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那黑衣蒙面人,恰似從空中墜下,劈手揪住世蕾頭髮,將寒光閃閃一把利刃橫於頸上,世蕃自驚得慌了,只把心肝五臟,都提到喉嚨眼來,苦苦哀求道:
「爺爺饒命,爺爺饒命,若開恩赦小人不死,當是再生父母,府中金山銀山,隨你去搬,美女嬌妾,任你挑選。只求爺爺開恩饒命!」
「我來也」冷笑一聲道:「你父子狼狽為奸,害盡天下忠良,死有餘辜,我豈能饒你!明年今日,便是你的祭日。」說畢舉起刀來,便要向他頸上砍去。
世蕃面色蒼白,暗叫苦也,心一橫時,卻又哈啥大笑道:「殺得好!殺得好!只是你是何人,須讓我死個明白!」
「我來也」聽他話語,將刀停在空中道:「爺爺正是「我來也!」
世蕃道:「我與你素無冤仇,何故殺我?」
「我來也」道:「只為天下除害!」
世蕃驀地心生奸計,道:「既是這般,要殺要剮,由你罷了。世蕃死不足惜,只有一事,乞求義士見憐!」
「我來也」喝道:「休得囉嗦,你有何話講?」
世蕃垂淚道:「世蕾因不遵法度,有違母教,以致招禍至此,實屬罪有應得,並無他怨。奈何上有年邁多病老母,下有妻妾孥兒,世蕃一死,上不能盡孝,下不能贍養,求義士開恩,容小人留一遺書,闡明已過,再死不遲:」說到淒處,聲淚俱下,泣不能言。
「我來也」念他尚存一點人倫孝心,心軟下來,遂一手抓緊他頭髮,又置刀於頸上,料他走脫不得,喝一聲道:「有屁快放,爺爺只等得不耐煩了!」
世蕾慌忙謝罪,提筆寫遺書道:
不孝兒世蕃頓首敬稟父母親大人膝下……
剛剛寫一句時,忽地筆毫脫落,世蕃淒然歎一聲道:「此乃天意,我頭落也!」
「我來也」喝道:「休得囉嗦,要寫便快寫!」
世蕃遂將些散碎松香置筆管,以燈火烤那松香,待熱時熔化,再將筆毫按入。
「我來也」已經等得心煩,眼見筆熱時,忽聽尖細一聲銳響。正自驚疑未定,驀地只覺胸腹巨痛,忍耐不得,踉蹌幾步,手中當哪一聲刀落,撲跌在地上。
世蕃起身,哈哈一陣狂笑,擊掌呼道:「妙哉!妙哉!大膽賊子,竟敢入府行刺,你怎知知爺的厲害,前時幾人行刺,掌的拿了,死的死了,個個如此下場!」
「我來也」疼痛難耐,面皮青紫,翻滾在地,只是痛罵道:「無恥淫賊,殃民禍國,天下矚目,舉世之人,哪個不欲食你之肉,喝你之血,豈獨我一人!你逃得今時,卻躲不過明朝,看你奸賊能躲到哪裡?我便作厲鬼,也來殺你!」
世蕃任他謾罵,只是冷笑不語,反取過酒來,坐在案前,悠然自得,慢慢地飲,欣賞玩味他死前慘狀,愈見惡毒之極。待「我來也」命盡氣絕,哼哼冷笑一聲,擲杯於地,喚家人將屍首拖出。可憐「我來也」仗義刺賊,反遭暗算,嗚呼身亡。
原來世蕾那廝,正是賊人心怯,自知積怨天下,恐人行刺,平日裡府中兵丁防範甚嚴且不算,暗裡又特製一管毛筆,內裡弄下機關,實乃一毒弩。但遇刺客,先是乞求哀憐,裝一副熊孫模樣,乞留遺書。寫不數行,故使筆頭脫落,假作修筆,以燈燭烤治,火熱機發,鏃貫胸喉,無不斃命。「我來也」哪知就裡,因遭暗算……
卻說府中聞有刺客,一時轟動起來。老賊嚴嵩,自是肉跳心驚。得知刺客斃命,世蕃安然無事,略略放下心來,慌忙召去相問。世蕃虛驚過去,盡揀大話來說。嚴嵩聽罷不語,床上卻驚煞了歐陽夫人。
歐陽氏為世蕃生母;雖在虎狼窩中,卻是有那天良之人。平時治家,頗有法度。平日只見嚴嵩貪心不足,使奸弄詐,賣官鬻爵,陷害忠良,頗以為非,私下心中也常惴湍不安,只恐惡積多了,冤結大了,日後自惹禍端。夜時枕畔,也常婉言勸嚴嵩道:「相公今日富貴,乃天下第一家,應知足了!難道相公不記得鈴山堂那二十年清寂麼?」
原來這鈴山堂乃嚴嵩少年時的讀書學堂。嚴嵩少年清貧,頗有抱負。十年寒窗,伴著孤燈冷月,刻苦攻讀,孜孜不倦,時常對歐陽氏說:「他日若得功名富貴,當不忘今日之甘苦,應為天下效力。」嚴嵩舉進士後,未得貴顯,仍布衣蔬食,清苦異常。平日閉戶自處,讀書消遣,曾著有《鈴山堂文集》,頗為士林傳頌。當時置身山野,同勞苦民眾相伴,也並不敢有意外妄想。及至踏入仕途,躋身官場,耳聞目睹,皆是欺上瞞下,爾虞我詐之事,於是性情改變,學得險惡起來。日復一日,因要保住鳥紗,步步做得官大,對上邀寵於帝,對下排斥異已,漸漸奸詐成性,天良喪盡。昔日清貧書生,終於成為天字一號奸臣。
那嚴嵩原一介清貧之士,因步官場而成奸。今見歐陽氏將昔日鈴山堂引作規戒,未嘗不知自愧?積惡已深,就是至親相勸,也是不易入耳了。因推托說道:
「我自曉得,朝中之事,你不必過問!」
歐陽氏見嚴嵩不從,又時常去訓斥世蕃。偏偏那世蕾似父不隨母。且自小生長富貴豪門,自恃位高權重,只道天是老大,他便是老二,雖聞母教,只道是婦人之言,婆婆媽媽成不得大事,亦當作耳旁鳳一般。
這夕歐陽氏喝罷湯藥,獨自躺在床上閉目養神,暗念自家雖是富貴之極,無奈父子二人積冤甚多,眼見又勸說不進,唯恐他日生禍,悔之晚矣!想到此處,不覺惆悵起來,精神恍惚。蒙憧之間,忽覺有丫環入室請道:「老爺與公子請老夫人賞畫去。」歐陽氏被左右攙扶,來到廳中,早見人群擁擠,爭相觀看;除嚴嵩與世蕃,又多不認得。見她來時,人們回首看她,個個神情怪異。產不知哪個發聲喊,人們盡行散去,便連嚴嵩與世蕃也不知去向,廳內空蕩蕩獨留她一人。歐陽氏看那壁上,果是好畫,舟橋車馬行人一齊活動起來,恰似一條長街,又臨河流。不覺來到橋頭,橋底河水翻騰奔瀉,車馬行人忽都不見,卻見兩人攔在橋頭,俱是血淋淋模樣,卻又全沒腦袋,只將頭提在乎中。看那頭時,正是王抒與楊繼盛。二人步步逼近,口裡只呼道:「還我命來!」歐陽氏毛骨諫然,肉驚心跳,慌忙連連後退,驀地一腳踩空,墜入滔滔河流,驚叫一聲,忽然醒來,只見孤燈閃閃,卻是南柯一夢。婢女聽見叫聲,急忙跑進夫人臥室,見到夫人的驚駭神情,著實嚇了一跳。歐陽氏一副驚魂未定的樣子,向婢女述說此夢,自謂是一凶兆,恐怕大禍不遠矣。
婢女寬慰她道:「人言病體虛弱時,便多做惡夢。哪裡有許多論道。夫人休要多心!」
說會話兒,忽見窗外燈籠火把齊明,人聲喧鬧。歐陽氏忙喚婢女去看。不多時婢女回來稟道:「有刺客行刺公子,如今死了,被拖去掩埋。」
歐陽氏嘴裡不語,心中卻越發猜度:「莫非果是那楊繼盛與王抒陰魂不散,使人討債來?」這般想時,心病益發重了。
次日一早,歐陽氏喚世蕃來問。世蕃遇刺僥倖來死,不獨不思其過,反倒得意洋洋,盡說些吹牛大話,拍胸搖頭誇道:「一個小小毛賊,也敢虎口拔牙,恰是自已找死!」
歐陽氏聽不入耳,訓斥道:「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哪個腦門上有護身符,敢保一生無禍?人生在世,也當居安思危,富貴之時,最怕樂極生悲;人常道:得過之時且得過,能容人時且容人!一年三百六十日,便是日日晴天,也須防下雨之時!為人須做些善事,不可積冤過重,到頭來卻反害了自己!況我年邁病弱,若有些風浪,須是經不起了。」
世蕃頗不以為然,哈哈笑道:「母親只把些媽媽令來勸俺,你哪知官場中事。
古今有為之士,哪個不是鐵腕之人?成大事就不能拘小節。漢朝王莽稱帝,乃翁篡婿位,一懷藥酒,毒死他女婿孝平皇帝,便是親生女兒,也打入冷宮;生下謫親外甥劉秀,偏又趕殺多年!三國時魏王曹操將老,那曹丕與曹植,為爭王位,兄弟殘殺。一首煮豆詩留傳百世。唐時武則天,宋時蔡京太師,哪個是軟豆腐捏的?便是父親,若似你這般菩薩心腸,也早教夏言老賊殘害多時了!常言道:
『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歷代強權執政,哪個不如此?」
歐陽氏說一句時,他還十句。眼見他聽不進耳,又說他不過,無可奈何,懶得自費唇舌,便令他退下,只是心中煩悶不樂。正是:
莫道十月懷胎苦,自是幾大不由娘。
眼見父子二人積冤日重,偏又勸說不得,歐陽氏心病,益發重了。每每憶起楊繼盛與王抒夢中索命討債之事,便肉驚心跳,總被不祥之兆相纏。這日忽思道:
「我平日說破唇舌相勸,奈何那孽障只聽不進,空教我受此折磨。我何不以進香還願為名,到那廟中暗裡做些水陸道場,超度那些與他父子為仇的亡靈,以還他父子孽債!」遂命婢女準備音燭紙帛。次日由世蕃相陪,到岳廟進香來。正是:
傀言盂母三教子,暗祈神明免禍機。
話分兩頭,且說那日世貞偶遇「我來也」,三呼不應,甚是詫異。回到府中,猶自納悶,差下兩個精細家人到外面打聽。這日探聽得實,兩人回府稟報。世貞聽說,「我來也」行刺世蕃未遂,反遭暗害身亡。念起他往日般般好處,一時萬分悲痛,怒不可遏。設祭望空遙拜道:「哥哥俠骨英風,乃天下慷慨悲歌之士,今為我世貞家仇,反遭賊暗害,高恩大德,永不敢忘。哥哥陰魂不遠,請受小弟一拜。他日但雪此恨,再以人頭相祭!」拜罷大哭一場。怎奈積憤難平,便搬來一大罈酒,狂飲大醉,拔劍呼道:「天下忠良義土盡死,我為子不能盡孝,為友不能盡心,生而何用!」呼畢仗劍欲出,前往嚴家報仇,被家人拚命攔住。世貞不免又大哭一場!一連數日,心下煩悶焦躁,只在外面閒蕩,欲尋賊人報仇。
這日到那岳廟,忽見一女子,蓬頭污面,瘋瘋癲癲,手持利刃,嘻笑無狀奔來。口裡胡言辭亂語道:「來來來,我與你結為夫妻……」
所到之處,驚得人群盡散。持她過去之後,有無數好奇者,又遠遠尾隨,只瞧熱鬧。
那女子奔走之際,驀地見到世貞,眼睛一亮,嘻嘻連聲笑著趕來,道:「好個俠義王公子,怎只顧撇下我信不管了?來來來,我與你結為夫妻!」
世貞看她,也似面熟,只一時忘記哪裡見得。見她揮柄利刃,奔自己來,並不後退,只好言問道:「你是何人,為何如此模樣?」
那女子聽問時,仰天狂笑道:「我乃天下義士楊繼盛之女,是你前世之妻。
來來來,快與我回家,我與你結為夫妻l」世貞見她近前,喝一聲道:「不得無禮,還不回你家去!」
瘋女子聽此話時,驀地翻轉面孔,怒眉冷目,咬牙切齒道:「好你個奸賊,害死我全家,奸騙了奴妻,你教我回哪裡?」罵罷嚎陶大哭,瘋瘋癲癲去了。
世貞自覺尷尬,看她面孔益熟,更覺詫異。見她呼喊遠去,欲探個究竟,便疾步跟上。
原來這瘋女子,正是隱娘貼身丫環玉嫣,恰是那上元夜搭救隱娘時與她相遇,後因楊繼盛遇難,查抄滿門,玉嫣感隱娘待她恩深,危急之際,勸隱娘男裝潛逃,自己卻扮作隱娘,代主赴難。及至被拿到嚴府,世蕃因見她貌美,強納為妾。洞房之夜,玉嫣懷揣剪刀,欲替主人報仇,奈何是柔弱女兒身,又因世著強悍,一時慌亂,行刺未成。世蕃自是惱怒,喝人將她捆綁起來,剝光衣肌將她姦污之後,又賞與湯裱褙為妾,那湯裱褙婆娘,端的醋心忒大,因見她貌美,恐自家漢子被蠱惑,也憐她是舊主王府的丫環,銜一點感恩之心,趁湯裱褙不在家時,尋個事端,將她趕出家去;暗裡倒是有心將她放了。那玉嫣含羞忍辱,流落街頭,孤苦無告,不想鬱憤成疾,竟至瘋癲。世貞只看她熟識,哪裡想到這層!
且說世貞只因看她熟識,一時疑惑,跟定她身後,直到岳廟殿前。也是合當有事,剛到階下,不想內裡一片喧嚷,擁出一班男女、正是隨歐陽氏來進香的侍從。原來歐陽氏前來進香,這日正是二月十九,是南海觀音菩薩生日,便命世蕃相陪,乘轎來岳廟進香。適才廟裡好不熱鬧,鐘鼓齊鳴,焚香誦經,又做水陸道場超度亡靈。諸頌功德做畢,正是心下歡喜,欲待轉轎回府,不想剛出廟門,就撞見這個瘋癲魔女衝上階來。
那瘋女子見一般男女侍從,擁出個鳳冠霞帔的一品夫人,並不退讓,嘻笑呼罵,迎面衝上。待看到那貴夫人身旁相伴的瞎眼肥軀男子時,呆癡癡一雙眼裡,射出冷冷光亮,咯咯挫響牙齒,冷笑數聲,步步向世蕃逼近,手兒連連招道:「來來來,我與你結為夫妻!」
世蕃突然見一瘋女子衝來,看她青春妙齡,雖是蓬頭污面,衣衫不整,容貌頗俊俏,心中反歎道:「不想她沉魚落雁之姿,竟落這等光景,倒是叫人惜憐!」
眼見家人擁上,欲驅趕她去時,偏做個手勢止住,見那瘋女子連連招手,口口聲聲喚道與他做個夫妻,只覺有趣,仰首哈哈大笑起來。及至將近身旁,瘋女子驀地尖嘯一聲,猶如哀猿突鳴,使人毛骨悚然。道,「還我債來!」縱身撲上,舉那手中明晃晃的利刃,直朝世蕃咽喉刺來。那歐陽氏受此驚嚇,險些昏厥過去,被婢女慌忙攙扶住。便是世蕃,聽她一聲尖嘯時,魂先飛了,又見她縱身揮刀撲來,啊地尖叫一聲,連退數步,跌翻在地。家人見伏,蜂擁而上來阻攔。先是一陣亂棍將瘋女子打翻在地,又有兩個惡奴將她踩住,照胸前連搠數刀。眼見鮮血飛濺處,瘋女子慘叫兩聲,自是不動了。
且說世貞正跟定那瘋女子後面,見此情景,心中暗道:「她原本瘋癲女子,如何認得這賊,敢怕那廝運數已盡,天意如此,遣一瘋癲俠女,盡除天下之恨!」欲待拚命護持這個女子,並伺機刺殺世蕃,因家人防範甚嚴,一時無法下手,只呆呆站立階前。
卻說世蕾喘息未定,正待乘轎去時,忽見世貞仗劍立於廊下,驚慌失口問道:
「你來此地有何事?」
世貞哼一聲時,冷冷笑道:「岳廟乃香火聖地,慈悲佛門,惡人可來得,善人也自來得!」
世蕃自知失言,且又心虛,見世貞傲慢冷漠神情,連忙掩飾住內心慌亂,故作姿態笑道:「兄弟向是讀書用功,今日如何有此閒清游耍?」
世貞冷笑道:「今聞岳廟有戲,正是『血染空門』,特來觀看。」
但凡世間狡詐之徒,臉皮最厚,世蕃明知世貞對其戲謔,裝作不知,假惺惺笑道:「兄弟今日有何新著?府中可有甚好看小說否?」
世貞道:「若問金錢美女,自不敢比貴府,若問藏書麼,當是應有盡有!」
世蕃道:「何書最有妙趣?」
世貞信口誑道:「妙書是有,只怕此書你看不得?」
世蕾道:「卻是為何?」
世貞道:「此書天下最奇、最淫,敢怕皇室御苑,也不曾見!」
只這一奇一淫,自教世蕃動心。此時歐陽氏已上轎欲去,使人連喚數次,世蕃竟自不理。趕忙追問道:「此書何名,竟有這般奇妙?」
世貞驀地一抬頭,見那僧房窗前,有一金瓶,插梅花數枝,便信口說道:
「此書名《金瓶梅》,盡述閨房趣事。」
世蕃擊掌讚道:「妙哉!妙哉!」想得入迷時,哪還記得兩家仇冤,只恨不得立時上手,急切央求道:「兄弟若不嫌,可否借我一閱?」
世貞信口而言,原本暗裡含恨,譏諷他淫亂無恥賊態,不想他不悟其味,反信以為真,苦苦相求,驀地腦中一念閃過,點頭允道:「要看何妨,只是字跡多有漫滅,且寬限幾日,容我抄正後自當送覽。」
世蕃聽罷,連連稱謝。因見母親催得緊,長長一揖,上轎去了。只因世貞這一番戲謔誑言,有分教:
冤業隨身恨無窮,漫語誑誇造化功。
他日毒汁濡墨處,月缺花殘送落風,要知後事如何,下回待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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