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傍晚,白素回來,我和她一說,她也感到意外之極,詳細問了我經過。我道;「可惜聯絡不到兩位老人家,不然,倒可以邀他們一起去。」
白素聽了之後,神情有點古怪,我一看,就知道她必然有話要說,所以就不出聲,等她先說。
白素吸了一口氣:「你走了之後不久,我就收到了一個電話,是一個帶上海口音的中年人,他說,他才從上海回來,在上海,他遇到了一位白老先生,白老先生托他帶來了一點東西,要轉交給我,要我去拿。」
一聽到有了白老大的消息,我更是興奮:「帶來的是什麼東西?」
白素的神情更古怪,我知道事情一定有非常奇異之處所以急得連連揮手。白素卻又笑了起來:「隨你猜,你都猜不出來。」
我歎了一聲:「你知道在這種情形下,我沒法猜。」
白素作了一個示意我略等一等的手勢,她走了出去,我連忙跟出去,看到她在門口的樓梯扶手上,取下了一隻布包袱來。
那布包袱所用的布,竟然是久已未見的藍印花布,那種藍印花布,曾是中國農村中最普遍的花布。
我一把搶過那包袱來,那包袱十分輕,三下兩下解了開來,裡面的東西,連我看了,也不禁發呆。
包袱中的東西,一點也不古怪,只是我絕想不到,白老大特意托人自上海帶來的,會是這些物事而已。確然,如白素所說,隨便我怎麼猜,也猜不出來的。
要我用簡單的話來形容包袱中的東西,我還得想一想才說得出來。那是一些小孩子的衣服,或者正確一點說,是嬰兒的襁褓——記述了那麼多故事,寫的字數以千萬計,還是第一次用到這兩個字。
這些嬰兒的衣眼.包括了一件小小的上衣,一條開檔褲(沒有尿布),還有一塊一面有繡花的布,這塊布,是用來包嬰兒用的,上海的嬰兒,如果在冷天出生,就會用這種布包起來,手腳都被包得緊緊的,不能亂動,只有頭露在外面。
這種包嬰兒來的方法,有一個專門的名詞,叫「蠟燭包」——由於包好之後,是圓柱形的一截,看起來像是一段蠟燭之故。
除此之外,還有一隻小鞋子,鞋頭有黃色的老虎頭裝飾,那是「虎頭鞋」,也是上海小孩子常穿的鞋子。
我眼定定地看了這些東西半晌,才問出了一句話來:「什麼意思?」
白素笑了起來:「帶東西的那位先生,說爸沒說別的,只請他把東西帶來,看來,爸是考驗我們的智力來了,是不是?」。
我不禁苦笑:「不必考驗,我認輸了。這是一套嬰兒的衣服,夾爽裹部分的白布已經發黃,歷史悠久,可以放在民俗博物館作展覽,我實在無法在其中看出一些什麼來。」
白素不是怎麼敢表示不滿,可是顯然她也十分困擾,皺著眉,抖抖這件,又拍那件。我揮手道:「別傷腦筋了,見了他,他自然會說。」
白素也笑了起來:「人年紀愈大,愈是像小孩子,真古怪。」
我不是不想知道白老大弄了一套嬰兒的衣眼來是什麼意思、但實在無從設想起,又有什麼辦法?
白素隆而重之把包袱又包好,而那些衣服,年代確然相當久遠,一條小開檔褲,在攤開又折好的過程中,折痕處竟然碎裂了開來。
白素在當晚,忽然對我說:「你在三天之內,反正要去撈沉船上的那個容器,我想趁機到上海去。」
我立時盯著她:「你知道老爺子在什麼地方?」
白素道:「並不確切,可是根據帶東西來的那人的話,多少有點頭緒。」
我皺起眉:「有什麼特別的原因要令你前去?」
白素歎了一聲:「唯一的原因是,爸年紀已經那麼大了,能和他在一起的日子,正在迅速減少,我很想盡量爭取和他在一起的機會。」
白素說得十分認真,我聽了之後,也覺得心情十分沉重,所以,只是用點頭來表示同意,白素向我靠了一靠;「明天我就動身。」
白素說明天動身,可是到了晚上,事情就有了意外的發展,將近午夜時分,門鈴響了之後不久,就是老蔡的歡呼聲,和白老大「呵呵」的笑聲。白素自書房中直撲了出去,行動不比良辰美景慢。
我也忙跟了出去,白老大精神奕奕,正大踏步走了進來,白素自樓梯撲下去,白老大向我揮手:「收到我叫人帶來的東西沒有?」
白老大問著,神情中大有挑戰之意。
我立時道:「收到了,十分有趣.難道是老爺子嬰兒時期的用品不成?」
在白老大問我之前,我連想也沒有想到過這套嬰兒衣服和白老大有關,這時他問,找答,純粹是一時之間想到的,只是說來玩玩而已。
白老大聽得我這樣回答,卻怔了一怔,才道:「當然不是我的,是哈山小把戲的用品。」
他這句話一出,我和白素都驚訝不已,白素忙道:「哈山先生呢?」
白老大道:「他留在上海,還在繼續找!」
白素道:「找什麼?」
白老大兩道銀白色的濃眉皺在一起,神情十分古怪。這一點,他們父女兩人,頗有相似之處,一有疑難問題在心裡,就會有那樣的神情。
這時,我已下了樓,白老大作了一個手勢,示意我坐下來,我先去斟了兩杯酒,才和他面對面坐了下來,白素靠著他坐。
白老大喝了一口酒:「哈山和我差不多年紀,快九十歲了,他卻像發瘋一樣,要找他的父母。」
我不禁歎了一聲,真是怪事愈來愈多,亂七八糟,不知從哪裡說起才好。白素比我鎮定:「哈山先生是個孤兒?在孤兒院中長大的人,總是想知道自己的父母究竟是誰,哈山先生也不能例外,倒也是人之常情。」
白老大「哼」地一聲:「人之常情?他早六十年怎麼不去找?」
白素道:「你怎知他沒有找過,或許沒有結果呢?」
我忍不住提高了聲音:「那套小孩子衣服是怎麼一回事,怎麼知道是哈山的?」
白老大揮了揮手:「說來話長,也十分湊巧,我們決定了不招搖,只當是普通人,到上海去,兩個糟老頭子,自然不會有什麼好招待,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家小客棧,在南市,總算不至於露宿,你們再也料不到,那小客棧,還是用馬桶的,沒有現代衛生設備。」
白老大又大大喝了一口酒。
兩位老人家平時的物質生活,屬於世界第一流的水準,這時睡在晚上還要起來找臭蟲的小客棧中,倒也不以為苦。上海市的南市一帶,近年來,並沒有什麼發展,一切和幾十年前沒有多大的不同,只是人更擠,一切更加殘舊。
熟悉的環境,帶給他們太多年輕時的回憶,他們有太多的地方可去,可消磨時間,在一幅殘破的磚牆之前,他們可以站上老半天,啼噓時光之流逝,自然環境差些,也不以為苦。
等到三天之後,他們跑遍了上海各處,才定下心來,找到了一個收藏近代史中有關上海部分的機構,兩人又埋頭埋腦研究有關小刀會資料。
在這三天之中,機構的主持人,看出這兩個老人大有來頭,對他們十分客氣,他們透露了要找小刀會詳盡資料的意願,那文史館的館長道「有一位文史委員會的會員,和兩位差不多年紀,專門研究小刀會的歷史,兩位是不是見一見他?」
白老大和哈山大喜:「我們應當去拜訪,請先代我們聯絡一下。」。
於是,三個老人,在一所可以列入國家一級保護文物的屋子中見面,互道慕之情——其實在這以前,誰也沒聽過誰的名字。
那位老人家的名字是史道福。年事雖高(比哈山、白老大更老),可是身體硬朗,思路清楚,和哈山白老大,正是同一年代的人,到了他們這種年紀,能遇到同一時代的人,也是非常不容易的事,三個人講起上海的舊事來,忽然提到上海有一處地名叫「鄭家木橋」,三個人都異口同聲地道:「那裡其實有過一座木橋的。」
三個人互望著,感到世界上知道在鄭家木橋真的曾有過一座木橋的人,可能已不超過十個,而他們三個居然能聚在一起,那真是難得之極,所以更加莫逆,真正的一見如故。
可是雖然如此,史道福老人在那種每個入都懷疑另一個人的環境中生活得久了,心裡話,還是不會立即向別人說出來。他們先就小刀會的歷史,高談闊論了三天,然後,到了第四天,三個老人都略有酒意時,史道福才問:「兩位知道我為什麼會對小刀會的歷史感興趣嗎?」
白老大和哈山是何等樣人物,早就感到,在這三天之中,史老頭雖然和他們傾心相交,也提供了不少小刀會的歷史,可是總有點吞吞吐吐,有好幾次欲語又止的神情,落在兩人的眼中。
兩人也私下商量過,一致認為史道福的心中,另有秘密,未曾說出來。
他們自己是老年人,自然知道老年人的心理,老人如果有心要隱藏什麼秘密的話,那除非他自己願意說出來,不然,沒有什麼人可以強迫他講。要是他自己不主動說,那麼這個秘密,也就永遠不為人知了!所以,哈山和白老大十分小心,絕不試探,唯恐打草驚蛇——雖然他們當時不知道史道福究竟有什麼秘密。
直到那天,史道福這樣一問,哈山和白老大互望了一眼,白老大打了一句蘇白(蘇州話):「來哉!」意思是史道福快要說出他的秘密來了。
哈山裝作若無其事:「不知道,如果你不方便說,不說也不要緊。」
愈是叫別人不要說秘密,人家就愈是要說,這是人的通病,史道福也不例外,可是他又呷了一口酒,添了半天嘴唇,把口中的幾隻假牙拿下來再放上去,足足過了兩分鐘,哈山和白老大兩人都幾乎忍不住要罵髒話了,他才道:「我上代,和小刀會……有過一點糾葛,由於我上代……做了對不起人的事,不是很光采……這是一個大秘密,至少有七八十年沒人提起了!」
白老大和哈山等了半天,憋了一肚子氣,卻聽得他扭扭捏捏,講出了這一番話來,不禁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哈山首先忍不住,發言「觸霉頭」:「是不是你上代曾經告過密,把小刀會送到官府去過?」
上海話之中,說話「觸人霉頭」的意思,就是不客氣,不說好聽的話,故意令對方難堪,再俚俗一點,可以說成「煤球一噸一噸倒過去」,有種非令對方下不了台不肯休止的刻薄。
哈山這時候的話,也就夠刻薄的了。因為根據中國民間的傳統,同情總是放在造反的一方,不會放在官府的一方,那是中國幾千年來的封建統治所形成的一種民族叛逆心理。小刀會在上海造反的前因後果不必深究,敢於和官府對抗,而且官府又和洋人勾結,那就足以令小刀會在傳統之中變成英雄。
哈山那兩句話,等於是說史道福的上代,幹過官府的狗腿子,這侮辱可算是相當大。史道福一聽,立時瞪大了眼,漲紅了臉,十分生氣,可是他在喝了一口酒之後,怒氣消失,歎了幾聲:「不至於那麼不堪,可是也……實在對不起人,我說的上代……是我的叔叔和阿嬸,我自小喪父,娘走得不知所終,是叔叔和阿嬸養大我的,當時,我叔叔是一個手藝人,專替人補鞋子,在一個弄堂口,擺一個小攤子,事情發生那年,我四歲,已經有點記性了!」
他說到這時,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腦袋,像是對於自己能保持四分之三世紀的記憶,十分自傲。
而哈山和白老大兩人,在這時,不禁面面相覷,啼笑皆非。
他們絕未曾想到,史道福竟然會「從頭說起」,他四歲時發生的事,如果一直說到現在,那什麼時候才能說得完?而且,這種陳谷子爛芝麻的事,聽來有什麼味道?只怕會把人悶死!
兩個人都是一樣的心思,所以不約而同,一起張大了口,大大地打了一個呵欠。這樣的「暗示」,一般來說,都相當起作用,可是在史道福面前.一點也沒有用,史道福一面指著自己的腦袋,一面繼續道:「那天下午的事,我還記得,我剛把一個客人的皮鞋,送到一間大菜館子裡去回來。大菜館子裡食物的香味,令我一直嚥口水,咽到了弄堂口的鞋子攤前。
哈山和白老大苦笑,互相舉杯,喝了一口酒,心想沒有辦法,只好聽下去了。想想一個窮孩子,進入大菜館子(西餐廳),聞到了食物的香味而大是垂涎的情景,倒也相當動人,所以第二個呵欠,就沒有打出來……
史道福繼續道:「一到弄堂口,我就看到一個人,抱著一個『蠟燭包』,在和我叔叔說話,叔叔的樣子,像是十分為難,那人好高,我要抬高頭,才能看到他的臉,我及不到他腰高,所以一走近他,就看到他腰上,別著一把雪亮的小刀,刀柄還掛著紅綢,神氣得很。」
史道福講到這裡,停了一停,向哈山和白老大兩人望了過來。
兩人在這裡,非但不打呵欠,而且聽出點味道來了。史道福所說的那個人,顯然是小刀會的人,那時正是小刀會在上海風雲際會的好日子,何以一個小刀會的人,會和一個嬰兒連在一起?
(哈山和白老大是上海人,自然一聽到『蠟燭包』,就知道是怎麼一回事,知道包中一定是一個嬰兒。)
他們正是為了追尋小刀會的資料而來,有了這種活生生的資料,自然求這不得。
所以,史道福一向他們望去,兩人就連忙做手勢,請他說下去,尤其是哈山,天生最喜歡聽稀奇古怪的故事,態度也就大是前據後恭,連聲道:「請說,請說!」
史道福側著頭,畢竟年代久遠,他要搜索記憶,才能說得下去。
「那人把那『蠟燭包』向叔叔手裡送,叔叔卻不接,我看到包著的那個小囡,眼烏珠轉動,樣子十分可愛,就忍不住伸手去摸他的頭.那人卻順手把『蠟燭包』送到我手中!」
白老大「啊哼」一聲:「小刀會的人托孤,這倒有點意思。」
哈山一下子拍在白老大手背上:「你別打岔!」
史道福反背雙手,擺出了一個抱住了嬰兒的姿勢來,還左右搖了兩下。
(中國的武土拉弓射箭的時候,標準的姿勢是「一手如抱嬰兒,一手如托泰山」,可見抱嬰兒,是有一定的手勢的。)
史道福的神情,完全沉浸在遙遠的回憶之中,他道:「那時天十分冷,弄堂口的風很大,那小囡的臉,凍得通紅,我忍不住用自己的臉,去貼了貼,小囡反倒笑了起來,我感到有趣極了!」
他說到這裡,忽然吸了一口氣:「當時我只顧逗小因玩,沒有注意那人和叔叔說了些什麼,只是忽然覺得手中一緊,那人又把嬰兒抱了過去,抱了好一會,才交給了我叔叔,就大踏步走了開去。我叔叔抱著小孩,神情十分緊張,忽然道:『快收攤子,回去再說!』攤子我是收慣的,收了攤子,跟著叔叔回去,叔叔把小孩交給我抱著,我一路逗他玩。」
白老大聽到這裡,略為不耐煩:「請你說得簡單一點,不必太詳細了!」
史道福「嗯」了一聲,好一會不言語,哈山瞪了白老大一眼,怪他不該打斷了話頭,過廠幾分鐘,史道福才道:「當時我年紀實在太小,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後來長大了,想想,知道那個人……一定給了我叔叔不少好處,托我叔叔照顧這個嬰兒,因為不多久,我叔叔就忽然有錢買房子了,嗯,就是現在我住的這房子,歷史悠久,他的日子也好過起來,不再擺補鞋攤子,可是,他並沒有好好照顧那小囡。」
哈山可能是由於自己是孤兒出身的緣故,所以十分緊張嬰兒的遭遇,忙問:「你叔叔把那孩子怎麼樣了?」
要知道,那時的人沒有現在文明,路上有個死嬰,決不會有人去過問,都當垃圾處理,若是他叔叔受了人家好處,又起了壞心,那嬰兒可危險之極。
史道福對哈山的問題,沒有直接回答,只是擺了擺手,示意他別急,然後才道:「那嬰孩在叔叔家三天,阿嬸不喜歡他,十分嫌他,反倒是我,覺得多一個小弟弟很有趣,有一天晚上,我聽到阿嬸和叔叔的對話,才知道阿嬸不喜歡那孩子的理由。」
史道福說到這裡,五官擠在一起,顯得他臉上的皺紋更多。任何老人當然都曾年輕過,有過童年,當他聽到他叔嬸對答時候,他就不過是一個四歲的孩子。
當時,他叔嬸的對話,對一個四歲的孩子來說,聽得懂的,自然只有三四成,可是由於這一番對話,在他腦中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一直在反覆琢磨,隨著漸漸長大,終於領悟了其中的意思。當他在那麼多年之後,向哈山和白老大說出來的時候,他自然是已經領悟了意思,懂得了當年他叔嬸的對話的。
他先聽得嬸嬸說:「你真準備把這小赤佬養大?」
他阿嬸自然是在和他叔叔說話,他叔叔沉吟了一下才回答:「他留下的錢,養一百個小孩都夠,總不能……答應了人家不算!」
史道福的評語是:叔叔是老實人,可是阿嬸十分精明,唉,窮透了,精明全是窮出來的!
阿嬸立時道:「不行,第一,小刀會造反,捉住了是要殺頭的,你收留小刀會的小孩,不殺頭,只怕也要吃官司,坐監牢!」
叔叔咕噥了一句:「小刀會的錢你倒要!」
阿嬸的回答:「錢上沒有刻著名字!」
叔叔辯了一句:「這孩子的額頭上,也沒有刻著是誰的兒子,就當是你和我生的好了!」阿嬸叫了起來:「你要死快哉!你不看看,這小兒鼻頭高、眼睛大,皮膚的顏色象皮蛋,十足是個雜夾種,你同我生得出?」
史道福的阿嬸講這一番話的時候,自然是道地的上海話,(雜夾種)者,混血兒之謂也。
阿嬸這樣一說,叔叔也猶豫了起來:「看看倒真有點像,人家說,雜夾種愈大,愈是看得出來,唉,這……怎麼辦才好?」
阿嬸十分果斷:「摜脫伊。(扔了他。)」
史道福又有補充:「我聽到這裡,幾乎直跳了起來,活生生的一個人,怎麼說扔掉就扔掉?可是我很怕阿嬸,假裝睡著,一聲也不敢出。」
哈山聽到這裡,更是緊張:「後來怎麼了?」白老大呵呵笑:「哈山,你遇說故事的老手了,他不會爽快說出來的,一定要吊著你的胃口。」
史道福大搖其頭:「不是吊胃口,事情總要來龍去脈說清楚了,聽的人才有味道,一部(紅樓夢),也是這樣子囉囉嗦嗦說下來的,若要直截了當,說幾句話,就可以說完,還有什麼看頭?」
哈山高舉雙手,作投降狀:「好……好……由得你把來龍去脈說清楚。」
史道福歎了一聲:「我叔叔當時也反對。」
他叔叔說:「讓我想一想。」
這一想,好久沒有聲音,史道福畢竟是小孩子,也就迷迷糊糊睡著了。
第二天,一早他就被嬸嬸叫醒,看到嬸嬸正在床板上,用一條破棉胎把那小男孩包起來,那條棉胎的棉花,已硬得和石頭一樣,顏色發黑,上面的網絡,也破的破,斷的斷,包好之後,用一條草繩,紮了幾轉,這時,叔叔從外面進來,拿了一張報紙,報紙包著兩根油條,所以有一大半被油浸得成半透明。
叔叔把油條拿出來,遞了一條給史道福,自己咬著另一條,一面把報紙折得很小,塞進了棉胎之中。
嬸嬸問「這是幹什麼?」
叔叔道:「這孩子,也不知是哪天生的,那男人說是他的父親,可是連姓名也沒有留下,父母都不知道,這張舊報紙上的日子,就算是他的生日吧。」
當史道福講到這裡的時候,白老大就發覺哈山的神情不對頭了——他面色蒼白,手不住地發抖,手中的半杯酒,不斷在灑出來。
他雙眼發直,望定了史道福,看來他想伸出另外一隻手來指向史道福,卻說什麼也抬不起手來。
白老大大吃一驚,忙喝道:「哈山,你怎麼了?」
他一面說,一面走過去,托住了哈山拿酒杯的手,把酒杯托向他的口邊,哈山大大喝了一口,可是有點力不從心,一大口,只有一半進了他的口,一半流了出來。
白老大更吃驚,忙把手按到他的頭頂上,用力搓著,一面道:「你要中風,也等聽完了故事再說……」
哈山直到這時,才緩過一口氣來:「我沒事,我沒事。」他撥開了白老大的手,又問:「那包油條的報紙,你記得是幾月……幾號的?」
史道福也看出了哈山的神態大是有異,可是他無論如何想不到發生了什麼事,反是白老大,有了幾分感覺,他不由自主,「嗖」地吸了一口涼氣。這時,哈山的手握住了他的手,手竟是冰涼的——在白老大的記憶之中,只有一次,哈山這樣緊握著他的手,手是冰涼的,那是他們都十一二歲的時候,和一個近二十歲的兇惡青年打架之前,那一次,他們兩人合力,把那個以為兩個小孩子好欺負的傢伙,打得頭破血流,鼻青臉腫。
史道福點頭:「我那時認字不多,一二三四是認得的,那是十二月二十日。」
哈山的喉嚨發出了「咯」地一聲響,雙眼向上翻,看樣子要昏厥過去。白老大也不由自主,發出了一聲驚呼,伸手在他的太陽穴上,輕輕彈了一下,這一下急救手法,總算把哈山向上翻過去的眼珠,彈得落了下來,他望著白老大,出氣多入氣少。白老大忙道:「哈山,鎮定一點,只怕是湊巧,只怕是湊巧。」
哈山氣若游絲:「湊巧?」
史道福大是奇怪,不知道哈山犯了什麼邪,睜大了眼,不知如何才好。白老大忙道:「你只管說。」一聽到「十二月二十日」,白老大就知道事情實在太匪夷所思,太奇妙,太湊巧無法理解了。
白老大和哈山從小認得,幾十年的交情,自然知道哈山的生日是十二月二十日,也知道他這個生日不是他真正的生日,是他在孤兒院門上的木箱子(專門用來放置棄嬰的,放了棄嬰之後,拉一根繩子,就有鈴會響,孤兒院中的人就會出來看,棄嬰的人,拉了繩子之後,要趕快跑開,不然給孤兒院中的人看到了,就不肯收棄嬰)中發現的,在包紮他的舊棉胎中的一張舊報紙上的日子。
那間孤兒院十分開明,盡可能保存著孤兒被發現時的東西,那張舊棉胎自然無法保存,那張舊報紙卻還保存著,在哈山十歲那樣,給他看過。報紙上的油漬還在,一看就知道是包過油條的。
哈山還曾對白老大恨恨地說過:「你知道我為什麼只吃大餅,不吃油條?就是因為我還不如油條,油條不會被人扔掉,我卻被人扔掉了。」
孤兒的心情,大都十分偏激悲憤,哈山自然也不能例外,所以史道福講著他家和小刀會的關係,講到了那個嬰兒被棄之前的詳細經過時,哈山愈聽愈是心驚——他畢竟年紀老了,未免難以負荷這樣的刺激!當年那個嬰兒,竟然就是他!如今的世界航運業鉅子哈山。
白老大也有天旋地轉的感覺,實在令人難以相信,久已淹沒的,至少八十年之前的事,以為再也沒有人知道了的事,竟然在閒談之中,一點一滴地顯露出來,這不是太奇妙了嗎?
白老大知道,自己口中在說「碰巧」,事實上不可能有那麼多「湊巧」之處。他極力要哈山鎮定,然後才問:「那嬰兒,後來不是隨便扔掉,而是送到孤兒院去了,是不是?」
史道福神情訝異:「你怎麼知道?叔叔帶我去的,他在對面馬路等我,我抱著小囡,放進孤兒院門口的木箱子,我還看了小囡的面孔一次,拉了繩子,就和叔叔一起飛奔了開去。」
哈山的聲音像是垂死的青衣:「那孤兒院在……什麼路上?」
史道福一揚眉:「梵皇渡路,隔壁是一座教堂。」
哈山的身子,像是篩糠一樣,那是再也假不了,白老大忙在他耳際道:「不必讓別人知道!」
哈山勉力點了點頭,又問:「那一天是——」
史道福道:「是十二月二十四號,外國人的節日,冷得要命。」
哈山還是受不了刺激,昏了過去。
白老大等了一分鐘才施救,因為他知道,這刺激對哈山來說,實在太大,立刻將他救醒,他還會再昏過去,對一個老人家來說,多昏一次,可能離閻王就多近一步!
史道福訝異莫名,連聲問:「怎麼了?怎麼了?他像是受了大刺激?」
白老大掩飾:「不知道為了什麼,他有這個毛病,你別多問他,一問,毛病更容易發作!」
史道福雖然疑惑,可是也不敢出聲。
一分鐘之後,哈山悠悠醒轉,大叫了一聲,手舞足蹈,如同鬼上身一樣,舞了一陣,才算是鎮定了下來,大大喝酒,又催:「快說下去!」
那天晚上,史道福又聽到了叔叔和嬸嬸的對話。
阿嬸道:「我們搬一搬,上海那麼大,搬了就沒人知道,有了錢,買房子、做生意,什麼不可以做?道福是我們的孩子,不論怎樣,總比養大那雜夾種好!」
(聽到了『雜夾種』,哈山發出了一下憤怒的悶哼聲。史道福曾形容過他小時候的樣子:高鼻、大眼、膚色黝黑,他確然如此,外形一看,就可以看得出他有中東人的血統。)
叔叔歎了一聲:「要是他父親找到了我們,那可糟糕了,那人腰上的那把小刀,利得可以刮鬍子!」
阿嬸罵:「沒種!誰叫他在上海灘做這種事,自己太笨!」
叔叔不住唉聲歎氣。
後來買了房子,又開了一間鞋鋪,生活自然好了許多,可是叔叔似乎沒有以前開心,總是唉聲歎氣,又喝酒,在史道福十八歲那年死了。
阿嬸又多活了幾年,臨死的時候.才對史道福說:「道福啊!做人,真是不能做虧心事。唉,你還記得你小時候,有幾天,我們家多了一個小囡?」
史道福十分記得:「是我把他送到孤兒院去的。」
阿嬸吩咐史道福打開一隻箱子,在箱子底下取出了一隻小包袱來:「這就是那孩子來的時候的衣物,不知道為什麼,他爸不要他……也不是不要,是把他留給你叔叔,那人說過要回來接孩子的,這些年來,我們一直提心吊膽,哪裡有好日子過?小刀會的人,紅眉毛綠眼睛,殺人不眨眼的啊!」
史道福雖然鄙夷阿嬸,可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史道福也很難過。
阿嬸又吩咐:「你……把這些保存好,那人要是來了,就給他,那孩子在孤兒院,要是他命硬,也會長大,好讓他們父子團聚。」
哈山聽到這裡,已是淚流滿面,史道福笑:「那是超過一甲子之前的事了。那些嬰兒衣物,我倒還保存著。」
哈山直跳了起來:「快拿來看。」
哈山的態度這樣奇異,史道福就算是笨人,也看出點苗頭來了,他盯著哈山,好半晌,才拍著自己的額頭,像是在自言自語:「不會吧,不會吧。」
他一面說,一面望著哈山,現出疑惑之極的神情來,一面連連搖頭。他一定也想到,那個被他放進了孤兒院門口木箱子中的那個嬰兒,此際就在他的眼前。
但是那實在太不可思議了。他向兩個才認識的人,講起一件八十多年前的往事,可是聽眾之一,競然就和那個故事有關。
史道福指著哈山,想說些什麼,可是說不出來,他伸出來的手,也在發著抖。由於他張大了口,可以看到他已掉了一半的牙齒,白老大也難想像他當年還只是一個小孩子時所發生的事。三個老人誰也不出聲,因為事情巧得有點妖異,氣氛自然也十分古怪。
還是哈山最先打破沉默,他有點聲嘶力竭地叫:「你剛才說還保留了……衣飾……快拿出來看。」
史道福站了起來,有點站不穩,一伸手,按在張八仙桌上,又喘了幾口氣,仍然盯著哈山:「你……你就是那個嬰孩?」
哈山發出了一下類似呻吟的聲音來,白老大忙道:「很可能是。」
史道福像是著了魔一樣,神情也興奮之極,指著哈山的手指,抖得更厲害:「一定是,一定是。」
他由於激動,臉上的皺紋看來都擠到了一起,聲音也變得怪裡怪氣:「我記得你的鼻子,那個小囡的鼻子就是你這樣又鉤又高,不像中國人,也不能太怪我叔叔阿嬸,要是你是中國人,他們不會把你送到孤兒院去。」
白老大聽得史道福這樣說,十分惱怒,兩道白眉一揚,用力一拍桌子,喝:「你想要什麼條件,只管說好了,哪有那麼多的囉嗦。」
白老大一發怒,十分凜然,史道福打了一個呃,神情十分委屈:「我……連家中上代做過這樣的事都對你們說了,你們……倒不肯對我說什麼,我已經這麼老了,還會開什麼條斧?」
(「開條斧」在上海話中是「敲竹槓」者,有所持而威脅要得到金錢上的利益的一種行為。)
白老大想想自己剛才的話也是說得重了一些,所以悶哼一聲,沒有再繼續發脾氣,只是向哈山望去。
哈山歎了一聲:「你說的那個嬰兒……我想是我,我是在那間孤兒院長大的,能判別我來歷的唯一證據,就是那張有油漬的報紙,日期是十二月二十日。」
史道福「啊啊」連聲:「真是,真是。這真是太巧了。」
哈山緩了緩氣,又道:「你敘述的往事,對我來說,重要之極,你能不能把每一個細節再仔細想一想,那個……把我托給了你叔叔的男人,他說是我的父親?」
史道福連連點頭:「我叔叔是那麼說,他給我叔叔的錢還不少.不但可以買房子,還可以開鞋鋪,所以把你送到孤兒院去之後……做了這種虧心事,他們都十分不安,怕你父親找上門來,會對他們不利。」
哈山盯著史道福看,雖然一時之間,他沒有出聲,可是他想問什麼,實在再明白也沒有,他想問的是:「那個人,我的父親,後來來了沒有?」
可是就在這時,史道福轉過臉去,嚥了一口口水:「我就去拿那些東西給你,嘿,真是想不到,會……隔了那麼多年,還會物歸原主。」
他說著,轉身走了開去。他的屋子雖然舊,但是格局還在,他們談話之處,是客廳旁的一間房間,一般作為小客廳或是古董間,他走了出去之後,走過客廳,上了樓梯,木樓梯舊得格吱格吱直響。
史道福一走,哈山立時向白老大望來。白老大也立時明白了他的意思是在問:「這人說的事,是真的還是假的?」
白老大的回答是:「你的事,沒有人知道,他也不可能造出這樣的一故事出來。」
哈山的神情怪異之極:「那麼……我是中國人了?」
白老大道:「至少,令尊是中國人。對了,史道福再回來時,我們可以叫他盡量記憶令尊的樣子,照他的描述,畫出令尊當時的樣子來。」
哈山揮著手,顯然他的思緒,紊亂之極,不知道說什麼才好,他站了起來,團團亂轉:「我父親竟是一個小刀會的會員,他……為什麼把我托給別人呢?」
白老大的分析是:「說不定那時小刀會潰敗,那鞋匠多半樣子還老實,所以先把你托給了他再說。」
哈山站著發怔,過了一會兒,才長歎了一聲;「不論當年又發了什麼事.當然是俱往矣。」
白老大也歎了一聲:「你在這裡的孤兒院中長大,才會有你過往的一生,要是被鞋匠養大,大不了和史道福一樣。」
哈山面肉抽搐了幾下:「我當然不會怪任何人,唉,要是在衣物上,能有多一點線索就好了。」
他說到這裡的時候,木樓梯上又傳來了格吱格吱的聲響,不一會,史道福又走了進來。他的手中拿著一隻包袱,解開來之後,攤在桌上,就是後來我和白素看到的那一些嬰兒用的衣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