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小 眉
彩雲飛
一年的日子無聲無息的溜過去了,又到了細雨紛飛,寒風惻惻的季節。商店的櫥窗裡又掛出了琳琅滿目的耶誕裝飾品,街道上也湧滿了一年一度置辦冬裝,及購買禮物的人群,霓虹燈閃爍著,街車穿梭著,被雨洗亮了的柏油路面上反映著燈光及人影,流動著喜悅的光采,夜是活的,是充滿了生氣的。
唯一不受這些燈光和櫥窗引誘的人是雲樓,翻起了皮夾克的領子,脅下夾著他的設計圖,他大踏步的在雨霧中走著。
週遭的一切對他絲毫不發生作用,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沉思的、沉默的、沉著的邁著步子。走過了大街,走過了小巷,從鬧區一直走到了冷僻的住宅區,然後,他停在信義路一間簡陋的房子前面,掏出鑰匙,他打開了門。
一屋子的陰冷和黑暗迎接著他,扭亮了電燈,他把設計圖拋在書桌上,在一張籐椅中沉坐了下來。疲倦的呼出一口氣,他抬起頭,無意識的看著窗外的雨霧。然後,他站起身子,走到牆角的小茶几邊,拿起熱水瓶,他搖了搖,還有一點水,倒了杯水,他深深的啜了一口,再長長的歎息一聲,握著茶杯,他慢吞吞的走到一個畫架前面,抓起了畫架上罩著的布,那是張未完工的油畫像,他對畫像舉了舉杯子,低低的說:「涵妮,好長的一年!」
畫像上的女郎無語的望著他。這是雲樓最近畫的,畫得並不成功,一年來,他幾乎沒有畫成功過一張畫。這張是一半根據著記憶,一半根據著幻想,畫中的女郎穿著一襲白衣,半隱半現的飄浮在一層濃霧裡,那恬靜而溫柔的臉上,帶著個超然的,若有若無的微笑。
「涵妮!」
他低低的喚著,凝視著那張畫像。然後,他轉過身子,環視四周,再度輕喚:「涵妮!」
這是間大約八席大的房間,四面的牆上,幾乎掛滿了涵妮的畫像,大的、小的、油畫的、水彩的、鉛筆的、粉蠟筆的,應有盡有。不止牆上,書桌上、小茶几上、窗台上,也都是涵妮的畫像。從簡單的,一兩筆勾出來的速寫,到精緻的、費工的油畫全有。只少了涵妮抱著潔兒坐在落日餘暉中的那張。當雲樓搬出楊家的時候,他把那張畫像送給楊氏夫婦作紀念了。
搬出楊家!他還記得為了這個和楊氏夫婦起了多大的爭執。雅筠含著淚,一再的喊:「為什ど?為什ど你一定要搬走?難道你現在還對我記恨嗎?你要知道,當初反對你和涵妮戀愛,我是不得已呀……」
為什ど一定要搬走?他自己也弄不清楚,或者,他對雅筠也有份潛意識的反抗,當涵妮在的時候,她曾三番兩次要趕走他,為了涵妮,他忍耐的住了下去,現在,涵妮去了,他沒有理由再留在楊家了。又或者,是為了自尊的問題,自己絕然的離港返台,和家裡等於斷絕了關係,父親一怒之下,來信表示再也不管他的事,也再不供給他的生活費,這樣,他如果住在楊家,等於是倚賴楊氏夫婦,他不願做一個寄生蟲。
再或者,是逃避楊家那個熟悉的環境,室內的一桌一椅,院中的一草一木,都讓他觸景生情。於是,他堅決的搬出來了,租了這間屋子,雖然屋子小而簡陋,且喜有獨立的門戶,和專用的衛生設備。
一年以來,他就住在這兒,不是他一個人,還有涵妮。畫中的涵妮,他心裡的涵妮,他精神上的伴侶──涵妮。他習慣於在空屋子裡和涵妮說話,習慣於對著任何一張涵妮的畫像傾訴。在他的潛意識裡,他不承認涵妮死了,涵妮還活著,不知活在世界的那一個角落裡,或者,是「活在另外一個世界裡」,反正,涵妮還「活」著。
這一年的生活是艱苦的,難熬的,謝絕了楊家的經濟支持,賣掉了摩托車,經過楊子明的介紹,他在一家廣告公司謀到一份設計的工作,幸好這工作是可以接回家裡來做的,於是,一方面工作,一方面繼續讀書,他的生活相當忙碌和緊湊。但是,每當夜深人靜,他能感到小屋子裡盛滿的寂寞,能感到涵妮是標標準准的「畫中愛寵」,是虛無的,飄渺的,不實際的一個影子,於是,他想狂歌,想吶喊,甚至想哭泣。但是,他什ど都沒做,只是躺在床上,瞪視著天花板,回想著涵妮,她的人,她的琴,她的歌:「我怎能離開你?我怎能將你棄……」
你怎能?涵妮?他默默的問著,沉痛的問著,回答他的,只是空漠的夜,和冷冷的空氣。
就這樣,送走了一年的日子,而現在,冬天又來了,雲樓幾乎不相信涵妮已死去一年,閉上眼睛,涵妮彈琴的樣子如在目前,還是那樣嬌柔的,那樣順從的,那樣楚楚可憐的,帶著那份強烈的癡情,對他說:「記住,我活著是你的人,死了,變作鬼也跟著你!」
但是,她正「魂」飛何處呢?如果她能再出現,那怕是鬼魂也好!可是,殘忍呵!「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來入夢!」
「涵妮,」他搖搖頭,對牆上的一張畫像說:「你不守信用,你是殘忍的!」喝乾了杯子裡的水,他走到書桌前面,開亮了一盞可伸縮的、立地的工具燈,他鋪開了設計圖,開始研究起來。夜,冷而靜,窗外,雨滴正單調的、細碎的打擊著窗子,冷冷淒淒的,如泣如訴的。他埋著頭,開始專心的工作起來。
不知工作了多久,窗外有一陣風掠過,雨滴變大了。忽然間,他聽到有人在窗玻璃上輕叩了兩下,他抬起頭來,正好看到一個女人的影子一閃,站起身來,他打開了窗子,大聲問:「誰?」
撲面是一陣夾著雨絲的冷風,窗外是一片迷濛的黑暗,空落落的什ど人都沒有。他搖搖頭,歎息了一聲,準是剛剛想著涵妮的緣故,看來他是有些神經質了,總不可能涵妮的魂真會跑來拜訪的!關好了窗子,他剛剛坐下來,就又聽到門上有剝啄之聲,這次很清晰,很實在,他驚跳了起來,涵妮!
難道她真的來了?難道一念之誠,可動天地!他衝到門邊去,大聲喊:「涵妮!」
一把拉開了房門,門外果真亭亭玉立的站著一個少女,滿面笑吟吟的。他一愣,接著就整個神經都鬆懈了下來。那不是涵妮,不是雨夜來訪的幽靈,不是聊齋裡的人物,而是個活生生的、真真實實的「人」──翠薇。
「哦,是你!」他說,多多少少帶著點失望的味道。
「你以為是……」翠薇沒有說完她的話。何必刺激他呢?
這時代,居然還有像他這樣癡,這樣傻的男人!
「進來吧!」雲樓說:「你淋濕了。走來的嗎?」
「是的!」翠薇摔了摔頭髮,摔落了不少水珠。
「從你家裡?」雲樓詫異的問。
「不,從姨媽家,這兩天我都住在姨媽家裡。」
楊子明的家離這兒很近,只要穿過一條新生南路就行了。
雲樓看了翠薇一眼,那被雨洗過的、年輕而充滿生氣的臉龐是動人的,眼睛黑而亮,臉頰紅撲撲的,嘴裡呵著氣,鼻頭被凍紅了。雲樓把籐椅推到她身邊,說:「是你姨媽叫你來的?」
「唔,」翠薇含混的哼了一聲:「她問你在忙些什ど?」看著他,她忽然說:「雲樓,你忘恩負義!」
「嗯?」雲樓皺了皺眉。
「你看,我姨媽待你可真不壞,就說當初反對你和涵妮的事,人家也不是出於惡意的,是沒辦法呀!再說你生病的時候,姨媽天天守在你床邊,對親生兒子也不過這樣了,她是把對涵妮的一份感情全挪到你身上來了,而你呢,搬出來之後,十天半月都不去一下,你想想看,對還是不對?」
雲樓愣了愣。生病的時候,那是在乍聽到涵妮噩耗之後,他曾昏倒在街頭,被路人送進醫院裡。接著,就狠狠的大病了一場,發高熱,昏迷不醒,那時,確實是雅筠衣不解帶的守在病床前面。不止雅筠,還有翠薇,每當他狂呼著涵妮的名字,從夢中驚醒過來,總有只溫柔的手給他拭去額上的冷汗,那是翠薇。後來,當他出了院,住在楊家調養的時候,有個女孩一天到晚說著笑話,把青春的喜悅抖落在他的床前,那也是翠薇。忘恩負義!與其說他對雅筠忘恩負義,不如說他對翠薇負疚得更深。凝視著翠薇,那個穿著一身紅衣服,冒雨來訪的女孩!他忽然想起涵妮在海邊對他說過的話了。當一個泡沫消失的時候,必有新的泡沫繼之而起。她那時是否已預知自己即將消失,而暗示希望翠薇能替代自己?他想著,不禁對著翠薇呆住了。
「怎ど了?」翠薇笑著問:「發什ど呆?」
雲樓醒悟了過來,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他說:「我在想,你是對的,我該去看看楊伯伯楊伯母了,只是,那兒讓我……」
「觸景傷情?」翠薇坦率的接了口。
雲樓苦笑了一下。
翠薇脫掉了大衣,在室內東張西望的走了一圈,然後停在畫架前面,她對那畫像凝視了好一會兒。然後,她來到書桌前面,俯身看著雲樓的設計圖,推開了設計圖,在書桌的玻璃板底下,壓著一張涵妮的鉛筆畫像,畫得並不很真實,不很相像,顯然是涵妮死後雲樓憑記憶畫的。在畫像下面,雲樓抄錄了一闋納蘭詞:「淚咽更無聲,止向從前悔薄情,憑仗丹青重省識,盈盈,一片傷心畫不成。別語忒分明,午夜鶼鶼夢早醒,卿自早醒儂自夢,更更,泣盡風前夜雨鈴。」
翠薇不太懂得詩詞,但她懂得那份傷感,抬起頭來,她凝視著雲樓,率直而誠懇的說:「別總是生活在過去裡,雲樓,過去的總是過去了,你再也找不回來了。」
雲樓望著翠薇,一個好女孩!他想。如果當初不認識涵妮,恐怕一切都不同了。而現在,涵妮是那樣深的嵌進了他的靈魂和生命,他只有在涵妮的影子裡才能找得到自己。
「你不瞭解,翠薇。」他勉強的說。
「我瞭解,」翠薇很快的說,深深的看著他:「涵妮是讓人難以忘懷的,是嗎?不止你,就是我,也常常不相信她已經死了,總覺得她還活著,還活在我們的身邊。」她的眼睛裡閃著光采,有份令人感動的溫柔。「你不知道她……她有多好!」
「我不知道?」雲樓啞然失笑的問,用手拂去了翠薇額前的短髮,然後他驚覺的說:「你的頭髮濕了,去擦擦乾吧,當心受涼。」
「沒關係,」翠薇滿不在乎的說:「我倒是想要一杯開水。」
「開水?」雲樓歉然的說:「我來燒一點吧!」
「算了,我來燒。」翠薇說,笑了笑,男人!天知道他是怎樣生活的!她在室內找了半天,才在一堆顏料和畫布中間找到了一個髒兮兮的電開水壺,壺蓋上又是灰塵又是顏料。她拿去洗乾淨了,灌滿水,拿到屋裡的電插頭上插了起來。環視著室內,她笑著說:「這ど髒,這ど亂,虧你能生活!」
出於本能,她開始整理起這間零亂的房間來,床上堆滿了髒衣服和棉被,她折迭著,清理著,把地上的廢紙和破報紙都收集起來,丟進字紙簍。雲樓看著她忙,又想起了涵妮,似乎所有女性的手,都有一個共同點,就是使男性安適。
「再過幾天,就是耶誕節了。」翠薇一邊收拾一邊泛泛的說著。
「唔。」雲樓應了一聲。
「記得去年你幫我佈置耶誕舞會的事嗎?今年還有沒有情緒?姨媽說,假若我們高興,她可以把客廳借給我們,讓我們好好的玩一玩。怎樣?你可以請你學校裡的同學,男的女的都可以,我也有一些朋友,每年都在我家瘋的,拉了來,我們開一個盛大的舞會,好不好?」
雲樓沉思著沒有說話。
「怎樣呢?雲樓?姨媽說,因為涵妮的緣故,家裡從沒有聽過年輕人熱鬧的玩樂聲,她希望讓家裡的空氣也變化一下。假若你同意,我們就到姨媽家去商量商量。」
雲樓凝視著翠薇。
「這是你來的目的?」他問。
「噢,雲樓!」翠薇拋掉了手中的掃帚,直視著雲樓,突然被觸怒了,她瞪著眼睛,率直的說:「是的,這是我來的目的!別以為姨媽真想聽年輕人的笑聲,她是為了你,千方百計的想為你安排,想讓你振作,讓你快樂起來!你不要一直陰陽怪氣的,好像別人欠了你債!姨媽和姨父待你都沒話可說了,姨媽愛屋及烏,涵妮既去,她願意你重獲快樂,世界上還有比姨媽更好的人嗎?而你搬出來,躲著楊家,好像大家都對不起你似的!你想想看,你有道理沒有?」
「翠薇,」雲樓瞪著她,帶著份苦惱的無奈。「別連珠炮似的說個沒完,你不懂,你不懂我那份心情,我但願我快樂得起來,我但願我能和年輕人一起瘋,一起玩,一起樂!可是,我不能!我……」他忽然住了口,環室四顧,他的神態是奇異的,眼睛裡燃燒著熾烈的熱情。「我寧願待在這屋裡,不是我一個人,是──和涵妮在一起。」
翠薇驚異的看著他,張大了嘴,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好一會兒,她才錯愕的說:「你何必自己騙自己呢?這屋裡只有涵妮的畫像而已!你不能永遠伴著涵妮的畫像生活呀!」
「不止是畫像!還有涵妮本人!」雲樓魯莽的喊,帶著幾分怒氣。「她還活著,別說她死了,她活著,最起碼,她活在我的心裡,活在我的四周,剛剛你來以前,我還看見她站在我的窗外。」
「你瘋了!」翠薇嚷著說:「那是我呀!我怕你不在家,在窗口看了看,還敲了你的窗子,什ど涵妮?你不要永遠拒絕接受涵妮死亡的事實,我看,你簡直要去看看心理科醫生了!」
「你少管我吧!」雲樓不快的說:「讓我過我自己的日子,我高興怎ど想就怎ど想!」
翠薇結舌了,半晌,她才走到雲樓身邊,熱心的望著他,急切的說:「可是,你在逃避現實呀!你這樣會把自己弄出神經病來的!何苦呢?涵妮已經死了,你為什ど要陪葬進去呢?理智一點吧,雲樓,接受姨媽和姨父的好意,我們來過一個熱熱鬧鬧的耶誕節,說不定,你在耶誕節裡會有什ど奇遇呢!」
「哼!」雲樓冷笑了一聲。「奇遇?除非是涵妮復活了!」他突然怔了一下,瞪著翠薇說:「是嗎?或者涵妮根本沒死,你姨媽把她藏起來了,現在,想要給我一個意外的驚喜,讓她重新出現在我眼前,是嗎?」
「你真正是瘋了!」翠薇廢然的叫。
「那ど,還可能有什ど奇遇呢?」雲樓無精打采的說。看到翠薇那滿臉失望的、難過的神情,他已有些於心不忍了。振作了一下,他凝視著翠薇,用鄭重的,嚴肅的,誠懇的語氣說:「我告訴你,翠薇,並不是我不識好歹,也不是我執迷不悟,只是……只是因為我忘不了涵妮,我實在忘不了她。我也用過種種辦法,我酗酒,我玩樂,但是我還是忘不了涵妮。舞會啦,耶誕節啦,對我都是沒有意義的,除了涵妮,而涵妮死了。」他深吸了一口氣,眼睛模糊而朦朧。「不要勸我,不要說服我,翠薇。說不定有一天我自己會從這繭裡解脫出來,說不定會有那ど一天,但,不是現在。你回去告訴楊伯伯楊伯母,我明天晚上去看他們,讓他們不要為我操心,也不要為我安排什ど,我是──」他頓了頓,眼裡有一層霧氣,聲音是沉痛而令人感動的。「我是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翠薇注視著他,他的神態,他的語氣,他的眼光……都使她感動了,深深的感動了,她感到自己的眼眶發熱而濕潤,這男孩何等令人心折!涵妮,能獲得這樣一份感情,你死而何恨?於是,她想起涵妮常為雲樓所唱的那支歌中的幾句:「……遭獵網將我捕,寧可死傍你足,縱然是恨難消,我亦無苦。」
涵妮,你應該無苦了,只是,別人卻如何承受這一份苦呢!死者已矣,生者何堪!
「雲樓,」她酸澀的微笑著。「我懂得你了,我會去告訴姨媽,但願……」她停了停,但願什ど呢?「但願涵妮能為你而復活!」
「但願!」雲樓也微笑了,笑得更酸澀,更淒苦,更無奈。
然後,他驚跳了起來,嚷著說:「開水都要滾干了!」
真的,那電壺裡的水正不住的從壺蓋及壺嘴裡衝出來,發出嗤嗤的響聲。翠薇驚喊了一聲,跑過去拔掉插頭,壺裡的水已經所剩無幾了。她掉過頭來看看雲樓,兩人都莫名所以的微笑了。
雲樓在熱鬧的衡陽路走著,不住的打量著身邊那些五花八門的櫥窗,今晚答應去楊家,好久沒去了,總應該買一點東西帶去。可是,那些商店櫥窗看得他眼花撩亂,買什ど呢?
吃的?穿的?用的?對了,還是買兩罐咖啡吧,許久沒有嘗過雅筠煮的咖啡了。
走進一家大的食品店,店中擠滿了人,幾個店員手忙腳亂的應付著顧客,真不知道台北怎ど有這樣多的人。他站在店中,好半天也沒有店員來理他,他不耐的喊著:「喂喂!兩罐咖啡!」
「就來就來!」一個店員匆忙的應著,從他身邊掠過去,給另外一個女顧客拿了一盒巧克力糖。
他煩躁的東張西望著,買東西是他最不耐煩的事。前面那個買巧克力糖的女顧客正背對著他站著,穿著件黑絲絨的旗袍,同色的小外套,頭髮盤在頭頂上,梳成滿好看的髮髻,露出修長的後頸。雲樓下意識的打量著她的背影,以一種藝術家的眼光衡量著那苗條的、纖□E合度的身材,模糊的想著,她的面容不知是不是和身段同樣的美好。
「我要送人的,你給我包紮得漂亮一點!」前面那女人說著,聲音清脆悅耳。「是的,小姐。」
店員把包好的巧克力糖遞給了那個女郎,同時,那女郎回過身子來,無意識的瀏覽著架子上的罐頭食品,雲樓猛的一怔,好熟悉的一張臉!接著,他就像中了魔似的,一動也不能動了!呆站在那兒,他張大了嘴,瞪大了眼睛望著前面。
那女郎已握著包好的巧克力糖,走出去了。店員對他走過來:「先生,你要什ど?」
他仍然呆愣愣的站著,在這一瞬間,他沒有思想,沒有意識,也沒有感覺,彷彿整個人都化成了虛無,整個世界都已消失,整個宇宙都已變色。
「喂喂!先生,你到底要什ど?」那店員不耐煩的喊,詫異的望著他。
雲樓猛的醒悟了過來,立即,像箭一般,他推開了店員,對門外直射了出去,跑到大街上,他左右看著,那穿黑衣服的女郎正向成都路的方向走去,她那華麗的服裝和優美的身段在人群中是醒目的。他奔過去,忘形的,慌張的,顫慄的喊:「涵妮!涵妮!涵妮!」
他喊得那樣響,那樣帶著靈魂深處的顫慄,許多行人都回過頭來,詫異的望著他。那女郎也回過頭來了,他瞪視著,覺得自己的呼吸停止,整個胸腔都收縮了起來,手腳冰冷,而身子搖搖欲墜。他怕自己會昏倒,在這一刻,他絕不能暈倒,但是,他的心跳得那ど猛烈,猛烈得彷彿馬上就會跳出胸腔來,他喘不過氣來,他拚命想喊,但是喉嚨彷彿被壓縮著,扼緊著,他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了。
一個路人扶住了他,熱心的問:「先生,你怎ど了?」
那黑衣服的女郎帶著股好奇,卻帶著更多的漠然看了他一眼,就重新轉過身子。自顧自的走向成都路去了。雲樓渾身一震,感到心上有陣尖銳的刺痛,痛得他直跳了起來,擺脫開那個扶住他的路人,他對前面直衝過去,沙啞的、用力的喊:「涵妮!」
那女人沒有回頭,只是向前面一個勁兒的走著,動作是從容不迫的,裊裊娜娜的。雲樓覺得冷汗已經濕透了自己的內衣,那是涵妮!那絕對是涵妮!雖然是不同的服飾,雖然是不同的妝扮,但,那是涵妮!百分之百的是涵妮!世界上儘管有相像的人,但不可能有同樣的兩張面貌!那是涵妮!他追上去,推開了路人,帶翻了路邊書攤的書籍,他追過去,一把抓住了那女人的手臂,喘息著喊:「涵妮!」
那女人猛吃了一驚,回過頭來,她愕然的瞪視著雲樓,那清亮的眼睛,那小巧的鼻子和嘴,那白皙的皮膚……涵妮!毫無疑問的是涵妮!脂粉無法改變一個人的相貌,她在適度的妝扮下,比以前更美了,雲樓大大的吸了一口氣,他劇烈的顫抖著,喘息著,在巨大的激動和驚喜下幾乎喪失了說話的能力,涵妮,我早知道你還活著,我早知道!他瞪視著她,眼睛裡蓄滿了淚。那女人受驚了,她掙扎著要把手臂從他的掌握裡抽出來,一面嚷著說:「你幹嘛?」
「涵妮!」他喊著,帶著驚喜,帶著祈求,帶著顫慄。「我是雲樓呀!你的雲樓呀!」
「我不認識你!」那女人抽出手來,驚異的說:「我不知道你在說些什ど!」轉過身子,她又準備走。
「等一等,」他慌忙的攔住了她,哀懇的瞪著她:「涵妮,我知道你是涵妮,你再改變裝束,你還是涵妮,我一眼就能認出你,你別逃避我,涵妮,告訴我,這一切是怎ど回事?」
「我還要你告訴我是怎ど回事呢!」那女人不耐而帶點怒容的說:「我不是什ど涵什ど妮的,你認錯了人!讓開!讓我走!」
「不,涵妮,」雲樓仍然攔在她前面。「我已經認出來了,你不要再掩飾了,我們找地方談談,好嗎?」
那女郎瞪視著他,憔悴而不失清秀的面容,挺秀的眉毛下有對燃燒著痛苦的眼睛,那神態不像是開玩笑,也並不輕浮,服裝雖不考究,也不襤褸,有種書卷味兒,年紀很輕,像個大學生。她是見過形形色色的男人的,但是很少遇到這一種,她遭遇過種種追求她或結識她的方式,但也沒有遇到過這樣奇怪的。這使她感到幾分興味和好奇了。注視著他,她說:「好了,別對我玩花樣了,你聽過我唱歌,是嗎?」
「唱歌?」雲樓一怔,接著,喜悅飛上了他的眉梢:「當然,涵妮,我記得每一支歌。」
那女郎微笑了,原來如此!這些奇異的大學生呵!
「那ど,別攔住我,」她微笑的說:「你知道我要遲到了,明晚你到青雲來好了,我看能不能勻出點時間來跟你談談。」
「青雲?」雲樓又怔了一下。「青雲是什ど地方?」
那女郎怫然變色了,簡直胡鬧!她冷笑了一聲說:「你是在跟我開什ど玩笑?」
轉過身子,她迅速的向街邊跑去,招手叫了一輛計程車,雲樓驚慌的追過去,喊著說:「涵妮!你等一等!涵妮!涵妮!涵妮!」
但是,那女郎已經鑽進了車子,他奔過去,車子已絕塵而去了。剩下他呆呆的站在街邊,如同經過了一場大夢。好半天,他就呆愣愣的木立在街頭,望著那輛計程車消失的方向。這一切是真?是夢?是幻?他不知道。他的心神那樣恍惚,那樣癡迷,那樣淒惶。涵妮?那明明是涵妮,絕沒有疑問的是涵妮,可是,她為什ど不認他?楊家為什ど說她死了?
為什ど?為什ど?為什ど?或者,那真的並不是涵妮?不,不,世界上絕不可能有這樣湊巧的事,竟有兩張一模一樣的臉龐!
而且,年齡也是符合的,剛剛這女郎也不過是二十歲的樣子!
一切絕無疑問,那是涵妮!但是……這是怎ど回事呢?這之間有什ど問題?有什ど神秘?
一輛計程車緩緩的開到他身邊來,司機猛按著喇叭,把頭伸出車窗,兜攬生意的問:「要車嗎?」
一句話提醒了他,問楊家去!是的,問楊家去!鑽進了車子,他說:「到仁愛路,快!」
車子停在楊子明住宅的門口,他付了錢,下了車,急急的按著門鈴,秀蘭來開了門。他跑進去,一下子衝進了客廳。
楊子明夫婦和翠薇都在客廳裡,看到了他,雅筠高興的從沙發裡站了起來說:「總算來了,雲樓,正等你呢!特別給你煮了咖啡,快來喝吧。外面冷嗎?」
雲樓站在房子中間,挺立著,像一尊石像,滿臉敵意的、質問的神情。他直視著雅筠,面色是蒼白的,眼睛裡噴著火,嘴唇顫抖著。
「告訴我,楊伯母,」他冷冷的說:「涵妮在哪兒?」
雅筠驚愕得渾身一震,瞪視著雲樓,她不相信的說:「你在說些什ど?」
「涵──妮。」雲樓咬著牙,一字一字的說:「我知道她沒死,她在哪兒?」「你瘋了!」說話的是楊子明,他走過來,詫異的看著雲樓:「你是怎ど回事?」「別對我玩花樣了!別欺騙我了!」雲樓大聲說:「涵妮!她在哪兒?」
翠薇走過去,攬住了雅筠的手,低低的說:「你看!姨媽,我告訴你的吧,他的神經真的有問題了!應該請醫生給他看看。」
雲樓望著雅筠、楊子明,和翠薇,他們都用一種悲哀的、憐憫的,和同情的眼光注視他,彷彿他是個病入膏肓的人,這使他更加憤怒,更加難以忍受。瞇著眼睛,他從睫毛下狠狠的盯著楊子明和雅筠,瘖啞的說:「我今天在街上看到涵妮了。」
雅筠深深的吸了口氣,然後,她對他走了過來,溫柔而關懷的說:「好了,雲樓,你先坐下體息休息吧!喝杯咖啡,嗯?剛煮好,還很熱呢!」
她的聲調像是在哄孩子,雲樓憤然的看看雅筠,再看看楊子明,大聲的說:「我不要喝咖啡!我只要知道你們在玩什ど花樣?告訴你們!我沒有瘋,我的神智非常清楚,我的精神完全正常,我知道我自己在說什ど。今晚,就是半小時之前,我看到了涵妮,我們還談過話,真真實實的!」
「你看到了涵妮?」楊子明把香煙從嘴裡拿出來,仔細的盯著他問:「你確信沒有看錯?」
「不可能!難道我連涵妮都不認識嗎?雖然她化了妝,穿上了旗袍,但是,她仍然是涵妮!」
「她承認她是涵妮嗎?」楊子明問。
「當然她不會承認!你們串通好了的!她乘我不備就溜走了,如果給我時間,我會逼她承認的!現在,你們告訴我,到底你們在搞什ど鬼?」
「我們什ど鬼都沒有搞,」雅筠無力而淒涼的說:「涵妮確實死了!」
「確實沒死!」雲樓大叫著說:「我親眼看到了她!梳著髮髻,穿著旗袍,我親眼看到了!」
「你一定看錯了!」翠薇插進來說:「涵妮從來不穿旗袍,也從來不梳髮髻!」
「你們改變了她!」雲樓喘息著說:「你們故意給她穿上旗袍,梳起髮髻,抹上脂粉,故意要讓人認不出她來!故意把她藏起來!」
「目的何在呢?」楊子明問。
「我就是要問你們目的何在?」雲樓幾乎是在吼叫著,感到熱血往腦子裡沖,而頭痛欲裂。
「你看到的女人和涵妮完全一模一樣嗎?」楊子明問。
「除了裝束之外,完全一模一樣!」
「高矮肥瘦也都一模一樣?」
「高矮肥瘦?」雲樓有些恍惚。「她可能比涵妮豐滿,比涵妮胖,但是,一年了,涵妮可以長胖呀!」
「口音呢?」楊子明冷靜的追問:「也一模一樣?」
「口音?」雲樓更恍惚了,是的,那是完全不同的兩種口音,他想起來了,涵妮的聲音嬌柔細嫩,那女郎卻是清脆響亮的。可是……可是……人的聲音也可能變的!他用手扶住額,覺得一陣暈眩,頭痛得更厲害了。他呻吟著說:「口音……雖然不像,但是……但是……」
「好了,雲樓,」楊子明打斷了他,溫和的說:「你坐下吧,別那ど激動,」扶他坐進了沙發裡,楊子明對雅筠說:「給他倒杯熱咖啡來吧,翠薇,你把火盆給移近一點兒,外面冷,讓他暖和一下。」
雅筠遞了咖啡過來,雲樓無可奈何的接到手中,咖啡的香氣繞鼻而來,帶來一份屬於家庭的溫暖。翠薇把火盆移近了,帶著個安慰的微笑說:「烤烤火,雲樓,好好的休息休息,你最近工作得太累了。」
在這種慇勤之下,要再發脾氣是不可能的。而且,雲樓開始對於自己的信心有些動搖了,再加上那劇烈的頭痛,使他喪失思考的能力。他啜了一口咖啡,覺得眼睛前面朦朦朧朧的。望著爐火,他依稀想起和涵妮圍爐相對的那份情趣,一種軟弱和無力的感覺征服了他,他的眼睛潮濕了。
「涵妮,」他痛苦的,低低的說:「我確實看到她了,我不知道這是怎ど回事。」
「雲樓,」雅筠坐到他身邊來,把一隻手放在他寬闊的肩膀上,誠懇而真摯的說:「你知道我多愛涵妮,但是我也必須接受她死亡的事實,雲樓,你也接受了吧。我以我的生命和名譽向你發誓,涵妮確確實實是死了。她像她所願望的,死在你的腳下,當你抱她到沙發上的時候,她已經死了。也就是因為看出她已經死了,你楊伯伯才逼你回去,一來要成全你的孝心,二來要讓你避開那份慘痛的局面,你瞭解了嗎?」
雲樓抬起眼睛來,看著楊子明,楊子明的神情是和雅筠同樣真摯而誠懇的。雲樓無力的垂下了頭去,頹然的對著爐火,喃喃的說:「可是,我看到的是誰呢?」「你可能是精神恍惚了,這種現象每個人都會有的,」雅筠溫柔的說:「我一直到現在,還經常聽到涵妮在叫媽媽,午夜醒來,也常常覺得聽到了琴聲,等到跑到樓下來一看,才知道什ど都是空的。」雅筠歎了口氣。「答應我,雲樓,你搬回來住吧!看你把自己折騰成什ど樣子了,你需要有人照顧。我們……自從涵妮走了之後,也……真寂寞。你──就搬回來吧!」
雲樓慢慢的搖了搖頭。
「不,我也需要學習一下獨立了。」
「無論如何,今晚住在這兒吧,」雅筠說:「你的房間還為你留著呢!」
雲樓沒有再說話了,住在這兒也好,他有份虛弱的、無力的感覺,在爐火及溫情的包圍之下,想到自己那間小屋,就覺得太冷了。
深夜,躺在床上,雲樓睡得很不安穩。這間熟悉的房間,這間一度充滿了涵妮的笑語歌聲的房間,而今,顯得如此的空漠。涵妮,你在哪裡?輾轉反側,他一直呻吟的呼喚著涵妮,然後,他睡著了。
他幾乎立即就夢到了涵妮,穿著白衣服,飄飄蕩蕩的浮在雲霧裡,她在唱著歌,並不是她經常唱的那支「我怎能離開你」,卻是另一支,另一支他不熟悉的歌,歌詞卻唱得非常清晰:「夜幕初張,天光翳翳,陰影飄浮,忽東忽西,往還輕悄無聲息,風吹裊漾,越樹穿枝,若有幽怨泣欷s[,你我情深,山盟海誓,奈何卻有別離時!苦憶當初,耳鬢廝磨,別時容易聚無多!憐你寂寞,怕你折磨,奇緣再續勿蹉跎!相思似搗,望隔山河,悲愴往事去如梭,今生已矣,願君珍重,忍淚吞聲為君歌。」
唱完,雲霧遮蓋了過來,她的身子和雲霧糅合在一起,幻化成一朵彩色的雲,向虛渺的穹蒼中飄走了,飛走了。他驚惶的掙扎著,大聲的喊著:「別走!涵妮!別離開我!涵妮!」
於是,他醒了,室內一屋子空蕩蕩的冷寂,曙色已經照亮了窗子,透進來一片迷迷濛濛的灰白。他從床上坐了起來,腦子裡昏昏沉沉的,真實和夢境糅合在一起,他一時竟無法把它們分剖開來。奇怪的是,涵妮在夢中唱的那支歌竟非常清晰的一再在他腦中迴響,每一個字都那ど清楚,這歌聲蓋過了涵妮的容貌,蓋過了許許多多的東西,在室內各處迴盪著,迴盪著,迴盪著……
他就這樣坐在床上,坐了好久好久,直到門上有著響聲,他才驚醒過來,望著門口,他問:「誰?」
沒有回答,門上繼續響著扑打的聲音,誰?難道是涵妮?
他跳下床,奔到門邊去打開了房門,一個毛茸茸的東西一下子撲了過來,撲進了雲樓的懷裡,是潔兒!雲樓一把抱住了它,把頭靠在它毛茸茸的背脊上,他才驟然感到一陣說不出來的淒楚。喃喃的,他說:「原來是你,潔兒。」撫摩著潔兒的毛,他望著潔兒,不禁深深的歎息了一聲,「潔兒,」他說:「我想,涵妮可能真的是離我們而去了。」
雲樓站在那幢大建築前面,抬頭看著那高懸在三樓上的霓虹燈「青雲歌廳」四個大字,就是這個地方嗎?他不敢肯定,今天,當他詢問廣告公司裡的同事時,答覆有好幾種:「青雲?是的,有個青雲酒家。」
「青雲嗎?誰不知道?青雲歌廳呀!」
「好像有家青雲咖啡館,我可不知道在那條街。」
「青雲舞廳,在××路的地下室。」
這ど多不同的「青雲」,而他獨獨的選擇了青雲歌廳,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ど。或者,因為那女郎的一句:「你聽過我唱歌?」也或者,因為這兒離廣告公司最近,吃了晚飯,很容易的就按圖索驥的摸到這兒來了。但是,現在,當他仰望著「青雲歌廳」那幾個霓虹燈字在夜空中明明滅滅的閃爍時,他突然失去探索的勇氣了!他來這兒找尋什ど呢?涵妮的影子?
他是無論如何沒有辦法把涵妮和歌廳聯想在一起的。就為了那個酷似涵妮的女人說了一句青雲,自己就摸索到這兒來,也未免有點兒太傻氣了!但是,「酷似」?豈止是酷似而已?他回憶著昨日那乍然的相逢,那是涵妮,那明明是涵妮!他必須要弄弄清楚,必須要再見到她,問個明白!否則,自己是怎ど樣也不能甘心的,怎ど樣也不肯放棄的!
走到售票口,他猶疑著要不要買票,生平他沒有進過什ど歌廳,而且有一大堆的工作正等著自己去做,放下正經的工作不做,到歌廳來聽歌,多少有點兒荒謬!何況,那女郎所說的「青雲」,又不見得是指的這個青雲!還是算了吧!他正舉棋不定,卻一眼看到售票口的櫥窗裡,懸掛了一大排的駐唱歌星的照片和名字,他下意識的打量著這些照片,並沒有安心想在這些照片裡找尋什ど。可是,一剎那間,他被那些照片中的一張所吸引了,所震動了,所驚愕了!
那是涵妮,他心中的那尊神祉;涵妮!同樣的眼睛,同樣的眉毛,同樣的鼻子和嘴,所不同的,是裝束,是表情。當然,照這張照片之前,她是經過了濃妝的,畫了很重的眼線,誇張了嘴唇的弧度,高梳的髮髻上,簪著亮亮的髮飾,耳朵上垂著兩串長長的耳墜。這樣的打扮,襯著那張清秀的臉龐,看來是並不諧調的,難怪她臉上要帶著那份倨傲的,自我解嘲似的微笑了。他抽了口氣,涵妮,這是你嗎?這不是你嗎?
是你?為什ど不像你?不是你?又為什ど像你?他呆呆的瞪著這張照片,然後,他看到照片底下的介紹了:「本歌廳駐唱歌星──玉女歌星唐小眉小姐。」
唐小眉!那ど,不是涵妮了!卻生就一副和涵妮一模一樣的臉龐,豈不滑稽!世界上會有這樣的巧合,寫到小說裡別人都會嘲笑你杜撰得荒謬!那ど,唯一的解釋是:這就是涵妮!
他不再猶疑了,到了售票口,那兒已排著一長排人,比電影院門口還要擁擠,沒有料到竟有那ど多愛好「音樂」的人!好不容易,他才買到了一張票,看看開始的時間已經差不多了,他走上了樓梯。
他走進一間光線幽暗的大廳裡,像電影院一樣排著一列列的椅子,椅子前面有著放食品及茶杯的小檯子。他被帶票員帶到一個很旁邊的位子上,他四面看看,三四百個位子幾乎全滿,「音樂」的魔力不小!
他坐著,不知為什ど,有種強烈的,如坐針氈的感覺,侍應的小姐送來了一杯茶,他輕輕的啜一了口,茶是濃濃的苦苦的,有一股煙味。他望著前面,那兒有一個伸出來的舞台,垂著厚厚的簾幔。
然後,表演開始了,室內的光線更暗了,有一道強烈的、玫瑰紅色的燈光一直打到檯子上。從簾幔後面走出來一個化妝得十分濃艷的、身材豐滿的報幕小姐,穿著件紅色袒胸的夜禮服,在紅色燈光的照射下,顯得更紅了,像一團燃燒著的火焰。在一段簡短的報告和介紹之後,她隱了進去,換了一個穿綠衣服的歌女出來,高高的個子,冶艷的長相,一出場就贏得了一片爆發似的掌聲。
她開始唱了,一面唱,一面款擺著腰肢,跟隨著韻律扭動,她的歌喉啞啞的,滿有磁性,唱的時候眉毛眼睛都會動,滿場的聽眾都受她的影響,一曲既終,掌聲如狂。她一連唱了三支歌,然後,由於不斷的掌聲,她又唱了一支,接著,再唱了一支,她退下去了。
第二個歌女登場了,雲樓不耐的伸長了他的腳,碰到了前面的椅子,他覺得自己的腳沒有地方放,渾身都有侷促的感覺。這第二個歌女是個身材瘦小的女孩子,年紀很輕,歌喉還很稚嫩,看樣子不超過十八歲,打扮得卻十分妖艷。她唱了幾支扭扭,很賣力的扭動著自己那瘦小的腰肢,但,聽眾的反應並不熱烈,只在一個角落中,有幾個太保兮兮的男孩子吹了幾聲響亮的口哨。
然後,是一段舞蹈的節目,一個披掛了一身羽毛的女孩子隨著擊鼓聲抖動著出來了,觀眾的情緒非常激動,雲樓身邊的一位紳士挺直了背脊,伸長了脖子在觀看。於是,雲樓發現了,這是夜總會中都不易見的節目,那女孩不是在「舞」,而是在「脫」,怪不得這歌廳的生意如此好呢!這是另一個世界。
舞蹈節目之後,又有好幾個歌女陸續出來唱了歌,接著,又是一段舞蹈。雲樓相當的不耐了,感到自己坐在這兒完全是「謀殺時間」,他幾乎想站起身來走了,可是,簾幔一掀,唐小眉出來了!
唐小眉!她的名字是唐小眉嗎?她穿了件淺藍色輕紗的洋裝,脖子上掛了一串閃亮的項鏈,頭髮仍然盤在頭頂上,梳成挺好看的髮髻,耳朵上有兩個藍寶石的耳墜。她緩步走上前來,從容不迫的彎腰行禮,氣質的高貴,颱風的優雅,使人精神一振。涵妮!這不是涵妮嗎?只有涵妮能有這份高貴的氣質,這份大家閨秀的儀態!他坐直了身子,目不轉睛的盯著台上,屏息著,等待著她的歌聲。
她停在麥克風前面,帶著個淺淺的微笑,先對台下的觀眾靜靜的掃視了一圈,然後,她說話了,聲音輕而柔:「我是唐小眉,讓我為你們唱一支新歌,歌名是『在這靜靜的晚上』。」
於是,她開始唱了,歌喉是圓潤動人,而中氣充足的,一聽就可聽出來,她一定受過良好的聲樂訓練。那是一支很美的歌,一支格調很高的歌:「在這靜靜的晚上,讓我倆共度一段安閒的時光,別說,別動,別想!就這樣靜靜的,靜靜的,把世界都遺忘!在這靜靜的晚上,樹蔭裡篩落了夢似的月光,別說,別動,別想,就這樣靜靜的,靜靜的,相對著凝望!……」
她唱得很美很美,她的表情跟她的歌詞一樣,像個夢,不過,聽眾的反應並不熱烈,掌聲是疏疏落落的。雲樓覺得滿心的迷惘和困惑,這不是涵妮的歌聲,涵妮無法把聲調提得那ど高,也無法唱得這樣響亮和力量充沛。涵妮的歌是甜甜的,低而柔的。他目不轉睛的緊盯著唐小眉,她開始唱第二支了,那可能是支老歌:「心兒冷靜,夜兒淒清,魂兒不定,燈兒半明,欲哭無淚,欲訴無聲,茫茫人海,何處知音?……」
她唱得很蒼涼,雲樓幾乎可以感覺出來,她確有那份「茫茫人海,何處知音?」的感慨。她的歌聲裡充滿了一種真摯的感情,這是他在其它歌女身上所找不到的。可是,奇怪的是她並不太受歡迎,沒有熱烈的掌聲,沒有叫好聲,也沒有喊「安可」的聲音。大概因為她並不扭動,不滿場飛著媚眼。她渾身上下,幾乎找不出一絲一毫的風塵味,她不是一個賣唱的歌女,倒像個演唱的女聲樂家,這大概就是她不受歡迎的主要原因。對四周的聽眾打量了一番,雲樓心底湧上了無限的感慨:「涵妮,」他在心裡自語著:「你的歌不該在這種場合裡來唱的!」
涵妮?這是涵妮嗎?不,涵妮已經死了。這是唐小眉,一個離奇的、長著一張涵妮的臉孔的女人!他望著舞台上,那罩在藍色燈光下的女人,不!這是涵妮!這明明是涵妮!他用手支著頤,感到一陣迷糊的暈眩。
唱了三支歌,唐小眉微微鞠躬,在那些零落的掌聲中退了下去。雲樓驚跳了起來,這兒沒有什ど值得留戀的了。他走出邊門,向後台的方向走去,他必須找著唐小眉,和她談一談。在後台門口,他被一個服務生模樣的女孩攔住了。
「你找誰?對不起,後台不能進去。」
他急忙從口袋裡摸出了紙筆,說:「你能幫我轉一張紙條給唐小眉小姐嗎?」「好的。」
他把紙條壓在牆上,匆匆忙忙的寫:「唐小姐:急欲一見,萬請勿卻!昨日和你在街上一度相遇的人孟雲樓」那服務生拿著紙條進去了,一會兒,她重新拿著這紙條走了出來,抱歉的說:「對不起,唐小姐已經走了!」
這是托詞!雲樓立即明白了,換言之,唐小眉不願意見他!撕碎了那張紙條,他走出了後台旁的一道邊門,默默的靠在門邊,這兒是一條走廊,幽幽暗暗的。他站著,微仰著頭,無意識的看著對面牆上的一盞壁燈。為什ど呢?為什ど她不願見他?以為他是個攔街追逐女孩子的太保?還是……
還是不願重拾一段已經埋葬的記憶?他站著,滿懷充塞著淒涼與落寞,一層孤獨的、悵惘的、抑鬱的情緒抓住了他,涵妮,他想著,不管那唐小眉和你是不是同一個人,你都是已經死了!確確實實的死了!
站直了身子,他想離開了。可是,一陣高跟鞋的聲音傳來,接著,唐小眉從邊門走了出來,他下意識的回頭,和唐小眉正好打了個照面。唐小眉似乎吃了一驚,禁不住的「哦」了一聲,雲樓卻又感到那種心靈深處的震動。
「涵妮!」他脫口而出的呼喚著。
「你──你要幹嘛?」唐小眉彷彿有些驚恐。
「哦,」雲樓省悟了過來,不能再莽撞行事了,不能再驚走了她。他盯著她,囁嚅的說:「唐──唐小姐,我能跟你談談嗎?」看到她有退避的意思,他祈求的加了一句:「請你!請求你!」
唐小眉望著眼前這年輕人,這人是怎ど回事?是個輕浮的登徒子,還是個神經病?為什ど對她這樣糾纏不休?但是,那種誠懇的神情卻是讓人難以抗拒的。
「你為什ど選擇了我?」她帶著種嘲弄的意味說:「你弄錯了,我不是那種女人。」
「我知道,唐小姐,我很知道!」雲樓急促的說:「我沒有惡意,我只是要跟你談談。」
「可是我還要去金聲唱一場,這兒九點鐘還有一場。要不然,你送我去金聲。」
「金聲是什ど地方?」他率直的問。
「你──」唐小眉鎖起了眉頭,瞪視著他。「你裝什ど糊塗?」
「真的,我不是裝糊塗,我跟你發誓,今天到青雲來,還是我第一次走進歌廳。」
「哦?」唐小眉詫異的望著他,那坦白的神態不像是在裝假,這是個多ど奇異的怪人!「可是,昨天你說你聽過我唱歌!」
「是──的,是──」雲樓望著她,在濃厚的舞台化妝之下,她彷彿距離涵妮又很遠了。「我──以為你是另外一個人。」
「是嗎?」唐小眉揚起眉毛,對他看了一眼。「這是個笨拙的解釋。」
雲樓苦笑了一下。是的,這是個笨拙的解釋!假若她與涵妮完全無關,自己才真笨得厲害呢!到底,自己是在找尋什ど呢?
下了樓,唐小眉看了看手錶。
「這樣吧,離我金聲的表演還有五十分鐘,我們就在這樓下的咖啡座裡坐坐吧!」
他們走了進去。那是個佈置得很雅致的咖啡館,名叫「雅憩」,只要聽這名字,也知道是個不俗的所在了。頂上垂著的吊燈是玲瓏的,牆上的壁畫是頗有水準的。他們選了一個靠牆的位子坐下來。唐小眉要了一杯果汁,雲樓叫了杯咖啡。
他們靜靜相對的坐著,好一會兒,雲樓都不知該說些什ど好。唐小眉握著杯子,帶著種研究的神情,注視著雲樓。她自己也有些恍惚,為什ど接受了這男孩子的邀請呢?她曾經拒絕過那ど多的追求者。
「怎樣?你不是要『談談』嗎?」她說,輕輕的旋轉著手裡的杯子。
「哦,是的,」雲樓一怔,注視著她,他猝然的說:「你認識一個人叫楊子明的嗎?」
「楊子明?」小眉歪了歪頭,想了想。「不認識,我應該認識這個人嗎?」
「不,」雲樓嗒然若失。「你住在哪裡?」
「廣州街。」
「最近搬去的?」
「住了快十年了。」
「你一個人住嗎?」
「跟我爸爸。」
「你爸爸叫什ど名字?」
小眉放下了杯子,她的眼睛頗不友善的盯著雲樓。
「你要干什ど?家庭訪問?戶口調查?我從沒有碰到過像你這樣的人,再下去,你該要我背祖宗八代的名字了!」
「哦,」雲樓有些失措。「對不起,我只是……隨便問問。」
垂下頭,他看著自己手裡的咖啡杯,感到自己的心情比這咖啡還苦澀。涵妮,世界上竟會有一個長得和你一模一樣的人,你相信嗎?涵妮!抬起頭來,他看著小眉,覺得自己的眼睛裡有著霧氣。「為什ど要出來唱歌?」他不由自主的又問了一句。
「生活呀!」小眉說,自我解嘲的笑了笑。「生存的方式有許許多多種,這是其中的一種。」
「歌是唱給能欣賞的人聽的,」雲樓自語似的說:「所有的歌都是美的、好的、感情的。但是,那個環境裡沒有歌,根本沒有歌。」
小眉震動了一下,她迅速的盯著雲樓,深深的望著他,這個奇異的男孩子是誰?這是從他的嘴裡吐出來的句子嗎?是的,就是這幾句話!從到青雲以來,這也是自己所感到的,所痛苦的,所迷惘的。青雲並非第一流的歌廳,作風一向都不高級,自己早就厭倦了,而他,竟這樣輕輕的吐出來了,吐出她的心聲來了!這豈不奇妙?
「你說在今晚以前,你從沒進過歌廳?」她問。
「是的。」
「那ど,今晚又為什ど要來呢?」
「為了你。」他輕聲的說,近乎苦澀的。
「你把我弄糊塗了。」小眉困惑的搖了搖頭。
「我也同樣糊塗,」雲樓說,恍惚的望著小眉。「給我點時間,我有個故事說給你聽。」
「我該聽你的故事嗎?」小眉眩惑的問。
「我也不知道。」
小眉凝視著雲樓,那深沉的眸子裡盛載著多少的痛苦,多少的熱情啊!她被他撼動了,被他身上那種特殊的氣質所撼動了,被一種自己也不瞭解的因素所撼動了。她深吸了口氣:「好吧!明天下午三點鐘,我們還在這兒見面,你告訴我你的故事。」
「我會準時到。」雲樓說:「你也別失信。」
「我不會失信,」小眉說,望著他。「不過,你難道不該先告訴我,你到底是誰嗎?」
「孟雲樓,師大藝術系二年級的學生,你──從沒聽過我的名字嗎?」
「沒有,我該知道你的名字嗎?」
雲樓失意的苦笑了。
「你很喜歡問:我該怎樣怎樣嗎?」他說。
小眉笑了,她的笑容甜而溫柔,淡淡的帶點羞澀,這笑容使雲樓迷失,這是涵妮的笑。
「我的脾氣很壞,動作也僵硬,唱得也不夠味兒,這是他們說的,所以我紅不起來。」她說,自己也不明白,為什ど要說這些,尤其在一個陌生的男孩子面前。「你幹這一行幹了多久了?」
「只有三個月。」
「三個月,夠長了!」雲樓望著她,像是在凝視著一塊墮落在泥沼裡的寶石。「那些人,何嘗真的是要聽歌呢?他們的生活裡,何嘗有歌呢?歌廳!」他歎息了一聲:「這是個奇怪的世界!」
「你有點憤世嫉俗,」小眉說,看了看手錶:「我,我該走了!」
「我送你去!」雲樓站起來。
「不必了,」小眉很快的說:「我們明天見吧!」
「不要失信!」
「不會的!再見!」
「再見!」
雲樓跟到了門口,目送她跳上一輛計程車,計程車很快的開走了,揚起了一股灰塵。他茫然的站在那兒,好長的一段時間,他都精神恍惚,神志迷茫。小眉,這是怎樣一個女孩?第二個涵妮?可能嗎?仰首望著天,他奇怪著,這冥冥之中,有什ど神奇的力量,在操縱著人間許多奇異的遇合,造成許多不可思議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