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我起了一個絕早。天還只有點濛濛亮,清晨的空氣清新而馥郁。我梳洗過後,覺得渾身都有著用不完的活力。站在窗口,我聽到嘉嘉柔潤的歌聲,正在晨風中飄送。我走出房門,「跑」下了樓梯,「沖」進了花園,我差一點撞在一個男人的身上,收住步子,我抬起頭,是夾著書本的徐中□。
「早!」我愉快的說:「不過,我並沒想到你會比我更早!」
「是嗎?」他對我微笑:「我每天都這麼早起來的,我喜歡早上到樹林裡去看書。」「哦,我一直以為羅家的人不到八點就不會起身的。」
「但是,我並不是羅家的人!」他說。「何況,每天八點鐘已經該給你上課了。」「你覺得厭煩嗎?」我問。
「什麼事情厭煩?」「給我上課!我是這樣一個笨學生!」
「你?」他望著我笑。「如果我每一個家教的學生都和你一樣『笨』,就好了!」「你晚上所教的那個學生很聰明嗎?」我問。
「唔,」他鎖攏了眉頭:「非常聰明,太聰明了!」「怎麼呢?」「舉個例子和你說吧。那孩子今年只讀初一,預先講明了我是門門都教,初一的課程裡有一門博物,你總知道?」
「嗯。」「有一天,我用了整個晚上的時間,給他講一點,什麼是雌雄同體,什麼是雌雄異體。講得我舌敝唇焦,然後問他懂了沒有?他說懂了。我想出個題目考他一下,題目太深怕他答不出來,就問了一個我認為近乎荒謬的問題。我問他:『人是雌雄同體還是雌雄異體?』你猜他怎麼說?」
「怎麼說?」「他想了半天,回答我:『是雌雄同體!』」
我大笑了起來,笑得前俯後仰。我們並肩走入了龍柏夾道的小徑。徐中□說:「我是隻身來台的,到台灣時只有十幾歲,我來投奔我的阿姨,結果阿姨不收容我。十幾年來,我獨自奮鬥到大學畢業,就靠家教維持,我教過數不清的家教,對於有一種人最深惡痛絕!」「那一種人?」「庸才!」「可是,世界上的庸才可能超過了天才。我並不討厭庸才,我討厭一種人。」「什麼人?」他反問我。
「奴才!」他笑了起來。「真的,是庸才更可惡還是奴才更可惡?這是個非常有趣的問題。」他深思的說。「庸才不是可惡,而是可厭,奴才才是可惡!」
「你的話也有道理,」他說:「庸才是無用,奴才是下賤,對於無用的人,或者還可以忍耐,對於專門打躬作揖的那種人,倒真是無法忍耐的。憶湄,你想得比我更透徹些。不過,有一種庸才,一輩子在泥潭中滾屎蛋,滾得自己又髒又臭又窩囊,還偏偏要嘲笑那些赤手空拳打天下的人。他們會自命是與世無爭,安於貧賤,而把那些肯努力的人稱為野心份子,嘲笑他們熱中名利,不夠清高!對於這種滾屎蛋的人,我可真看不起。我從不相信,這世界上真有對名利完全無動於衷的人,假若有人肯說他絕不為名利心動,他一定是虛偽!」
「不錯,」我同意的說:「我想,那些嘲笑別人的成功的人,只因為自己無法成功,或不肯努力。如果讓他們坐在房間裡,而名利能從天上掉到他們的頭上,不需要他們去爭取就能不勞而獲的話,他們一定很樂意於接受的!」我凝視他:「你該是個『野心份子』?」他也凝視著我,那張方正而清秀的臉龐上有種堅毅的神情,該是具有強韌的奮鬥力的那一種典型。論漂亮,他遠不及羅皓皓,皓皓英俊挺拔,還有份瀟瀟灑灑的味兒。徐中□卻是個標準的腳踏實地,實事求是的人!他並不「漂亮」,他對衣著十分隨便,吃東西也馬馬虎虎,做起事,教起書來卻非常認真。我喜歡看他蹙眉沉思的樣子,每當他蹙眉不語時,我總懷疑有多少的「思想」在他腦中「奔馳」。他一定有一個很發達的大腦,每天忙碌的為他工作,滿足他那份強烈的求知慾。他望了我好一會兒,眼睛裡有種不常見的光芒。「不錯,」終於,他沉著聲音說:「你可以說我是一個野心份子,我不自命清高,我將盡我的力量去『干』,去『努力』,去爭取我所能爭取到的,不管是名或者是利!不過,對於利,我又有我的看法,我不要貧窮,但我也不想成為富豪!只要能做到不虞匱乏,也就夠了,多餘的金錢是沒有用的。假若有五十萬就能給你一份夠水準的生活,那麼,一百萬,一千萬,一萬萬,和五十萬都等於一樣。對嗎?」
我點點頭,問:「那麼,你對於名呢?」
他的眼睛更亮了。停了很久,才說:
「我小時候看了一本書,書名叫『英雄與英雄崇拜』,這本書對我的影響力很大。我希望自己是個被崇拜者,不願做個水面上的小泡沫,無聲無息的消逝。庸庸碌碌、平平凡凡的過一輩子,是『浪費生命』!我願成功,願做個英雄,願被萬萬千千的人所崇拜。——你會笑我俗嗎?憶湄?」
「笑你『俗』?」我問:「不。我欣賞你的『不俗』!」
真的,他俗嗎?他是太不俗了!多少人渴望成功而恥於承認,他卻直說不諱。何況,我知道他不是個空口說白話的人,他有「野心」,他有「夢想」,他也有「毅力」!而且,只要有「毅力」去「追求」,他就已經握住了成功的一半。
我們走到花壇旁邊了,我站住。嘉嘉正唱著歌,優遊自在的澆著花。看到了我們,她停止澆花,抬起頭來,望著我們癡癡的笑。「花都開了嗎?嘉嘉?」徐中□溫和的問。
「花——開了。」嘉嘉傻傻的說,眼睛愣愣的停在我的臉上,彷彿在我臉上發現了什麼新奇的東西。她看得那麼出神,以至於水壺越提越低,水全流了出來,淌了一地。我被她看得有些不舒服了,走上前去,我微笑的望著她說:
「你的水壺要流空了,嘉嘉。」說著,我取過了她手裡的水壺,說:「讓我幫你澆澆花,好嗎?我很喜歡做。」
她似懂非懂的望著我,但她很順從的讓我取走水壺。我提著水壺,高興的淋著花,一隻手挽著裙子,因為水壺上有個漏洞,會把裙子弄濕。看到水珠沾在花瓣和葉子上,迎著初升的太陽光閃爍,我感到一份孩子氣的開心。不知不覺的我一面澆著花,一面唱起歌來——唱的是嘉嘉唱了幾千萬次的那支被我聽熟了的「花非花」。我一直澆到水壺空了的時候為止,放下水壺,我看到徐中□正帶著個欣賞的微笑望著我,我回報了他一個微笑,把裙子拉平。掉轉頭來,我和嘉嘉的眼光接觸了。嘉嘉瞪視著我,眼睛裡燃燒著一種狂熱的光,滿是皺紋的面頰上漾起一片紅暈,微微的張著嘴。那神情就像一個孩子,看到一件極心愛的東西一般。我有些驚異,走過去,我摸摸她乾枯的手說:「怎麼了?嘉嘉?」她繼續狂熱的望著我。然後,她突然的「跳」開了,在花叢中輕快的奔著竄著,時而停下來在花叢裡採下一兩枝花來。接著,她跑回到我的身邊,手中舉著一束黃色的不知名的小花,這種花顯然並不名貴。——是種可以隨處生長的小草花。她把那束花遞給了我,臉上依然紅暈而「快樂」,最起碼,是接近「快樂」的。「你——給我嗎?」我十分詫異,她把花往我懷裡送,那股誠意是不容人懷疑的。我愕然的接過花,點著頭說:「謝謝你,嘉嘉,非常謝謝。」回過頭來,我望望徐中□,他的神態和我同樣的大惑不解。我握著花,和徐中□繼續向前面走去,走了好遠,我再回頭看,嘉嘉仍然佇立在那兒,凝視著我的背影。我把花送到鼻端聞了聞,又舉起來看看,疑惑的問徐中□:
「你認得這種花嗎?」「我想,它屬於蒲公英一類,是草本的植物。」他說:「這花似乎是這花園裡最不值錢的一種花。不過,它是嘉嘉的寶貝,嘉嘉允許別人采任何的花,卻不許人碰這種花。」
「是嗎?」我更迷惑了。
「所以,這件事就有些奇怪。」徐中□深思的望著我說:「嘉嘉顯然很喜歡你,才會把她心目裡最珍貴的花採下來送你,她今天的表現,是我從來沒有看到過的。」
我們走進了小樹林,又走到了花棚底下,在花棚下的椅子上,我們坐了下來。我仍然望著那束黃色的小花發呆,那是由五片花瓣合成的單瓣花朵,雖不美麗,看起來卻是楚楚可憐的。「可憐的小花,」我說:「它看來不是有些瘦伶伶的嗎?那麼脆弱的,細細的花莖,好像碰一碰就會折斷。」我把花放在我身邊的椅子下,沉思了一會兒,說:「你認為嘉嘉也有感情和快樂悲哀的嗎?」「應該是有的,」徐中□說:「可能,她還有潛意識的記憶。」他凝視我,微微咬著嘴唇,眉毛又輕蹙了起來,他的「思想」又在「奔馳」了。「我想,她或者很寂寞,沒有人肯把她當朋友看待,而你對她表現了友好,她就對你特別喜歡了。事實上,她也是個人,她也有人的慾望、感情,和她的一份『思想』。她的世界說不定比我們的世界更可愛。」
「怎麼說?」「她只要花兒開得好,有人供給她吃飯,她就覺得很開心了,很滿足了。她沒有過份的奢求,也沒有失戀啦、自尊啦……種種的煩惱,而且,她還沒有知識的負擔,她實在比我們快樂,因為她『單純』!」
「知識的負擔?」「你不覺得知識是人的負擔嗎?」他微笑的望著我:「知識越多,負擔越重,因為知識和思想成了正比。你看,那些勞力者,做了一天工,洗個冷水澡,吃一大頓,倒在床上呼呼大睡,就什麼念頭都沒有了,睡眠就能給予他們滿足。一個學問很豐富,思想很複雜的人就不同了,決不是吃與睡所能滿足的。他們的慾望永無了時,他們研究人性,研究科學,研究社會,研究這個那個,弄得自己頭昏腦脹。你看,需要安眠藥才能入睡的人,一定都是知識份子。」
他的話引起我的興趣,用手抱住膝,我望著花棚上的紫籐花沉思。他向後仰,把手臂搭在我身後的椅背上,又說:
「人有兩個大負擔:知識,和感情。」
我蹙眉,凝思片刻。「不過,」我說:「許多人把『負擔』這兩個字指物質方面,你所說的知識和感情是指那些生活水準已經很高的人,有些人僅僅為了溫飽,就夠煩惱了。衣食住行會成為比知識和感情更重的負擔。」「你錯了,憶湄。」他搖頭。「溫飽是一件很容易滿足的事情。最初的人類,茹毛飲血,一樣滿足了溫飽的問題,幾片樹葉,一張皮裘,可以解決衣的問題,幾枚果實,一些生肉,就可填飽肚子。至於現在的洋房汽車,華麗的服飾,山珍海味,挖空心思的烹調,都是知識和思想的產物。假若沒有知識和思想,我們也還停留在茹毛飲血的階段。」
「那又有什麼好呢?」我說。
「又有什麼不好呢?」他說:「人人都如此,你會覺得你的生活是理所當然。你只要能獵到野獸,填飽肚子,就別無所求,生活不是單純得多,煩惱也少得多了嗎?最起碼,你不必為了考不上大學而擔心!也不必為了做不出一道三角證明題而傷心大半天了!」我笑了起來,把話題從茹毛飲血的時代,一下子拉回到現實,這真是奇妙的!三天前,我曾為了證不出一道三角題目而眼淚汪汪,現在竟成了他取笑的對象!我噘噘嘴,笑著說:「你在笑我了!」他也笑了。忽然看了看表,大發現的說:
「怎麼搞的?已經快八點了。我們應該面對現實,上課去!你還沒有吃早餐嗎?那麼?快點吃!然後回到課本裡去,今天,如果我記得不錯的話,第一節就應該補習你最頭痛的三角!」「哦,」我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懶洋洋的說:「談得真開心,比上課有意思多了。」我望著他蹙蹙眉頭:「你知道嗎?中□,我想你是個心腸很硬的人!」
「為什麼?」「你看,在這樣愉快的氣氛中,你會要把我關進書本裡去!你過份理智,所以,我想你一定是個不重感情的人!」
「是嗎?」他微笑著,眼睛亮晶晶的。「關於這一點,你最好晚一點再下結論——等我們認識得更深一些的時候。」
我收集了椅子上的黃花,準備離去。
「你吃過早飯了?」我問:「不一起走嗎?」
「我給你十五分鐘吃早餐。」他說:「我還可以在這兒看十五分鐘的書。」他把膝上的「普通心理學」翻開了。
我拿著花向樹林口走去,走了一半,我回頭說:
「你知道嗎?我現在真希望是個上古時代的人!」
他盯著我。「可是,我們不是!對不對?」他說:「生活在現在這個時代中,隨時隨刻,你要和別人競爭。所以,憶湄,做個強者!不要做弱者!」我心中怦然而動,望著他,那是張誠懇的期盼的臉,一個「朋友」的臉,一位「良師」的臉!我點頭,心中有些熱烘烘的。「你放心,」我低低的說:「我會考上大學!」
拿著花,我走上了樓,回到我的屋裡。把書櫃頂上的花瓶拿下來,取出了裡面的玫瑰花,換上那束不知名的黃色小花。當然,這黃花沒有玫瑰艷麗、但它上面有著嘉嘉對我的友誼。倚著書桌,我坐了下來,用雙手托住下巴、我陷進一陣神思恍惚之中。
十五分鐘如飛而逝,徐中□推開門走了進來。
「你吃了早餐嗎?」他問,坐在我對面,拿出了三角課本,準備講書。「是——的。」我輕聲說:「吃得很飽——很飽。」我對他微笑,懶洋洋的翻開了書本。
一個下午,我走進了皚皚的房間。
皚皚正站在窗口,支著畫架,在畫一張油畫。由於房門敞開著,而她正好抬起頭來看到我從門口走過,她和我點了點頭。我呢,在遷入羅宅的一個多月中,幾乎時時刻刻都在找機會和皚皚接近,我太渴望和她做朋友,她的美麗和沉靜使我「傾倒」。所以,我毫不考慮的走了進去。
皚皚的房間和我的佈置差不多完全一樣,但卻比我的房間雅致得多,淺藍色的窗簾,淺藍色的燈罩,淺藍色的床單,桌上還有瓶放射著淡淡的清香的藍色花束。她垂著一肩黑髮,穿著件鵝黃色的薄紗裙子,站在落地玻璃窗之前,那樣的飄逸如仙。我站到她身邊去,望著她所畫的那張畫。
那是張以灰褐及紅色為主的風景畫,畫面是一片平原、平原上矗立著幾點石峰,石峰間銜著一輪落日。這畫面太熟悉了!我怔了怔,皚皚安安靜靜的說:
「這是偷你屋裡那張畫的佈局,我喜歡這畫面的氣氛,蒼涼而雄渾。」我恍然。這是以媽媽那張畫為藍本畫的,(那張畫現在正掛在我的屋子中)可是,讓我來批評的話,她這張畫卻有青出於藍之勢。它比媽媽畫的那張「活」得多,「生動」得多,那種暮靄卷盡晴空,山色映在夕陽裡的味道,比媽媽的更深刻一層。她畫完了,退後一步看了看,然後,突然提起筆來,在暮雲堆積的天邊,學著媽媽的畫面一樣,加上兩隻大雁,這雁更有種畫龍點睛的功用。我讚歎了一聲:
「你畫得真好!」她看了我一眼,神態是冷冰冰的。
「不是自己的構思,有什麼希奇?」她說。
皚皚永遠是這樣,她好像很難得用一副愉快的面孔和聲調和人談話,碰她的釘子,在我已經不知道是第幾百次了。雖然多少有些訕訕的,可是,由於瞭解她的個性本就如此,也就不再看得很嚴重。走到桌邊,我沒話找話說:
「你喜歡藍顏色的花?據說這花的名字叫毋忘我,對不對?」她盯著我看了好一會兒。
「我喜歡藍顏色的花,是因為藍色的花最稀少,我不喜歡平凡的東西!」她蹙蹙眉。「至於這花的名字是不是叫毋忘我,我並不是植物學家,弄不清楚!」
我抬了抬眉毛,覺得還是回到自己房裡去好些。但她拋下畫筆,用油洗去了手上的油彩,轉向了我,大眼睛裡有抹霧般的朦朦朧朧的光彩,停駐在我的臉上。她在研究我!我仰著頭,也望著她,天呀,她是太美太美了!美得讓人迷惑,假若我是個男人,我真會不顧一切的來追求她!她沉默了片刻,忽然問:「你長得像你父親?還是你母親?」
「我想,比較像我母親。」我說:「你也很像你的母親。」
「是的,」她說:「不過我寧願像父親!」「為什麼?」我問:「你母親很美,你——更美。」
她看看我,走開去整理畫具,泡畫筆,收拾顏料。然後說:「你仔細看過我父親嗎?他才是真正的漂亮!尤其,他有個性,直而不曲,是棵高大的松樹,媽媽呢——」她歪著頭,沉思片刻:「是你屋裡插瓶的那種小黃花!」
我凝思著皚皚的比喻,確實有幾分對,羅教授之蒼勁鯁直,羅太太的柔韌細弱,這一對夫婦的結合真奇妙。冥冥中不知有沒有一個超凡的力量,在安排著人世間一切的一切?
由於我不說話,皚皚也不再說話了,她熱心的整理著畫筆和顏料,她是個喜歡把所有的東西都弄得井井有條的人。我無聊的倚著桌子,順手拿起桌上的一本冊子,翻開來,是皚皚的速寫簿。第一面畫著的是羅教授的速寫畫像,濃眉、扎髯、亂髮、怒目,傳神之至。第二面是花園的景致。第三面,我注目了好長一段時間,那是個男孩子,寬額、大眼、方正的下巴,堅毅的眼神,這是徐中□。再看下去,我跳過好幾頁,翻開來、裡面夾著一朵小小的藍色花朵,空白的紙頁上有皚皚娟秀的筆跡,題著幾行小字:
「別揉碎了那花瓣,你知道它上面記載了些什麼?
別拋棄這抹微藍,你知道它也有花『心』一個!
別告訴我你不認得它,
它的名字叫——勿忘我!」
我凝視著這幾行字,和那朵已經壓得薄薄的藍花,深深的沉思起來。就在我拿著冊子出神的時候,皚皚忽然一陣風般的捲了過來、劈手奪下了我手裡的冊子,那對美麗的大眼睛狠狠的盯著我,憤怒的喊:
「你在做什麼?」「哦,」我一驚:「對不起,我只是隨便翻翻。」
「隨便翻翻?」她盛氣凌人的說:「難道你母親沒有教過你,不能『隨便翻』別人的東西嗎?」
她那股傲岸的神態,和毫不留情的語氣激怒了我,我站直了身子,無法控制從我內心深處向外衝的那份怒氣,受辱的感覺使我語氣僵硬:「我母親教過我許多東西,尤其是,她教我如何愛人,和如何做人。她說:『你如果永遠對別人微笑,別人不會向你板臉。你如果待人以誠,別人不會報你以怨。只是——要認清你的對象!有一種人是沒有心的,他分不出笑臉,也認不出真心!』現在,我才能深切體會我母親的話!」
她的腰挺了起來,眼光灼灼的逼視著我。好半天,她才點點頭說:「你有一個好母親,嗯?她告訴了你,有一種沒有心的人,是會以怨報德的,是不是?我想,我們羅家對得起你!」
我的臉驀的緋紅了,我望著她,她可以說得更厲害一些,我瞭解。這已經是最和緩的說法了,她那份言外之意表現得十分明顯:「孟憶湄!別忘了你是羅家收容的孤兒!」
淚水向我眼睛裡沖,掉轉頭,我奔向門外,我跑得那麼急,以至於一頭撞在一個人身上。撞得我的頭發昏,那人正抱著一疊書,也全散落在地下。他抓住了我:
「咦!憶湄,又是你,你好像總是那麼急匆匆……」他頓住了:「怎麼了?你?」我用手背擦擦眼睛,如果我要流淚,只能在自己的房間裡。挺起背脊,我勇敢的給了他一個微笑,輕聲的說:「沒有,什麼事都沒有。」他凝視我的眼睛,溫和的眼光一直搜尋進我的眼底,然後,他點了點頭,用一種特殊的語氣說:
「慢慢來,我要弄清你為什麼。」
我搖搖頭,他的眼光使我迷惑。
「真的沒有什麼。」我說,彎下腰去收集地下的書本,他也蹲下身子來撿,書本都收集好了,我從地上拾起一樣書本裡飄落的東西,一件我剛剛才在一個少女屋裡看到過的東西——一朵壓得薄薄的藍色小花。
「這是什麼?」「噢!皚皚的花,」他滿不在乎的說:「她總喜歡把花朵隨便夾在書本裡,這也不知道是種什麼花?」說著,他從我手中取去花朵,不在意的揉碎了,團在手中準備拋掉。我愣住了,喃喃的,我念著皚皚的句子。
「別揉碎了那花瓣,你知道它上面記載了些什麼?
別拋棄這抹微藍,
你知道它也有花『心』一個!
別告訴我你不認得它,
它的名字叫做——勿忘我!」
「噢,憶湄,你在念些什麼?」他問,審視著我。「唸書使你太疲倦了,是嗎?憶湄,你也該散散心,星期六下午我請你看電影,然後,我們可以逛逛街。我一直想——」他誠摯的望著我:「買幾件漂亮點的衣服送給你。憶湄,你不嫌我說得太坦白嗎?」我注視著他,我怎能「嫌」他呢?他的眼神那樣誠懇真摯,他的語氣那麼溫柔親切,眼淚又湧進了我的眼眶,我的視線模糊了。「哦,憶湄,」他有些驚慌的說:「我使你難過了嗎?」
「不,不,中□。」我說,繼續仰望他:「你為什麼對我好?大家都那樣——」我嚥住了下面的話。
「有誰讓你受委屈了嗎?」他機警的問。
「不,不,沒有。」他深深的凝視我。「快樂起來,憶湄,」他鼓勵的說:「你不是個多愁善感的女孩子,對嗎?我告訴你一句話,憶湄,你並不孤獨。」他對我微笑:「我有一個和你類似的身世,但我從沒有讓悲哀壓垮過我。」我點頭,離開他,向我自己的屋子走去。我已不再悲哀,真的,我的內心在唱著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