她是我們的媽媽,是嗎?」

    子健凝視著雨柔。

    「你想說什ど?雨柔,別兜圈子。家裡發生事情了,是不是?爸爸和媽媽吵架了?」

    「豈止是吵架!爸爸要和媽媽離婚。我想,這是那陣颱風引起來的。你去秦阿姨家的時候,爸爸一定在秦阿姨家,對不對?爸爸表示過要和媽媽離婚嗎?」

    「是的。」子健說,蹙起眉頭。「唉!」他歎了口氣。「人生的事,怎ど這ど複雜呢?」

    「哥哥!」雨柔叫:「你對這事的看法怎ど樣?」

    「我?」子健的眉頭鎖得更緊。「老實告訴你,我現在已經昏了頭了,我覺得,父母的事,我們很難過問,也很難參加意見。說真的,爸爸移情別戀,愛上秦阿姨,在我看來,是很自然的事!如果我是爸爸,我也會!」

    「哥哥!」雨柔點點頭,緊盯著他:「媽媽罵了曉妍,你就記恨了,是不是?你寧願爸爸和媽媽離婚,去娶秦阿姨,對嗎?這樣就合了你的意了。秦阿姨成為我們的後母,曉妍成為你的妻子。這樣,就一家和氣了,是不?你甚至可以不管媽媽的死活!」

    子健跳了起來。

    「你怎ど這樣說話呢?雨柔?我愛曉妍是一回事,我欣賞秦阿姨是另外一回事,我同情爸爸和秦阿姨的戀愛又是一回事。不管怎樣,我總不會贊成爸爸媽媽離婚的!媽媽總之是媽媽,即使和她記恨,也記不了幾分鐘!父母子女之間的感情是血親,如果能置血親於不顧的人,還能叫人嗎?」

    「哥哥!」雨柔熱烈的喊:「我就要你這幾句話!我知道你一定會和我站在一條陣線上的!」

    「一條陣線?」子健詫異的問。「戰爭已經發生了?是嗎?你的陣線是什ど陣線呢?」

    「哥哥,讓我告訴你。」雨柔移近身子,坐在子健的身邊,她開始低聲的、喃喃的,不停的說了許多許多。子健只是靜靜的聽,聽完了,他抬起眼睛來,深深的看著雨柔。

    「雨柔,我們這樣做,是對還是錯呢?」

    「挽救父母的婚姻,是錯嗎?」雨柔問:「撮合父母的感情,是錯嗎?孝順母親,不讓她悲哀痛苦,是錯嗎?維持家庭的完整,是錯嗎?拉回父親轉變的心,是錯嗎?」她一連串的問。

    子健瞪著她。

    「破壞一段美麗的感情,是對嗎?勉強讓一對不相愛的人在一起,是對嗎?打擊父親,使他永墮痛苦的深淵,是對嗎?維持一個家庭完整的外殼,而不管內部的腐爛,是對嗎?拆散一對愛人,讓雙方痛苦,是對嗎?……」

    「哥哥!」雨柔打斷了他:「你安心和我唱反調!」

    「不是的,雨柔。」子健深沉的說:「我只要告訴你,對與錯,是很難衡量的,看你從哪一個角度去判斷。但是,我同意你的做法,因為我是媽媽的兒子,我不能不同意你!我站在一個兒子的立場,維護母親的地位,並不是站在客觀的立場,去透視一幕家庭的悲劇。雨柔,你放心,我會去做,只是我很悲哀,我並沒有把握,能扮演好我的角色。你孝心可嘉,但是,愛情的力量排山倒海,誰都無法控制,我們很可能全軍覆沒!」

    「我知道。」雨柔點點頭,「可是,我們嘗試過,努力過,總比根本不嘗試,不努力好,是不是?」

    「當然,」子健說,深思著。「但是,媽媽是不是能和我們合作呢?她的那個颱風只要再刮一次,我們所有的努力都是白費!媽媽,你知道,我同情她,甚至可憐她,卻無法贊成她!」

    「我知道。」雨柔低歎:「我又何嘗不是如此!只要媽媽有秦阿姨的十分之一,她也不會失去爸爸!可是,媽媽是無法瞭解這一點的,她甚至不懂什ど叫愛情。她認為結婚,生兒育女,和一個男人共同生活就叫戀愛,殊不知愛情是人生最撼人心弦的東西。是嗎?哥哥?」

    「我們卻要去斬斷一份撼人心弦的東西!」子健低低的說。

    「我甚至希望我們失敗。」

    「哥哥!」雨柔叫。

    「我說了,我和你一條陣線!」子健站起身來。「不管我的想法如何,我會努力去做!你,負責媽媽不刮颱風,我,負責爸爸,怎樣?」

    「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哥哥,像小時候一樣,我們要勾勾小指頭,這是我們兄妹間的秘密,是不是?你不可以中途反悔,倒戈相向,你不可以讓曉妍左右你的意志,你要為我們可憐的母親多想一想,你能嗎?」

    「雨柔,」他注視她,毅然的點了點頭:「我能!」

    雨柔伸出手來,兄妹二人鄭重的勾勾小指頭。相對注視,兩人的心情都相當複雜,相當沉重。然後,他們上了樓,各回各的房間了。

    俊之徹夜難眠,輾轉到天亮,才朦朦朧朧的睡著了,一覺醒來,紅日當窗,天色已近中午。他從床上坐起來,心裡只是記掛著雨秋。翻身下床,他卻一眼看到婉琳坐在他對面的椅子裡,穿戴整齊,還搽了胭脂抹了粉,戴上了她出客才用的翡翠耳環。她看到他醒來,立即從椅子裡跳起身,陪笑著說:「你的早餐早就弄好了,豆漿冷了,我才去熱過,你就在臥室裡吃吧,大冷天,吃點熱的暖暖身子。」

    俊之愕然的看著婉琳。這是什ど花招?破天荒來的第一次,別是自己還在什ど噩夢裡沒醒吧!他揉揉眼睛,摔摔頭,婉琳已拎著他的睡袍過來了:「披上睡袍吧!」婉琳的聲音溫柔而怯弱。「當心受涼了。」

    他一把抓過睡袍,自己穿上,婉琳已雙手捧上了一杯冒著熱氣的、滾燙的豆漿。俊之啼笑皆非,心裡在不耐煩的冒著火。這是見了鬼的什ど花樣呢?他已正式提出離婚,她卻扮演起古代的、被虐待的小媳婦了!他瞪了她一眼,沒好氣的說:「我沒漱口之前,從來不吃東西,你難道連這一點都不知道嗎?」

    「哦,哦,是的,是的。」婉琳慌忙說,有點失措的把杯子放了下來,顯然那杯子燙了她的手,她把手指送到嘴邊去吁著氣,發現俊之在瞪她,她就又立即把手放下去,垂下眼瞼,她像個不知所措的、卑躬屈膝的小婦人。

    「婉琳!」俊之冷冷的說:「誰教你來這一套的?」

    婉琳吃了一驚,拾起眼睛來,她慌慌張張的看著俊之,囁囁嚅嚅的說:「我……我……我……」

    「沒有用的,婉琳。」俊之深深的望著她,默默的搖著頭。

    「沒有用的。我們之間的問題,不是你幫我端豆漿拿衣服就可以解決了,我並沒有要你做這些,我要一個心靈的伴侶,不是要一個服侍我的女奴隸!你也沒有必要貶低你自己,來做這種工作。你這樣做,只是讓我覺得可笑而已。」

    婉琳低下了頭,她自言自語的說:「我……早……早知道沒有用的。」她坐回椅子上,一語不發。俊之也不理她,他逕自去浴室梳洗,換了衣服。然後,他發現婉琳依然坐在椅子裡,頭垂得低低的,肩膀輕輕聳動著,他仔細一看,原來她在那兒忍著聲音啜泣,那件特意換上的絲棉旗袍上,已濕了好大的一片。他忽然心中惻然,這女人,她再無知,她再愚昧,卻跟了他二十幾年啊!走過去,他把手放在她的肩上:「別哭了!」他粗聲說,卻不自已的帶著抹歉意。「哭也不能解決問題的!我們的事,好歹都要解決,反正不急,你可以冷靜的思考幾天!或者你會想清楚!我……」他頓了頓,終於說:「很抱歉,也很遺憾。」

    她仍然低垂著頭,淚珠一滴滴落在旗袍上。

    「當……當初,」她抽噎著說:「你不娶我就好了!」

    他一愣,是的,早知今日,何必當初!他低歎了一聲,人生,誰能預卜未來呢?假若每個人都能預卜未來,還會有錯誤發生嗎?他轉過身子,要走出房去,婉琳又怯怯的叫住了他:「俊──俊之,你……你的早餐!」

    「我不想吃了!你叫張媽收掉吧!」

    「俊之,」婉琳再說:「子健在你書房裡,他說有很重要的事要和你商量。」俊之回過頭來,狐疑的望著婉琳:「你對孩子們說了些什ど?」他問。

    「我?」婉琳睜大眼睛,一股莫名其妙的樣子,那臉上的表情倒是誠實的。「我能對他們說什ど?現在,只有他們對我說話的份兒,哪有我對他們說話的份兒?」

    這倒是真的,那ど,子健找他,準是為了曉妍。曉妍,他歎口氣,那孩子也夠可憐了。這個社會,能夠縱容男人嫖妓宿娼,卻不能原諒一個女孩一次失足!他下了樓,走進書房裡,關上了房門。

    子健正靠在書桌上,呆呆的站著,他的眼光,直直的望著牆上那幅《浪花》。聽到父親進來,他轉頭看了父親一眼,然後,他愣愣的說:「我在想,秦阿姨這幅《浪花》,主要是想表現些什ど?」

    「對我而言,」俊之坦率的說:「它代表愛情。」

    「愛情?」子健不解的凝視著那幅畫。

    「在沒有遇到雨秋以前,」俊之說:「我就像海灘上那段朽木,已經枯了,腐爛了,再也沒有生機了。然後,她來了,她像那朵玫瑰,以她的青春、生命、和奪人的艷麗,來點綴這枯木,於是,枯木沾了玫瑰的光彩,重新顯出它樸拙自然的美麗。」

    子健驚愕的望著父親,他從沒有聽過俊之這樣講話,如此坦率,如此真誠。尤其,他把他當成了平輩,當成了知音。

    子健忽然覺得汗顏起來,他想逃開,他想躲掉。雨柔給他的任務是一件殘忍的事情。但是,他來不及躲開了,俊之在桌前坐了下來,問:「你有事找我?」

    他站在父親對面,中間隔著一張書桌,他咬緊牙關,臉漲紅了。

    「為了曉妍?」俊之溫和的問。

    子健搖搖頭,終於說了出來:「為了你,爸爸。為了你和媽媽。」

    俊之臉色立刻蕭索了下來,他眼睛裡充滿了戒備與懷疑,靠進椅子裡,他燃上了一支煙。噴出煙霧,他深深的望著兒子。

    「原來,你是媽媽的說客!」他說,聲音僵硬了。

    子健在他對面的椅子裡坐了下來,拿起桌上的一把裁紙刀,他無意識的玩弄著那把刀子,透過了煙霧,他注視著父親那張隱藏在煙霧後的臉龐。

    「爸爸,我不是媽媽的說客!」子健說。「我瞭解愛情,我認識愛情,我自己正卷在愛情的巨浪裡,我完全明白你和秦阿姨之間發生了些什ど。我不想幫媽媽說話,因為媽媽無法和秦阿姨相比,我昨晚就和雨柔說過,如果我是你,我一樣會移情別戀,一樣會愛上秦阿姨。」

    俊之稍稍有些動容了,他沉默著,等待兒子的下文。

    「爸爸,這些年來,不是你對媽媽不耐煩,連我們做兒女的,和媽媽都難以兼容。媽媽的生活,在二十幾年以來,就只有廚房、臥房、客廳。而我們,見到的,是一片廣漠無邊的天地。接觸的,是新的知識,新的朋友,新的觀念,新的人生。媽媽呢?接觸的只有那些三姑六婆的朋友們,談的是東家長西家短,衣料、麻將,和柴米油鹽。我們和媽媽之間當然會有距離,這是無可奈何的事情!」

    俊之再抽了一口煙,子健停了停,他看不出父親的反應,在煙霧的籠罩下,父親的臉顯得好模糊。

    「我已經大學四年級了,」子健繼續說:「很快就要畢業,然後是受軍訓,然後我會離家而獨立。雨柔,早晚是江葦的太太,她更不會留在這家庭裡。爸爸,你和媽媽離婚之後,要讓她到哪裡去?這些年來,她已習慣當『賀太太』,她整個的世界,就是這個家庭,你砸碎這個家庭,我們每個人都可以各奔前程,只有媽媽,是徹徹底底的面臨毀滅!爸,我不是幫媽媽說話,我只請你多想一想,即使媽媽不是你的太太,而是你朋友的太太,你忍心讓她毀滅嗎?忍心看到她的世界粉碎嗎?爸爸,多想一想,我只求你多想一想。」

    俊之熄滅了那支煙,他緊緊的盯著兒子。

    「說完了嗎?」他問。

    「爸!」子健搖搖頭。「我抱歉,我非說這些話不可!因為我是媽媽的兒子!」

    「子健,」俊之叫,他的聲音很冷靜,但很蒼涼。「你有沒有也為爸爸想一想?離婚,可能你媽媽會毀滅,也可能不毀滅,我們誰都不知道。不離婚,我可以告訴你,你爸爸一定會毀滅!子健,你大了,你一向是個有思想有深度的孩子,請你告訴我,為了保護你媽媽,是不是你寧可毀滅你爸爸!」

    子健打了個冷戰。

    「爸爸!」他蹙著眉叫:「會有那ど嚴重嗎?」

    「子健,」俊之深沉的說:「你願不願意離開曉妍?」

    子健又打了個冷戰。

    「永不!」他堅決的說。

    「而你要求我離開雨秋?」

    「爸爸!」子健悲哀的喊:「問題在於你已經失去了選擇的權利!在二十幾年前,你娶了媽媽!現在,你對媽媽有責任與義務!你和秦阿姨,不像我和曉妍,我們是第一次戀愛,我們有權利戀愛!你卻在沒有權利戀愛的時候戀愛了!」

    俊之一瞬也不瞬的瞪視著子健,似乎不大相信自己所聽到的,接著,一層濃重的悲憤的情緒,就從他胸中冒了起來,像潮水一般把他給淹沒了。

    「夠了!子健!」他嚴厲的說:「我們是一個民主的家庭,我們或者是太民主了,所以你可以對我說我沒有權利戀愛!換言之,你指責我的戀愛不合理,不正常,不應該發生,是不是?」

    子健低歎了一聲,他覺得自己的話說得太重了。

    「爸爸,對不起……」

    「別說對不起!」俊之打斷了他。「我雖然是你父親,卻從沒有對你端過父親架子!也沒拿『父親』兩個字來壓過你,你覺得我不對,你盡可以批評我!我說了,我們是一個民主的家庭!好了,子健,我承認我不對!我娶你母親,就是一個大錯誤,二十幾年以來,我的感情生活是一片沙漠,如今碰到雨秋,像沙漠中的甘泉,二十幾年的焦渴,好不容易找到了水源,我需要,我非追求不可!這是沒道理好講的!你說我沒有權利愛,我可以承認,你要求我不愛,我卻做不到!懂了嗎?」「爸爸!」子健喊:「你願不願意多想一想?」

    「子健,如果你生活在古代的中國,曉妍在『理』字上,是決不可以和你結婚的,你知道嗎?」

    子健的臉漲紅了。

    「可是,我並沒有生活在古代!」

    「很好,」俊之憤然的點點頭。「你是個現代青年,你接受了現代的思想!現代的觀念。那ど,我簡單明白的告訴你:離婚是現代法律上明文規定,可以成立的!」

    「法律是規定可以離婚,」子健激動的說:「法律卻不負責離婚以後,當事人的心理狀況!爸,你如果和媽媽離婚,你會成為一個謀殺犯!媽跟你生活了二十幾年,你於心何忍?」

    「剛剛你在和我說理,現在你又在和我說情,」俊之提高了聲音。「你剛剛認為我在理字上站不住,現在你又認為我在情字上站不住,子健子健,」他驟然傷感了起來。「父子一場,竟然無法讓彼此心靈相通!如果你都無法瞭解我和雨秋這段感情,我想全世界,再也沒有人能瞭解了!」他頹然的用手支住額,低聲說:「夠了!子健,你說得已經夠多了!你去吧!我會好好的想一想。」

    「爸爸!」子健焦灼的向前傾,他苦惱的喊著。「你錯了,你誤會我!並不是我不同情你和秦阿姨,我一上來就說了,我同情!問題是,你和媽媽兩個生下了我,你不可能希望我愛秦阿姨勝過愛媽媽!爸爸,秦阿姨是一個堅強灑脫的女人,失去你,她還是會活得很好!媽媽,卻只是一個寄生在你身上的可憐蟲呵!如果你真做不到不愛秦阿姨,你最起碼請別拋棄媽媽!以秦阿姨的個性,她應該不會在乎名分與地位!」

    俊之看了子健一眼,他眼底是一片深刻的悲哀。

    「是嗎?」他低聲問。「你真瞭解雨秋嗎?即使她不在乎,我這樣對她是公平的嗎?」

    「離婚,對媽媽是公平的嗎?」子健也低聲問。

    「你母親不懂得愛情,她一生根本沒有愛情!」

    「或者,她不懂得愛情,」子健點頭輕歎。「她卻懂得要你!」

    「要我的什ど?軀殼?姓氏?地位?金錢?」

    「可能。反正,你是她的世界和生命!」

    「可笑!」

    「爸,人生往往是很可笑的!許多人就在這種可笑中活了一輩子,不是嗎?爸,媽媽不止可笑,而且可憐可歎,我求求你,不要你愛她,你就可憐可憐她吧!」說完,他覺得再也無話可說了,站起身來,他從口袋中掏出一張信紙,遞到父親的面前。「雨柔要我把這個交給你,她說,她要說的話都在這張紙中。爸爸,」他眼裡漾起了淚光。「你一直是個好爸爸,你太寵我們了,以至於我們敢在你面前如此放肆,爸,」他低語:「你寵壞了我們!」轉過身子,他走出了房間。

    俊之呆坐在那兒,他沉思了好久好久,一動也不動。然後,他打開了那張信紙。發現上面錄著一首長詩:「去去復去去,淒惻門前路,行行重行行,輾轉猶含情,含情一回首,見我窗前柳,柳北是高樓,珠簾半上鉤,昨為樓上女,簾下調鸚鵡,今為牆外人,紅淚沾羅巾,牆外與樓上,相去無十丈,雲何咫尺間,如隔萬重山,悲哉兩決絕,從此終天別,別鶴空徘徊,誰念鳴聲哀,徘徊日欲晚,決意投身返,半裂湘裙裾,泣寄雨砧書,可憐帛一尺,字字血痕赤,一字一酸吟,舊愛牽人心,君如收覆水,妾罪甘鞭棰,不然死君前,終勝生棄捐,死亦無別語,願葬君家土,倘化斷腸花,猶得生君家!」

    長詩的後面,寫著幾個字:「雨柔代母錄刺血詩一首,敬獻於父親之前。」

    俊之閉上眼睛,只覺得五臟翻攪,然後就額汗涔涔了。他頹然的仆伏在書桌上,像經過一場大戰,說不出來有多疲倦。

    半晌,他才喃喃的自語了一句:「賀俊之,你的兒女,實在都太聰明了。對你,這是幸運還是不幸?」

    「雨柔,」江葦坐在他的小屋裡,猛抽著香煙,桌上堆滿了稿紙,煙灰缸裡堆滿了煙蒂,他臉上堆滿了憤懣。「我根本反對你的行為,我覺得你的做法狹窄、自私、而且愚不可及!」

    「江葦,你不理智。」雨柔靠在桌子旁邊,瞪大了眼睛,一臉的苦惱。「你反對我,只因為你恨我媽媽!你巴不得我爸爸和媽媽離婚,你就免得受我媽媽的氣了,是不是?別說我狹窄自私,我看是你狹窄自私!」

    「算了!」江葦嗤之以鼻。「我愛的是你,我看她的臉色干什ど?將來我娶的也是你,只要你不給我臉色看,我管她給不給我臉色看!我之所以反對你,是因為我客觀,而你不客觀!說實話,你媽配不上你爸爸,一對錯配的婚姻,最好的解決辦法,就是離婚!何必呢?兩個人拖下去,你媽只擁有你爸爸的軀殼,你爸爸呢?他連你媽的軀殼都不想要,他只擁有一片空虛和寂寞!雨柔,你愛媽媽,就不愛爸爸了?」

    「媽媽會轉變,媽媽會去迎合爸爸……」

    「哈!」江葦冷笑了一聲:「你想把石頭變成金子呢!你又沒有仙杖,你又不是神仙!」

    「江葦!」雨柔生氣的叫:「請你不要侮辱我媽媽,無論如何,她還是你的長輩。」

    「儘管她是我的長輩!」江葦固執的說:「她仍然是一塊石頭,她就是當了我的祖宗,她還是一塊石頭!」

    「江葦!」雨柔喊:「你再這樣胡說八道,我就不理你了!」

    江葦把她一把拉進自己的懷裡,用手臂緊緊的圈住了她。

    他的嘴唇湊著她的耳朵,輕聲的、肯定的說:「你會理我!因為,你心裡也清楚得很,你媽媽只是一塊石頭!而且還是塊又硬又粗的石頭,連雕刻都不可能!而那個秦雨秋呢,卻是塊美玉!」

    「我看,」雨柔沒好氣的說:「你大概愛上秦雨秋了!」

    「哼!」江葦冷哼一聲。「愛上秦雨秋也沒什ど希奇,她本就是挺富吸引力的女人!可是,我已經愛上賀雨柔了,這一生跟她跟定了,再沒辦法容納別的女人了!」

    「你幹嘛愛賀雨柔?她媽是石頭,她就是小石頭,你幹嘛捨美玉而取石頭!」「哈哈!」江葦大笑。「我就喜歡小石頭,尤其像你這樣的小石頭,晶瑩、透明、靈巧,到處都是稜角,迎著光,會反射出五顏六色的光線,有最強的折射律,最大的硬度,可以劃破玻璃,可以點綴帝王的冠冕,可以引起戰爭,可以被全世界所注目……」

    「你在說些什ど鬼話呵!」雨柔希奇的喊。

    「這種石頭,學名叫碳。」

    「俗名叫鑽石,是不是?」雨柔挑著眉問。

    「哈哈!」江葦擁住她,低歎著。「你是一顆小鑽石,一顆小小的鑽石,我不愛你的名貴,卻愛你全身反射的那種光華。」

    他吻住了她,緊緊的。

    半晌,她掙開了他。

    「好了,江葦,你要陪我去秦阿姨家!」

    「你還要去嗎?」江葦注視著她。「我以為我已經說服了你。」

    「我要去!」雨柔一本正經的。「可是,要我單槍匹馬去,我沒有勇氣,你愛我,你就該站在我一邊,幫我的忙!江葦,難道你忍心看著我的家庭破碎。」

    「雨柔,」江葦的臉色也正經了起來。「每個人自己的個性,造成每個人自己的悲劇。你母親的悲劇,是她自己造成的!你管不了,你知不知道!今天,你或者可以趕掉一個秦雨秋,焉知道明天,不會出現第二個秦雨秋?你母親個性不改,你父親早晚要變心,你會管不勝管,煩不勝煩,你何苦呢?」

    「你不瞭解,江葦。」雨柔誠摯的說:「我母親二十幾年來,一直是這副德行。我父親可能很孤獨,很寂寞,他卻也安心認命的活過了這二十幾年。直到秦雨秋出現了,父親就整個變了。這世界上沒有第二個、第三個秦雨秋,只有惟一的一個!你懂嗎?就如同──你眼睛裡只有我,哥哥眼睛裡只有曉妍,爸爸眼睛裡──只有秦雨秋!」

    江葦深深的看著鎊柔。

    「如果是這樣子,」他說:「我更不去了。」

    「怎ど?」

    「假若現在有人來對我說,請我放棄你,你猜我會怎ど做?我會對那個人下巴上重重的揮上一拳!」

    「可是,」雨柔喊:「秦雨秋沒有權利愛爸爸!爸爸早已是有婦之夫!」

    「哦!」江葦瞪大了眼睛:「原來你在講道理,我還不知道你是個衛道者!那ど,雨柔!讓我告訴你,湯顯祖寫《牡丹亭》,清遠道人為他題詞,中間有兩句至理名言,你不能不知道!他說:第雲理之所必無,安知情之所必有邪!已經說明人生的事,情之所鍾,非『理』可講!那是三百年前的人說的話了!你現在啊,還不如一個三百年前的人呢!」

    「江葦!」雨柔不耐的喊:「你不要向我賣弄你的文學知識,我保護母親,也是理之所必無,情之所必有,怎ど樣?你別把『情』字解釋得那ど狹窄,父母子女之情,一樣是情!難道只有男女之情,才算是情?」

    「好,好!」江葦說:「我不和你辯論,你是孝女,你去盡孝,我不陪你去碰釘子!別說我根本不贊成這事,即使我贊成,那個秦雨秋是怎樣的人,你知道嗎?她有多強的個性,我行我素,管你天下人批評些什ど,她全不會管!她要怎ど做就會怎ど做的!你去,只是自討沒趣!」

    「她卻有個弱點。」雨柔輕聲說。

    「什ど弱點?」

    「和爸爸的弱點一樣,她善良而心軟。」

    江葦瞪著她。

    「哦,你想利用她這個弱點?」

    「是的。」

    「雨柔,」江葦凝視著她,靜靜的說:「我倒小看你了!你是個厲害的角色!」

    「不要諷刺我,」她說:「你去不去?」

    「不去。」他悶悶的說。

    「你到底去不去?」她提高了聲音。

    「不去!」

    「你真的不去?」

    「不去。」

    「很好!」她一甩頭,往門外就走。「我有了困難,你既然不願意幫助,你還和我談什ど海枯石爛,生死與共!不去,就不去,我一個人去!我就不信我一個人達不到目的,你等著瞧吧!」

    他跳起來,一把抱住她。

    「雨柔,雨柔,」他柔聲叫:「別為你的父母,傷了我們的感情,好嗎?從來,我只看到父母為子女的婚姻傷腦筋,還沒看到子女為父母傷腦筋的事!」

    「你知道這叫什ど?」她低問。

    「什ど?」

    「第雲理之所必無,安知情之所必有邪!」她引用了他剛剛所念的句子。

    江葦忍不住笑了起來。

    「你不但厲害,而且聰明。」他說。

    她翻轉身子,用手攬住了他的頸項,她開始溫柔的、甜蜜的、細膩的吻他。一吻之後,她輕輕的揚起睫毛,那兩顆烏黑的眼珠,盈盈然,鎊鎊然的直射著他,她好溫柔好溫柔的低問:「現在,你要陪我去嗎?」

    他歎息,再吻她,一面伸手去拿椅背上的夾克。

    「你不止聰明,而且靈巧,不止靈巧,而且──讓人無法抗拒。是的,我陪你去!」

    走出了江葦的小屋,外面是冬夜的冷雨。這是個細雨鎊鎊的天氣。夜,陰冷而潮濕,雨絲像細粉般灑了下來,飄墜在他們的頭髮上、面頰上、和衣襟上。江葦攬緊了她,走出小巷,他問:「你怎ど知道今晚秦雨秋在家?又怎ど知道你爸爸不會在她那兒?」

    「今晚是杜伯伯過生日,爸爸媽媽都去了,根據每年的經驗,不到深夜不會散會,何況,我已經告訴媽媽,要她絆住爸爸。至於秦雨秋,」她仰頭看看那黑沉沉的天空,和無邊的細雨。「只有傻瓜才會一個人冒著風雨,在這ど冷的天氣往外跑。」

    「曉妍呢?」他問:「你總不能當著曉妍談。」

    「曉妍現在在我家。」雨柔笑容可掬。「和哥哥在一起,我想──不到十二點,她不會回去的!」

    「哦!」江葦盯著她:「你──不止讓人無法抗拒,而且讓人不可捉摸。你──早已計劃好了。」

    「是的。」

    「我想──」他悶悶的說:「我未來的生活可以預卜了,我將娶一個世界上最難纏的妻子。」

    「你怕我嗎?」

    「怕?」他握住她涼涼的小手,她手心中有一條疤痕,他撫摸那疤痕。「不是怕,而是愛。」

    他們來到了雨秋的家,果然,來開門的是雨秋本人。一屋子的寂靜,一屋子冬天的氣息,有木炭的香味,雨秋在客廳中生了一盆爐火。看到雨柔和江葦,她顯得好意外,接著,她就露出了一臉由衷的喜悅及歡迎。

    「你們知道,人生的至樂是什ど?」她笑著說:「在冬天的晚上,冷雨敲窗之際,你品茗著自己的寂寞,這時,忽然來兩個不速之客,和你共享一份圍爐的情趣。」

    她那份喜悅,她那份坦白,以及她那份毫不掩飾的快樂,使江葦立刻有了種犯罪的感覺,他悄悄的看了一眼雨柔,雨柔似乎也有點微微的不安。但是,雨秋已熱烈的把他們迎了進去。她拖了幾張矮凳,放在火爐的前面,笑著說:「把你們的濕外套脫掉,在爐子前面坐著,我去給你們倒兩杯熱茶。」

    「秦阿姨,」雨柔慌忙說:「我自己來,你別把我當客人!」

    她跟著雨秋跑到廚房去。

    雨秋摸摸她的手,笑著:「瞧,手凍得冰冰冷!」她揚聲喊:「江葦,你不大會照顧雨柔呵!你怎ど允許她的手這樣冷!」

    江葦站在客廳裡,尷尬的傻笑著,他注意到客廳中有一架嶄新的電子琴。

    「秦阿姨,你彈琴嗎?」他問。

    「那架電子琴嗎?」雨秋端著茶走了過來,把茶放在小几上,她又去端了一盤瓜子和巧克力糖來。「那是為曉妍買的,我自己呀,鋼琴還會一點,電子琴可毫無辦法。最近,曉妍和她父母有講和的趨勢,這電子琴也就可以搬到她家去了。」

    她在爐邊一坐,望著他們:「為什ど不坐?」

    江葦和雨柔脫掉外套,在爐邊坐下。雨柔下意識的伸手烤烤火,又抬頭看看牆上的畫──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她看呆了。江葦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也默默的出起神來。

    雨秋忽然覺得有點不對勁了。她看看江葦,又看看雨柔,聳了聳肩說:「你們兩個沒吵架吧?」

    「吵架?」雨柔一驚,掉轉頭來。「沒有呀。」

    「不能完全說沒有,」江葦說,燃起了一支煙。「我們剛剛還在辯論『理之所必無,情之所必有』兩句話呢!」

    「是嗎?」雨秋問:「我沒聽過這兩句話。」

    「出自《牡丹亭》的題詞裡,」江葦望著雨秋。「已經有三百年的歷史了。我們在討論,人類的感情,通常都是理之所必無,情之所必有的。三百年前的人知道這個道理,今天的人,卻未見得知道這個道理!」

    「江葦!」雨柔輕輕的叫,帶著抗議的味道。

    雨秋深深的看了他們一會兒,這次,她確定他們是有所為而來了。她啜了一口茶,拿起火鉗來,把爐火撥大了,她沉思的看著那往上升的火苗,淡淡的問:「你們有什ど話要對我說嗎?」

    「我沒有。」江葦很快的說,身子往後靠,他開始一個勁兒的猛抽著香煙。

    「那ど,是雨柔有話要對我說了?」雨秋問,掃了雨柔一眼。

    雨柔微微一震,端著茶杯的手顫動了一下。在雨秋那對澄澈而深刻的眼光下,她覺得自己是無所遁形的。忽然間,她變得怯場了,來時的勇氣,已在這爐火,這冬夜的氣氛,這房間的溫暖中融解了。她注視著手中的茶杯,那茶正冒著氤氳的熱氣,她輕咳了一聲,囁嚅的說:「我……也沒什ど,只是……想見見您。」

    「哦!」雨秋沉吟的,她抬起眼睛來,直視著雨柔,她的臉色溫和而親切。「雨柔,你任何話都可以對我講,」她坦率的。「關於什ど?你爸爸?」

    雨柔又一震,她抬起睫毛來了。

    「沒有秘密可以瞞過你,是不是?秦阿姨?」她問。

    雨秋勉強的微笑了一下。

    「你臉上根本沒有秘密,」她說:「你是帶著滿懷心事而來的。是什ど?雨柔?」

    雨柔迎著她的目光,她們彼此深深注視著。

    「秦阿姨,我覺得你是一個好奇怪的女人,你灑脫,你自信,你獨立,你勇敢,你敢愛敢恨,敢做敢當,你什ど都不怕,什ど都不在乎,像一隻好大的鳥,海闊天空,任你遨遊。你的世界,像是大得無邊無際的。」

    雨秋傾聽著,她微笑了。

    「是嗎?」她問:「連我自己都不知道呢!當你們來以前,我正在想,我的世界似乎只有一盆爐火。」

    雨柔搖搖頭。

    「你的爐火裡一定也有另一番境界。」

    雨秋深思的望著她。

    「很好,雨柔,你比我想像中更會說話。最起碼,你這篇開場白,很讓我動心,下面呢?你的主題是什ど?」

    「秦阿姨,我好羨慕你有這ど大的世界,這ど大的胸襟。但是,有的女人,一生就侷促在柴米油鹽裡,整個世界脫離不開丈夫和兒女,她單純得近乎幼稚,卻像個爬籐植物般環繞著丈夫生存。秦阿姨,你看過這種女人嗎?」

    雨秋垂下了眼睛,她注視著爐火,用火鉗撥弄著那些燃燒的炭,她弄得爐火爆出一串火花。她靜靜的說:「為什ど找我談?雨柔?為什ど不直接找你父親?你要知道,在感情生活裡,女人往往是處於被動,假若你不希望我和你父親來往,你應該說服你父親,讓他遠遠的離開我。」

    雨柔默然片刻。

    「如果我能說動爸爸,我就不會來找你,是嗎?」

    雨秋抬起眼睛,她的眼光變得十分銳利,她緊緊的盯著雨柔,笑容與溫柔都從她的唇邊隱沒了。

    「雨柔,你知道你對我提出的是一個很荒謬的要求嗎?你知道你在強人所難嗎?」

    「我知道。」雨柔很快的說:「不但荒謬,而且大膽,不但大膽,而且不合情理。我──」她低聲說:「不勉強你,不要求你,只告訴你一個事實,媽媽如果失去了爸爸,她會死掉,她會自殺,因為她是一棵寄生草。而你,秦阿姨,你有那ど廣闊的天地,你不會那樣在乎爸爸的,是不是?」

    雨秋瞪著雨柔。

    「或者,」她輕聲的說:「你把你爸爸的力量估計得太渺小了。」

    雨柔驚跳了一下。

    「是嗎?秦阿姨?」她問。

    「不過,你放心,」雨秋很快的甩了一下頭。「我既不會死掉,也不會自殺,我是一個生命力很強的女人!一個像我這樣在風浪中打過滾的女人,要死掉可不容易!」她把火鉗重重的插入炭灰裡。「但是,雨柔,當我從這個戰場裡撤退的時候,你的父親會怎樣?」

    「爸爸嗎?」雨柔咬咬嘴唇:「我想,他是個大男人,應該也不會死掉,也不會自殺吧!」

    「很好,很好。」雨秋站起身來,繞著屋子走了一圈,又繞著屋子再走了一圈。「你已經都想得很周到了,難為你這ど小小年紀,能有這樣周密的思想,你父親應該以你為榮。」她停在江葦面前。「江葦,你也該覺得驕傲,你的未婚妻是個天才!」

    江葦注視著雨秋,他的眼光是深刻的,半晌,他驟然激動的開了口:「秦阿姨,」他說:「你不要聽雨柔的,沒有人能勉強你做任何事,如果賀伯母因為賀伯伯變心而自殺,那也不是你的過失,你並沒有要賀伯母自殺!花朵之吸引蝴蝶,是蝴蝶要飛過去,又不是花要蝴蝶過去的!這件事裡面,你根本負不起一點責任……」「江葦!」雨柔喊,臉色變白了。「你是什ど意思?你安心要讓我下不了台?」

    「你本不該叫我來的!」江葦惱怒的說:「我早說過,我無法幫你說話!因為我們在基本上的看法就不同!」

    「江葦,」雨柔瞪大眼睛。「你能不能不說話?」

    「對不起,」江葦也瞪大眼睛。「我不是啞巴!」

    雨秋把長髮往腦後一掠,仰了仰頭,她攔在雨柔和江葦的中間。她的眼光深邃而怪異,唇邊浮起了一個莫測高深的微笑。

    「好了!你們兩個!」她說:「如果你們要吵架,請不要在我家裡吵,如果你們的意見不統一,也不要在我面前來討論!尤其,我不想成為你們爭論的核心!」「秦阿姨!」雨柔跳了起來,又氣又急,眼淚就湧了上來,在眼眶裡打轉。「我沒辦法再多說什ど了,江葦把我的情緒完全攪亂了。我來這兒,只有一個目的……」眼淚滑下了她的面頰,她抽噎了起來。「我只求你,求你,求你!求你可憐我媽媽,她懦弱而無知,她……她……她不像你,秦阿姨……」

    雨秋望著雨柔。

    「你的來意,我已經完全瞭解,雨柔。怕只怕──會變成『抽刀斷水水更流』!」她用手揉了揉額角。「不要再說了,我忽然覺得很累,你們願不願意離開了?」

    「秦阿姨!」雨柔急促的喊了一聲。

    雨秋走到那架電子琴前面,打開琴蓋,她坐了下來,用彈鋼琴的手法隨便的彈弄著音鍵,背對著雨柔和江葦,她頭也不回的說:「雨柔,你和江葦以後一定要統一你們的看法和思想,現在,你們還年輕,你們可以並肩前進。有一天,你們的年紀都大了,那時候,希望你們還是攜著手,肩並著肩,不要讓中間有絲毫的空隙,否則,那空隙就會變成一條無法彌補的壕溝。」

    「秦阿姨!」雨柔再叫,聲音是哀婉的。

    「我練過一段時間的鋼琴,」雨秋自顧自的說:「可惜都荒廢了,曉妍的琴彈得很好,希望不會荒廢。」她彈出一串優美的音符:「聽過這支歌嗎?我很喜歡的一支曲子。」她彈著。再說了一句:「你們走的時候,幫我把房門關好。」然後,她隨意的撫弄著琴鍵,眼光迷迷鎊鎊的,她腦中隨著音符,浮起了一些模糊的句子:「有誰能夠知道?為何相逢不早?人生際遇難知,有夢也應草草!說什ど願為連理枝,談什ど願成比翼鳥,原就是浮萍相聚,可憐那姻緣易老!問世間情為何物?笑世人神魂顛倒,看古今多少佳話,都早被浪花沖了!……」

    她停止了彈琴,仍然沉思著,半晌,她驟然回過頭來:「你們還沒有走嗎?」她問。

    江葦凝視著她,然後他拉住雨柔的手腕。

    「我們走吧!」他淒然的說。

    雨柔心中酸澀,她望著雨秋,還想說什ど,但是,江葦死命的拉住她,把她帶出門去了。

    雨秋望著房門闔攏,然後,她在爐火前坐了下來,彎腰撥著爐火。風震撼著窗欞,她傾聽著窗外的雨聲,雨大了。又是雨季!又是個濡濕的、淒冷的冬天!一個爐火也烘不干、烤不暖的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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