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發生的一件重要的事是當晚飲到了三更時分,年叔叔的幾個朋友,早已醉倒,賣唱的少女,也被酒氣醺得俏臉通紅,不勝酒力,她父親也早已醉倒了,只剩下年叔叔和軍師,兩人都是海量,還在你一杯,我一杯,喝個不停。軍師忽然道:「攻打黃金屯子的事,自然作罷了,以後也不好意思再到屯子裡來。來過幾次,始終沒見到屯子裡的金塊,真是憾事!」
年叔叔這時,已經有了一個想法,沒有說出來,所以他也沒有搭腔。
軍師又道:「據說屯子裡的金子,堆積如山,有四條金龍,從礦裡把金子運進來,這四條金龍,還聽說是樂家豢養的!」
軍師說著,用眼斜睨著年叔叔,雖然沒有說話,但是那等於是在問:你在樂家大宅中住過,又具他們的貴客,是不是曾見過那些?
年叔叔想的,也正是這些,他想起了自己想去看看煉金的情形而遭到拒絕,一挺身:「他們不讓外人看,絕不讓外人看!」
年叔叔說了這一句話之後,兩人互望著,他們徒然一起轟笑了起來,異口同聲地叫:「他們不讓外人看,我們就不能看了嗎?」
年叔叔講往事請到這裡,年輕人不禁吃了一驚:「什麼?你們準備去私闖禁地?」
年叔叔點了點頭。年輕人又吸了一口氣:「叔叔,你們也太好生是非了,尤其是,軍師的身份已露,身在險地,還不快些趁天亮之前離去。」
年叔叔笑了一下,向方一甲望了一眼,才道:「你以為只有你們這一代才好生是非?我們這一代也一樣,像這位方老先生,當年的事,講起來也不得了!」年輕人有點不可思議地搖了搖頭:「後來,你們私闖禁地成功了?」
年叔叔停了片刻,慢慢呷著酒:「可以說成功了,也可以說不成功──」他說到這裡時,行動有點怪,竟然向方一甲望了一眼,而方一甲則看來全然無動於衷,而那種冷漠,也顯然是假裝出來的。
年輕人當然不知道是什麼緣故,他只是看出了事有蹺蹊而已。
年叔叔又衝向方一甲一笑:「老弟,你後來也曾和我們有一樣的行動,是不是!」
(這個故事在敘述的時候,忽然到了若干年之後,忽然又接了回來,看起來有點亂,但是只要小心一點,也很容易弄得明白。)
方一甲並不否認,剛才,當年叔叔說到他向樂老爺子提出要去看看禁地而沒有反應時,方一甲也說,有一次他以一支極佳的野山參作條件,樂家也沒有答應。可是這時,他卻並不否認,只是微微笑著,過了一會,他才道:「好奇之心,人皆有之!」
年輕人在一旁,「啊哈」一聲:「你也私入禁地去過?」
方一甲摸著下頷他並沒有留須,可是卻又有這樣的習慣,他點了點頭,承認了。
接下來,年叔叔和方一甲的對話,當時在一旁的年輕人,又不是很聽得懂了。
他聽得叔叔在問:「你看到了什麼?」
方一甲卻反問:「你又看到了什麼?」
看兩人的神態,像是互相在與對方探詢情報,都想在對方那裡得到一些資料一樣。令年輕人大惑不解的是,不論是年叔叔和軍師,或是方一甲,私探黃金屯子的禁地,都是好多年之前的事了,何以到這時候才提出來互相詢問當時的情形?
不過,年輕人倒明白了一點──叔叔來探訪方一甲,絕不偶然,而是有計劃的。而且,特地把他帶在身邊,也一定大有深意。所以年輕人不敢怠慢,聚精會神,注意著這兩個曾在北方原野上縱橫過的傳奇人物的一言一行。
年叔叔和方一甲兩人互望了一會,忽然方一甲又岔開了話題,竟然絕口不再提黃金屯子的禁地了,而年叔叔也沒有再逼問他。
方一甲轉換了話題之後,道:「原來你是這樣子,才認識了那幫馬匪的!」
年叔叔道:「可不是!」
他說了之後,笑了一下:「你看,我敘事也有點糊塗,本來是告訴小孩子,我是怎麼替你和馬賊間了結了一件大事的,一扯就扯了開去!」
年輕人知道叔叔這樣說,也有深意,所以他道:「我不要緊,兩位怎麼說,我怎麼聽。」
方一甲笑:「其實,也沒有什麼,焦田和軍師他們,截住了一批參客,採參的,買賣參的都有,我收買了一批兵馬,要去營救──」方一甲說到這裡,年叔叔搖了搖頭:「老弟,這可是你不對,你招來的那批,全是紅鬍子綠眉毛的老毛子!」
東北老鄉稱流竄的白俄叫「老毛子」,年輕人聽到這裡,不禁吐了吐舌頭,心想老毛子和馬賊,這一場拚鬥,若是真的展開,不知是如何的慘烈:方一甲苦笑了一下:「當時我紅了眼,只要有人肯打馬賊,管他是老毛子小毛子!」
他說到這裡,向年輕人道:「多虧了你叔叔,仗義執言,知道我的為難處,去向馬賊一說,立刻就放了所有人回來,免得兩敗俱傷!」
年叔叔感歎:「我是為了怕那批老毛子,不論勝敗,都成了氣候,為禍百姓。」
方一甲感歎:「年兄能有這樣的仁心,自然已是真正的大俠!」
年輕人聽得他們兩人忽然互相恭維起來了,不禁故意大聲咳嗽了幾聲。方一甲笑了一下:「小朋友不耐煩了,嗯,救出來的人之中,有兩個是樂家老爺子派出來買人參的,我就跟著他們,進了黃金屯子!」年叔叔「哦」了一聲:「那是我認識軍師之後一年半的事,那麼,你看到禁地中的情形──」
方一甲道:「不,我是在半年之後,才起意要私闖禁地,想看一看金龍運金的情形的!」
年叔叔的喉間,忽然發出了「咯」地一聲響,問:「你看到了金龍運金的情形?」
他們兩人說看,又自然而然說到老話題上來了他們兩人,看來都有想說這個話題的願望,所以始終避不過去,兜來兜去,還是轉回來了。
方一甲沉默了片刻,有一絲狡獪的神色:「是你先看到的,你先說!」
年叔叔想了一想:「好,誰先說都不要緊,要緊的是一定要說!」
方一甲伸手向天:「一定!」
年叔叔這才吸了一口氣,又略靜了一會,才說出當日他私闖黃金屯子禁地的經過!
當時,他和軍師兩人縱笑之後,也知道自己的決定,可能導致十分嚴重的後果,所以又有短暫時間的沉默,在這段時間中,他們又各喝了三杯烈酒。
然後,年叔叔問:「你有夜行衣?」
軍師轟然笑:「別忘了我混進來的目的!」
他是準備混進來綁架樂老爺子的小孫子的,那自然是有備而來的了,反倒是年叔叔竟然也帶著夜行衣,使他感到意外。
所謂「夜行衣」,是方便夜間活動的一種衣著。
而夜間行為,決不會是光明正大,吟詩作對,多半是作奸犯科,殺人放火,所以夜行衣以在黑暗中行動不被人發現為原則,全是黑色的,緊身,密扣,連軟底鞋,衣服上有許多口袋,放各種夜間行為的小工具,至於是些什麼工具,倒也沒有一定的準則,依各人行事習慣而定。
在江湖上行走,過冒險生活的人,都有一套夜行衣,十分重要,所以這時,年叔叔一問,軍師就現出會心的微笑來。
年叔叔忽然之間,神情變得十分嚴肅,道:「我們的目的,只是為了好奇,不能傷人!」
軍師遲疑了一下:「我這人,從來不聽別人的話,好,姑且聽你一遭,誰叫我當你是朋友呢?」
年叔叔拍了拍他的肩頭,向房背上指了一指,各自會意,軍師就離開,回到了自己的房中。
等到年叔叔換上了夜行衣,結束定當,他就聽到屋簷上,傳來了一下貓叫。
年叔叔熄了燈,打開門窗,閃身而出,一出窗子,人已倒掛了上去,也上了簷,看到屋脊上伏著一條人影,那自然便是軍師。
年叔叔一看,就喝了一聲采!他是預先知道了軍師已上了房──聽到了那一下貓叫,這才容易發現軍師伏在房脊上的,要不然,根本不容易發現,他伏得十分巧妙,以致他的身子看起來,像是房脊的一部分一樣。
年叔叔向他接近,兩人各展絕學,就在房脊之上,竄高撲低,向樂家大宅進發。一開始,兩人那時畢竟還年輕,很有點競爭之心,可是不多久,兩人都對對方的夜行功夫,佩服之極,頗有普天之下,再也找不出第三個人來的感歎,惺惺相惜,交情自然也更深了一層。
他們悄沒聲地在民房之上飛行,說難不難,說易也不易,好在當地屋子,頂上大都鋪著極厚的秸,一來為了防漏,二來也為了防寒,他們在行動之間,也就不容易發出聲響來。
大街小巷之中,更隊雖然多,每一個更隊,都由五個人組成,懷中抱著明晃晃的鋼刀,那全是民團的成員,敲更吆喝,偌大的一個屯子之中,安靜之極。
一等到接近了樂家的大宅,這就得考真功夫了!
樂家大宅的圍牆相當高,足有九尺,一色的大件水磨青磚──這樣精工的大青磚,據說,一兩黃金,還換不到一百塊。
牆頭上,竟得和城牆一樣,提著氣死風燈的巡邏隊,來回巡邏,互相吆喝。
不過,這也難不倒年叔叔和軍師,兩人還是覷空翻過了圍牆──年叔叔佔了曾在大宅中住過的便宜,地形摸得相當熟,所以轉彎抹角,並無阻滯,十分順利。
年叔叔在說到這裡的時候,伸手在自己的臉上,重重撫摸了一下,很有慚然之色,道:「天地良心,樂家上下,個個對我尊敬無比,除了那圈禁地之外,什麼地方都不避我,誰知道我竟然會在半夜三更,像賊一樣地摸了進來:當時也沒想想,真要是給人抓住了,怎麼有臉見人!」方一甲笑:「真是,叫人抓住,弄塊豆腐撞死算了!」
年輕人卻十分維護他叔叔:「也不是去做什麼壞事,只是好奇,想去看一看!」方一甲更笑:「我的少爺,叫人抓到了,還跟你講道理啊,只怕連活口都不留早就叫子彈射成蜂窩了!」
年叔叔苦笑:「當時有了幾分酒意,年輕,行事也莽撞,若是換了如今,斷然不會去做這樣的事,當真是危險之極。」
他講到這裡,略頓了一頓,大有深意地向方一甲望了一眼,才又道:「不過後來想想,倒也值得,要不是冒了這樣一次險,活上三輩子,也難保會見得到這樣的事情!」
方一甲悶哼了一聲,沒有說什麼,顯然他仍然堅持,要年叔叔先說他看到了什麼。
和軍師一來到了那圈禁地之旁,兩人都是一樣的心思,不約而同,一起極快地上了附近的一株老榆樹。
這株老榆樹,離禁圈的高牆,約有十來步,枝椏繁茂,怕也有幾百年的樹齡,高也有兩丈上下。本來,既然是禁衛森嚴的禁地,旁邊長了這樣的一株大樹,誰都知道不利守衛,理應把它砍掉才是。
本來,樂家上代建巨宅時,也有此意,可是,那樹足有三人合抱粗細,據說早已成了精,族中的幾個老人,堅決不肯砍它,這才留了下來。
軍師和年叔叔兩人一上了樹,也不禁叫了一聲「好險」!敢情樹上掛著不少銅鈴,一不小心,搖晃了樹枝,就會發出警告聲來。兩人小心翼翼,攀到了一半,也不敢再向上去,因為上面的樹枝細,一著力,鈴就一定會發出聲響!
這時,他們離地,大約有一丈三四高下,而禁地的圍牆,有一丈八尺高。所以,他們仍然看不見禁地高牆之內的情形。
不過人在高處,打量起周圍的形勢來,自然也清楚了些。
他們看到,被高牆圍起來的那塊禁地,呈八角形,每一邊足有三丈多長,裡面靜得什麼聲音也沒有,可是剛才他們上樹之前,曾伏在地上,聽了一會。
這種伏地聽聲的功夫,也是闖蕩江湖的人,必備的本領之一,像軍師這樣有經驗的馬賊,伏在地上,更可以聽出好幾十里之外經過的馬隊,有多少匹馬,帶著多少輜重,行進的速度如何,如數家珍,一點也不會差。
而若是伏在鐵路的路就上去傾聽,更可以聽出百里之外的火車行進的情形。剛才他們伏地聽了片刻,互相交換了一個眼色,心中都十分疑惑。
他們都聽出,地下有一種轟轟然的聲音,可能是從地底極深處傳來的。
所以聽來,如同地底有著悶雷在響一樣。
甚至,他們也可以感到地面在微微顫動,因此可知聲勢一定十分猛烈。
可是一離開了地面,卻又什麼也聽不到,靜得出奇,而且,禁地附近,除了那一圈高牆作禁地之外,反倒一個守衛都見不到──想是為了禁地實在太保密,少一個人接近就好一分,所以連守衛也不用了。
而且,外圍的防守已經那麼嚴密,想來也沒有什麼人可以直趨禁地了。
就是因為有這個疏忽,所以年叔叔和軍師,乃至後來的方一甲,才有機會得以看到禁地之中的情形。
兩人在樹上等了相當久,都不見有任何動靜,就肯定了禁地的附近反倒無人守衛這一點,兩人一打手勢,悄然而下,到了禁地的高牆之下,兩人各自背過身去,但立時又轉回身,同對方揚了揚雙手。
一揚雙手之後,若不是身在險地,兩人一定開懷大笑,原來兩人一樣地,就在那一背過身去的時候,在雙手十指之上,套上了「壁虎甲」──那是一種十分有效的爬牆工具:精鋼打就,銳利無比的鋼甲,套在手指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