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夫崖 第五章
    在夏磊童年的記憶中,這一趟「出走」,實在不太好玩。  

    東北,應該在東邊偏北,夏磊從小受過方向的訓練,所以,他選了東邊偏北的方向。這個方向有小河,涉過小河,是大片的雜樹林,越過雜樹林,是一片荒煙亂草。夏磊騎著追風,在草長及膝的荊棘叢中,走得好不辛苦。似乎走了一百年,也沒走出這片亂草。夏磊的衣服劃破了,手臂上,腿上,全被荊棘刺出血痕。太陽越來越大,然後就往西方墜落。他飢腸轆轆,餓得頭暈眼花。而追風,卻越來越不合作了。  

    記憶中,他最初是騎著追風走,然後追風不肯走了,他只好下馬,摟著追風走。走了一段,追風又不肯走了,他只好拉著追風走,拉了一段,那追風開始和他拔河,隨便他怎麼拉,它就是站在草叢中動也不動。  

    「追風!」夏磊喘吁吁的站著,滿頭滿臉,又是泥又是汗又是雜草。「我知道你很累了,我也很累了!你還有草吃,已經比我強了!我現在餓得肚子嘰哩咕嚕叫,你知不知道?我拉不動你了,請你自己抬起腳來,上路吧!我們這樣走走停停,走到東北,要走幾年呢?追風!求求你,快走吧!」  

    追風一抬頭,昂首長嘶,好像在抗議什麼。四隻腳賴在地上,沒一隻肯動。夏磊沒轍了,開始去推馬屁股,推了半天也推不動,夏磊一氣,雙手握著拳,衝到馬鼻子前去大吼大叫:「你跟我耍個性啊?鬧脾氣啊?你喜歡康家馬廄裡的乾草堆,是不是?我也喜歡啊!可是,那是人家康家的地方,康家的草堆啊!你屬於山野,我也是啊!走啊!追風!你不要讓我瞧不起你啊……」追風又昂首長嘶了一聲,忽然間,在夏磊措手不及之下,撒開四蹄,說跑就跑,速度之快,如箭離弦。就這麼衝出去了。夏磊大驚失色,追著馬兒就跑,邊跑邊嚷:  

    「你想累死我!追風,你等等我呀!你有四條腿,我只有兩條腿呀……」追風充耳不聞,只是往前狂奔。夏磊什麼都顧不得了。草啦、樹啦、石頭啦、籐啦、荊棘啦……全顧不到了,一腳高一腳低的追著馬狂追。追出了這片荒草,追進了一片大松林,追出了松林,眼前忽然出現一條石板路,追風「踢噠踢噠」沿著石板路跑得瀟灑之至,夏磊埋著頭追得辛辛苦苦。就在這時,一陣馬蹄雜沓之聲,還有人聲吶喝,追風又不知為何急聲長鳴,夏磊一驚抬頭,忽然看見一輛好大的馬車,由兩匹大馬駕著,迎面撞了過來。夏磊這一驚非同小可,他大喊著說:「追風!小心呀!」追風畢竟是匹馬兒,就那樣一躍一閃,已經飛身躲過。而夏磊,卻一頭撞在馬車車軸上,在許多人的驚呼尖叫中,摔倒在地,失去了知覺。夏磊大約只昏過去一盞茶的時間,就清醒了過來。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馬車裡,車中,有一個雍容華貴的女人,和一位氣概軒昂的男子,正焦灼的研究著自己。在他們身邊,有個年約五、六歲的小女孩兒,和一個和自己差不多大的男孩子。「娘!娘!」小女孩兒嚷著:「他的頭在流血,他死了?是不是?他死了!」「別叫別叫!」男孩子說:「他沒死!他醒了!」  

    「哎喲!真的醒了!大概沒事,」那女人著急的僕著身子,摸他的頭髮,用小手絹去擦拭那傷口:「快快!」她回頭說:「千里,咱們趕快走,要車伕駕快一點,不管是誰家的孩子,我們先到了康家再說!」「對!」那男子應著:「到了康家,秉謙兄和康勤都通醫理,可以先給他治療一下!」他伸頭就對車外喊:  

    「阿強!快駕車!小心點別再撞著人!」  

    「是!」車子轆轆而動。夏磊驚愕極了,怎麼,走了一整天,現在又要被帶回康家了?難道自己根本沒離開康家的範圍嗎?難道追風的腳程那麼慢?追風!一想到追風,他全慌了,趕緊抬起身子,他直往車窗外看:  

    「追……風!」他衰弱的喊著,頭上好痛,手臂也痛,才支起身子,就又跌回車墊裡:「追風!」他呻吟著:「追風……」「停車!停車!」那男孩子大聲喊。  

    車子戛然而停,男孩急忙對他僕過來:  

    「你說什麼?」他問。「追……風!」「追風?」男孩側著頭想了想,又對車窗外望去,忽然一擊掌,恍然大悟的說:「你的馬?」  

    「對!」「小馬?棕紅色的小馬!」男孩再一擊掌:「它的名字叫追風!」「對……」「你放心!我去幫你把它追回來!它現在正在大樹底下吃草哩!看起來好像餓了幾百年似的……」  

    男孩一邊說,一邊打開車門,就跳下車去。車中的男人女人齊聲大叫:「天白!小心一點!」夏磊再支起身子,往車窗外看去,正好看到男孩牽著追風,走回車子,那追風現在可乖極了。男孩抬頭,看到夏磊在看,就衝著夏磊一笑。把追風繫在馬車後面,男孩跳回了車上:「好了!我把你的追風拴好了!」他注視著夏磊,眼光清朗澄澈。「我的名字叫楚天白,這是我妹妹楚天藍,你呢?」  

    原來這就是天白天藍!夏磊睜大眼睛,望著楚天白——  

    那滿面春風,眉清目秀的男孩子,覺得友誼已經從自己心中滋生出來。他點點頭,應著:  

    「我叫夏磊!」「夏磊?」車裡的男子一怔,說:「這可是撞到自家人了!夏磊,不是秉謙從東北帶回來的義子嗎?」他凝視著夏磊:「我是你楚伯伯,這是你楚伯母呀!你怎麼會……追著小馬滿山跑呀?」怎麼會?說三天三夜都說不完呢!夏磊不語,天白仍然對著他笑。天白,楚天白,他幾乎可以肯定,這個男孩會是他的朋友了!他沒有估錯,以後,在他的生命中,楚天白始終佔著那麼巨大的位置,是任何人都無法替代的。

    那天回到家裡,康家是一團亂。秉謙夫婦顧不得招待楚家夫婦,就忙著給夏磊診治療傷。夢凡一見到夏磊那份狼狽的樣子,就哭了起來:「你看你把自己弄成這樣!又流血,又髒,又撕破了衣服……你害我們滿山遍野找了一整天……你好壞啊!為什麼要回東北嘛!那個東北,不是又有強盜,又有狼,又有老虎嗎?你為什麼一定要回去?我爹不是已經做了你的乾爹嗎?我娘不是已經做了你的乾娘嗎?為什麼我們家會趕不上你的東北呢?……」小夢凡哭哭說說,又生氣又悲痛,那表情,那眼淚,對年幼的夏磊來說,都是嶄新的,陌生的,卻令人胸懷悸動的。夢凡,小夢凡,就這樣點點滴滴的進駐於夏磊的心。只是,當年,他並不明瞭這對他以後的歲月,有什麼影響。  

    天白、天藍圍在床邊,看康勤給夏磊包紮傷口,秉謙夫婦、千里夫婦、心眉、胡嬤嬤、銀妞、翠妞……全擠在夏磊那小小的臥房裡。夏磊十分震動,原來自己的出走和受傷會引起這麼大的波瀾,顯然,自己在康家並非等閒之輩!他睜大眼睛,注視著滿屋子焦灼的臉,聽著一句句責難而又憐惜的聲音,心裡越來越熱騰騰的充斥著感情了。然後,最令他震動的一件事發生了。夢華忽然鑽進入縫中,直衝到他床邊來,在他手中,塞了一個竹筒子:  

    「喏!這個給你!」夢華大聲說。  

    夏磊驚愕的看看竹筒,詫異極了。  

    「這是什麼?」「蛐蛐罐呀!」夢華熱心的說:「你要去抓了蛐來,好好訓練!你瞧,天白天藍來了,咱們在一起,最愛玩斗蛐蛐了,你沒有蛐蛐怎麼辦?罐子我送你,蛐蛐要你自己去抓!」  

    「蛐蛐?」夏磊瞪著眼:「蛐蛐是什麼?」  

    「天啊!」夢華歎氣:「你連蛐蛐是什麼都不知道?蛐蛐就是蟋蟀啊!」「怎麼?」天白實在按捺不住好奇,問夏磊:「你那個東北,沒有蛐蛐嗎?」「那……」小天藍急急插嘴:「東北有東西吃嗎?有樹嗎?有月亮嗎?……」夏磊實在忍不住了,見天藍一股天真樣兒,他嗤的一聲笑了。他這一笑不打緊,夢凡、夢華、天白、天藍全笑了。五個孩子一旦笑開了,就不知道為什麼這麼好笑,居然笑來笑去笑不停了。「這下好了!」康秉謙看著笑成一堆的孩子:「我可以放心了。他們五個,會一起長大,情同手足的!」  

    是的,這五個孩子,就這樣成了朋友。夢華的敵意既除,對夏磊也就認同了。夏磊的童年,從來康家之後,就不是一個人的,而是五個人的。當秉謙為牧雲在祠堂裡設了牌位,都是五個孩子一起去磕頭的。夏磊給他的親爹磕頭,其他四個孩子給「夏叔叔」磕頭。其他四個,雖沒有夏磊那樣強烈的追思之情,卻也都是鄭重而虔誠的。  

    接下來,五個孩子在一起比賽陀螺、斗蛐蛐、騎追風……。夏磊成了陀螺的高手,誰也打不過他。鬥蟋蟀也是,因為夏磊總有本事找到貌不驚人,卻強悍無比的蟋蟀。至於騎追風,更是理所當然,沒有人能趕上夏磊。一個能力強的孩子,往往會成為其他孩子的領導,夏磊就這樣成為「五小」的中心人物。那一陣子,大家跟著夏磊去樺樹林、去曠野、去河邊、去望夫崖下捉鬼……夏磊的冷漠與孤傲,都逐漸消失。只有,只有在大人們悄悄私語的時候:  

    「女孩子一天到晚跟著男孩子混,不太好吧?」胡嬤嬤問眉姨娘。「我看老爺太太都不在乎!」  

    「還小呢,懂什麼!」眉姨娘接口:「反正,天白是咱們家女婿,天藍又是咱們家的媳婦,楚家老爺和太太的意思是……從小就培養培養感情,不要故意弄得拘拘束束的,反而不好!」  

    女婿、媳婦!又是好新鮮的詞兒,聽不懂。但是,楚家和康家的大人們,是經常把這兩個詞兒掛在嘴上的。  

    「眉姨,」有一天,他忍不住去問心眉。「什麼是媳婦兒?什麼是女婿?」「哦!」心眉怔了怔,就醒悟過來:「你不瞭解康家和楚家的關係是不是?咱們叫做『親家』!這就是說,天白和夢凡是訂了親的,天藍和夢華也是!」  

    「訂了親要做什麼?」他仰著頭問。  

    「傻小子!」心眉笑了。「訂了親是要做夫妻的!」「所以,」胡嬤嬤趕快機會教育:「你和夢凡小姐、天藍小姐都不能太熱呼,要疏遠點兒才好!」  

    為什麼呢?夏磊頗為迷惑。但是,他很快就把這問題置之腦後,本來,和女孩子玩絕對趕不上和男孩子玩有趣。那時候,他和天白賽馬賽陀螺賽蟋蟀賽得真過癮,兩人年齡相近旗鼓相當,友誼一天比一天深切。有時,夏磊會坐在孩子們中間,談他在東北爬山採藥打獵的生活,聽得眾小孩津津有味。這樣,有天,夏磊談起康秉謙和父親結識的經過,談到兩人在雪地中義結金蘭,天白不禁心嚮往之。帶著無限景仰的神情,他對夏磊說:「我們兩個,也結拜為兄弟如何?」  

    這件事好玩,其他三個孩子鼓掌附議。於是,夏磊把當日結拜的詞寫下來,孩子們在曠野中擺上香案,供上素果,燃上香。夏磊和天白,各持一束香,嚴肅而虔誠的並肩而立,夢華、天藍、夢凡拿著台詞旁觀。  

    「我——夏磊!」「我——楚天白!」「皇天在上!」「后土在下!」「夢華夢凡為證!」「小天藍也作證!」「在此拜為兄弟!」「義結金蘭!」「從此肝膽相照,忠烈對待!」  

    「至死不渝,永生無悔!」  

    兩人背誦完畢,拜天拜地,將香束插進香爐,兩人再拜倒於地,恭敬的對天地磕頭。  

    拜完了,兩人站起身。天藍、夢凡、夢華一起鼓掌,都圍了過來。天白趕緊問夢凡:  

    「我剛剛都背對了沒有?」  

    「都對了,一個字不差!」夢凡點著頭。  

    夏磊對天白伸出手去,鄭重的說:  

    「從今以後,你就是我的兄弟了!」  

    天白緊緊握住夏磊的手,一臉的感動。其他三個孩子,都震懾在這種虔誠的情緒之下,一時之間,誰都說不出話來。愛哭的小夢凡,眼裡居然又閃出了淚光。  

    這一拜,就是一輩子的事。夏磊深深的凝視天白,全心震動。他不再孤獨,他有兄弟了。

    呀!」夢凡縮著脖子,不勝畏怯:「有多長?有多大?會不會咬人?在哪裡?在哪裡?」  

    「別怕別怕!」他很英勇的護住她。「你貼著這塊大石頭站,別站在崖石邊上!那四腳蛇啊,只有這麼一點點長,」他做了個蛇爬行狀的手勢:「啾……好快,就這麼跑走了!現在已經不見了!」「那麼,鬼呢?有沒有看到鬼?」  

    「沒見著。」「如果鬼來了怎麼辦呢?」  

    「那……」夏磊想想,舉起手中笛子:「我就吹笛子給他聽!」夢凡抬頭看夏磊,滿眼睛都是崇拜。  

    「你一點都不怕呀?」她問。  

    「怕什麼,望夫崖都能征服,就沒什麼不能征服的!」  

    「什麼是『征服』?」夢凡困惑的問。  

    「那是我爹常用的詞兒。我們在東北的時候,常常要『征服』,征服風雪,征服野獸,征服飢餓,征服山峰,反正,越困難的事,越做不到的事,就要去『征服』!」  

    小夢凡更加糊塗了。「可是,到底什麼東西是『征服』?」她硬是要問個清楚明白。「這個……這個……」夏磊抓頭髮抓耳朵,又抓脖子。「征服就是……就是……就是勝利!就是快樂!」他總算想出差不多的意思,就得意的大聲說出來。  

    「哇!原來征服就是勝利和快樂啊!」夢凡更加崇拜的看著夏磊。然後,就對著崖下那綿邈無盡的大地,振臂高呼起來:「望夫崖萬歲!征服萬歲!夏磊萬歲!勝利萬歲!」  

    夏磊再用手抓抓後腦勺,覺得這句「夏磊萬歲」實在中聽極了,受用極了。而且,小夢凡笑得那麼燦爛,這笑容也實在是好看極了。在他那年幼的心靈裡,初次體會出人類本能的「虛榮」。夢凡歡呼既畢,問題又來了:  

    「那個女人呢?你有沒有看到那個女人?」  

    「什麼女人?」「變石頭的那個女人?」  

    「這就是了!」夏磊拍拍身後的巨石。  

    夢凡仰高了頭,往上看,低下身子,再往上看,越看越是震懾無已。「她變成這麼大的一塊石頭了!」她站直身子,不勝惻然,眼神鄭重而嚴肅。「她一定望了好多好多年,越長越高,越長越高,才會長得這麼高大的!」她注視夏磊:「如果你去了東北,說不定我也會變成石頭!」  

    夏磊心頭一凜。十歲和八歲,實在什麼都不懂。言者無心,應該聽者無意。但是,夏磊就感到那樣一陣涼意,竟有所預感的呆住了。童年,就這樣:在樺樹林,在曠野,在小河畔,在短松崗,在望夫崖,在康家那深宅大院裡……一年又一年的過去了。轉眼間,當年的五個孩子,都已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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