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美子他們出發了吧?」邢雙芸脫下白袍,隨手扔在車後座。
「照你的吩咐,已經出發了。」納森熟練地駕車在巷子裡穿梭,「這是無線電對講機,一線是阿美子,二線是我和小理,三線是朱哥。」
「你和小理那邊結束以後立刻聯絡我。阿美子那邊多幾個人幫忙會比較好。」即使有百分之百的把握,邢雙芸依舊小心翼翼,這是她最大的優點。
「我知道。」黑眸瞥了照後鏡一眼,「經過這一次,老大會更看重你。」
「恐怕還比不上她對你的重視。」
「我寧可她一點都不重視我。」納森有些陰鬱,忽道:「他很敏銳。」能在聚集數百人的大禮堂裡一再注意到偽裝過的他,不簡單。
「誰……對,我快到了……」對講機已接通,她暫且把閒聊擱在一旁。
「而且幾乎整晚都在看你。」納森微笑自語,踩下煞車,在撞球場門口停下,讓她下車。
撞球場今晚並未營業,守在門外的兩個壯漢待邢雙芸進入,立刻關上門。為了安全起見,甘紗美派了四個人保護她。
球檯上已擺好她需要的東西──地圖、一杯水和一包涼煙。她剛抽出一根嵫痰鷸,對講機已接通三線,「朱哥,你那邊怎麼樣……好,等小理通知你就開始。」再聯絡過小理,她暫時關了對講機,點起涼煙。
並不特別愛抽煙,只在需要思考時偶爾抽上一兩根,有助於釐清思路。淡淡煙霧模糊了她略顯焦躁的輪廓。
一切都運轉於掌中的感覺帶給她成就感,至少在擬定階段是如此。一旦付諸實行,身邊人各有任務而離開,只剩下她一人時,強烈的空洞感總會襲來,再次席捲她以為已經夠堅強的心……
「……邢小姐。」甘紗美的手下欲言又止地看著她,「你朋友在外面,要讓他進來嗎?」
「我朋友?」邢雙芸訝異,隨即見到暗色玻璃外的人影──汪懷瑋!
她愣了愣,走到門旁,「你來做什麼?」他牽著腳踏車,是騎車追來的?
「這個……送你。」他滿臉都是劇烈運動過後的汗水,抖著手遞出雛菊。
乍見她從舞台上消失,他才聯想到那抹眼熟的金黃是那混血兒的髮色,立刻追出禮堂,果然見他們上了車。他只有腳踏車,幸好記得路,即使追丟了也知道該往這裡來。
「送我?」紅白兩色的雛菊,被壓得有些走樣,花朵扁了、枝葉折了,但還看得出先前是很可愛的一束花,也看得出送花的人很努力要保持它的原樣。
「本來想等合唱團表演完送給你的,可是……你不見了。」見她瞪著七零八落的花束,他赧然一笑,「因為我騎車,只好把花連把手一起握著,不小心就壓壞了。」
「就為了送我這個,你追到這裡來?」納森的車速快得足以上高速公路了,他竟然能在相差不到幾分鐘的時間內追到這裡來,而且還是騎腳踏車?喉頭像被什麼梗住了,她說不出話。
他點頭,「我可以進去嗎?」
「……進來可以,什麼都別問。」她該說「不行」的,今晚的事很重要,而跟「廣海盟」無關的人不該涉入,卻無法堅持,尤其見到他雙眼驟然發亮之後,再也說不出半句反對的話。
她轉身回屋內。
「載你來的人呢?」他跟著她走到球檯邊,四個魁梧壯碩的男人讓他很有威脅感。
「我說過什麼都不能問。」
「喔。」他乖乖閉嘴,看著她在地圖上擺了幾顆棋子。
棋子代表己方三路人,以及敵人的位置。她計算著時間,移動棋子,代表雙方遇上,交鋒。無線對講機始終沒有響起,表示行動照她的計畫順利進行。
「……我以為你看完表演就會回家。」他不說話,她反而不習慣了。
「我也以為是這樣。」他憨憨地笑著。
「你跑來這裡,你家人知道嗎?」手指拈起棋子,再放下,左手始終拿著那束雛菊。小小一束花,拿在手上卻異常沉重,沉甸甸的感覺從手上一直傳到心裡。
戀放手,卻捨不得。
「不知道。」老爸只來得及接住那束豪華百合,錯愕地看著他一路狂奔出禮堂。他想起另一件事,「今晚你爸有來看表演,還有你……阿姨和月月。」
邢雙芸一愣,「他們來了?」糟糕,她告訴父親表演結束後要和合唱團同學去吃消夜,這一來得另想借口了。
「對啊,就坐在觀眾席,月月還要獻花給你呢。不過她現在大概很失望吧,特地來看你表演,你卻不見了。如果我們現在回去學校,說不定還能碰到他們。」
「要回去你自己回去。」他雖沒有明說,但總之是要勸她回去。她故意忽略他盼望的眼神,搶白道:「別說你擔心我,我不需要你擔心。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此時,無線電對講機響了,是一線。她立刻接起,傳來甘紗美低沉的聲音──
「雙芸?你還在嗎?」
「在啊,什麼事?」
「你在,那就不是你了。」聲音明顯鬆了口氣,「可那會是誰?甘火明說是我朋友──」驟然斷訊。
「喂?阿美子?!阿美子?!」邢雙芸試著再聯絡,忽然槍聲大作,伴隨玻璃碎裂的巨響,燈光瞬間熄減。
她還沒意會發生什麼事,已被一具溫暖的身體撲倒,摔在地上。
四周響起槍聲和男人的慘呼,她在昏暗中極力想辨認闖進來的兩個男人身影,身體卻被拖往撞球桌,「……懷瑋?」
「噓,別說話。」他將她拉到撞球桌的陰影下躲著,始終將她護在懷中。
不久,槍聲停了,甘紗美留下來守衛的四個男人都中槍倒地。
接著,手電筒的強光亮起,一個男人粗聲道:「那女學生應該在這裡,趕快找,,這次不要弄錯了!」
是為她而來?邢雙芸有絲錯愕。那兩個男人分頭包抄,正好堵住通住出口的路。她正猶豫是否該冒險衝出,忽然嗅到血的氣味,才發覺身邊的他呼吸異常沉重,「懷瑋?」昏暗中看不清他表情,「你受傷了?」
「在這裡。」手電筒的光照出躲在撞球桌旁的兩人,「小妹妹,跟我們走吧。」槍口向汪懷瑋比了比,「你也一起走!」
門外停了輛黑色轎車。一個男人打開後車廂,把汪懷瑋推進去。
「等等,」邢雙芸想阻止,「你們要的是我,跟他沒關係!」在路燈下,這才看清兩個男人都是甘火明的手下,想必是針對她而來,而汪懷瑋右手似乎被射傷了,血正不停地滲出。見他躺進那棺材似的後車廂,向來鎮定自若的她不由得聲音發顫。
「進去!」男人粗魯地將她推進後車廂,正好摔在汪懷瑋身上。
「不!」她拚命反抗,「我不要在這裡,讓我出去……」「砰」一聲,後車廂廂蓋被重重關上。
窒人的黑暗充滿四周,靜默了幾秒,她開始又踢又踹,尖叫著:「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雙芸?」汪懷瑋原本還能保持冷靜,這時卻嚇壞了,努力想抓住她,「雙芸?怎麼了……」
「放我出去!我不要在這裡……」車子發動了,她依舊瘋狂掙扎,尖叫聲逐漸摻入啜泣,最後變成崩潰的哭聲,「放我出去……我會聽話……媽媽,讓我出去……」
「雙芸?」
她彷彿身陷夢魘之中,完全聽不見他的聲音,只是哀哀哭著、掙扎著,驚恐無助的哭聲像個孩子。
他好不容易抓住她的雙手,她仍不斷反抗。「雙芸,冷靜一點!雙芸……」無計可施之下,他忽然大吼,「熊貓吃肉還是吃素?」
「……什麼?」她被吼得耳朵嗡嗡作響,喚回一絲神志。
「熊貓吃肉還是吃素?」
「吃……竹子。」
「那熊貓為什麼是食肉目?」
「……我不知道。」她的冷靜只維持了幾秒,又開始掙扎。
他立刻伸手遮住她的眼。「眼睛閉起來。」她激烈的反應讓他想到幽閉恐懼症,不知道該怎麼處理,只好期望她不要去看、不要去想,盡量讓她分心。「知道熊貓怎麼吃竹子嗎?熊貓會用前爪抓住竹子,把葉子剝掉,然後吃竹子中間比較軟的部分。熊貓有六根手指,第六根手指是從腕部芝麻骨演化……」
「媽媽……我要出去……」童年的記憶迅速奪走她的意識。母親冷漠的面孔,黑暗的房間……是誰背轉過身,拋棄了她?「媽媽……我不要一個人……我不能呼吸……」手掌忽然被緊緊握住,用力壓在某個物體上,溫暖、寬厚、穩定而有力的搏動。
「那是錯覺,你沒有不能呼吸。」他曾聽說幽閉恐懼症會出現難以呼吸的狀況,暗暗心驚,更用力將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口上。「感覺得到嗎?這是什麼?」
「心……心臟……」是誰在說話?指甲幾乎嵌進她手腕間,讓她好痛,渙散的注意力不得不集中。
「對,這是我的心臟,它在跳,你來數我的心跳,每一下都要大聲數。什麼都不要想,只要想我就好了,知道嗎?我在這裡,你只要感覺我在這裡就好了。快點,跟著我數,一、二!」他大聲開始數。
「三、四……」她茫然跟著數。可是,這個人是誰啊?為什麼她要跟著他數?為什麼她的手感覺到心跳?是媽媽的心跳?不對,媽媽不喜歡她靠近,這不是媽媽,是誰?有陽光的味道,有點陌生但安全的味道……
母親背轉過身子,慢慢走開。她想伸手抓住,但是媽媽頭也不回地走了,媽媽不要她,她好難過……這個人是誰?為什麼還在呢?為什麼他沒有走呢?沒有人要她啊,媽媽不要她,爸爸只要新妹妹,沒有人要她啊,他怎麼還不走?他要她嗎?他真的要她嗎?還是他也會將她丟下呢?
他是誰?「懷……瑋?」
「我在這裡。」汪懷穩屏息,小心地抱住她,怕她掙扎弄傷了自己。
「你……為什麼在這裡?」
他一愣,「你在這裡,我當然也在這裡啊。」
「我在這裡,所以你也在?」是這樣嗎?有人肯為她留下來?
「對啊,我一直在這裡,你沒發現嗎?」他微微倒抽口氣,感覺她雙臂摸索著繞上他的頸子,身子主動貼合他的……他臉不由自主地紅了,真切感受到她的纖瘦和……曲線,可來不及感受曖昧,一種在絕望中試圖攀附什麼的悲傷先席捲了他。他不自覺伸手撫過她凌亂的髮絲,環住她,「……沒事了。」與她臉頰相貼,感受溫熱和淫意,他喃喃低語:「我在這裡,已經沒事了……」
她止不住淚水,這不是夢,不是過去,是真實的現在。他在這裡,她不是孤獨一個人……
但是,現實會改變,他不會永遠都在,她還是得靠自己,靠自己堅強面對一切,就如同過去十年來那般。她努力集中思緒,努力擺脫過去的夢魘。她不再是那個躲在更衣間裡哭泣的小女孩了,她是邢雙芸,一個堅持只靠自己活下去的女孩!
「……懷瑋,你有帶手機嗎?」她似乎鎮定多了,聲音恢復了一絲平日的冷靜。
「沒有。」汪懷瑋悄悄鬆一口氣。
「我們得離開這裡。車子……停下來的時候就是機會。」夢魘消失了,對密閉空間的恐懼卻還在,她恨自己的懦弱,竟被小小的黑暗擊倒,只能依賴著他尋求安全感。他身上淡淡陽光的味道,他溫厚拍撫的手,像在哄孩子。他也是這樣哄他妹妹吧?對他而言,她該也是像妹妹一樣吧?
對彼此都不抱額外的期望的話,也許她可以這樣放縱自己一次?悄悄承認她渴望他的溫暖,在他的氣息裡沉淪,這麼一次就好……
「他們是誰?要帶我們去哪裡?」汪懷瑋問。
「他們是阿美子她叔叔的手下,大概想抓我當人質,威脅阿美子。」忽然想到他受了傷,「你的手怎麼樣了?得先止血才行……」剛伸指摸索他手臂,卻被他抓住手腕。
「應該沒流血了。你別亂動,小心等一下撞到頭。」他聲音帶了點奇異的沙啞,「也就是你夾在他們中間,剛好變成犧牲品?」
「抱歉,把你扯進來。」
「你常遇到這麼危險的事?」她聽來像是不在乎自己遭遇危險,只在意不小心連累了他──一個和此事無關的外人。
「這是第一次。我的身份很隱密,照理說,對方應該不清楚我的存在。平常有人保護我,找從不和對方直接接觸的。」
「誰保護你?」
「通常是阿美子,最近改成納森──」腰間的手臂忽然一緊,將她緊緊摟住,她一驚,「懷瑋?」箍在她腰上的力道幾乎是蠻橫的,硬是擠走他們之間僅餘的空隙,迷惑而無措的熱氣竄上她雙頂。
「我覺得他很危險。」
「納森對『廣海盟』絕對忠誠,不會傷害我。」她所認識的汪懷瑋,從不曾用這麼緊繃的聲音說話。
「你好像很相信他。」他似是喃喃自語,「他知道你今晚要來這裡,我卻不知道。」
「你不必知道啊。」一句很傷人、她卻沒有察覺的話就這麼脫口溜出,「這與你無關。」
「說得也是,這與我無關。對你來說,我……大概是個麻煩吧。」他雖然在笑,卻笑得很苦澀,「像個傻瓜一樣跑來找你,結果卻越幫越忙。」
「不是那樣的,要不是有你在,我可能會在這裡面發瘋的。只是,這是我的事情,太複雜、太危險了,我不想讓你涉入。」
「原來你寧願和別人分享危險,也不願意跟我分享啊。」開玩笑的語氣,卻有著似假似真的酸味,教她微微心驚。
這時,車子突然打滑,一陣刺耳的煞車聲後,隨之響起的是男人的驚叫聲、槍聲,十幾秒後又歸於寂靜。
又發生什麼事了?兩人屏息不動。外頭一點聲音都沒有,然後傳來了腳步聲、鑰匙叮噹聲,「喀」輕響,後車廂開了。
汪懷瑋抬起頭,便看見金髮之下的俊美臉龐正對著他微笑。
「你要出去?」正在看報的邢政德抬頭。
「去隔壁而己,和汪笙約好要一起烤蛋糕。」邢雙芸將幾本食譜放進袋子裡。
「喏,順便把這個帶去。」李秀慧遞了一袋麻-給她,「懷瑋應該喜歡吃吧。還有,這些是我昨天包的粽子,帶幾顆過去給懷瑋吃,還有這些水果──」
「太多了吧?」繼母的過度熱切讓邢雙芸有些不自在,又不好拒絕。
「他不是受了傷嗎?多補一補也是應該的,再說,還是為了你──」見大女兒神色尷尬,李秀慧會心一笑,適時打住。「他這兩天還好吧?」
邢雙芸點頭。
「以後別那麼晚出去。幸好這次只是受了點小傷,要是在沒人的地方被車撞昏了,該怎麼辦?」雖然語帶責備,邢政德嘴角卻仁一絲笑意,遞出一罐傷藥,「這是爸跟叔叔拿來的藥,治瘀傷很有效,帶一罐給他吧。」
「知道了。」她低頭接過藥,放進袋子裡。「那我過去了。」
校慶那晚,邢家大小姐從舞台上消失,汪家長子也不見人影,後來卻相偕回家,不免惹人胡思亂想。她與汪懷瑋商量過,對家人口徑一致,只說那晚一起去找一位同學,路上出了點小車禍,所以兩人受了點傷。
毫無破綻的理由,卻有意想不到的效果。當父親和繼母聽到汪懷瑋為了保護她而受傷,那感動中略帶曖昧的神情,分明當他們那晚是去幽會了,這教她錯愕,卻又不能明說,只好含糊以對。
那晚……回想起來,記憶中最多的不是恐懼,而是他溫暖的懷抱。不曾和哪個人如此接近過,也不曾在誰身上感覺到如此令人安心的氛圍──一種令她……眷戀的氛圍,彷彿能把自己完全交出去似的。
這讓她感到恐懼。
輕按下門鈴,邢雙芸站在汪家門口等著。
「雙芸,」開門的是汪笙,親熱地拉她進屋。「快進來!我材料都準備好了哦!」
「汪伯伯、汪伯母。」邢雙芸向沙發上的汪氏夫妻點頭打招呼。
汪母回以笑容,汪父則冷冷看她一眼,又繼續專注在手上的PDA。
「你拿什麼啊?粽子?」汪笙幫她提過手上的袋子。
「我阿姨要我拿來的,給……你們吃的。」踏進廚房,就見汪懷瑋雙手都是麵粉,正站在流理台邊跟麵團奮鬥。
「晚……晚安。」他揮手跟她打招呼,隨即低頭繼續忙碌。
汪笙翻開食譜,「我們先做別的,把模型塗上奶油」
客廳傳來汪母的聲音,「阿笙,有你的電話!」
「誰啊?人家正在忙欸。」汪笙嘟嘴,向邢雙芸甜甜一笑,「等我回來再開始做哦。」轉頭跑出廚房。
一時無事可做,邢雙芸遲疑一下,走到汪懷瑋身邊,「要我幫忙嗎?」
「不用了,準備工作已經做得差不多了。」他沒抬頭,假裝忙碌。
這兩天總覺得難以面對她,因為常想到那一晚在後車廂裡……他努力說服自己,當時情況緊急,並不代表什麼,可總是難以釋懷……也許確實是有什麼,才難以說服自己吧?
她低聲道:「謝謝你幫我圓謊。」
「沒什麼啦,要不是小齊剛好可以配合,我也不知道要怎麼辦。」他的槍傷是在康齊父親的醫院治療的,傷口很淺,只縫了三針,剛好被遮在袖子底下,當然沒敢讓家人知道。不過,有件事他實在好奇極了,「為什麼甘紗美她叔叔要抓小齊?」
到醫院時才知道康齊竟然被「偽.廣海盟」的人抓去,所幸後來已平安回來。
「他們要抓的是我,大概弄錯對象了。」其中蹊蹺她也不明白,不過甘紗美為了救康齊而放棄火燒倉庫的計畫,讓這回行動失敗了一部分。「手還痛嗎?」
他搖頭,見她取出一個小罐子,打開來沾了一點綠色藥膏。
「那是什麼?」
「我爸說,這藥治瘀青很有效。」她赧然一笑,將冰涼的藥膏塗上他手臂的瘀傷,「對不起,我沒想到我的力氣那麼大。」除了縫那三針之外,他手上、腿上到處是被她在後車廂打出來的瘀青。也多虧了這些瘀青,兩家人都相信他確實是被車撞到。
「還好啦,反正我練柔道時也常常被阿笙打。」纖柔的手指沿著他的皮膚輕輕按捺,像一陣柔細雨點,落在心湖漾起一圈圈漣漪。
「我念幼稚園時,也曾經搬過家。」她回憶起往事,眼神迷濛,「那天我大概做錯了什麼事,惹我媽生氣,所以溜到更衣間躲起來。沒有人知道我躲在裡面,我媽沒看到我,以為是來幫忙搬家的叔叔帶我去玩,大家搬完東西後,也就開車走了。」
「然後呢?」他屏息看著她眼中泛起的恐懼。
「門被鎖住了,我出不去。更衣間沒有窗戶,燈也被關掉了,我很害怕,一個人蹲在裡面,以為是我太壞,媽媽不要我了。一直到傍晚,我爸去叔叔家接找,才知道我不見了,趕快回舊家去找我。我在裡面整整被關了十個小時。」她澀然一笑,「我從來沒想到會因此恐懼狹小的空間,還以為自己從不搭電梯,只是因為不想排隊等候!」
他柔聲安慰她,「以後不會再發生這種事了。」至少,他不會再讓她一個人經歷那種恐怖。
「是啊,我後來都不喜歡進更衣間,也不曾再被鎖在裡面。」她勉強微笑,遲疑了一會兒,才輕道:「其實,我一直有個感覺那天,我媽知道我在更衣間裡,卻故意讓我留在那裡面。」
「怎麼會?」他驚訝萬分。
「她不喜歡我。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但我從小就覺得她不喜歡我。她從不看我在學校的成績,也常常不在家,都是爸爸陪我做功課。即使這樣,我還是喜歡她,很……愛她,她是我媽媽……」要說出這些從未對人傾吐的話,感覺就像把自己一層層剖開,讓她有些不安,但她仍堅持說下去,「雖然她和我父親剛離婚沒多久就過世,但她從來沒有爭取過我的監護權。對於她,我似乎是個累贅……」
「也許她爭取過,但是沒有成功。」
「也許吧。」明白他是想安慰她,她感激地看他一眼,「我曾經想挽回他們的婚姻,但他們已經決定了,不可能改變,即使我很愛他們,也彌補不了他們之間的裂痕。總之,最後他們還是離婚了,而我從此就很不喜歡這種無能為力的情況,只好『向外發展』,找上阿美子他們,所以……」她輕撫過他臂上的瘀青,歉然一笑,「讓你受了不必要的傷。」
當著他的面坦露自己的心境,不是要他明白什麼,而是要認清自己的脆弱。她無法承受感情寄托落空的痛苦,也承受不起失去,更恐懼被獨自留下來的空洞無依。既己決定不再讓自己落入那樣的痛苦之中,就該貫徹到底。
而眷戀一個人是動心和付出的開始,她要在感情滋長之前,就將初萌的幼苗拔除。
「你是為了逃避?」
「也許吧。或者該說,我不喜歡不能掌握的人、事、物任意闖進我的生活,把一切擾亂之後又一下子消失。」
「聽起來你的控制欲很強。」聽出她語氣刻意輕快,他也就配合她的意圖露出微笑,裝作沒發現她眼底淡淡的水氣,心卻不自覺揪緊。她怎會倔強至此?連說著自己和心事時也不願坦承、她真正要的不是控制什麼,而是一個能讓她安心付出情感的對象。
「被你發現了。」她頑皮吐舌,嫣然一笑,眼底霧氣很快地哨逝。
「你有沒有想過,可能有某件事或某個人,一旦進入你的生活就永遠不會離開嗎?」
她一愣,看著他轉身打開冰箱找奶油,「我沒想過,我不覺得有什麼是永遠的。」
「哦?」他回頭朝她一笑,「不是永遠的東西,就不值得擁有嗎?」
他漂亮的黑眸裡彷若有些什麼,正溫柔地試圖動搖她的意志,而她竟險些順著他的意思點頭。
倉促別開眼,她咬牙說:「對,不是永遠的東西,就不值得擁有。」
「如果你繼續堅持這種想法,也許會錯過很好的東西呢。」
她微微咬牙,「那就錯過吧。」
「雙芸,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汪笙跑進廚房,順手把裝了奶油的鍋子丟給汪懷瑋,「哥,奶油要用電動打蛋器打一分鐘,就交給助手你了!」
「嗯。」汪懷瑋看了邢雙芸一眼,順手拿起鍋裡的打蛋器,另一隻手卻沒撈到該有的電線,他呆了下,「不是說電動打蛋器嗎?」
「前兩天媽做蛋糕時弄壞了,所以現在只能用手動的。」白嫩的食指指著他的手,汪笙笑得好可愛,「快點,馬上要用了。」
鍋底兩顆方糖大小的奶油剛出冰箱不久,四四方方的動也不動,似乎在嘲笑他「你能奈我何」。汪懷瑋認命地抱著鍋子攪拌起來。
「還是我來吧。」邢雙芸伸手想拿過鍋子。他的手受了傷,不該這樣使力。
「那種要出力的事情讓他做啦。」汪笙拉住她,「豬別的沒有,就力氣最大。」
「嗯哼。」汪懷瑋臉拉得長長的。要他做事也說得好聽一點,什麼豬不豬的。
汪笙見狀,馬上賴到他身邊撒嬌,三兩句打混過去,又把一堆材料丟進鍋子裡,指揮哥哥攪拌快一點,不然來不及進烤箱。然後拉邢雙芸坐在一旁聊天,還幫她倒了杯茶,就是什麼都不讓她做。
以為是來「做蛋糕」,原來是「坐著等蛋糕」。邢雙芸只好看著汪懷瑋忙碌,看他認真研究食譜、做蛋糕的賢慧模樣,和籃球場上滿場飛的帥氣身影真是天差地遠。偶爾抬頭看她,俊秀的面孔漾出微笑,眼底掠過欲言又止的神色,與她的眼神交錯而過。
既然決定錯過,就不要回頭看。
於是,她鎮定回以一笑,專心和汪笙說話,再也不看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