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串的日子流過去了。
午後,一陣雷雨驅走了不少的暑氣。半彎彩虹在樹林頂端略現旋收,晚霞接踵湧上,燒紅了天、樹林、草坪,和蒼灰色的屋頂。黃昏的景致令人喜悅,雨後的晚風使人心曠神怡。我走出房門,從樓梯頂上向樓下一口氣衝下去,嘴裡喃喃的背誦著我剛剛正在念的書:
「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
「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一個聲音幫我接了下去,我抬起頭,皓皓正倚在樓下樓梯的欄杆上,胳膊支在扶手上面,托著下巴,微笑著望著我,嘴邊帶著他所慣有的嘲弄味兒。
「嗨!憶湄,」他說:「你快變成個書蛀蟲了。」
我笑了,說:「你知道,中□是個很嚴厲的老師。」
他的笑容收斂了一下,接著,又笑了起來。把雙手抱在胸前,他審視著我說:「你和皚皚好像都很服中□,嗯?不過,也別太用功,年輕人應該有點生氣和活力,整天埋在書本裡是不正常的。拿你的本性來說吧,我相信你是屬於活潑和灑脫的一類——」
「你怎麼知道?」我昂昂頭問。
「我就從沒有看到你好好的走過路,不是跑,就是跳,要不就橫衝直撞。」「噢!」我喊了一聲,順勢在樓梯上坐了下來,用手托著下巴,不勝懊惱的說:「媽媽常說我不夠穩重,看樣子我真是無法變成個舉止莊重的大家閨秀。」
他嘴角那抹嘲弄的笑意更深了。
「大家閨秀?」他挑了一下眉梢:「不,我知道你的出身並不是富有的家庭,因而,你全身沒有一點兒矯揉造作的氣息,你和皚皚就一目瞭然是在兩種教育下長大的,她比你莊重,你比她自然。她文雅,你隨便。可是,你猜我欣賞那一種?」他的眼睛灼灼的照著我,簡單的說:「你!」
我搖搖頭,歎了口氣:
「我認為,她可愛極了。」我說:「我但願能學得和她一樣文雅,她的舉動那麼柔和,走路那樣裊娜。唉!」我又搖頭:「我想她本來就是比我高貴些,在本質上。」
「你覺得皚皚可愛?」他問我:「但她身上少了一樣東西,你知道嗎?」「什麼東西?」「活力!」他說:「別學她!憶湄,做你自己!」他打量著我:「你自己夠美,夠好了,我就欣賞你的馬虎和隨便……」他頓了頓,笑意又染上他的眼睛:「皚皚從來不會坐在樓梯上!」
我從樓梯上直跳了起來。他縱聲大笑。
「梯子上有針紮了你嗎?」他問:「還是有火燒痛了你的尾巴?你實在犯不著如此緊張!」
我對他瞪瞪眼,癟癟嘴。
「你很會罵人,嗯?」我說:「罵人使你覺得很開心?是不是?」「確實!」他笑得更高興了:「慢慢的,讓我來教你如何享受這份快樂!」「或者我並不感興趣。」
「你會感興趣,」他說:「我知道,因為你和我是同類!」
我凝視他,他的眼睛閃爍著,粗而黑的頭髮雖曾仔細的梳過,但仍然桀驁不馴的豎在頭上,鼻子中部微微隆起,在相法上沒有這種鼻子的人是要掌權的。嘴唇薄而漂亮,我不喜歡他嘴角上的那抹微笑——給人一種壓迫感,使人有喘不過氣來的錯覺。我離開了樓梯,走向門口,推開了通往花園的玻璃門。台階下的水泥地上,有一雙帶輪子的溜冰鞋,我抬頭望望他,他穿著件運動衫,結實的胸肌挺了出來,他一定剛剛溜過冰,他是個酷愛一切運動的人。
他走近了我,也望著那雙溜冰鞋。
「你愛運動嗎?」他問。
「是的。」「會不會游泳?」我點點頭。「星期天請你去碧潭游泳。」他說,走下了台階:「溜冰呢?行不行?」
我搖搖頭。「下來,試試看,這是一學就會的!」他命令的說。
我情不自禁的走了下去,溜冰的引誘力對我是太大了,我久已想學會溜冰,只是沒有機會。台階下面有一方並不太廣的水泥地,由於剛剛雨後,水泥地上依然是濕潤的。走下了台階,他拿起一隻溜冰鞋,望著我說:
「坐下吧,穿上它!」我略事猶豫,就在台階上坐了下來,他的眼睛裡飄過了一抹難以覺察的微笑,我知道他在笑我剛剛從樓梯上跳起來,現在又席地而坐。可是,我顧不得他的嘲弄,學溜冰的興趣使我什麼都不管了。他蹲下身子,幫我繫上溜冰鞋說:
「先用一隻腳試試,慢慢來,別貪快,站起來!」
我站了起來,試了試,重心全無,東倒西歪,趕快使用另一隻沒有穿溜冰鞋的腳支住身子。幾度嘗試,都不能成功,總是才要滑開,另一隻腳就來幫忙了。他抱著手看了我一會兒,把我拉到台階旁邊,不耐的說:
「我看你笨得很,嗯?坐下來!這樣子不可能學會,只好用強制的辦法了!」說著,他把另一隻溜冰鞋也幫我繫上了,笑著說:
「失去了倚賴,你就該站得起來,走得穩了!」
「嗨!可別開玩笑。」我說:「我對於摔跤不感興趣!」
「那麼,你就盡量維持不摔跤吧!」他說,不等我再表示意見,就捉住了我的雙手,把我從台階上一把拉了起來,我驚呼一聲,抓緊了他不放。腳下的四個輪子一經接觸地面,好像就非工作不可,發神經似的轉了起來,我的身子向前衝,整個地面在我腳下如飛的後退,我緊緊的握住他的手,嘴裡亂七八糟的喊:「這算什麼玩意嘛?你簡直開我的玩笑!這樣不行!哦呀呀,我要摔了!不行了,不行,馬上要摔——」
我喊著,他卻充耳不聞,非但不理睬我,反而用力掙脫了我的拉扯,抽身退向了一邊。我一失去了倚靠的力量,就像個火力十足,而煞車失靈的火車頭,對著前面橫衝直撞的滑了過去,他站在一邊,抱著手臂喊:
「減慢你的速度!重心放勻,如果兩腳分馳,就趕快抬起一隻腳來……」天知道我如何「減低速度」,又如何「放勻重心」?不過,我不想摔跤,出於一種防禦的本能,我盡量去維持身體的平衡,舉著雙臂,胡亂的劃著空氣,(我可憐的手!它大概渴望能幫助我那不聽指揮的腳。)可是,我的努力仍然是白費了,我聽到皓皓的一聲高呼:「小心!憶湄!你要衝到水泥地外面去了!試著用腳尖的兩個輪子!左腳提起來!嗨!憶湄,小心……哦,天哪!」
隨著他的呼喊,我這只控制失靈的火車頭,早已沖離了水泥地面,糟是糟在才下過雨,水泥地外,正有個積滿了雨水的泥潭,我向任何一個方向沖都好一點,我卻不偏不倚的衝向了這個泥潭。就在皓皓那聲「天哪」的同時,我連是怎麼回事都沒弄清楚,只聽到「噗突」的一聲水響,就發現自己端端正正的坐在水潭的正中了。兩隻手朝後插在水潭的泥濘裡,穿著溜冰鞋的雙腳驚人的伸展在水面。
皓皓趕了過來,彎著腰看我,他的眉梢挑得好高好高,我相信我的眉梢也挑得同樣的高。他的眼睛瞪得又圓又大,我相信我的眼睛也瞪得同樣的圓和大。我們就這樣相對注視,彼此挑眉瞪眼。接著,他就縱聲大笑了起來,他笑得那樣開心,使我懷疑他是把一生的笑集中在這一次裡來笑了。他的笑聲還沒有停,我看到有人大踏步的對我們走了過來,我抬起頭,是羅教授!他俯視著我,高大的身形像一座山,把陽光都遮住了,他那炯炯有神的眼睛從亂草似的毛髮中射出來,希奇的瞪著我。他一定以為他的視覺有了毛病,因為他用手揉了揉眼睛,把眼眶張得更大了一些,再仔細的看了我一遍——
從我的頭髮到我的腳尖,全都看到了,喉嚨嘰哩咕嚕的發出一連串聽不清楚的詛咒。然後,他從鼻子裡哼了一聲說:
「唔,憶湄,我不認為你這樣坐在水潭中會是件很舒服的事。」「嗯,」我不住的點著頭,喃喃的說:「確實。我也不認為這是件舒服的事。」「而且——也頗不雅觀。」他蹙眉,搖著他巨大的頭顱。
「確實——頗不雅觀。」我說,一個勁兒的點頭。
「好,」他停止搖頭,擺出一副研究問題的面孔來:「那麼,你坐在這兒幹什麼?」「哦,我——」我張大眼睛,困難的嚥了一口吐沫,舉了舉我穿著溜冰鞋的腳,說:「唔,是這樣,假若你的鞋子底下裝上幾個滑溜溜的輪子,就很容易——造成這種局面。」
他的眉毛蹙得更緊了,微側著頭,他凝視了我的腳好幾秒鐘,終於點了一下頭,似乎接受了我的理由。用手揉揉鼻子,他忍耐的問:「那麼,你預備在這水潭中再坐多久?」
「哦,」我用舌頭潤潤嘴唇:「實在一秒鐘都不想坐了——
假如你肯拉我一把的話。」
「好吧!」他慷慨的說,自我伸出一隻手來:「把你的手給我!」我費力的從泥濘中拔出一隻手來,當然,這只滿佈污泥的手是相當「漂亮」的,他望著我這隻手瞪眼睛,我想,他一定十分懊悔他的「慷慨」。但,他仍然勇敢的來救我了。一把抓住我的手(天哪,他那只巨靈之掌是那麼有力和可怕!」他用力一拉,我的身子騰空而起,水淋淋的裙子在空中灑下不少水點。我的手臂幾乎被拉得脫臼,痛得我直咧嘴。可是,接著,我就發現情況不大對,一經脫離水潭,而我習慣性的用腳去支持體重時,才發現那兩隻要命的溜冰鞋仍然在我腳上。我的腳剛接觸地面,那幾個該死的輪子就又開始發瘋的旋轉,我無法控制的向前滑去,衝過羅教授身邊,如箭離弦般「射」了出去。我聽到羅教授大出意外的咆哮的詛咒:
「這這這這——算什麼鬼花樣?」
同時,一直採取旁觀態度的皓皓爆發了一場可驚的大笑。我就在他們父子二人一個的詛咒聲中,一個的大笑聲裡,手舞足蹈的橫衝直撞。我再也顧不得羅教授的觀感,只能用全力去維持身體的平衡,因為,我實在不願再表演一幕摔跤。但,就在我驚險萬狀的「衝刺」中,有人推開飯廳的玻璃門,走下了台階,我眼花撩亂,大叫著說:
「當心,我——來了!」
說完,就「砰」然一聲,撞進了那人的懷裡,那人出於本能,一把捉住了我,我定睛細看,是徐中□!他正痛得蹙眉咧嘴,用一隻手揉著肩膀,呻吟著說:
「天哪!憶湄,你是火箭炮嗎?」
我趁勢在台階上坐了下去,第一件事,是把那害人的鞋子解了下來。皓皓向我走過來了,他已經收住了笑,可是,難以控制的笑意仍舊佈滿在他的臉上。俯下頭,他審視著我,那可惡的嘲謔的眼神!我怒氣沖沖的把一雙溜冰鞋對他砸過去,憤憤的說:「你很開心吧?羅先生?我想,你對於捉弄我很感興趣,是不是?嗯?」他繼續注視我,笑意逐漸從他臉上消失了。那對漂亮的眼睛亮晶晶的盯著我,閃爍著一種特殊的光芒。彎下腰,他收拾起地下的溜冰鞋,對我安安靜靜的說:
「憶湄,你已經抓住溜冰的訣竅了,你今天短短幾分鐘裡所學會的,比別人學了很久的都強了。」他深深的凝視我,頓了頓,又說:「聰明點,憶湄,別狗咬呂洞賓!」說完,他跨上了台階,準備離去。我呆呆的坐在那兒,泥污的手埋在我泥污的裙子裡,眼睛瞪著前方,莫名其妙的發起愣來。
「皓皓!站住!」猛然間,一聲大吼使我一震,我抬起眼睛,羅教授正其勢洶洶的大踏步的跨了過來。
「幹什麼?爸爸?」皓皓從台階頂端回過頭來,用一副挑戰的神情望著他的父親:「我又拔了您的虎鬚嗎?」
「我向你警告,皓皓!」羅教授吼著說:「你在外面胡鬧我不管,你在家裡——給我放安分點兒!」「我怎麼不安分了?爸爸?」皓皓問,那對酷似他父親的眼睛是任性而不馴的。「你不願我教憶湄溜冰嗎?」他望了我一眼,眼睛裡又恢復了他慣常的嘲謔的味兒,我不知他是在嘲謔我,還是嘲謔他的父親。一個微笑飄過他的嘴邊,他慢條斯理的說:「不過,爸爸,我高興你終於發現了一個你所欣賞的女孩子了!」說完,他不再回顧,就推開玻璃門走進了飯廳。這兒羅教授像座噴了一半的火山,兀自站在那兒「冒煙」,鼻子裡不住的出著氣,喉嚨裡也不停的嘰哩咕嚕的咒罵。好半天,他忽然發現了坐在台階上的我,那未噴完的一半火就全對我噴了過來,他指著我的鼻子,暴跳著說:
「好!憶湄!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愕然的瞪著他,天知道!我才不懂他是什麼意思呢?他不等我答覆,又叫著說:「我告訴你,憶湄,除了書本,你不許對任何東西有興趣!你住在我家裡,就要聽我安排!否則……」
他的話沒講完,就嚥了回去,在喉嚨裡化為一聲模糊的咒語,然後,他又惡狠狠的瞪了我一眼,怒氣未息的走進他的書房裡去了。我坐在台階上,胳膊支在膝上,雙手托著下巴,怔怔的凝視著暮色漸濃的花園。有人輕輕的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側過頭去,是徐中□,他正和我一樣坐在台階上。
「好了,」他說:「告訴我,這是怎麼一回事?」
我攤了攤手。「就像你所看到的。」
他注視我,微笑了起來。
「憶湄,你猜你像什麼?」
「像什麼?」「馬戲班裡的小丑!」「噢!」我輕呼了一聲,看看自己泥濘的手,相信這手上的污泥塗到臉上去的一定不少,從台階上跳了起來,提著濕漉漉的裙子,我說:「我要趕快去刷洗一番!」走上了兩級台階,我又站住了,回頭說:「中□,你認為大學是不是必須應該念的?」「怎麼?」「我——」我咬咬嘴唇。「我不想考大學了。」
「為什麼?」他盯著我。
「我想離開這兒。」我輕輕的說。
中□走上來,站在我面前,把他的手壓在我的肩膀上,平靜的說:「你應該考上大學!憶湄。你窮苦、孤獨、無依,所以,能力和學識對於你比什麼都重要,人生是很現實的,你懂嗎?憶湄?」我望著他,慢慢的點了點頭。我懂了,懂的比他告訴我的還要多。是的,我窮苦、孤獨、無依,所以我更要充實自己,更要在這粥粥眾生中謀一席之地!我回轉頭,緩緩的走進室內,跨上樓梯,沉思的向我自己的房間走去。推開房門,我愣住了,羅太太正站在我的房內,仰視著牆上那張我和媽媽爸爸同攝的全家福。她的頭髮整齊的梳著髻,一件白色長裙飄然的披掛在她瘦骨支離的身子上,微仰的頭和定定的眼神,有稜角的尖下巴和秀氣的頸項……整個的人和姿態,都像一座蠟像館陳列的蠟像。
我走進屋內,關上房門。我的關門聲驚動了她,回過頭來,她呆呆的望著我,有如我是個突然撞入的陌生人。
「羅伯母。」我對她點頭,微笑。
她繼續凝視我,默然不語,我走到她身邊,也望了望那張照片,解釋的說:「這張照片是我六歲那年照的。你看我的樣子多滑稽,是不是?媽媽常說我小的時候長得像隻貓,有一張貓臉,就是沒鬍子。」我笑了,但是她沒有笑。她盯著我,忽然間,她用手捧起了我的臉,拂開我額前的短髮,仔細的注視我。她那對又大又黑的眸子那樣深沉,那樣美麗,她的神情那麼落寞而蕭索,我被她的目光所震懾了。她對我審視得很細心,也很溫柔,就如同以前羅教授曾審視我的一般。然後,她發出一聲深長的歎息。低低的,喃喃的,自語著說:
「皚皚。」「皚皚?」我疑惑的問:「您要皚皚來嗎?羅伯母?」
「不。」她輕聲說,牽住我的手,走到床邊坐下,讓我站在她的面前。她又是一聲歎息,幽幽的說:
「六歲的時候,你過得很快樂嗎?你父親是怎樣的一個人?」「哦,我記不清了,他戴眼鏡,是個中學教員,媽媽說他是個老實人,是個書獃子。我想,他一定很好很好。」
她撫摸我的手臂:「他怎麼死的呢?」「肺病。」我輕聲說:「我們太窮了。」
她似乎顫慄了一下,把我的手握得很緊很緊。
「你們一直很窮嗎?」「是的,」我說:「要不然,媽媽或者不會死得那麼快,最起碼,可以多拖兩三年,假如能用鐳錠治療,再開一次刀,或者送到美國去。但是,我們太窮了。」
她顫慄得更厲害了,由於她太重的拉著我,我就身不由主的彎下身子,乾脆坐在地板上,依偎在她膝前,仰視著她。在這一瞬間,我覺得和她之間的生疏感消除了不少,竟然「幾乎」覺得我們在逐漸親切起來。她又拂開我的頭髮看我,顫抖著嘴唇說:「可是,你好像——」她眉梢輕蹙,眼睛裡有著困惑和不解:「很快樂,你的性格並不憂愁。」
「是的,我從小就不憂愁,媽媽叫我忘憂草。」
「忘——憂——草。」她一個字一個字的念:「你媽媽呢?她也不憂愁嗎?」「不,」我歎息:「也常常憂愁,但她總是面對現實,她是個很強的女人。」她不說話了,呆呆的望著我,大眼睛裡逐漸升起一層朦朧的薄霧,接著,薄霧凝聚,而淚光瑩然了。我駭異的跳起來,生怕她又像上次那樣發病。但,她拍了拍我的手,柔弱而溫和的說:「你不要怕我。」「不。」我不知所云的說。「我——」她輕輕的說:「不會傷害你。」
「不!」我虛弱的重複了一句。
「她是個好人,」她說,怕我聽不懂,她又加了一句:「我是說你的母親。」一滴淚滴在我的手上,她不勝哽咽的說:「她是個好人,那麼好……」又是一滴淚墜落了下來,我震驚的喊:「羅伯母!你別傷心!」
「我不是傷心,」她神思恍惚的說:「有『心』的人才會傷『心』,沒有『心』的人從何傷『心』?我是個沒有『心』的人!我不會傷心,你懂嗎?我不會傷心!」
一連串的淚珠跌落而擊碎了。
我不知所措的望著她,完了!她一定又發病了,為什麼每次她在我面前就要發病?是我身上有什麼足以刺激人的東西嗎?她瞪視著我,繼續著她的囈語:
「並不是世界上每個人都有心,這世界上有一大部份人是沒有心的,還有一部份人沒有靈魂,我最糟糕,因為我又沒有心又沒有靈魂,我只有軀殼……一個無用的、可憎的軀殼……」我瞠目結舌,正在心慌意亂之際,房門猛的開了,羅教授亂草似的頭顱伸了進來,我得救的喊:
「羅教授!」羅教授大踏步的跨進來了,一眼看到正在垂淚的羅太太,他似乎比我更心慌意亂,他抓住了羅太太的肩膀,輕輕的搖撼著她,一疊連聲的說:「怎麼了?怎麼了?怎麼了?」「哦!」羅太太輕輕的呼出一口氣,把頭倚在羅教授的胸膛上,寧靜而柔弱的說:「什麼事都沒有,我在和憶湄談話。」
「是嗎?」羅教授問,挽著羅太太,輕撫著她的肩膀,像個溺愛的父親在安慰他撒嬌的小女兒:「但是,為什麼要流淚呢?」他的聲音那麼溫柔,溫柔得可以滴得出水來。「為什麼呢?」他猛的抬頭望著我,聲音突然的粗魯了:「你說了些什麼?憶湄?」「我?」我愕然:「我沒說什麼。」
「你一定說了什麼!」羅教授跋扈的說。
「噢!」羅太太歎息的說:「你別對憶湄那麼凶,她——是個好女孩。」「哦,哦,」羅教授忙亂的應著:「我不對她凶,她是個好女孩。」「你對她太凶了,」羅太太又是一聲歎息:「你要好好的待她,毅,好好的待她!」她把頭撲在羅教授胸前,哭泣了起來。
「哦,哦,」羅教授手忙腳亂:「你別哭,雅築,你別哭,我不對她凶,你看,我對她那麼好。」
羅太太收住了眼淚,羅教授試著把她牽起來,攬住她走出了我的房間。我站在房子當中,目送他們依偎著走出去,心底恍惚迷離,他們的影子消失了,我仍然愣愣的站著。有一種奇異的感覺,感到自己正被一些難以描述的東西所包圍著,那東西正像從窗口湧進的暮色一般:混沌、朦朧、模糊,而神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