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我終於弄清楚了,他找我的目的是求我幫他辦一件事,這件事就是設法讓他死去。
因為我已經知道了許多有關他的事,所以對他充滿了興趣,便也很想弄清楚,他年紀輕輕,究竟為什麼想死。但我與他之間的談話,確然是一件非常吃力的事,但將這些吃力的談話弄清楚之後,倒也是一件極其有趣的事。為了不使讀這個故事的朋友長時間耽在這種沒有條理的談話中,我在記述這個故事的時候,盡可能地進行了整理,使得讀起來順暢一些。
因此,我想提醒讀者注意,下面的記述讀起來雖然還顯得流暢,實在是卻是極囉嗦的,這一點對瞭解裘矢這個人極其重要,所以我才要特別提醒。
當時裘矢說他來找我的目的是求我想辦法讓他死去,我立即想到他這是給我出了一個極大的難題,即使我能有這樣的辦法,也是定不能幫他的。同時我也想到了他的年齡問題,似在他這樣的年齡,應該是根本不會想到死的年齡,死對於這種年齡的人來說實在是一件遙遠的事。
我正要將我的想法說出來,卻被白素搶了先。
白素不知是什麼時候回來的,回來後就一直在聽裘矢講話,並沒有出聲,而我大約正在全身心聽著裘矢的話,所以沒有發現她已經站在了身邊。
白素揮了揮手,說出的正是我想說的話:「死是年齡大了的人才會想到的事,裘先生這樣年輕,怎麼會想到死呢?」
她一出聲,我當然就看到了,所以正要向裘矢介紹。裘矢已經站了起來,拱了拱手,說道:「衛夫人,你覺得我很年輕嗎?」
他這話一出,我和自素互望了一眼,在這一眼中,我們交換了許多信息。
首先,我們都對他的預知能力感到吃驚,他並沒有見過白素,我也還來不及介紹,他僅僅只是看了一眼,就知道她是衛夫人;其次當然是他所說的話,那似乎表明他早已不再年輕,但事實上,他看起來的確是夠年輕的,至少比我和白素都小。
接下來他說了一句話,卻讓我和白素目瞪口呆,任是我們的想像力再豐富,也想不到他會說出這樣的一句話來。
他這句話似乎是對我們說的,又像是自言自語:「我年輕嗎?我年輕嗎?像我這樣的,還能算是年輕嗎?我活的時間已經太長了,長得連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大年紀,還能算是年輕嗎?」
我原想說你當然是年輕的,至少比我年輕,可轉而一想,他既然這樣說,一定是有緣故,我知道有些人有一種非常特別的能力,他們已經超越了生死界限,雖然無法突破身體必須死亡這一大難關,但他們的靈魂已經可以自由選擇轉世,轉世後,前世的記憶很快又回到了他的腦中。裘矢如果是這樣一個得道高人,那就很難說清他已經歷了幾世輪迴,看起來,他現在只不過三十來歲,而實際上很可能已經有三千歲了。
我想,他大概正是這樣一個得道高人,所以才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但即使他真是這樣一個得道高人,他的話中,也還有不可解之處。像他這樣的得道高人,我也認識幾個,一個是五散喇嘛,他圓寂以後,轉世到那魯島上,進入了一個女嬰的身體。一個得道高僧,轉世後變成了一個小女孩,那情形的確是夠讓他無奈了。但後來,此事有了極大的變化,在另一個得道高人天湖老人的幫助下,實現了靈魂的自由轉世。天湖老人也是這樣一個高人,他的靈魂可以自由離體,漫天邀游,瞬間萬里。他更有自由選擇轉世的能力,可在最後一刻卻放棄了靈魂轉世,引得他的幾個弟子,幾乎要把這個世界鬧個天翻地覆。這些事全都記在《生死鎖》和《解脫》兩個故事中,我的好朋友陳長青正是在前一個故事中「入山修道」,將他的那個大房子交給溫寶裕代管,卻在後一個故事中追隨天湖老人的靈魂,尋求永恆的解脫,至今不知所蹤。
像這樣一些人,他們掌握了打開生死之鎖的鑰匙,所以可以生死自如。如果裘矢能夠有許多次的自由轉世,一定也是一個掌握了打開生死鎖之鑰匙的得道高人,這樣的人,當然很容易掌握自己的生死,就像天湖老人一樣,可以自由選擇不再轉世,誰又能奈其何?
而今,他卻來找我,要我幫他死去,此事的確可以說是極之荒唐。
裘矢的道行果然遠非我所能想像,他竟完全知道我心中的想法,所以才會對我說:「衛先生,你想錯了,有關我的情形,要比那些得道高憎複雜得多。那些人生活在地球之上,卻能得悟人生生死的大奧秘。然後超越生死,的確是極其了不起。但是,我的情形與他們剛好相反,雖然也是一個有關生死的問題,尋求解決的途徑卻是完全相反的。」
他這話實在是讓人不解,怎麼說是完全相反的呢?人生不滿百,常為千歲憂,正因為人生苦短,於是有人尋求長生不死,這就是天湖老人等所追求的。現在,裘矢說他的情形剛好與他們相反,相反是可以理解的,並非尋求長生不死,而是求死,求快點死,這一點他早已經說明了。但人生終究是要死的,何須要求?時間是世界上最大的殺人兇手,如果想死,那其實也是一件極簡單的事,什麼都不要做,安靜地等待時間這個超級職業殺手到來就行了。
我的想法雖然沒有說出,裘矢早已知道,所以苦笑了一聲:「我們當然等過,等了許多許多年,可是,時間這個超級職業殺手,卻一直沒有出現。」
白素此時忍不住問了一句:「對不起,裘先生,雖然問一個不是很熟悉的人的年齡是一件不禮貌的事情,不過,我仍然想問一問,你到底有多少歲了?」
裘矢想了想:「這個問題,我無法回答。」
我和白素再次對望了一眼,我們有著一樣的想法,面前這個人竟然連自己有多大年齡都無法回答,那麼,這個人究竟是個什麼人?或許他是不知道自己出生的確切日期?亦或是有很長一段時間失去了記憶?或者,他原本是生活在一個與世隔絕的孤島之上,根本就沒有任何時間記載?除此之外,還會有什麼可能不知道自己的年齡呢?
裘矢苦笑了一下:「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跟你們說。」
我脫口而道:「這有什麼不好說的?一歲就是一歲,兩歲就是兩歲,就算是兩歲半,通常情況下,說成三歲也不為錯。」
這原是一個極其簡單的問題,可裘矢似乎被這個極簡單的問題難住了,想了又想,最後說:「我真的不好說,不過,我可以按照你們的數學理論打一個比方。你們的數學理論有整數和小數之分,整數是有序的,可以分出大小,正如你所說,一歲就是一歲,兩歲就是兩歲,兩歲肯定比一歲大。」
聽到這裡,白素忍不住問道:「難道你們是以小數來計算年齡不成?」
裘矢說:「這的確是一個非常難以說得明白的問題,我們當然不是以小數來計算年齡,不過道理上有些相似而已。」
「怎麼個相似法?」我問道。
裘矢說:「你們的數學理論中,有一個無窮大和一個無窮小的概念,這兩個概念的確是非常超前。零點一可以說是夠小了,但還有零點零九、零點零八更小,一直排下去,就根本沒有盡頭,所以就成了無窮小。而在大的方面,一萬一億都可以說很大了,但在這些很大的數字上,仍然可以加上一,甚至可以無限止地加下去,於是就有了無窮大的概念。」
我不明白原本是說著年齡,他為什麼要扯上了無窮小和無窮大,這根本就是沾不上邊的兩回事。就算他們是以秒來計算年齡,總也該有個出生數是零,然後還有個死亡數,這就是極限,不可能扯上無窮大。
白素說道:「但也總該有個極限,實際上,無窮大和無窮小,那只不過是理論上的兩個概念,實在上根產就不存在,比如說光傳播的速度,如果用米或者公里來計算,那確實設法算清,但用光年來計算,總是可以算得清的,畢竟有一個極限。世界之上,根本就不存在無窮大或者無窮小的事。」
裘矢立即提出了反對意見:「不,是存在的,這也是我們對你們極其不解的地方,你們所接觸到的一切,全都是有極限的,但是在這種極限之中,你們卻提出了兩個超極限的概念。提出這兩個超極限概念的人,其偉大之處並不在於他們提出了他本不可知的東西,而在於這種不可知是真實的存在,而且這種存在至少在一萬年之內,你們並不可能真實地認識到。」
白素的思維轉得極快,我還覺得腦中是一片混沌,她卻已經有了想法:「你有意思是否說,你本人就是這種存在?」
「是。」裘矢非常乾脆地答。
白素於是又提出了另一個問題:「那也就是說,你的生命是一種超極限的生命?無所謂生,也無所謂死?」
她在提出這個問題之後,我原想阻止她,因為這是一個非常外行的問題,簡直就可以說外行之至。裘矢與我們的談話,一開始就是如此的玄妙高深,當然說明他是一個有著極高學問的人,而且,我在這時多少也已經想到了他的與眾不同,或者應該說與人不同。既是在這樣一個人面前,當然就不應該將一些顯得十分外行的問題提出來。
我想制止白素的話還沒有說出來,裘矢卻已經很響亮地應了一聲:「是。」
我能夠理解這種情形,因為我曾經認識幾個得道高人,如果說裘矢就是這樣的得道高人,那麼,他所說的年齡問題就很容易理解了,他的年齡究竟自何時始?或許因為他所有關於前生的記憶中,並沒有確切的出生年月日這件事,所以根本就不知準確的起點,而他又因為可以實現自由轉世,所以根本就沒有死亡一說,也就不會有所終了。用無窮大和無窮小來形容這種情形,倒是極恰當不過。
但是,即使他能自由轉世,也不至於會想死而不得。像天湖老人,他的靈魂可以隨心所欲地出竅神遊,瞬息萬里,如果他不想活的話,只要靈魂不回來歸竅就成了,陳長青追隨天湖老人而去,實際就屬於這種情況。
也就是說,哪怕是那些靈魂可以隨心轉世的高人,真正要想死的話,也是一件極其容易的事,眼前的這個裘矢,又何必求死於我?
當然,這些想法,寫出來有長長的一段文字,但在當時,只不過是一轉念間的事。不僅我有此想法,白素也有,而且,她搶在我的前面提了出來:「裘先生,請恕我直言,你是那種已經超越生死之得道高人,掌握了開啟生死之鎖的鑰匙,生死對於你們來說,原應該是運用自如的事。可是現在,我不明白你還有什麼需要求教於我們的,在我看來,這實在是有點問道於盲。」
白素的話說得有點嚴厲,裘矢卻不以為意,說:「我原以為你們已經明白,現在看來,是因為我沒有將有些事介紹清楚。」
「你以為我們應該明白什麼?」因為確實不明白,白素才這麼問了一句。
裘矢說:「這全都是我的錯,我原以為,在我寄出了那些剪報,並且向衛先生發出了那樣的邀請,然後又給他留言之後,你們對我就有一個基本的瞭解了。我實在是對你們估計……」
他說到這裡,後面的話就沒有再說,我知道,那一定是又一句:「對你們的智力估計過高。」現在,我已經知道他是一個異人,所以對他有這句話,倒也不會再在意,一個地球上的智者,何以與外星人比較智力?
他這樣一說,我立即就恍然大悟,不錯,有許多事,當時我就應該想到,甚至我與白素討論的時候,多少也挨到了一些邊,卻沒有更深一步探究。
裘矢似乎還想說什麼,我連忙伸出手來,希望他暫時停止一下,我需要時間將許多的事連貫起來想一想,或者說消化一下。
裘矢具有極其不可思議的預知能力,他當然知道我的意思,於是不再說話。
我站起來,從他手中接過酒杯,將兩隻杯子酌滿,又給白素倒了一杯酒。我一邊呷著美酒,一邊陷入深思之中。
在這之中,白素與裘矢之間有過一些簡略的對話,話題正是酒,他對酒的看法與勒曼醫院的亮聲醫生極為一致,認為地球人極注意感官享樂,也正是這些看起來極其奇怪的東西,給生命帶來一種非常特別的感受。
這個話題,我與亮聲醫生早已經討論過,所以並沒有加入他們的討論,何況我的心中,還有著許多的事情必須思考。
我首先想到的當然是那些剪報,現在我已經知道,那些剪報是裘矢寄來的,目的是為了讓我知道某些事,但我至今還沒有完全知道。當時,我和白素曾非常認真地討論過這件事,她認為,這些看起來完全不相干的事,全都集中到了我這裡,本身就說明了其中大有關聯。當時,我甚至笑過她,認為她的想像力是太豐富了,現在看來,她的感覺果然比我高出不少,她是對的而我是錯的。
可以肯定的是,這些剪與眼前這個裘矢大有因果,但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聯繫?我不得而知。
前面我曾想到,他之所以知道我在邁阿密的住址,是因為他練成了天眼通的神功,這一點是完全可以證實了,他既然有這種靈魂出竅的本事,具有天眼通的神功,也就不是一件什麼特別的事。
可是,有關不死人又是怎麼一回事?
我所能想像的是,他既然可以非常自如地掌握靈魂自由轉世這種超越生死的本事,那麼,被那個瘋子總統下令槍殺的人,當然只不過是裘矢所選擇的一具皮囊。對於那些掌握了生命異能的人來說,身體只是他們的一件袈裟,或者說得直接一點,是他們身上的一件衣服。與天湖老人那些人比起來,裘矢對於穿衣脫褲這一類事似乎更得心應手運用自如一些。
但這裡還是有一個不可解的問題,身體雖然是他們的一件衣服,這件衣服破了,他們可以選擇另一件。但是,也得有一個大前提,那就是這件衣服必須是「好」的,也就是說,這具身體必須是機能健全的。但裘矢似乎還有些更加超然的本事,他甚至可以對那些機能不再健全的身體同樣運用自如。或者說在這些身體不再健全之後的某一個時間之內,他仍然能夠進行控制。
正因為如此,他的身體在被子彈穿了幾十個孔、四肢被電流燒得高度碳化之後,仍然活了很多天,希望能夠與我見面,甚至在那面牆上留字與我約會。
這是否說明,他在對生命的探索上,比天湖老人更進了一步,已經到了可以在一定時間內駕馭身體的地步?
我想到這些,覺得思緒有些清晰了,於是喝乾了杯中的酒,將酒杯放下,準備繼續進行剛才的談話。
裘矢對我的思維洞察秋毫,他見我放下了酒杯,便說:「你想到了某些要點,但還是沒有觸及事情的關鍵。」
白素見我們重拾舊題,她心中當然也是有許多疑問的,所以搶先問道:「請告訴我們,事情的關鍵是什麼?」
裘矢在一開始便表明他是來求我的,所以態度極之誠懇,或許因為這件事太過複雜,或許正如他剛才所說,對我們估計過高,以為我們對整件事早已有了一個大概的瞭解,或者正如他所說,他實在是太老了,老得連自己都無法知道自己的年齡,所以,前面的談話是非常零散的,同時也是跳躍的。當然,後來我們才知道,這些談話極之關鍵,如果沒有這一番聊天似的閒談,我們簡直就難以理解他後來所說出的一切。
在白素問過這句話之後,他有一個很簡單的回答,這個回答卻讓我和白素驚詫莫名,當時就有一種非常特別的感覺,覺得我們真正是有眼不識泰山。
裘矢說那番話時,語氣非常平和,對於我們來說,卻是字字驚雷。他道:「衛夫人剛才問起我的年齡,我說這個問題不好回答,你們還覺得奇怪。但這是事實,按照你們地球人計算年齡的方法,我也許有一萬歲,也許有十萬歲,也許還要更老。我們是宇宙之中一種非常特殊的生命形態,我們的生命沒有年齡這個概念,也就是剛才衛夫人所說的,我們不知我們何時生,更不知何時死,所以也就無所謂生也無所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