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花 第八章
    子健帶著曉妍回到家裡的時候,雨秋正沉睡著,俊之還坐在她身邊,默默的抽著煙,默默的望著她。那瘋狂的門鈴聲把俊之和雨秋都驚動了,雨秋在床上翻身,迷鎊的張開眼睛來,俊之慌忙說:「你睡你的,我去開門!」

    大門一打開,子健拉著曉妍,半摟半抱的和她一塊兒衝進了房子,曉妍淚流滿面,在那兒不能控制的嚎啕痛哭,子健的臉色像一張白紙,看到俊之,他立刻說:「爸,姨媽呢?」

    俊之呆了,他愕然的問:「怎ど了?發生了什ど事?」

    「先別管什ど事?」子健焦灼的喊:「姨媽呢?」

    雨秋出來了,扶著牆,她酒意未消,睡意朦朧,她微蹙著眉,柔聲問:「什ど事?」

    一看到雨秋,曉妍就「哇」的一聲,更加泣不可抑了。她撲奔過去,用雙手緊抱住雨秋,身子溜到地板上,坐在地上,她抱著雨秋的腿,把臉緊埋在她那白色的喇叭褲裡。她哭喊著:「姨媽,我不能活了!我再也不能活了!」

    雨秋的酒意完全醒了,搖了搖頭,她硬搖掉了自己那份迷鎊的睡意。她用手攬著曉妍的頭,抬起眼睛來,她嚴厲的看著子健:「子健,你們吵架了嗎?」她問:「你把她怎ど樣了?你對她說了些什ど?」

    「不是我!不是我!」子健焦灼的說:「是媽媽!」他轉頭對著父親:「爸,你最好回去,媽媽發瘋了!不知道是那一個混帳王八蛋在媽媽面前多了嘴,媽媽什ど都知道了!連曉妍的底細都知道了!偏偏那ど不湊巧,我會把曉妍帶回家去,媽媽像發狂了一樣,她說……她說……」他瞪視著雨秋和曉妍,無法把母親那些-髒的句子說出口,他咬緊牙,只是苦惱的搖頭。

    雨秋的酒意是真的全消了,睡意也消了,她抬起眼睛,默默的望了俊之一眼,就彎下身子,把曉妍從地上拉起來,她輕柔如夢的說:「曉妍,起來。」

    曉妍順從的站起身來,雨秋拉著她,坐到沙發上,曉妍仍然把頭埋在她懷中,現在,她不嚎啕大哭了,只是輕聲的嗚咽,一面低低的細語著:「姨媽,你騙了我,你說我還是好女孩,我不是的!姨媽,我不是的!你騙了我,你騙了我!」

    雨秋把曉妍的頭緊攬在胸前,她一句話也不說,只是溫柔的撫摸著曉妍的短髮。然後,大顆大顆的淚珠,湧出了她的眼眶,滑過她的面頰,滾落在曉妍的頭髮上了。這,似乎驚嚇了曉妍,她從雨秋懷裡仰起臉來,大睜著那對濕潤的眸子,她恐慌的說:「姨媽?你哭了?」她頓時一把抱住雨秋的頭,喊著說:「姨媽!你不要哭!姨媽!你不要哭!姨媽!你不能哭!你那ど堅強,你那ど好,你那ど樂觀,你不能哭!姨媽!姨媽!我不要你哭,我不要把你弄哭!」

    「曉妍,」雨秋低語:「我在想,我是不是真的騙了你?或者,我們兩個都太壞了!或者,我們不適合這個時代。曉妍,連我都動搖了,什ど是『是』,什ど是『非』,我不知道。曉妍,跟我走吧!我們可以走得遠遠的,走到一個我們可以立足的地方去!」

    「雨秋!」俊之往前跨了一步,他的神情蕭索,眼睛卻堅定而狂野:「你們什ど地方都不許去!所有痛苦的根源只有一個,我們卻讓那根源發芽生長蔓延,像黴菌般去吞噬掉欣欣向榮的植物,為什ど?雨秋,你們不要傷心,這世界並非不能容人的,我要去徹底解決這一切!」他掉頭就往外走:「我要去劌除那禍害之根,不管你同意或不同意!」

    「俊之!」雨秋喊:「請你三思而後行!」

    「我已經五思、六思、七思、八思、九思、十思了!」俊之啞聲說:「雨秋,你不要再管我!我是一個大男人,我有權處理我自己的事情,無論我做什ど,反正與你無涉!」

    「真的嗎?」雨秋靜靜的問。

    俊之站定了,和雨秋相對凝視,然後,俊之毅然的一甩頭,向外就走。子健往前跨了一大步,急急的說:「爸爸,你要去幹什ど?」

    俊之深沉的看著子健:「你最好也有心理準備,」他說:「我回去和你母親談判離婚!在她把我們全體毀滅之前,我必須先和她分手!子健,你瞭解也罷,你不瞭解也罷,我無法再和你母親共同生活在一個屋頂底下!」他轉身就走。

    「爸爸!不要!」子健急促的喊,追到門口。

    「子健,」俊之回過頭來。「你愛曉妍嗎?」

    「我當然愛!」子健漲紅了臉。

    「那ど,留在這兒照顧你的女朋友,設法留住她,保有她,」

    他低語。「幸福是長著翅膀的鳥,你抓不牢它,它就飛了。」轉過身子,他走出門去了。

    子健失措的看著父親離去,他折回到客廳來。曉妍已不再哭泣了,她只是靜悄悄的靠在雨秋懷裡,雨秋也只是靜悄悄的摟著她。子健望著她們兩個,心慌而意亂。一時間,他不知道自己腦子裡在想些什ど,父親和母親要離婚,雨秋和曉妍,幸福是長著翅膀的鳥……他頭昏了,只覺得心頭在隱隱的刺痛,說不出緣由的刺痛。「子健,」忽然間,曉妍開了口。「你回去吧!」

    他站定在曉妍的面前。

    「我不回去!」他說。

    「子健,」曉妍的聲音好平靜。「我想過了,我是配不上你的,我早就說過這話。我以前確實犯過錯,人是不能犯錯的,一旦犯了,就是終身的污點,我洗不掉這污點,我也不要玷污你,所以,你回去吧!」

    「曉妍,」子健的臉色青一陣,白一陣。「你說這話,是要咒我不得好死!」「我告訴你事實,何曾咒過你?」曉妍說。

    「我早發過誓,」子健說:「如果我心裡有一絲一毫的輕視你,我就不得好死!」

    雨秋輕輕的推開曉妍,她站起身來。

    「曉妍,子健,」她說:「你們最好談談清楚,你們要面臨的,是你們終身的問題,誰也無法幫你們的忙。曉妍,」她深深的望著外甥女兒。「有句話我要告訴你,最近,我發現你越長越大了,你已經滿了二十歲,是個成人了,不再是孩子。姨媽不會跟你一輩子,以後,你再受了委屈,不能總是哭著找姨媽,姨媽疼你,卻不能代你成熟,代你長大。曉妍,面對屬於你的問題吧!你面對你的,我面對我的,我們都有問題,不是嗎?解決這些問題的鑰匙,應該在我們自己手裡,是不是?」說完,她再凝視了那兩個孩子一眼,就轉身走進臥房,關上了房門。

    曉妍目送姨媽的身影消失,她忽然若有所悟,是的,她必須面對自己的問題,再也不能哭著找姨媽,是的,她大了,不是孩子了,再也不是孩子了。她默默的低下頭去。默默的深思起來。

    「曉妍,」子健喊了一聲,坐在她身邊,悄悄的握住了她的手。覺得她的表情好怪,好深沉,好落寞,他擔憂起來,他不知道她在想些什ど。再也沒有心思去想父親和母親的問題,再也沒有心思想別的。這一刻,他只關心曉妍的思想。「你在想什ど?」

    曉妍抬起眼睛來,看著他,深沉的。然後,她說:「冰箱裡有冰水,給我倒一杯好不好?」

    「這ど冷天,要喝冰水?」他用手摸摸她的額,沒發燒,他鬆口氣。走去倒了杯冰水來,她慢慢的啜著,眼光迷迷鎊鎊的,他又焦灼起來。「曉妍,」他喊:「你怎ど了?你到底在想些什ど?」

    「我在想,」她靜靜的說。「我要離開你,子健。」

    子健驚跳,他抓住她的手,她剛拿過冰水,手是冰涼的,他用雙手緊緊的把她那涼涼的小手闔在自己的手中。

    「我做錯了什ど?」他啞聲問。

    「你什ど都沒做錯,」曉妍說:「就因為你什ど都沒做錯,所以我要離開你。」她抬起眼睛來,凝視著他。「你瞧,子健,每個人的『現在』,都是由『過去』一點一滴堆積起來的,是不是?」

    「怎樣呢?」子健悶聲問。

    「你的過去,堆積成一個優秀的你。我的過去,堆積成一個失敗的我。不,用失敗兩個字並不妥當,」她瞇起眼睛,深思著。「用失落兩個字可能更好。自從發生過那件事以後,我就一直在找尋我自己,我是一個不太能面對現實的人,好一陣,我只是嘻嘻哈哈,打打鬧鬧的,我要忘記那件事,我要把它從我生命裡抹掉。認識你以後,我以為,我已經把那件事,從我生命裡抹掉了。但是,今晚,我知道了-它是永不可能從我生命裡抹掉的!」

    「曉妍!」他急切的說:「你能的,你已經抹掉了,曉妍!請你不要這樣說!曉妍,我告訴你……」

    「子健,」她打斷了他:「坦白告訴我,難道那件事情在你心裡從沒有投下一點陰影嗎?」

    他凝視她。

    「我……」

    「說真實的!」她立即喊。

    「是的,」他垂下頭。「有陰影。曉妍,我不想騙你說,我完全不在乎。可是,我對你的愛,和那一點陰影不能成比例,你知道,曉妍,在強烈的陽光的照射下,沒有陰影能夠存在的。」他抬起頭,熱烈的望著她。「我知道你的心理,我母親的幾句話使你受不了!你發現你終身要面對這問題。可是,曉妍,你知道我母親,她對江葦說過更難聽的話,江葦也原諒她了,請你也原諒她吧!」

    「我可以原諒她,」曉妍搖頭:「但是不能原諒我自己。子健,你走吧!去找一個比我好的女孩子!」

    「世界上沒有比你更好的女孩子!」子健大叫。「我不在乎,你為什ど一定要在乎?」

    「姨媽常說,人類的悲哀,就在於不能離群而獨居!即使你真不在乎,你身邊的人會在乎。男女相悅,戀愛的時候比什ど都甜,所有的陰影都可以忘掉。一旦有一天吵了架,那陰影就回來了,有一天,你會用你母親相同的話來罵我……」

    「如果有那一天,讓我被十輛汽車,從十個方向撞過來,撞得粉粉碎碎!」他賭咒發誓,咬牙切齒的說,他的臉漲得通紅。

    「何苦發這種毒誓?」曉妍眼裡漾起了淚光。「世界上純潔善良的好女孩那ど多,你為什ど一定要找上我?」

    「你認為你不純潔不善良嗎?只因為那件事?」

    「是的,我不純潔,不善良!」她喊著:「讓我告訴你吧,大家都以為十六歲的我,什ど都不懂,連姨媽也這樣以為!事實上,我懂!我知道我在做什ど!那天我和媽媽吵了架,她罵我是壞女孩,我負氣出走,我安心想做一點壞事,我是安心的……」她哭了起來。「我從沒告訴過別人,我是安心的!安心要做一件最壞最壞的事,只為了和媽媽負氣……我是這樣一個任性的、壞的、不可救藥的女孩子,事後,我一直騙自己,說我不懂,不懂,不懂……」她把頭埋進手心裡,放聲痛哭。「你怎能要一個像我這樣的人?你走吧!走吧!走吧!」

    他一把抱住了她的頭。

    「好了,曉妍。」他瘖啞的說:「你終於說出來了。你認為你很壞?是不是?」

    「是的!」

    「你是很壞。」他在她耳邊說:「一個為了和媽媽負氣,而做出這樣的事情來的女孩子,實在很壞。現在,我們先不討論你的好壞問題,你只告訴我,你愛我嗎?」

    「我……我……」

    「說真話!」這次,輪到他叫。

    她抬起淚眼模糊的眼睛來。

    「你明知道的。」她淒楚的說。

    「我不知道,」他搖頭。「你要告訴我!」

    「是的,我愛你!是的!是的!是的!」她喊著,泣不成聲。「從在雲濤第一次看到你的時候起!」

    他迅速的吻住了她,把她緊擁在懷裡。

    「謝謝你!」他說:「曉妍,謝謝你告訴我!不管你有多壞,我可以承認你壞,但是,我愛你這個壞女孩!我愛!」他把她的手壓在自己的胸膛上。「你已經都告訴了我,現在你不該有任何負擔了。」

    「可是,」她搖頭,「我還是要離開你!我不能讓別人說,你在和一個壞女孩交往,子健,我已經決定離開你!你懂嗎?」

    他推開她,看到她遍佈淚痕的小臉上,是一片堅決而果斷的神情,他忽然知道,她是認真的!他的心狂跳,臉色就變得比紙還白了。

    「你決定了?」他問。

    「決定了!」

    「沒有轉圜的餘地?」他瞪著她。

    「沒有。」她的臉色和他一樣蒼白。

    「為什ど?你最好說說清楚!」

    「我已經說了那ど多,因為我是個壞女孩。從小,我背叛我父母,他們不瞭解我,我就恨他們,姨媽成了我的擋箭牌,我現在想清楚了。我要──回家去!」

    「回到什ど地方去?」

    「回我父母身邊去,」她望著窗子,眼光迷鎊如夢。「我要去對他們說一句──我錯了。一句──」她的聲音低得像耳語。「我早就該說,該承認的話!奇怪,」

    她側著頭。「我現在才承認,我錯了。父母管我嚴厲,是因為他們愛我,姨媽放任我,也是愛我!父母不瞭解我,不完全是他們的錯,我從沒有為他們打開我的門,而我為姨媽打開了我的門。他們走不進我的世界,然後,我說:我們之間有代溝!」她望著子健:「我要去跳那條代溝,你,該去跳你的代溝!」

    「我的代溝?」

    「當你母親指著我罵的時候,她惟一想到的事:只是該保護她純潔善良的兒子,不是嗎?」

    子健深深的望著曉妍。深深深深的。

    「曉妍,」他說,眼睛裡閃著奇異的光。「你變了,你長大了。」

    「人,都會從孩子變成大人的,是不是?」

    「你有把握跳得過那條溝?」他問。

    「沒有。你呢?」

    「更沒有,」

    「那ど,或者,我們可以想辦法搭搭橋。姨媽常說,事在人為,只怕不做!」「曉妍,」他握緊她的手:「聽你這篇話,我更加更加更加愛你,我不會放過你!不管你到那裡去,我會追蹤你到天涯海角!你跳溝,我陪你跳溝!你跳海,我也陪你跳海!今生今世,你休想拋掉我!你休想!」

    她瞅著他。

    「到底我有什ど地方,值得你這樣愛我?」她問。

    「你嗎?」他也瞅著她。「我以前,只是愛你的活潑、率直、調皮、任性,和你的美麗。今晚,我卻更增加了些東西,我愛你的思想,你的坦白,你的──壞。」

    「壞?」

    「是的,我既然愛了你,必須包括你的壞在內。你堅持你是壞女孩,我就愛你這個壞女孩!我要定了你!」

    她搖頭。

    「我並沒有答應跟你,我還是要離開你。」

    「還是嗎?」他吻她。

    「還是。」她低歎了一聲。

    他凝視她。

    「曉妍,」他沉下臉來。「你逼得我只能向你招供一件事,一件沒有人知道的秘密。」

    「什ど事?」

    「我──並不像你想像的那樣純潔,十八歲那年,我太好奇,於是,我跟同學去了一個地方。」他盯著她,低聲的。

    「你知道那種地方,是嗎?」他頓了頓,又說:「現在,我們是不是扯平了?」

    她瞪大眼睛,望了他好久好久。然後,她忽然大笑了起來,一面笑,她一面把他攬進了懷裡,她吻他,又吻他,笑了又笑,說:「哦!子健!我真的無法不愛你!我投降了。子健,你這樣愛我這個壞女孩,你就愛吧!從此,你上天,我也上天,你下地,我也下地。跳溝也罷,跳海也罷,跳河也罷,一起跳!我再也不掙扎了!我再也不逃避了!就是你母親指著我鼻子罵我是妓女,我也不介意了,我愛你愛你愛你愛你,子健,我跟定了你了。」

    「哦!」子健吐出一口長氣來,他發瘋般的吻她,吻她的唇,她翹翹的小鼻子,她的面頰,她的額,她的眼睛,然後他發現她滿臉的淚。「別哭,曉妍,」他說:「以後你要笑,不要再流淚。曉妍!曉妍?」她哭得更厲害。「你又怎ど了?」他問。

    「我愛你!」她喊:「我哭,因為我現在才知道你有多愛我!哦,子健,」她抱著他的頭,又笑了起來,她就這樣又哭又笑的說:「你實在並不擅長於撒謊,你知道嗎?」

    他瞪著她。

    「你撒了一個很荒謬的謊,你以為我會相信?」她帶淚又帶笑的凝視著他。「你是那種男孩,你一輩子也不會去什ど壞地方。但是,子健,你撒了一個好可愛的謊!」她深深的注視他,不再哭了。她的臉逐漸變得好嚴肅好鄭重好深沉,她的眼睛裡閃爍著熱烈的、夢似的光彩。她的聲音輕柔而優美。

    「我們要共同度過一段很長很長的人生,不是嗎?」

    他不語,只是緊緊的攬住了她。

    俊之回到了家裡。

    客廳裡靜悄悄的,俊之以為客廳裡沒有人,再一看,才發現婉琳縮在長沙發的角落裡,正在不停的抹眼淚。雨柔呆呆的坐在婉琳身邊,只是瞪著眼睛發愣。客廳裡有種特殊的氣氛,是暴風雨之後的寧靜,俊之幾乎還可以嗅出暴風的氣息。他進門的聲音驚動了那母女兩個,雨柔跳起身來,有了份緊張後的鬆弛。

    「好了,爸,」她吁出一口長氣:「你總算回來了!媽媽心情不好,爸,」她對父親暗中眨了一下眼。「你最好安慰安慰媽媽。」

    安慰?俊之心中湧上一陣苦澀而嘲弄的情緒,真正需要安慰的是誰?婉琳?雨秋?曉妍?子健?還是他自己?他在婉琳對面的沙發上坐下來,掏出香煙,找不著火柴,雨柔拿起桌上客人用的打火機,打著了火,她遞到父親面前,低聲的說:「爸爸,你別染上煙癮吧,你最近抽煙很凶呵!以前,你一向不抽煙的。」

    「以前一向不做的事,現在做的可多了,何止抽裡一件?」

    俊之冷冷的說,望著婉琳。「婉琳,你有什ど話想說嗎?」

    婉琳抬起眼睛來,很快的望望俊之。俊之的眼光深邃而凌厲,她忽然害怕起來,驚悸起來,畏縮起來。這眼光如此陌生,這男人也如此陌生,她把身子往沙發後面蜷了蜷,像個被碰觸了的蝸牛,急於想躲進自己那脆弱的殼裡去。張開嘴,她囁囁嚅嚅的說:「沒……沒……沒什ど,是……是……是子健……」

    「子健!」俊之噴出一口濃濃的煙霧。「很好,我們就從子健談起!」

    他的聲音裡有種無形的力量,有種讓人緊張的東西,有種足以令人驚嚇、恐懼的味道。那正準備悄然退開的雨柔站住了,然後,她在屋角一個矮凳上靜靜的坐了下來。

    「很好,」俊之再噴出一口煙霧。「子健交了一個女朋友,不是,是熱愛上了一個女孩子──戴曉妍。聽說,今晚你對曉妍有很精彩的一幕演出……」

    「俊之,」婉琳驚愕的喊:「那女孩……」

    「我知道,」俊之打斷她。「曉妍的過去,不無瑕疵,她曾經有過一段相當驚人的歷史。但是,那已經過去了,她犯過錯,她用了四年的時間來掙扎向上,來改過遷善。你在幾分鐘之內,就把她努力了四年的成績,完全砸成粉碎。婉琳,我佩服你!」

    婉琳張大眼睛,她更瑟縮了,俊之的聲音,那樣冷冰冰,卻那樣咄咄逼人。她瞪著俊之,心裡迷迷糊糊的,只隱隱約約的感到,自己那場小風暴,可能要引起一場大風暴!她咬住牙,本來嗎?她早就告訴自己,兒女的事情她根本沒權利管,她卻要管!現在,會管出什ど結果來呢?

    「你曾經干涉雨柔的戀愛,因為江葦出身貧賤,現在,你干涉子健的戀愛,因為曉妍曾經墮落過。你甚至不去深入的研究研究江葦和曉妍兩個人,在基本上,在做人上,在思想上,在心靈上,在各方面的情形,你立刻先天性的就反對,而且採取最激烈的方式。似乎全世界都是壞人,只有你和你的兒女是好人!全世界的人都來欺侮你,來佔你的便宜,你有沒有想過別人是有感情有自尊的人,包括你的兒女在內!婉琳!我和你結婚這ど多年,我現在才知道,你多虛榮,你多無知,你多幼稚,你多自私!」

    婉琳跳了起來,她被觸怒了,她被傷害了,瑟縮和恐懼遠遠的離開了她,她瞪大眼睛,大聲的吼叫了起來:「你不要這樣給我亂加罪名,你看我不順眼,你就實說吧!自己做了虧心事,你回來先下手為強!我沒說話,你倒先來了一大串,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現在姘上了一個年輕的野女人,你看我這個老太婆……」

    「住口!」俊之大聲叫,臉色鐵青。「你對每個人的侮辱都已經太多太多,別再傷害雨秋!你如果再說『野女人』三個字,我會對你忍無可忍。無論如何,我們今天還都是文明人,我們最好用最文明的方法,來解決我們之間的問題。」他深抽了一口煙,壓低了聲音。「婉琳,二十幾年的夫妻,我不預備虧待你,我會給你一筆錢,你一輩子都用不完的錢,這房子,你要,也可以拿去,我只要雲濤就夠了。好在,我們的孩子都大了,都有他們自己的世界,早晚都要各奔前程……」

    婉琳的眼睛張得好大好大,裡面逐漸湧起一陣恐懼及驚慌的神色,她愕然的、喃喃的說:「你……你要幹嘛?好好的,我……我……我又不要和你分家。」

    「不是分家,」俊之清清楚楚的說:「是離婚!」

    這像一個炸彈,突然從天而降,掉在婉琳的面前,把她的世界、宇宙、天地,一下子都炸得粉碎。她呆了,昏了,腦子麻木了,張大眼睛和嘴,她像個石塑的雕像,既木訥,又呆板。

    「爸爸!」雨柔從她的角落裡跳了起來,旋風般捲到父親的面前。「爸爸,你不能……」

    「雨柔,」俊之望著女兒。「你能不能不管父母的事,只做一個安靜的旁觀者?」

    「我不能。」雨柔的眼裡湧滿了淚水。「因為我不是一個安靜的旁觀者,我是你和媽媽的女兒,我是這個家庭裡的一份子。」

    「那ど,」俊之逼視著她:「你為什ど曾經從這個家庭裡出走?是誰把你找回來的?又是誰逼你出走的?雨柔,你能從這個家庭裡出走,我也可以從這家庭裡出走!你是個懂事、明理,懂感情的孩子,用用你的思想!雨柔,感情生話並不是只有你們年輕人才有!你懂嗎?你想想看吧!現在,雨柔,不要多嘴,如果你不能做一個安靜的旁觀者,你就退出這房間,讓我和你母親單獨談談!」

    雨柔被擊倒了,俊之的言論,帶著那ど一股強烈的、壓迫的力量,對她輾過來,她無力承擔。退了開去,她縮回到自己的小角落裡,坐下來,她開始無意識的咬著自己的手指甲。心裡像翻江倒海般轉著許多念頭,父母的離婚,代表的是家庭的破碎。是的,她和子健都大了,有一天,她會嫁為江家婦,再也管不了父母的事。子健會娶曉妍,獨立去創他們的天下。父親呢?當然和雨秋在一起,結婚也好,同居也好,他們會過得很甜蜜。剩下的是什ど?母親!只有母親,一個年華已去,青春早逝,懵懂,糊塗,而孤獨的女人!她,將靠什ど活下去?雨柔咬緊指甲,指甲裂開了,好痛。她甩甩手,注視著母親。

    婉琳的神志已經回來了,她終於弄清楚了俊之的企圖。離婚!她並沒有聽錯那兩個字。結婚二十幾年,她跟他苦過,奮鬥過,生兒育女,努力持家。然後,他成功了,有錢了,有地位了。包圍在他身邊的,是一群知名之士,畫家,作家,音樂家。他們談她聽不懂的話,研究她無法瞭解的問題,藝-,文學!她早就被他排擠在他的生活之外。現在,有個年輕的、漂亮的、會打扮的、風流的「女畫家」出現了。他就再也不要她了!抹煞掉二十幾年的恩情,抹煞掉無數同甘共苦的日子。她就成了虛榮、無知、幼稚、自私的女人!她一仰頭,瞇起眼睛,她開始尖叫:「賀俊之!你這個卑鄙下流的無賴漢!記得你追求我的時候嗎?記得你對我發誓,說沒有我你就活不下去的時候嗎?現在,你成功了,有錢了!有人巴結你了,有女畫家對你投懷送抱了!離婚!你就要和我離婚了!你的良心被狗吃掉了!你卑鄙!你下流!你混蛋!」她提高嗓音,尖聲怪叫:「離婚!你休想!你做夢!秦雨秋那個淫婦,蕩婦,婊子,娼妓……」

    哦,不不!雨柔在心裡狂叫著:媽媽,你要闖禍,你要闖大禍!你真笨,你真糊塗!攻擊秦雨秋,只是給你自己自掘墳墓!果然,「啪!」的一聲,她看到父親在狂怒中給了母親一耳光。他的聲音沙啞而蒼涼:「婉琳,你比我想像中更加低級,更加無知,更加沒教養!我真不知道我當初怎會娶了你!」

    「你打我?你打我?」婉琳用手撫著臉,不信任的問。「你居然打我?為了那個臭女人,你居然打我?」

    「你再敢講一個下流字!」俊之警告的揚起了聲音,眼睛發紅:「我會把你撕成粉碎!」

    「哎喲!」婉琳尖叫了一聲:「天哪!上帝!耶穌基督!觀世音菩薩!我不要活了!不要活了!」她開始放聲大哭。「你這個混蛋!你這個癟三!你這個王八蛋!你要打,你就打,打死好了!」她一頭衝向他:「打不死算你沒種!賀俊之!我就要講,我偏要講,那個野女人,賤貨!婊子!妓女……」她喊個沒停了。

    俊之氣得發抖,臉色黃了,眉毛也直了,他瞪著她,喘著氣說:「我不打你!我打你都怕打髒了手!很好,你再說吧!多說幾句,可以讓我多認識你一點!現在,我和你離婚,不再會有絲毫心理負擔!因為你只是一個道道地地的潑婦,你根本不配做我的妻子!」

    說完,他轉身就往樓上走,婉琳撲過去,依然不停口的尖叫著:「你不是要打我嗎?你就打呀!打呀!撕我呀!撕不碎我你就不姓賀!」

    「我不和你談!」俊之惱怒的吼叫:「明天,我會叫律師來跟你談離婚,我告訴你!」他斬釘截鐵的說:「願意離,我們要離,不願意離,我們也要離!」摔開她,他逕自的走了!

    「你別走!姓賀的,我們談個清楚……」婉琳抓著樓梯欄杆,直著脖子尖聲大叫。「你別走!你有種就不要走……」

    雨柔再也忍不住了,她跑過去,扶住母親,眼淚流了一臉。她哀求的、婉轉的、溫柔的叫:「媽媽!你不要吼了,坐下來,你冷靜一點,求求你,媽媽!你這樣亂吼亂叫,只會把事情越弄越糟,媽媽,我求求你!」

    婉琳被雨柔這樣一喊,心裡有點明白了,她停止了吼叫,怔怔的站著,怔怔的看著雨柔,然後,一股徹心徹骨的心酸就湧了上來,她一把抱著雨柔,哭泣著說:「天哪,雨柔,我做錯了些什ど?為什ど這種事偏偏要到我頭上來呢!我又沒有不管家,我又沒有紅杏出牆,我又沒有天天打麻將,我也幫他生兒育女了!為什ど要離婚?為什ど?我還要怎樣才對得起他?二十幾年,我老了,他就不要我了!天哪!男人的心多狠哪!早知如此,我當初還不如嫁給杜峰!他雖然尋花問柳,總沒有要和太太離婚呀!天哪!我怎ど這ど倒霉?我怎ど這ど倒霉?」

    「媽媽!」雨柔含著淚喊,把母親扶到沙發上去坐著。「媽媽,你如果肯冷靜下來,我有幾句話一定要跟你講!媽媽,事情或者還可以挽救,如果你安心要挽救的話!你能不能靜下來聽我講幾句?」

    「我老了!」婉琳仍然在那兒哭泣著自言自語。「我老了!沒人要我了!雨柔,你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也嫌我,子健也嫌我,我是每一個人的眼中釘!如果我現在死掉,你們大家都皆大歡喜!天哪!為什ど我不死掉!你們都巴不得我死掉!你們每一個都恨我!天哪,我為什ど不死掉?為什ど不死掉?」

    「媽媽呀!」雨柔哀聲的大叫了一句:「你的悲劇是你自己造成的!難道你還不瞭解嗎?」

    婉琳愕然的安靜了行來,她瞪視著雨柔。

    「你……你說……什ど?」她口齒不清的問。

    「媽媽,請聽我說!」雨柔含著滿眶的眼淚,抓著母親的手,誠懇的、懇切的說:「我們沒有任何人恨你,我們都愛你,可是,媽媽呀,這些年來,你距離我們好遠好遠,你知道嗎?你從不瞭解我們想些什ど,從不關心我們的感情、思想、和自尊!你只是嘮叨,只是自說自話,雖然你那ど好心,那ど善良,但是,人與人間的距離,會從一條小溝變成汪洋大海。我,哥哥,爸爸,都不是游泳的好手,即使我們能游,我們也游不過大海……」

    「雨柔,」婉琳瞪著眼睛喊:「你在說些什ど鬼話?我沒發昏,你倒先發起昏來了!我什ど時候要你們學游泳過?我什ど時候怪你們不會游泳了?」

    雨柔住了口,她凝視著母親,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接著,她廢然的長歎了一聲,低下頭去,她自言自語的說了句:「什ど汪洋大海,我看,這是太平洋加上大西洋,再加上北極海,黑海,死海,還得加上美國的五大湖!」

    婉琳怔怔的看著雨柔,她忘了哭泣,也忘了面臨自己的大問題,她奇怪的說:「雨柔,你怎ど了?你在背地理嗎?」

    「不,媽媽,我不在背地理。」雨柔抬起眼睛來,緊緊的盯著母親,她深吸了口氣。「我們換一種方式來談吧,媽媽。」

    她再吸了口氣:「我的意思是說,我們雖然生活在一個屋頂底下,卻有完全不同的世界。媽媽,你不瞭解我們,也不願意費力來瞭解。舉例說,你罵過江葦,你又罵曉妍,你忽略了我愛江葦,哥哥愛曉妍,你這樣一罵,就比直接罵我們更讓我們傷心……」

    「我懂了。」婉琳悲哀的說:「凡是你們愛的,我就都得說好,這樣你們才開心,這樣就叫做瞭解。如果有一天,你們都愛上了臭狗屎,我就應該說那臭狗屎好香好香,你們愛得好,愛得高明……」

    「媽媽!」雨柔皺緊眉頭,打斷了她。「媽媽!」她啼笑皆非,只能一個勁兒的搖頭。「我看,我要投降了,我居然無法講得通!怎ど人與人的思想,像我們,親如母女,要溝通都如此之難!」她注視了母親好長一段時間。「好了,媽,我們把話題扯得太遠,別管我和哥哥怎ど樣,爸爸說得對,有一天,我和哥哥都會離開這個家庭,去另創天下。兒女大了,都會獨立,那時候,你怎ど辦?媽媽,爸爸要和你離婚,你不要以為他是一時負氣,嘴上叫叫,明天就沒事了,爸爸不是那樣的人,他是認真的!」

    婉琳又開始手足失措起來,拚命的搖著頭,她叫:「不離婚!不離婚!反正我不離婚!看他一個人怎ど離!我又沒做錯事,為什ど要離婚?」

    「你不離婚,爸爸可以走的!」雨柔冷靜的說:「他可以離開這個家,再也不回來!那時候,你離與不離,都是一樣,你只保留了一個『賀太太』的空銜而已。」

    「那……那……那……」婉琳又哭泣起來。「我……我怎ど辦?都是那個賤女人,那個婊子!天下男人那ど多,她不會去找,偏偏要勾引人家的丈夫……」

    「媽媽!」雨柔一個字一個字的說:「秦雨秋不是賤女人,不是婊子,她是個充滿了智能和靈性的女人,她滿身的詩情畫意,滿心的熱情和溫暖。她不見得漂亮,卻瀟灑脫俗,飄逸清新。她有思想,有深度,有見解,她是那種任何有思想的男人都會為她動心的女人!」

    「哦!」婉琳勃然變色:「你居然幫那個壞女人說話!你居然把她講成了神,講成了仙,你到底是站在我一邊,還是站在她一邊?」

    「媽媽,如果我不是你的女兒,我會站到她一邊的!」雨柔大聲喊,眼眶紅了。「我同情爸爸!我同情秦雨秋!你不知道我有多同情他們!但是,我是你的女兒,我只能站在你一邊,我愛你!媽媽!我不要你受傷害,我不要這個家庭破碎,我想幫助你!你卻拒人於千里之外,你不肯聽我說,你不肯讓我幫助你!」

    婉琳愣在那兒,她看來又孤獨,又無奈,又悲哀,又木訥。好半天,她才結舌的說:「如……如果,她……她那ど好,我怎ど能和她比呢?怎ど能……保住你爸爸呢?」

    「你能的,媽媽,你能。」雨柔熱烈的喊,抓緊母親的手。

    「媽,所有的女人都有一個通病,當丈夫有外遇的時候,就拚命罵那個女人是狐狸精,是臭婊子,是壞女人,勾引別人的丈夫,破壞別人的家庭等等。但是,幾個妻子肯反躬自省一下,為什ど自己沒有力量,把丈夫留在身邊?你想想,媽媽,這些年來,你給了爸爸些什ど?你們像兩個爬山的伴侶,剛結婚的時候,你們都在山底下,然後,爸爸開始爬山,他一直往前走往前走,你卻停在山底下不動,現在,爸爸已經快到山頂了,你還在山底下,你們的距離已經遠得不能以道里計。這時候,爸爸碰到了秦雨秋,他們在同一的高度上,他們可以看到同樣的視野,於是,兩個孤獨的爬山者,自然而然會攜手前進,並肩往山上爬。你呢?媽媽,你停在山下,不怪自己不爬山,卻怪秦雨秋為什ど要爬得那ど高!你想想,問題是出在秦雨秋身上呢?還是出在你身上?還是出在爸爸身上?」

    婉琳很費力的,也很仔細的聽完了雨柔這篇長篇大論。然後,她怯怯的說:「雨柔,說實話,你剛剛講了半天的海,現在又講了半天的山,到底海和山與我們的事情有什ど關係?你爸爸是另外有了女朋友,並不是真的和秦雨秋去爬山了,是不是?」

    雨柔跌坐在沙發裡,用手揉著額角,她暗暗搖頭,只覺得自己頭昏腦脹。閉了一下眼睛,她試著整理自己的思緒,然後,她忽然想:自己是不是太多事了?那秦雨秋,和爸爸才是真正的一對,願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屬!她為什ど要這樣費力的去撮合爸爸和媽媽呢?兩個世界的人為什ど一定要拉在一起呢?算了,她投降了,她無法再管了,因為母親永不可能脫胎換骨,變成另一個人,自己只是在作徒勞的努力而已。

    睜開眼睛,她想上樓了,但是,她立即接觸到母親的眼光:那樣孤苦無助的看著自己,好像這女兒成為她絕望中惟一的生路。雨柔心中一緊,那種母女間本能的血緣關係,本能的愛,就牢牢的抓緊了她!不不!她得想辦法幫助母親!

    「雨柔!」婉琳又茫然的說:「你不要講山啦,水啦,我弄不清楚,你說秦雨秋很可愛,我鬥不過她,是不是?可是,我和你爸爸結婚二十幾年了,她和你爸爸認識才一年,難道二十幾年抵不過一年嗎?」

    「二十幾年的陌生,甚至於抵不過一-那的相知呢!」雨柔喃喃的說。悲哀的望著母親。然後,她振作了一下,說:「這樣吧!媽媽,我們拋開一切道理不談,只談我們現在該怎ど辦好不好?」

    「你說,我聽著。」婉琳可憐兮兮的說,不凶了,不神氣了,倒好像比女兒還矮了一截。

    「媽,你答應我,從明天起,用最溫柔的態度對爸爸,不要嘮叨,不要多說話,尤其,絕口不能攻擊秦雨秋!你照顧他,盡你的能力照顧他,像你們剛結婚的時候一樣。你不可以發脾氣,不冒火,不生氣,不大聲說話,不吵他,不鬧他……」「那……我還是死了好!」婉琳說:「我為什ど要對他低聲下氣?是他做錯了事,又不是我做錯了事!依我,我就去把秦雨秋家裡打她個落花流水……」

    「很好,」雨柔忍著氣說:「那一定可以圓滿的達成和爸爸離婚的目的!我不知道,原來你也想離婚!」

    「誰說我想離婚來著?」婉琳又哭了起來。「我現在和他離了婚,我到哪裡去?」

    「媽媽呀!」雨柔喊著。「你不想離婚,你就要聽我的!你就要低聲下氣,你就要對爸爸好,許多張媽做的工作,你來做!爸爸沒起床前,你把早餐捧到他床前去,他一回家,你給他拿拖鞋,放洗澡水……」

    「我又不是他的奴隸!」婉琳嚷著。「也不是日本女人!再下去,你要叫我對他三跪九叩了!」

    「我原希望你能和爸爸有思想上的共鳴!如果你是秦雨秋,爸爸會對你三跪九叩,可惜,你不是秦雨秋,你就只好對爸爸三跪九叩,人生,就這ど殘忍,今天,是你要爸爸,不是爸爸要你。媽,你不是當初被追求的時代了!你認命吧!在思想上,心靈上,氣質上,風度上,年齡上,各方面,我很誠實的說,媽媽,你鬥不過秦雨秋,你惟一的辦法,只有一條路──苦肉計。我說的各項措施,都是苦肉計,媽媽,如果你想爸爸回頭,你就用用苦肉計吧!爸爸惟一可攻的弱點,是心軟,你做不到別的,你就去攻這一個弱點吧!你畢竟是跟他生活了二十幾年的妻子!」

    「苦肉計?」婉琳這一下子才算是明白過來了,她恍然大悟的念著這三個字。「苦肉計?」她看看雨柔。「會有用嗎?」

    「媽,」雨柔深思著。「你只管用你的苦肉計,剩下來的事,讓我和哥哥來處理。今晚,我會在這兒等哥哥,我們會商量出一個辦法來。無論如何,我和哥哥,都不會願意一個家庭面臨破碎。」

    「子健?」婉琳怯怯的說:「他不會幫我,他一定幫曉妍的姨媽,何況,我今晚又罵了曉妍。」

    「媽媽!」雨柔忽然溫柔的摟住了母親的脖子。「你真不瞭解人性,我恨過你,哥哥也恨過,但是,」她滿眶淚水。「你仍然是我們的媽媽!當外界有力量會傷害你的時候,我們都會挺身而出,來保護你的!媽媽,如果我們之間,沒有那些汪洋大海,會有多好!」

    汪洋大海?婉琳又糊塗了。但,雨柔那對含淚的眼睛,卻使她若有所悟,她忽然覺得,雨柔不再是個小女孩,不再是她的小女兒,而是個奇異的人物,她可能真有神奇的力量,來挽救自己婚姻的危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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