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有一個人會講許多新的童話;不過據他說,這些童話都偷偷地離開他了。那個經常來拜訪他的童話不再來了,也不再敲他的門了。為什麼它不再來呢?是的,這人的確有很久沒有想到它,也沒有盼望它來敲他的門,而它也就沒有來,因為外面有戰爭,而家裡又有戰爭帶來的悲哀和憂慮。
鸛鳥和燕子從長途旅行中回來了,它們也沒有想到什麼危險。當它們到來的時候,窠被燒掉了,人類的住屋也被燒掉了,門都倒了,有的門簡直就不見了;敵人的馬匹在古老的墳墓上踐踏。這是一個艱難黑暗的時代,但是這樣的時代也總有一天要結束。
事實上它現在已經結束了。但是童話還沒有來敲門,也沒有送來什麼消息。
「它一定死的,跟別的東西一起消滅了,」這人說。不過童話是永遠不會死的!
一整年又過去了。他非常想念童話!
「我不知道,童話會不會再來敲我的門?」
他還能生動地記起,童話曾經以種種不同的姿態來拜訪他:有時它像春天一樣地年輕和動人,有時它像一個美麗的姑娘,頭上戴著一個車葉草編的花環,手中拿著一根山毛櫸的枝子,眼睛亮得像深樹林裡的、照在明亮的太陽光下的湖。有時它裝做一個小販到來。它打開它的背包,讓銀色的緞帶飄出來——上面寫著詩和充滿了回憶的字句。不過當它裝做一個老祖母到來的時候,它要算是最可愛的了。她的頭髮是銀白色的,她的一對眼睛是大而又聰明。她能講遠古時代的故事——比公主用金紡錘紡紗、巨龍在宮門外守衛著的那個時代還要古。她講得活靈活現,弄得聽的人彷彿覺得有黑點子在眼前跳舞,彷彿覺得地上被人血染黑了。看到這樣的情景和聽到這樣的故事,真有些駭人,但同時它又很好玩,因為它是發生在那麼一個遠古的時代裡。
「她不會再來敲我的門吧!」這人說。於是他凝望著門,結果黑點子又在他眼前和地上出現了。他不知道這是血呢,還是那個艱難的黑暗時代的喪服上用的黑紗。
當他這樣坐著的時候,就想起童話是不是像那些古老的童話中的公主一樣,藏起來了,需要人把它找出來呢?如果它被找出來了,那麼它又可以發出新的光彩,比以前還要美麗。
「誰知道呢?可能它就藏在別人隨便扔在井邊的一根草裡。注意!注意!可能它就藏在一朵萎謝的花裡——夾在書架上的那本大書裡的花裡。」
為了要弄清楚,這人就打開一本最新的書;不過這裡面並沒有一朵花。他在這裡讀到丹麥人荷爾格的故事1,他同時還讀到:這個故事是由一個法國修道士杜撰的,是一本「譯成丹麥文和用丹麥文印出來」的傳奇,因此丹麥人荷爾格從來就沒有真正存在過,同時也永遠不會像我們所歌頌的和相信的那樣,又回到我們這兒來。丹麥人荷爾格和威廉-退爾2一樣,不過是一個口頭傳說,完全靠不住,雖然它是花了很大一番考據功夫,寫上書本的。
1這個故事見《安徒生童話全集》第五分冊。
2威廉-退爾(VilhelmTell)是傳說中的瑞士民族英雄,他反抗當時統治瑞士的奧國領主,曾兩度被捕。德國詩人席勒曾把他的事跡寫成一部詩劇《威廉-退爾》。
「唔,我要相信我所相信的東西,」這人說,「腳沒有踩過的地方,路也不會展寬的。」
於是他把書合上,放到書架上去,然後就走到窗前的新鮮花朵那兒去;童話可能就藏在那些有黃色金邊的紅鬱金香裡,或者在新鮮的玫瑰花裡,或者在顏色鮮艷的茶花裡。花瓣之間倒是有太陽,但是沒有童話。
「多難的時代里長出的花兒,總是很美麗的。不過它們統統被砍掉,編成花圈,放進棺材裡,上面又蓋上國旗!可能童話就跟這些花兒一起被埋葬掉了。如果是這樣的話,花兒就應該知道,棺材也應該知道,泥土也應該知道,從土裡長出的每根草也應該能講出一個道理來了。童話是從來不會死的。
「可能它曾經到這兒來過一次,敲過門——不過那時誰會聽見和想到它呢?人們帶著陰鬱、沉重、幾乎生氣的神情來望著春天的太陽、喃喃的鳥兒和一切愉快的綠東西。舌頭連那些古老的、快樂的民間歌曲都不唱;它們跟我們最心愛的東西一起被埋在棺材裡。童話盡可以來敲門,不過不會有人聽見的。沒有人歡迎它,因此它就走了。
「我要去尋找它!」
「到鄉下去找它!到樹林裡去找它!到廣闊的海灘上去找它!」
鄉間有一個古老的莊園。它有紅色的牆和尖尖的山形牆;塔頂上還飄著一面旗。夜鶯在-子很細的山毛櫸葉子間唱著歌,望著花園裡盛開的蘋果樹,還以為它們開的就是玫瑰花呢。在夏天的太陽光裡,蜜蜂在這兒忙著工作,圍著它們的皇后嗡嗡地吟唱。秋天的風暴會講出許多關於野獵的故事,關於樹林的落葉和過去的人類的故事。在聖誕節的時候,野天鵝在一片汪洋的水上唱著歌;而在那個古老的花園裡,人們坐在爐邊傾聽歌聲和遠古的傳說。
在花園一個古老的角落裡,有一條生滿了野栗樹的大路,引誘人們向它的樹蔭裡走去。這人便走進去尋找童話,風兒曾經在這兒低聲地對他講過「一個貴族和他的女兒們」1的故事。樹精——她就是童話媽媽本人——曾經在這兒對他講述過「老槲樹的夢」1。在祖母活著的時候,這兒有修剪得很整齊的籬笆;可是現在這兒只長著鳳尾草和蕁麻——它們把遺棄在那兒的殘破的古代石像都掩蓋住了。這些石像的眼睛里長出了青苔,但是它們仍然能像以前一樣看得見東西——而來尋找童話的人卻看不見,因為他沒有看見童話。童話到哪兒去了呢?
1這也是安徒生的一篇童話的名字。
千百隻烏鴉在他的頭上飛,在一些古老的樹上飛,同時叫著:「它就在那裡!它就在那裡!」
他走出花園,走出花園外面的護牆河,走到赤楊樹林裡面去。這兒有一個六角形的小屋子,還附帶有一個養雞場和養鴨場。在屋子的中央坐著一個老太婆。她管理這兒的一切事情;生下的每一個蛋,從蛋裡爬出的每一隻小雞,她都知道得清清楚楚。不過她並不是這人所要找的那個童話:這一點她可以拿出那張受過洗禮的證書和那張種過天花的證書來作證。這兩件東西都放在抽屜裡。
在外面,離屋子不遠,有一個土丘,上面長滿了紅山楂和金鏈花。這兒躺著一塊古老的墓碑。它是從一個鄉下市鎮的教堂墓地裡搬來的;它是城裡一個有聲望的參議員的紀念碑。他的太太和五個女兒,全都拱著雙手,穿著縐領,在他的石像周圍站著。人們可以把他們觀察很久,一直觀察到使它在思想上發生作用,同時思想又在石像上發生反作用,使它能講出關於遠古時代的事情——那個找童話的人最低限度有這種想法。當他來到這兒的時候,發現有一隻活蝴蝶落在這位石雕的參議員的額角上。蝴蝶拍著翅膀,向前飛了一會兒,然後又落到墓石的近旁,像是要把這兒生長著的東西都指出來似的。這兒長著有四片葉子的苜蓿;一共有七棵,排成一行。幸運的事情總不是單獨到來的。他摘下苜蓿葉子,裝進衣袋裡。這人想:幸運是跟現錢一樣好;但是美妙的新童話比那還要好。但是他在這兒沒有找到童話。
太陽,又紅又大的太陽,落下去了,草地上升起了煙霧;沼澤女人正在釀酒。
現在是晚上。他單獨站在房子裡,朝著大海、草地、沼澤和海灘上望。月光很明朗,草地上籠罩著一層煙霧,好像一個大湖。像傳說上所講的,它的確曾經是一個大湖——這個傳說現在在月光中得到了證明。這人想起了他住在城裡時讀過的故事:威廉-退爾和丹麥人荷爾格從來沒有存在過。但是,像作為傳說的證明的這個湖一樣,他們卻活在民間的傳說裡。是的,丹麥人荷爾格會再回來的!
當他正站著深思的時候,窗子上有相當重的敲擊聲。這是一隻雀子,一隻蝙蝠,還是一隻貓頭鷹呢?如果是這類東西,就沒有開門的必要。但窗子卻自動地開了,一個老太婆向這人望。
「什麼?」他說。「她是什麼人?她直接朝第二層樓上望。難道她是站在梯子上嗎?」
「你衣袋裡有一棵長著四片葉子的苜蓿,」她說。「是的,你有七棵,其中有一棵還有六片葉子呢。」
「請問你是誰?」這人又問。
「沼澤女人!」她回答說。「釀酒的沼澤女人。我正在釀酒。酒桶安上了塞子,但是一個惡作劇的沼澤小鬼把塞子拔掉了,而且把它向院子裡扔來,打在窗子上。現在啤酒正在從桶裡往外直淌,這對什麼人都沒有好處。」
「請你講下去!」這人說。
「啊,請等一下!」沼澤女人說。「我此刻還有一件別的事情要做。」於是她就走了。
這人正要關上窗子,沼澤女人忽然又出現了。
「現在我做完了!」她說。「不過,如果明天天氣好,我就把另外一半啤酒留到明天再釀。唔,你有什麼事情要問我呢?我現在回來了,因為我是一個說話算話的人呀。你衣袋裡有七棵帶四片葉子的苜蓿,其中有一棵是六片葉子的。這使人起尊敬之感,因為它是長在大路旁的一種裝飾品,不過這並不是每個人都可以發現的。你有什麼事情要問我呢?不要站著像個呆子呀,因為我得馬上去看我的塞子和桶!」
於是這人便問起童話,問她在路上是不是看到過童話。
「嗨,願上帝保佑我的大酒桶!」沼澤女人說,「難道你所知道的童話還不夠嗎?我的確相信你所知道的已經夠多了。你應該關心別的事情,注意別的事情才對。連小孩子也不再要什麼童話了。給男孩子一支雪茄,給女孩子一條新裙子吧;他們會更喜歡這類東西的。聽什麼童話!嗨,應該做的事情多著呢,更重要的事情有的是!」
「你這是什麼意思?」這人問。「你懂得什麼世事?你所看到的只是青蛙和鬼火!」
「是的,請你當心鬼火吧,」沼澤女人說,「它們已經出來了!它們已經溜走了!這正是我們要討論的一件事情!跟我一塊兒到沼澤地來吧,我必須在場,我可以把整個的事兒都告訴你。當你那七棵有四片葉子的苜蓿——其中有一棵是六片葉子的——還是新鮮的時候,當月亮還是很高的時候,請你趕快來!」
於是沼澤女人就不見了。
教堂上的鍾敲了12下;最後一下還沒有敲完,這人已經走出了屋子,來到花園裡,站在草地上了。煙霧已經散了。沼澤女人停止了釀酒。
「你花了這麼多的時間才到來!」沼澤女人說。「巫婆比人走得快得多。我很高興,我生來就是一個巫婆!」
「你現在有什麼話可以告訴我呢?」這人問。「這跟童話有關嗎?」
「難道你就不能問點別的東西嗎?」沼澤女人說。
「你是不是想和我談一點關於未來的詩的問題呢?」這人又問。
「請你不要賣弄學問吧!」沼澤女人說。「讓我回答你吧。你心裡老想著詩,而嘴上卻問起童話來,好像童話就是一切藝術的皇后似的。她是一個最老的人,不過她的樣子卻顯得最年輕。我對她的事情知道得很清楚!我有個時候也是年輕的,這也不是什麼幼稚病。有個時候我也是相當漂亮的一個妖姑娘呢;我也在月亮底下和別人跳過舞,聽過夜鶯的曲子,到森林裡去過,會見過童話姑娘——她老是在那兒東跑西跑。她一會兒跑進一朵半開的鬱金香或一朵普通的野花裡去,一會兒偷偷地走進教堂,把自己裹在祭壇蠟燭上掛著的黑喪布裡睡去!」
「你的消息真靈通!」這人說。
「我知道的東西起碼應該和你一樣多!」沼澤女人說。「童話和詩——不錯,它們像同一材料織成的兩段布。它們可以隨便在什麼地方躺下來。它們所做的事和講的話,人們可以隨意編造,而且編得又好又便宜。你可以一文不花就從我這裡得到這些東西。我有一整櫃子的瓶裝詩。這是詩精,詩的最好一部分——它是又甜又苦的草藥。人們對詩的無論哪方面的要求,我的瓶子裡都有。在節日裡我把它灑一點到手帕上,不時聞聞它。」
「你所講的這番話真是奇妙極了!」這人說。你有瓶裝的詩?」
「比你所能接受得了的還多!」沼澤女人說。「你知道,『踩著麵包走的女孩』1這個故事吧?她這樣做,為的是怕弄髒了她的新鞋子。這個故事被寫下來,而且還被印出來了。」
1這是安徒生的一篇童話的名字。
「這個故事是我親自講出來的。」這人說。
「對,那麼你應該知道它了。」沼澤女人說,「你也知道,那個女孩立刻就沉到地底下的沼澤女人那兒去了——那個魔鬼的老太太這時正來拜訪,為的是要檢查酒廠。她一看見這個女孩子沉下來就要求把她帶走,作為她來拜訪的一個紀念品。她得到了這個孩子,我也得到了一件毫無用處的禮品。它是一個旅行藥櫃——整櫃子全是瓶裝的詩。老太太告訴我櫃子應該放在什麼地方——它還立在那兒。請你去看一次吧!你衣袋裡裝著七棵帶四片葉子的苜蓿——其中一棵是六片葉子的——所以你應該看得見它了。」
的確,沼澤地的中央有一根粗大的赤楊樹幹。它就是老太太的櫃子。沼澤女人說,這櫃子對她和對任何國家任何時代的人都是開著的,人們只須知道它在什麼地方就得了。它的前面,後面,每一邊和每一角都可以打開——真是一件完整的藝術品,但是它的樣子卻像一根赤楊樹幹。各國的詩人,特別是我們本國的詩人,都是在這兒製造出來的。他們的精神都加以考慮、品評、翻新和淨化以後才裝進瓶子裡的。祖母以她「極大的本能」——這是人們不願說「天才」時所用的一個字眼——把這個或那個詩人的氣味,再加上一點兒鬼才,混合在一起封在瓶子裡,作為將來之用。
「我請求你讓我看看!」這人說。
「是的,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在後面!」沼澤女人說。
「不過現在我們是在櫃子旁邊呀!」這人說,同時朝裡面看。「這兒有種種不同體積的瓶子。這一個裡面裝的什麼呢?那一個裡面裝的什麼呢?」
「這就是人們所謂的五月香,」沼澤女人說。「我自己還沒有用過,不過我知道,如果把酒灑一滴到地上,馬上就會有一個長滿了睡蓮、水芋和野薄荷的美麗的小湖出現。你只須滴兩滴到一本舊練習簿上——甚至小學最低班的練習簿上——這本子就可以成為一部芬芳的劇本。它可以上演,也可以叫你睡過去,因為它的香氣是那麼強烈。瓶子上貼著這樣的標籤:『沼澤女人監製』——其用意是要恭維我一番。
「這是一個『造謠瓶』。它裡面裝著的似乎只是最髒的水。裡面的確是最髒的水,不過它含有街頭閒話的發酵粉、三兩謊話和二錢真理。這幾種成分被樺木條攪成一團——不是在鹹水裡浸了很久的、專門用以打犯人的流著血的背的那種枝條,也不是小學老師用的那種枝條,而是從掃溝渠的掃帚上抽下來的一根枝條。
「這是一個裝滿了仿照聖詩調子寫的、虔誠的詩的瓶子。每一滴能夠發出那種像地獄門的響聲。它是用刑罰的血和汗所做成的。有的人說它不過是一點鴿子的膽汁罷了。不過鴿子是最虔誠的動物,並沒有膽汁;那些不懂得博物學的人都這樣講。
「這是一個最大的瓶子,它佔了半個櫃子的面積——裝滿了『日常故事』的瓶子。它是用膀胱和豬皮包著的,因為它的力量不能被蒸發掉。每個民族都可以依照自己搖瓶子的方法做出自己的湯。這兒有古老的德國血湯,裡面有強盜肉丸子。這兒還有稀薄的農民湯,在它裡面真正的樞密大臣像豆子似的沉到底,而面上則浮著富有哲學意味的胖眼睛。這兒有英國的女管家湯和法國用雞腿和麻雀腿熬的『雞湯』——這在丹麥文裡叫做『康康舞湯』1。不過最好的湯是『哥本哈根湯』。家裡的人都這樣說。
1康康舞(Kankan)是19世紀中葉在巴黎流行的一種瘋狂的四人舞。
「這是一個香檳瓶子,裡面裝著『悲劇』。它能夠爆裂,它也應該如此。喜劇是像能打到眼裡去的細沙——這也就是說,較細緻的喜劇。瓶子裡也有較粗的喜劇,不過它們還只是一些待用的劇名——其中有些非常有名的劇名,如:《你敢向機器裡吐痰嗎》,《一記耳光》,《可愛的驢子》和《她喝得爛醉》。」
這人聽到這番話,就沉入到幻想中去了。不過沼澤女人想得更遠一點;她想把事情做個結束。
「這個老櫃子你已經看得相當久了!」她說,「你已經知道它裡面有些什麼東西。不過你應該知道的更重要的東西,你還不知道。鬼火現在到城裡來了!這比詩和童話要重要得多。我的確應該閉住嘴,不過大概有某種力量,某種命運,某種無可奈何的東西塞在我的喉嚨裡,老是要跑出來。鬼火進了城!他們在猖狂作亂!你們人呵,當心啦!」
「你說的這一套,我連半個字也不懂!」這人說。
「請勞駕坐在櫃子上吧。」她說,「不過請你當心不要坐塌了,把瓶子打碎——你知道它們裡面裝著什麼東西。有一件大事我非得講出來不可。它還是昨天發生的;並沒有很早就發生。它的有效期限還有364天。我想你知道一年有多少日子吧?」
下面是沼澤女人所講的話:
「昨天沼澤地上有一個很大的熱鬧場面!那是一個孩子的盛會!一個小鬼火出生了——事實上他們有一打同時出生。他們得到了許可:如果他們願意的話,可以跑到人世間去,也可自由行動,發號施令,好像他們生下來就是人一樣。這是沼澤地上的一件大事,因此鬼火,在沼澤地和草原上,像亮光一樣,男的女的都跳起舞來——因為他們中間有幾個是女性,雖然他們一般都不講出來。我坐在那個櫃子上,把這12個新生的鬼火抱在膝上。他們像螢火蟲似的發出亮光來。他們已經開始跳起來,而他們的體積每一秒鐘都在增長,因此不到一刻鐘,他們的樣子就好像他們的父親和叔父那樣大。按照大家公認的一個老規矩和特權,如果月亮照得完全像昨天一樣,風吹得完全像昨天一樣,在這個時刻所出生的一切鬼火,都有權變成人,而他們每一個人,在一年的時限內,可以行使他們的權利。如果每個鬼火不怕掉到海裡去、不怕被大風暴吹熄的話,他可以跑遍全國,跑遍整個世界。他可以附在一個人身上,代他講話,隨意行動。一個鬼火可以隨意以任何形式出現;他可以是男人或女人,可以依照他們的精神行動,但是必須走自己的極端,把他想要做的事都做出來。不過他在一年之中要大規模地把365個人引入歧途:把他們從真理和正確的道路上引走。只有這樣,一個鬼火才能達到最高峰——成為魔鬼專車前面的一個跑腿。這樣,他就可以穿起深黃的衣服,從喉嚨裡噴出火焰來。這足夠使一個普通的鬼火得到滿足。不過裡面也有一些凶險。一個有抱負的鬼火想完成這麼一個出色的任務,得碰到一些麻煩。如果一個人的眼睛能看清面前是什麼東西,而把鬼火一口氣吹走的話,那麼鬼火就完蛋了,它只有再回到沼澤裡來。同樣,如果鬼火在一年終結以前要回家來看看、而放棄他們的工作,那麼他也就完蛋,再也不能照得很亮,於是他很快就會滅了,再也燃不起來。當一年終了的時候,如果他還沒有把365個人引入歧途、離開真理和一切美善的東西的話,那麼他就要被監禁在一塊腐木裡面,躺在那兒發著閃光,不能動彈一下。對於一個活潑的鬼火說來,這是再厲害不過的一種懲罰。這一切我全知道。同時我也把這事情講給我抱在膝上的12個鬼火聽。他們聽了樂得不可開交。我告訴他們,說最安全和最簡單的辦法是放棄這種光榮,什麼事情也不幹。可是小鬼火們不同意這種說法。他們已經幻想自己穿起深黃的衣服,從喉嚨裡噴出火來。『跟我們住在一起吧!』年老的幾位鬼火說。『你們去和人開玩笑吧,』另外幾位說。『人把我們的草地都濾干了!他們已經開始在排水。我們的後代將怎麼活下去呢?』「『我們要發出火光來!發出火光來!』新生的鬼火說。事情就這樣肯定下來了。
「一個跳舞會開始了——時間只有一秒鐘;它不能再短。妖姑娘們跟別的妖姑娘們轉了三個圈子,為的是不要顯得驕傲,她們一般只是願意和她們自己跳舞。接著舞會發起人就散發禮品:『打水漂』——這就是禮物的名字。禮物像矽石似的在沼澤地的水上飛過去。每個姑娘又彼此贈送一小片面紗。『把這拿去吧!』她們說,『那麼你就會跳更高級的舞——那些不可少的比較困難的旋轉和扭腰。這樣你們就有恰當的風度,你們就可以在上流社會裡表現自己。』夜渡烏教每一個年輕的鬼火說:『好——好——好。』而且教他們在什麼場合說最恰當。這是一件最大的禮品,它可以使你受用不盡。貓頭鷹和鸛鳥也提了一些意見——不過他們說,這都不值得一談,因此我們就不提了。國王瓦爾得馬爾這時正來到沼澤地上野獵。當這些貴族們聽到這個盛會時,他們就贈送了一對漂亮的獵犬,作為禮品。它們追起東西來跟風一樣快,同時能夠背起一個到三個鬼火。兩個老夢魔——他們靠騎著東西飛行過日子——也來參加了這次盛會。他們馬上就傳授起鑽鑰匙孔的技術來,使得所有的門等於沒有。這兩位老夢魔還提議把小鬼火們帶到城裡去,因為城裡的情形他們很熟悉。他們一般是騎在自己的鬃毛上在空中飛過,而且總是把毛打一個結,因為他們喜歡坐硬席。可是他們現在叉著腿坐在獵犬身上,把這些年輕的鬼火——他們打算到城裡去把人引入歧途——抱在懷裡,於是噓的一聲,他們就不見了。
「這全是昨天夜裡發生的事情。現在鬼火到城裡來了,開始進行工作——不過怎樣進行呢?唉!你能夠告訴我嗎?我的大腳趾裡有一根氣候線。它總是告訴我一些事情的。」
「這倒是一個完整的童話呢。」這人說。
「是的,不過這只是童話的一個開頭,」沼澤女人說。「你能夠告訴我,鬼火的行為和做的事情是怎樣的嗎?他們以什麼樣的形態來把人引到邪路上去呢?」
「我相信,」這人說,「人們可以寫成一部鬼火傳奇,分成十二卷,每一卷談一個鬼火。也許更好是寫成一部通俗劇本。」
「你寫吧,」沼澤女人說,「不過最好還是讓它去吧。」
「是的,那當然更容易,更舒服,」這人說。「因為這樣我們就可以不受報紙的拘束了。受報紙的拘束,其不舒服的程度跟鬼火關在朽木裡發光而不敢說一句話沒有兩樣。」
「這和我沒有什麼關係,」沼澤女人說。「讓別的人——那些會寫的和不會寫的人——去寫吧!我把我桶上的一個舊塞子給你。它可以打開放著詩瓶的那個櫃子,你可以從那裡取出你所需要的東西。可是你,親愛的朋友,你的手似乎被墨水染得夠黑了。你似乎已經到了懂事的年齡,不必每年東跑西跑去尋找童話了。世上特別應該做的重要的事情還多著呢。你已知道現在發生了什麼事情吧?」
「鬼火現在進城了!」這人說。「我聽到過這事情,我也懂得這事情!不過你覺得我應該怎麼辦呢?如果我對人說,『看呀,鬼火穿著莊嚴的衣服在那裡活動!』人們一定會把我痛打一頓的。」
「他們有時也穿著裙子活動呀!」沼澤女人說,「一個鬼火可以以各種形式,在任何地方出現。他到教堂裡去,不是為了去做禮拜,而是為了要附在牧師身上。他在選舉的時候演講,不是為了國家的利益,而是為了他自己。他是一個畫家,也可以是一個演員。不過他把權利抓到手上來了以後,它的顏料匣子可就空了!我閒聊了一大陣子,但是我必須把塞在我喉頭的東西拉出來,即使這對於我家庭不利也管不了。現在我要把許多人救出來!這並不是因為出自善意,或者是為了要得到一枚勳章。我要做出我能做到的最瘋狂的事情,我把這事告訴給一個詩人;只有這樣,整個城市才會馬上知道。」
「城市將會一點也不在乎,」這人說。「誰也不會感到驚慌。當我以極端嚴肅的態度告訴他們說,『沼澤女人說過,鬼火進城了。你們當心啦!』人們將認為我不過是對他們講一個童話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