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特站在外面,看著自家茅屋上升起的藍色炊煙,越往上顏色越淡,最後成了灰色。望著這些炊煙,巴特若有所思。媽媽正在收拾餐具,今天是週五,按照慣例,媽媽會在午飯後對家裡進行一次大掃除,她會用蕎麥草紮成的笤帚掃地,倘若她高興,還會用玉米殼做成的刷子刷地板。若真如此,巴特就走運了,因為媽媽刷地板時就會忽略他,他就有大把的時間出去玩了。等媽媽想起他時,他大概早已跑到銀谷了。巴特扶了扶肩上的鋤頭,開心地幻想著。
如果沒有那麼多成列的嫩玉米桿的話,除草可以算得上是一件令人愉悅的事。可現在,巴特的心思並不在除草上。他發現蜜蜂成群結隊,向著門前那棵開滿淡紫色花的楝樹飛去。它們的眼中只有那種花,似乎忘了三月裡盛開的茉莉花和即將在五月盛開的月桂花與木蘭花。巴特看著這些蜜蜂,忽然想起,跟著蜂群,或許可以找到蜂巢,那裡一定貯滿了琥珀色的香甜的蜂蜜。過冬的糖漿早已吃完,凍果也將啖盡,現在若能尋到一株藏著蜂蜜的樹,那可比在這兒除草做的貢獻大得多,因為那正是家中目前所需要的。這個念頭一產生,就在巴特的心裡揮之不去。野蜂做窩的樹一般離小溪不遠,他認為此刻他必須穿過墾地和松林一直跑到小溪邊,至於除草,明日再做也不遲。
他把鋤頭放好,沿著玉米地往前走,直到看不見自家的小屋為止。他走到圍欄邊,雙手一撐,縱身越過了圍欄。緊接著,他看到有兩隻狗狂吠著向他跑過來。他知道,那是哈巴狗漢多姆和新來的雜種狗斯坦索姆,它們一定是看到他跳躍圍柵的身影,這才一起向他跑來。漢多姆叫聲低沉,小雜種狗的叫聲又尖又細。等它們跑近認出是巴特後,立刻衝著他搖起了尾巴。巴特不喜歡這兩個傢伙,他覺得這兩隻狗除了追趕、捕捉和咬死獵物之外,再沒有別的長處了。相比之下,他更喜歡老獵狗薩菲隆,今天它跟著爸爸的運貨車去葛拉漢姆斯維爾了。在巴特看來,薩菲隆更會親近人,可是它似乎只親近爸爸。巴特曾試圖討好它,但它卻置之不理。而現在這兩隻一直衝他搖尾巴的狗,巴特除了早晚端來食物時看它們一眼,平時根本懶得搭理它們。巴特越看它們越覺得煩,於是將它們趕回了圍場,頭也不回地向前走去,邊走邊想著,真是兩隻糟糕的傢伙。
爸爸曾經告訴過他,在他兩歲時,薩菲隆也還是個很小的狗娃娃,有一次,他無意間弄傷了那個小東西,從此它就再也不信任他,也不親近他了,獵狗往往都是這樣。
巴特繞著柵屋走了一圈,然後向南走去,那裡有條可以穿過黑森林的近路。他很希望有一隻自己的寵物,就像麥卡洛婆婆養的那隻狗——一隻很小的會玩兒把戲的卷毛狗。每當麥卡洛婆婆笑得合不攏嘴時,那隻小狗就會搖著尾巴跳上她的圍裙,去舔她的臉,那時候麥考洛婆婆就會笑得更開心。他希望自己的寵物也能和自己很親近,就像薩菲隆對爸爸那樣。
想著想著,巴特已經折入那條砂石路向東跑去,從這裡到銀谷也就兩公里,他喜歡這段時間,他甚至覺得可以這樣一直跑下去。漸漸地,他放慢了腳步,並不是累了,而是想延長在路上的時間。現在的時光太美好了,他喜歡這種愜意的感覺。現在他已經走出了鬱鬱蔥蔥的松林,道路的兩邊滿是細細的沙松1,細到可以直接當柴火用。沿著這條被沙鬆緊緊夾著的小路,巴特爬上了一座斜坡,停在坡頂。四月的天空,好像嵌入了由蒼松和黃色的沙地組成的畫框中,那麼藍,比巴特身上穿的藍色土布襯衣還要藍。天空中一些小雲彩,就像散落在地上的一小團一小團的棉花。巴特仰望著天空,陽光隱沒了一會兒,那些潔白的棉花忽然變成了灰色。
「黃昏前要下毛毛雨了。」他尋思著。於是他起身下山,下坡路使他不由自主地跑起來。他極力控制自己的速度,讓腳步盡可能放慢。他來到通往銀谷的小路上,路邊盛開著各種各樣美麗的花,瀝青花、鏈木叢與火莓子到處都是。他悠閒地走著,欣賞著每一棵樹木、每一叢灌木、每一朵花。巴特來到那棵他曾經在上面刻了野貓臉的木蘭樹跟前,撫摸著樹幹,有木蘭生長的地方就一定有水,他有些疑惑,為什麼同樣的泥土和雨水,長出來的樹卻不一樣呢?為什麼叢林裡生長著瘦瘠的松樹,可是水源旁卻長著高大的木蘭樹呢?不管什麼地方的狗,總是一樣的,牛、馬、羊和其他的動物也是,為什麼樹就不是呢?
這到底是為什麼呢?他使勁想著,最後他得出了結論——它們生長在地上,不能移動,而且只能吃土裡的東西。嗯,一定是這樣,他為自己總結的答案沾沾自喜。
路東面的山坡突然傾斜下去,像是有人用刀砍過一樣,陡然陷落了大約二十尺,直通向泉邊。望著坡上密密生長著的木蘭樹、月桂、香膠樹,還有灰色樹皮的槐樹,一股巨大的歡悅攫住了巴特,於是他沿著小路快活地走著,一邊哼著小曲兒,一邊感歎這可愛的地方。
一股清澈的泉水不知從什麼地方冒了出來,噗噗地吐著泡。那長滿樹的翠綠坡岸,如一隻溫柔的手輕輕捧著這泓泉水,並在水升起的沙地上形成一個漩渦,一些細細的很乾淨的沙子在漩渦裡打著轉。越過泉岸便是泉水的主源,它在白色的石灰岩中衝開一條通道,然後急急地衝下山崗,奔向遠方。這水源與喬治湖相連,而喬治湖又是聖約翰河的一部分。聖約翰河一直向北流入大海。大海的源頭就在眼前,這多讓人興奮啊,或許有人說,大海的源頭不止這一個。但是,眼前的這個源頭卻只屬於巴特,除了一些飢渴的鳥獸會到這裡來找水之外,再沒有其他人會來這裡,這怎麼能不讓他高興呢。
一陣遊蕩使他感到渾身發熱,但山谷裡依舊清涼。巴特捲起藍布斜紋的褲腿,抬起腳丫,小心翼翼地走進了泓泉水。他的腳已經陷入沙子中,一些沙子穿過腳趾縫,湧到了腳面上。泉水很涼,一接觸到皮膚,就像被灼燒似的。泉水從他小腿邊流過,發出淙淙的聲響,他覺得通體舒暢。巴特索性在泉水中走動起來,他喜歡被水沖擊身體的感覺。他試著將腳趾伸到那些他可以碰到的石頭下面。忽然,他看見一群柳條魚在他的眼前一閃,游向了更寬闊的地方。巴特穿行在淺水裡追逐它們,突然他眼前一花,魚兒消失了。此時他看到一棵老槲樹,樹根大部分裸露在外,那裡有個深潭,他想那群魚或許會在深潭附近出現,於是他蹲到了老樹下面。過了好一會兒,巴特並沒有看到期望中的柳條魚,只看到一隻渾身沾滿泥巴的青蛙從泥漿裡掙扎著爬出來。青蛙顯然沒料到會有人盯著它,它用兩隻圓鼓鼓的大眼睛瞪著巴特,忽然全身顫抖起來,「撲通」一聲跳回潭水中,這情景惹得巴特哈哈大笑起來。
「喂,青蛙先生,我不是浣熊,我不會來抓你的!」他衝著泥潭喊道。雖然他知道青蛙聽不懂他說話,可他就想這麼做。一陣微風吹開了他頭上帷幕一般的枝葉,陽光灑在他的頭上和肩上,那種感覺很怪——腳是冰的,可頭上卻被太陽照得暖洋洋,非常舒服。不一會兒,風停了,枝葉重新合上,陽光沒有了。他走到對岸,一棵矮矮的扇棕櫚樹的葉子劃了他一下,這提醒了巴特——他還裝著一把小刀,從去年聖誕節起,他便計劃著製作一架小水車。
他從未做過水車,倒是麥卡洛婆婆的兒子保羅每次從海外歸來,總會為巴特做上一架。巴特回憶著保羅造水車的過程,動手操作起來。他皺著眉,竭力想著能使水車轉動的確切角度,然後他割下兩根枝丫,把它們削成一對同樣大小的Y形支架。他記得保羅製作的那根又光又滑的輪軸很有講究。巴特環視四周,發現溪岸的半坡上有一株野櫻桃樹,他爬了上去,選了一根光滑的枝條,又選了一張棕櫚樹葉,並從中間割出一對寬一寸、長四寸的長條。他在每個長條中間開了一道縱向的縫,使它的寬度剛好能讓櫻桃枝插入。棕櫚葉的小長條之間必須保持一定的角度,就像風車的扇葉一樣。他小心地調整好角度,之後將那對Y形的枝丫分開,使它們和櫻桃枝輪軸一般寬。最後他將做好的小水車深深地插到小溪的沙地裡。
雖說水不深,但水流很急。由棕櫚樹葉子製成的小水車,必須剛好觸及水面才能轉起來。他一遍又一遍調整著水車的高度,直到滿意為止。隨後他把兩個帶有葉片的櫻桃樹枝輪軸放到丫叉上,但它不動,巴特以為要失敗了,他急忙用手撥動了一下,輪軸開始轉動了,水流推動著棕櫚葉向前滾動,當第一片葉子離開水面時,第二片葉子順勢接觸到溪流。那小小的輪葉上來又下去,帶動著整個輪子轉個不停,小水車開始工作了,就像林思鎮上那台帶動磨玉米機的大水車一般,呼啦啦地轉動起來。
巴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自己做的第一架水車成功了。他趴在溪畔蘆葦叢生的沙灘上,欣賞著自己的傑作。小水車轉了一圈又一圈,翻上來,落下去,翻上來,又落下去。巴特看得簡直著了迷,泉水源源不斷地從沙地裡湧上來。要麼落下的樹葉阻塞了輪片,要麼有調皮的鳥兒或是其他動物破壞了小水車,否則的話,它會一直轉下去,等他到了爸爸這個年紀,這架小水車還是會轉下去。它有什麼理由不轉呢?
巴特挪開一個頂著他肋骨的尖石塊,在沙地上刨了剛好能容納他的肩和臀的坑,他側身躺下,把胳膊枕在腦袋下。陽光照射下來,落在他的身上,就像蓋了一床被子那樣溫暖。他懶洋洋地躺在陽光下的細沙裡,望著那架小水車,水車的葉片不斷地升起、落下,他的眼睛也跟著水車轉動,銀色的水珠從輪葉上飛濺開來,就像流星的尾巴,水發出像小貓正在舔食的聲音,一隻青蛙呱呱地唱了一陣,不知是不是被巴特嚇跑的那隻,後來青蛙也沉默了。一時間,巴特覺得自己進入了一個很靜很美的小世界,他陶醉在這種感覺裡,睡著了。
巴特醒來時,以為自己不在溪旁,而在另一個世界,恍惚中,他還以為在做夢。等他真正清醒時,他發現自己還在溪邊,水車還在轉動,只是太陽不見了,周圍的光與影也消失了。他環顧四周,整個世界變成了灰濛濛的一片。他覺得自己此刻正躺在一片雨霧裡,這雨霧使他的皮膚發癢,但並沒有打濕他,相反他覺得很舒服,他翻了個身,面朝天空,沉思起來。
如他所想,下雨了,但他還是靜靜躺在原地,體會著雨絲打在身上的感覺,彷彿一株植物正在享受雨的滋潤。漸漸地,他的臉濕了,襯衫也濕透了,於是他從沙窩裡站了起來。這時他看到沙地上有鹿的足跡,從東岸一直延伸到了水邊,那是尖而小巧的母鹿的足跡,或許她的肚子裡還有小寶寶呢。巴特想,那隻鹿一定是在他睡著時來過,它渴了,來找水喝,剛開始鹿沒有發現他,後來聞到了他的氣味,鹿受驚了,在地上打轉,因此沙地上留下了它拖蹄行走的混亂的痕跡。巴特觀察著對岸的足跡,發現後面有好多長長的遭到踐踏的條紋,也許,鹿還沒來得及喝水就發現了他,飛快地逃跑了。希望它現在不是太渴,也不會鑽到樹叢中,瞪著它那雙美麗的大眼睛,看著傻傻地站在這裡的他。
巴特向四周望去,尋找其他動物的足跡。他發現有只松鼠曾經在溪岸邊上躥下跳,這些傢伙通常都很大膽。他還看到一隻棕熊的足跡,但他不知道那個龐然大物何時來過,只有爸爸能告訴巴特那傢伙到來的確切時間,巴特現在只能確信那隻母鹿來過,並且被嚇跑了。他又回到小水車旁,水車仍在旋轉,棕櫚葉製成的葉輪雖看起來很脆弱,卻依舊散發著自己的力量,它們被雨霧打濕了,閃閃發亮。
巴特望了望灰濛濛的天空,無法判斷出現在的時間。他上了西岸,在那片開闊的空地上,生長著大片的冬青。巴特站在那裡,不知道自己究竟要不要離開。正當他為自己去留的問題煩惱時,雨停了。一陣微風從西南邊吹來,吹散了天邊灰色的雲。太陽重新露出笑臉。在陽光的照射下,原來灰色的雲堆積在一起,形成一個巨大的白色羽毛墊。一道七彩的橋樑橫跨東方,那樣可愛,那樣絢麗。巴特欣喜地看著這奇妙而美麗的景色,其他一切都不重要了,只要看著它,就心花怒放。大地蒼翠,碧空如洗,周圍的一切都被雨後的夕陽染成金黃,所有的樹木、青草和花瓣上的露珠,在陽光的照射下都閃閃發光,彷彿世界上最珍貴的寶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