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白素互望,神情有點苦澀,提出了一個可接受的假設,並沒能使事情有進一步的發展,而是產生了更多的疑問!
各人都有沉默了片刻,都在設想著劉根生第一次見到那容器的情形。
我的設想是,不論劉恨生是在什麼地方見到那容器的,一個一百年前上海小刀會的頭目,在太西洋上見到了那容器的可能性,雖然小之又小,但也不是絕無可能。
可是,他見到了那容器之後,要弄明那容器的功能,並懂得一一使用,是絕無可能的事。
別說是他這個一百年前的幫會頭目,一百年之後,我、白素、白老大、戈壁沙漠,以及那工廠中的那麼多人,可以說全是聰明才智之士,有的更具有現代科學專業知識,可是面對著這古怪的容器.也有原始人面對大型電腦的感覺。
由此可知,劉根生絕無可能無師自通,弄明白這容器的許多功用。
而如果有一個人,肯悉心指導他,他要學會,倒也不是難事。那兩排按鈕,控制著一切功能,只要記性好,記住如何循序,按動哪幾顆按鈕,就可以產生什麼功能,誰都可以學得會。
當然,學會施展那容器內許多功能是一回事,要瞭解何以那容器會有這樣的功能,又是另一回事,這就像誰都可以按下一個制鈕,令一台電視機出現畫面,但是要明白電視機何以會出現畫面,那是另一回事一樣。
而且,也有足夠的理由相信,劉根生只會使用那容器,不明進一步的道理,所以,其實他對那個容器,存在著相當程度的恐懼感,這才使他一再告誡「碰都不能碰」、「一碰就會闖禍」。
劉根生對那容器,根本只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他絕不是容器的第一手主人。
我一想到這裡,立時把自己想到的叫了出來。
溫寶裕立時同意:「你們上當了。」
他不說「我們上當了」,而說「你們上當了」,那相當可惡,暗示他當時不在現場,又暗示如果他在現場的話,可能不會上當。
我冷笑一聲:「上什麼當?他雖然不明白原理,但容器能發生什麼作用,他總是知道的。」
我臉色不善,溫寶裕也知道自己剛才的態度太過分了一些,所以縮頭縮腦,不敢搶著發表意見。胡說忽然笑了一下:「情形很古怪,極可能,當劉根生發現那容器的時候,一打開,裡面也有一個人走出來,那個人是若干年之前進去的,那情形就像——」
溫寶裕終於忍不住了,搶著叫了起來:「情形就像哈山看到劉根生從裡面出來一樣,所以,當然是那個人教會了劉根生一切。」
我也有同樣的想法,只是疑惑:「真奇怪以劉根生當時的知識程度而言,如何接受這種不可思議的事實——那時,連汽車都還未曾有。」
這個問題.自然也無法有答案,白素繼續她的想法:「他可能一直在學習如何使用這個裝置,一直到最近,所以,他才會一見哈山,就急急離去,那當然是有十分要緊的事,等著他去做。」
溫寶裕搖頭:「那事情未必重要,若是重要的話,他一定早去做了。」
白素笑:「這情形有點像武俠小說中的情節:得到了武功秘笈的人,為秘笈的內容所吸引,如癡如醉,專研武功,什麼事都可以放得下,等到武功有成,才覺察到時光的飛逝。」
聽得白素打了這樣一個比喻,雖然由於種種謎團,真相無從得知,心中十分鬱悶,但是我也禁不住「哈哈」大笑:「近來者赤,近墨者黑,真是不錯,和小生來往多年,說話就有他的風格。」
白素微笑:「我的譬如不合格?」
我想了一想,倒也挑剔不出什麼不是來,白素又道:「在這個過程中,我相信劉根生一定通過容器中的裝置,得到了極其豐富的現代科學知識.說不定遠遠超過了現代人類的科學水準,也正因為如此,才能吸引他繼續鑽研下去。」
白素這一番話,有相當的說服力,我失聲道:「我們太小看他了,只當他是一個有了一段奇遇的人,沒想到他在這段奇遇之中,已脫胎換骨,再也不是當年的小刀會頭目,而且有可能是地球上最出色的人。」
溫寶裕不住眨著眼,我盡量回想和他在一起時的情形,卻又感覺不到他有什麼特別之處,所以我對自己的推惻,又不禁疑惑起來,有點無可奈何:「看來,問題又兜回來了,仍然需要劉根生出現來解答一切問題。」
溫寶裕打了一個哈哈:「矛盾之極,他已說過什麼都不會說的。」
我悶哼了一聲,用力揮手,真有點後悔當日他出現的時候,沒有用一切方法使他說出他的經歷來。
不過,那時我雖然有點設想,卻沒有現在這樣具體——現在已經有了「時間停頓」、「分段生命」等的假設,也假設了劉根生在初見這容器時,容器中有人,這個人給與他很多知識等等。
有了這些假設,軟硬兼施,逼他說出實話來,自然容易得多了。
無論如何,劉根生已消失無蹤,再要找他,十分困難,我們所作出的假設,就算再接近事實,也無補於事,至多只有一直假設下去。
一想到這點,我的神情,不禁大是沮喪,白素笑了一下:「如果他的生命,離不開那容器,那麼他始終再會利用那容器。」
溫寶裕直跳了起來:「對啊!他會帶著動力裝置,回到容器中去,就算他一進入容器,就會沖天飛走,他也必須先接近容器。」
我明白溫寶裕和白素的意思,笑了起來:「這使我想起『守株待兔』的寓言。」
白素道:「大體相同,肯定了劉根生不能永遠離開這容器,只要守著它,就始終有等到他出現的一天。」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這個說法,相當有理,溫寶裕又問:「那動力裝置的體積有多大?」
我比了一下:「大約比普通的壓縮空氣筒細一點,一共由四個圓柱形組成,他取下來之後放在外衣下面,就頗為吃力。」
溫寶裕拍著手:「那他當然不能帶著這樣的東西去這裡去那裡,我們可以雙管齊下」
他說著,就取過電話,放在我的手中,我略想了一想,覺得那「雙管齊下」的方法,並沒害處,所以就撥了法國那工廠的電話。
那電話號碼是臨走時戈壁交給我的,那台微型流動電話是他和沙漠的傑作,二十四小時不離身,要和他們聯絡,十分容易。
不一會,就聽到了戈壁的聲音,我先問:「有什麼進展沒有?」
戈壁的聲音聽來十分苦澀:「一點也沒有,我們嘗試在幾個接觸點上,接通電壓不一的電流,但是一點反應也沒有。」
我有點駭然:「小心一點,別冒險使用太高的電壓。」
戈壁苦笑:「我想不會有危險,也不會有作用,不然.那個百歲人魔,也不會放心把這東西留在我們這裡了。」
聽他稱呼劉根生為「百歲人魔」,我不禁有點啼笑皆非,可是溫寶裕在一旁,卻已鼓起掌來,大聲道:「百歲人魔,可圈可點。」
戈壁又吸了一聲:「我們也只是死馬當活馬醫,實在不想放棄。」
我頓了一頓:「我們商量下來,有一個雙管齊下的可行之法。」
戈壁對我十分有信心,忙道:「好極了,說來聽聽。」
我道:「這兩個辦法,倒有一個是溫寶裕想出來的,讓他來和你說。」
我把電話交給了溫寶裕,他大喜過望,一手接過了電話。
多半是由於興奮過度,溫寶裕手心在冒汗,一手又在褂子上用力擦了擦,開始向戈壁敘述我們的假設,和要做的事情。
他說的「雙管齊下」的進行方法,的確十分合乎情理,才說到一半,就聽到有許多掌聲、喝采聲傳來。溫寶裕更是高興,俊臉漲得飛紅,把應該進行的事,說得十分詳細。
他一說完,戈壁就道:「沒有問題,立刻可以進行探查被帶走的動力裝置的行動,至於守著這容器……我想每天我們抽出幾小時來、假裝不研究,看起來像是沒有人,但佈置人暗中監視。這百歲人魔不出現則已,一出現就很難再逃走。」
溫寶裕也興奮得像是已等到了劉根生,竟然念起戲白來:「且看老夫手段,手到拿來。」
我一直以為這是沒有辦法中的辦法,並沒有寄以多大的希望,當然也不會那麼興奮。等到胡說和溫寶裕走了之後,我另外有一點事要做。溫寶裕走時,說他會負責把這件怪事告訴在瑞士求學的良辰美景,也會向原振俠醫生轉述一下,以聽取更多人的意見,集思廣益云云。
我和白素在書房中對坐了片刻,我來回踱步,白素自然在我的行動中,可以看出我另有主意,她靜靜等著我發表意見。
我把自己所想到的整理了一下,才道:「假設那東西每隔一百年出現一次,或是一百一十年、一百二十年才出現一次,又假設這東西在地球上存在已久,那麼,這應該多次出現過,我想廣泛地查一下歷史上的各種正式記錄或是裨史野聞,看看是不是有相類似的記載,提及一個這樣的容器。和一個——百歲人魔的。」
白素皺著眉:「這是一項極其繁重的工作。」
我笑:「當然不是我們自己來進行,可以委託多個有電腦儲存資料的機構進行,有結果最好,沒有結果,也不見得有什麼損失。」
白素側著頭想了一想:「好,你閣下貴人事忙,就交給小可去辦吧。」
我緊緊地擁抱了她一下:「多謝娘子!」
白素瞪了我一眼,我忽發奇想:「這個容器,可以輕易把人的壽命……」
我本來想說:「可以把人的壽命延長」,可是一想,「延長」這個形容,不是十分恰當,因為處於「時間停頓」狀態之際,人和死了差不多,一個人,該活八十歲的,還是八十歲,並不能延長壽命。
所以我想了想,覺得用「拉長」一詞,比「延長」這個詞好得多。
我改口道:「這容器可以把生命……拉長,要是我們一起擠進去,處在時間停頓狀態之中,過十年出來一年,豈不是可以看到一兩百年之後的情景?」
我說得十分熱切,可是白素的反應冷談:「那不見得有趣,人總是屬於自己的時代的,退後和超前,都是十分痛苦的事。」
我還想說服她,如果有機會玩這樣的遊戲的話,要她和我一起進行,不然,我一個人成了「百歲人魔」,她卻早已生命結束,那真是悲慘之極了。可是不等我開口,她就淡然道:「還記得偉大的宇宙飛行員革大鵬嗎?他是那麼出色,我們遇見他的時候,他是一百年以後的人,他有機會回到我們這個時代,可是他堅持要回到他自己的時代去,儘管前途茫茫,他也要去冒險。」
我歎了一聲,自然未曾忘記下一世紀地球上的宇宙航行員革大鵬。他在宇宙航行之中,遇上了不可測的一種震盪波,把他震回了一百年前,遇到了我和白素,以他的一百年之後的知識和能力而論,如果他在我們的這個時代留下來,那他不拆不扣是個超人。可是他堅決要尋回屬於他的時代。
可知時間和生命之間,有著難以分隔的關係:是這個時代的生命,就必須在這個時代之中生長和結束,不能跨躍這個時代。
(偉大的宇宙航行員革大鵬,和我和白素的故事,記述在《原子空間》這個故事之中。)
白素又道:「我不覺得劉根生超越了時間一百年,會有什麼快樂。」
我不禁孤憐伶地打了一個寒戰,想想我就算能和白素,出現在一百年之後,那時,什麼親人朋友都沒有,我們是兩個和時間完全脫節的人,哪裡還有什麼人生的樂趣可言。
當然,我立即打消了這個念頭,而我又生出了一個新的疑問:「可是,劉根生看來十分起勁,並不感到有什麼痛苦。」
白素秀眉微蹙,她的這種神情,十分動人,我伸手在她的眉心輕撫了一下。
她道:「我料想劉根生一定有一宗十分重要的任務沒有完成,他心中只想完成這任務,沒有時間感到不適應。一等這件任務完成,他可能會感到失去時代的痛苦!」
白素的假設,純粹從心理學的觀點出發,相當空泛,我不是十分同意,用懷疑的口吻問:「你的意思是,他如今正在進行那項任務?」
白素笑了起來:「這只是我不成熟的想法,希望他能再出現在我們面前!」
當天,對這件事的討論,到這裡為止。
以後,每一天,不用我和戈壁沙漠聯絡,溫寶裕每天都向我報告。
開始兩天,溫室裕對戈壁沙漠還很客氣;「和他們聯絡過了,沒有發現。」
接著,他開始稱他們為「這兩個人」,進而為「這兩個傢伙」,一個星期之後,戈壁沙漠變成了「這兩個笨人」、「笨蛋」……。
我在兩個星期之後,忍不住責斥他:「小寶,你怎麼能這樣子稱呼他們?」
出乎我的意料,溫室裕道:「不是我要這樣稱呼他們,那是他們的自稱——他們找不到那動力裝置,就這樣責備自己。」
我苦笑:「或許我們的估計不對!」
溫寶裕道:「不,我們的估計是對的,劉根生絕不可能帶著那動力裝置到處走,譬如說到上海去,他一定將之藏在什麼地方,只不過我們找不到。」
我歎了一聲:「可能藏在幾百公里這外,並不真正在工廠的附近。」
溫寶裕默然無語。
而在我這方面,搜尋資料的工作,也進行得並不順利,得到的資料,連《聊齋誌異》上的,在半夜海上忽然大放光明的記載都有了,就是沒有類似的一個容器可供人坐進去的或同類的記載。
事情全然沒有進展!
連白老大和哈山,在離開了之後.也音訊全無,不知道他們在上海的「尋根」,是不是有成績。
我在提到「尋根」這個通用的名詞之際,溫寶裕哈哈大笑:「真是名副其實的尋根——他們要找的人,名字就叫劉根生。」
溫室裕很想也到上海去,和那兩個老人家一起去瘋瘋顛顛,可是他父母說什麼也不讓,而不久之後,他倒替我去了一次台北,這是題外話,表過就算。
在接下來的幾天之中,我和白素自然不會是閒著等這件事的發展,而是另外有許多的事在忙,可是這件事,並沒有什麼進展。
倒是在這期間,在沒有我們參與之下,另外有一些事發生,很和這個故事有關。
還記得那個倒霉的船長嗎?
我稱那艘大輪的船長為「倒霉的船長」,自然大有理由。在哈山和白老大的打賭行動之中,哈山由於對他的信任,所以他成了唯一知道哈山躲進了那容器的人,結果,他卻經不過半條船的巨大利益的引誘,把哈山的秘密,出賣給白老大。
白老大和哈山的打賭,後來產生了那樣意料不到的變化,大家早已把這場打賭的勝負忘記了。白老大和哈山有這樣的交情,再加上他們的性格,自然不會再把什麼賭注放在心上,早就把整件事當作沒有發生過一樣,他們的興趣,轉到了小刀會的身上去了。
也就是說,我既然不必陪哈山去說八十天的故事,哈山也不必把那艘豪華大郵輪轉名到白老大的名下。
整件事都過去了,唯有那位倒霉的船長,卻完全改變了他的命運。
哈山知道船長曾把秘密告訴白老大,任何人,在一開始知道自己被信任的人出賣時.當然會不高興,哈山也不能例外。
可是哈山立即原諒了船扶,再加上整件事情已告一段落,哈山也沒有任何責備加在船長的身上,還是繼續讓他當船長。
看起來,好像一點也不倒霉!是的,如果船長不是那麼自負的話。
在整件事中,船長雖然由於本身的缺點,不能堅決拒絕引誘(有多少人能受得注這樣的引誘?)但是他是事件的受害者——他什麼也沒有得到,卻損失了他的人格。儘管沒有人責備他,他卻深深自責。
船長算是一個十分正直的人,如果是奸佞小人的話,才不會感到什麼痛苦,正因為他一生正直,從來也沒有做過對不起人的事,所以在這種情形下,他才會覺得難過之極,再也無法從那種精神狀態之中解脫出來。
於是,他開始喝酒。
(當白老大和白素商量著要用天文數字的金錢收買船長的時候,我曾經竭力反對過。)
(看來我的反對十分有理。)
(別去測試人性,千萬不要!像劉根生警告別去碰那容器中的按鈕一樣,一碰也不要碰!)
一艘大客輪的船長,工作十分繁重,責任也十分巨大,幾乎要二十四小時都保持百分之一百的清醒。而船長由於精神上負疚,在短短一個月之內,就變成了酗酒之人,如何能負此重責?
而且更可怕的是,由於自責和酒精的雙重刺激,船長患上了急性精神病。這種急性精神病,正式的名稱是「酒狂症」,患上了這種病的人,比普通的癲狂症更可怕,它間歇性發作——每當體內的酒精積聚到一定程度時,一個平時十分正常理智的人,就會突然變得瘋狂.完全無從防範,而且行為怪異,完全和這個人平時的行為不同。那是酒精完全破壞了人腦的正常運作,使人徹底改變行為的結果。
船長的酒狂症第一次發作時是在船上,恰好是八十日航期中的第四十天,他忽然和兩個也喝了酒的水手大打出手,弄得鼻青臉腫。
船上的醫生已經診斷酗酒過度,於是嚴禁地喝酒,可是只禁了兩天,他不知道從哪裡弄到了一大瓶伏特加,一口氣灌進了肚裡,滿臉通紅地在餐廳中「發表演說」,粗言粗語,聽得連最沒有教養的人也不能忍受,幾個紳士起來制止,船長又和人大打出手。
等到酒醒之後,他隱約知道了發生過什麼事,懊喪到了極點,不知如何向人道歉,他把自己鎖在船長室中足足兩天,當然,那是一個惡性循環——在這樣的情形下,他更需要酒精的刺激,於是又有了第三次的酒狂症的發作。
這一次,他竟然堅持說兩個艷麗的女乘客是妓女,要把他們趕下船去。
那時,船才離開新加坡不久,正航行在汪洋大海之上,發狂的時侯,他倒沒有忘記自己是船長,充分行使他船長的權力。而被他指責的兩位女土,一位有著男爵夫人的頭銜,另一位是著名的女時裝設計師。
這件事,發展到了船長揪住時裝設計師的頭髮,又打碎了玻璃,硬要把女設計師從窗口塞出去的程度——當然,他又被制服,這一次.他不被當成船長看待了,由幾個身壯力健的船員輪流監視,不准他出船長室半步,船上兩個醫生商量之後,還是供給他酒,但不讓他喝醉,讓他和別人接觸,他的酒狂症自然也只好害他自己。
高級船員在開會之後,向總公司請示,由於哈山不在,船長又是十分高級的人員,總公司方面也沒有主意,只是指示:到下一個港口時,請他上岸,而由大副代理船長的職務。
看,故事兜來回去,又兜回來了,下一個港口,就是我長住的城市。
也不是船長一上岸就立刻和故事行接上的,這個城市有船公司的分公司,分公司的負責人自然不知道船長何以會變成這樣,只知道船長是哈山十分敬重的人,所以不敢怠慢,把公司招待賓客的一幢小洋房拔出來給他住,派了司機、僕人給他。船長索性大喝了七八天,喝得天昏地黑,然後,他又覺得一個人喝酒,十分無趣,所以每天都到一個專供高級海員喝酒的俱樂部去消遣。
那個俱樂部之中,幾乎什麼樣的消遣都有,但是船長去的,目的自然只是為了喝酒。有些酒量好的人陪他喝酒,而且全是同行,話題投機,酒自然也喝得格外暢快,酒狂症間中發作,反正大家全是酒鬼,各有輕重程度不同的酒狂症,所以大家也不以為意。
那一天下午,船長照例和幾個人,一杯在手,在俱樂部的一個起居室中喝酒。那起居室的佈置,十分古典,沙發全是那種很硬的真皮,釘上了銅釘的那種,光滑得可以當鏡子來刮鬍子。
也不知是怎麼開始的,先是進來了三個人,很明顯,三個人之中,兩個人在不斷巴結另一個人,那個被巴結的人,約莫四十上下年紀,一看就就知道是一個長期在海上討生活的人,衣著隨便,可是趾高氣揚.說話聲音極大,一來就吩咐酒保:「拿最好的酒來!要找最好的女人,該到哪裡去找?」
酒保懶洋洋地答應了一聲,卻沒有什麼行動,另外兩個人向酒保一瞪眼:「聽到了沒有,快去,拿最好的酒來,要最好的!」
酒保是一個六十左右的老人,在這家俱樂部服務已超過三十年,什麼樣的陣仗沒見過,他雙眼向上翻,望也不望向那三個人,卻向船長望來:「船長,請問你還要酒嗎?我們這裡,講話都要先說一個請字,對不對?」
船長也看著那三個人討厭,一聽得酒保這樣說,就哈哈大笑了起來。
那三個人立時大怒,滿臉通紅,其中有一個掄起拳頭來想去打那酒保,可是看到另外至少有七八對憤怒的眼光射過來,令他不敢輕舉妄動。
船長這裡還不是很醉,所以他不想事情鬧大,他揮了揮手:「你們另外找地方去喝酒吧,這時不適合你們。」
那第一個開口要酒的人還不服氣:「為什麼?我們很快有的是錢——」
講到這裡,他忽然有點氣妥,改了口,連酒保在內,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誰都可以分得出「有的是錢」和「很快有的是錢」之間的分別有多大。酒保在大笑之後,甚至歎了一口氣,搖了搖頭,表示同情。
那人的臉漲得更紅,用力揮著手,宣佈:「至多三天.我們就可以撈起那艘沉船來。」
一個坐在角落中的人用十分不禮貌的語氣道:「哦,三位原來是專來打撈沉船的?」那人拍著胸口:「怎麼,那不是海員嗎?」
有幾個人,大大地打了一個呵欠,另有人道:「只有會員才能簽帳,據我所知,這裡最好的酒,每瓶價值五千美元以上,請問三位用現金來支付,需要多少瓶?」
那人的臉色難看之極,可是他還是十分有信心,「哼」地一聲:「三天之後,沉船中的財富,可以使我買下整個俱樂部來!」
看他的神情語氣這樣肯定,一干人等,倒也不再去取笑他,都互望著,他們全是十分有經驗的海員,自然對於一切海上活動,也十分留意,可是這時,看他們的神情顯然都不知道在附近的海域之上,有什麼大規模的打撈沉船工作在進行。
凡是航海者,對沉船都有一種特殊的敏感。每一個航海者都知道,不論現代科技把船隻製造得多麼安全堅固,可是事實上,任何在海上航行的船隻,在不可測的大海之中,都隨時有變成沉船的可能——自然,那也代表了每一個航海者的生命,隨時都有被大海吞噬的可能。
那並不危言聳聽,核子動力的潛艇,應該是人類造船技術的最高峰了吧?可是近三十餘年來,沉在不可測的海底,永遠沒有再見天日的機會的核於潛艇,超過十艘之上,有的,連出事的原因,都無法查明!
再加上,沉船上的財貨,也很動人心弦,若是打撈起一艘沉船,船上載有價值可觀的財寶,自然可以使人突然之間成為富翁。
由於有這兩點吸引,所以一時之間,起居室中,有了一個短時間的沉默。然後,才有一個人問:「附近有人打撈沉船?好像沒聽到什麼消息?」
這人這句話一出口,那冒冒失失進來的三個人,臉色陡地為之一變。本來,可以看得出他們嚷叫著要拿最好的酒來的時候,已經有點酒意了。
(不是有了幾分酒意誰會叫出「拿最好的酒來」這種妄話?)
這時,看來他們的酒意也消退了,甚至還有點慌慌張張,他們三個人齊聲道:「沒有,沒有,當然沒有人在附近打撈什麼沉船!」
三個人忽然改了口,倒令得別人十分驚訝,他們不但否認,而且立時再也不想停留,轉身就向外面走去,他們三個人才一出去,就有兩個人,心血來潮一樣,也跟著向外走去。
船長在這時候,陡然喝:「站住!別出去向他們追問有關沉船的事!」
那兩個在門口給船長喝住了,神色很是尷尬,看來他們正是準備去向那三個人追問有關沉船的事,他們一起向船長望來,船長先一口喝乾了杯中的酒,然後,哈哈大笑了十來秒鐘才道:「你們出去一問,這三個傢伙一定先神神秘秘不肯說,後來才勉強透露,說他們在海底發現的沉船中,看到金塊,只怕有八十噸,不過他們沒有本錢投資打撈——」
船長說到這裡,其餘的人,也明白船長想表達什麼了,也跟著哈哈大笑起來。
在門口的那兩個人,也聳肩笑著:「如果我們投資的話,永遠也不會有機會看到那些黃金,是不是?」
船長打了一個呵欠,一面向杯中倒酒,一面道:「是,這種把戲,是上幾個世紀的玩意兒了,想不到現在還有人在玩,而且,也幾乎有人要上當。」
在門口的那兩個人,滿面通紅,訕訕地走了回來,其中有一個,年紀較輕,臉上有點掛不住,低聲說了一句「或許是真的,也說不定。」
誰料就是那樣的一句話,卻激怒了船長——船長的精神狀態真的處於一種十分可怕的情形之下,他的行動之激烈,簡直超乎想像,他陡然吼叫了一聲,直跳了起來。手中的一杯酒,連杯子向那人擲了過去,那人絕想不到會有這樣的變故發生,「叭」地一聲響,杯子已在他的額上碎裂,有少量的血流出來,杯中的酒,也灑了他一頭一臉。
船長接下來的咆哮聲,即使是講慣租話的航海者,也聽得驚心動魄,他罵道:「你他媽的賤種,不相信我的話,只管去找那三個狗娘養的,看你口袋裡那些……錢是不是合……只管去,不去的是……」
這一連串「……」要說明一下,像是《潔本金瓶梅》之類的刪節本一樣,全是刪去了的髒話。
那人沒來由地捱了這樣一頓臭罵,又受了傷,還被酒淋了一身,僵在那裡,不知如何才好,其餘的人也絕料不到會有這樣的事發生。一時之間,也嚇得呆了。
可是,船長還不肯就此罷休,他操起酒瓶來,一揚手,酒瓶順手砸在一張几上,碎裂了開來,他竟然挺著破酒瓶,就向那人衝了過去!
如果不是我恰好在這個時候出現,相信船長的下半生非在瘋人院度過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