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傳奇 第二回 楊繼盛拚死劾好相 王世貞仗義主殯喪
    義氣京門遍九垓,千古成無賽。今日裡,公憤沖天難寧耐,怎容得片時捱?

    任奸賊虎狼威風大,俺這裡封章逐虎,為國為民除窖。豈借那粉身血濺塵埃!

    ——調寄《北小桃紅》卻說那丫環一聲呼喚,兵丁蜂擁而至,將王世貞捆綁起來。小姐欲待勸阻,又被丫環制止,王世貞掙脫不得,且又不容分說,踉踉蹌蹌,競被推至府來。到得大廳,時值老爺和夫人尚未歇息,被那吵嚷之聲驚動,來到廳內問道:「夜半三更,何事喧鬧?」

    兵士仍死死扭住世貞不放,稟老爺道:「小姐今夜去逛燈市,遇得不法歹徒,現被我等拿下。」小姐心下不忍,正待上前為恩人解辯,卻見世貞和父親驚疑相望片刻,淒然說道:「伯父在上,恕小侄不能全禮、乞望伯父見憐。」老爺認出世貞,慌忙上前驚問:「賢侄何得至此?」

    不等世貞回答,卻早有丫環近前喝退兵上,親自為世貞鬆綁道:「感謝公子救命之恩。早見公子欲走,大駕難請,不得不如此。公子受驚,奴啤賠禮謝罪了。」又將如何觀燈遇得歹徒,公子如何相救,如何護送回府之事,一一回稟老爺與夫人。

    老爺聽罷,轉驚作喜,哈哈笑道:「卻是大水沖了龍王廟,自家人不認自家人了!奴婢無禮,端的也是好意,只是委屈了賢侄。」遂命設酒壓驚。

    原來這老爺姓楊名繼盛,官授兵部車駕司員外郎,與世貞之父御史王抒,乃是情同手足至交。只因當時賊寇俺答入侵京師,好賊仇鸞,勾結俺答,欺君賣國,楊繼盛抗疏極言,觸怒天子,初時被下錦衣獄,令法司拷訊,繼盛剛烈報國,持論不變,被貶為狄道典史。至仇鴛病死,世宗皇帝方知繼盛冤枉,遂召繼盛還京。

    自繼盛被貶,兩人許久不見,不想闊別重逢,竟趕上這等巧事,又喜又驚。

    正是:

    千年分散天邊鳥,且喜今日一樹鳴。

    待置上酒席,小姐佯裝以禮告退。倒是夫人勸道:「孩兒受驚,多蒙公子相救,本是自家兄弟,至親世交,可不必多禮,日後但以兄妹相稱,今日幸會,禮當把酒為兄長壓驚。」

    繼盛朗朗笑道:「夫人此言極是。賢侄至此,隱娘禮當相陪。只是這丫環玉嫣淘氣,當罰把盞敬酒。」

    小姐隱娘,正巴不得如此,滿心歡喜,自是慇勤相待。玉嫣樂其計成,時時向隱娘偷笑,險些潑灑出酒來。世貞至此,雖惦念老母,卻不便辭去。

    幾人暢飲不題。

    卻說世宗皇帝因記恨仇鸞,召繼盛回京,從典史四次陞遷,復為兵部員外郎。

    好相嚴嵩,素日與仇鴛有恨,見楊繼盛劾鸞有功,洩去自己私憤,也在世宗面前說出許多好話,遂使楊繼盛又改遷兵部武選司。嚴嵩為他說情,楊繼盛原本不知,就是知曉,因本性剛直,嚴嵩奸詐弄權,伯也不會感激。

    乃至上任一月有餘,目睹嚴嵩弄權誤國,居然欲草硫奏本,列出嚴嵩許多罪狀。是夜楊繼盛正伏案草疏,夫人張氏攜世貞同入室中。

    楊繼盛驚道:「賢侄何故深夜至此?」

    王世貞不便說是夫人請其勸阻繼盛劾嵩,乃假稱道:「聞得伯父心境欠佳,小侄特前來拜望。」楊繼盛道:「如此正好,我恰草疏一本,可與賢侄過目。」

    王世貞道:「伯父奏劾何人?」

    繼盛憤憤拍案而起,道:「除開嚴篙,還有哪個?」

    夫人婉言勸道:「君可不必動火,前時劾那仇鸞,險遭身死。今那嚴嵩父子,威焰沖天,一百個仇鴛,尚敵他不過,虎口拔牙,無補國家,反取其禍,何苦如此?」」繼盛怒道:「國家大事,休得多言,速速退去。」夫人搖頭歎息,無奈退出,只示意世貞規勸。

    夫人既出,世貞乃勸道:「奸賊專政,萬民恨之,只是得寵於皇帝,若除賊子,當圖良謀,一紙忠言,恐害無益。」

    繼盛怒火中燒,又憤憤說道:「我決不與奸賊同朝共事。不是他死,就是我死。」

    世貞感其忠烈,感慨說道:「奸賊不除,死有何益?」

    楊繼盛道:「龍逢、比干,流芳百世,我學得古人一死,生平之願足矣。」鏗鏘話語,浩然正氣,使世貞為之所震,沉思良久,附耳低低說出一番話語。繼盛聽罷,慌得連連擺手道:「不可造次!不可造次!賢侄雖豪傑,不可以死冒險,且如此密謀,朝廷必亂,況無君命,違者皆叛也。」是夜兩人爭執不下。世貞以為繼盛劾奏嚴嵩,乃以卵擊石,徒死無益;繼盛則以為世貞密謀除奸,違君亂朝。

    其時兩人皆忠肝義膽,只是各憂對方之難,一切難以決斷。

    是時世宗迷佛信道,招得妖士術人邵元節、陶仲文等進官,寵信之至,言聽計從,於宮中修設法壇,欺世惑民。眾官屢屢奏本勸阻,世宗不但不聽,反將奏阻之人一一下詔逮捕。繼盛恐益觸帝怒,將本暫擱不上。過得數月有餘,看看宮廷平息,於是齋戒沐浴,才將此疏拜發。繼盛之奏疏,內論嚴嵩十大罪五奸,語語痛切,字字鳴咽,正是明史上一頁要事。云:方今在外之賊為俺答,在內之賊為嚴嵩。賊有內外,攻宜有先後,未有內賊不去,而外賊可除者,故臣請誅賊嵩,當在剿絕俺答之先。嵩之罪惡,除徐學詩、沈鏈、王宗茂等,論之已詳,然皆止論貪污之小,而未發其僭竊之大。去年春,雷久不聲。占云:「大臣專政」。夫大臣專政,孰有過於嵩?又是冬,日下有赤色,占云:「下有叛臣、凡心背君者皆叛也。夫人臣背君,又孰有過於嵩者?如四方地震,與夫日月交食之變,其災皆感應賊嵩之身,乃日侍左右而不覺,上天警告之心,亦恐殆且孤矣。臣敢以嵩之專政叛官十大罪,為陛下陳之!祖宗罷丞相,設閣臣備顧問,視制草而已。嵩乃嚴然以丞相自居,百官奔走請命,直房如市,無丞相而有丞相權,是壞祖宗之成法,大罪一;陛下用一人,嵩日:「我薦也,」斥一人,日:「此非我所親,」陛下宥一人,嵩日:「我救也,」罰一人,日:此得罪於我。」群臣感嵩,甚於感陛下,畏嵩,甚於畏陛下。竊君上之大權,大罪二;陛下有善政,嵩必令子世蕃告人臼:「主上不及此,我議而成之。」欲天下以陛下之善,盡歸於已,是掩君上之治功,大罪三;陛下令嵩票擬,蓋其職也,豈可取而令世蕃代之?題疏方上,天語已傳,故京師有大丞相小丞相之謠,是縱奸子之僭竊,大罪四;嚴效忠1。嚴鵲2,乳臭子耳,未嘗一涉行伍,皆以軍功官錦衣,兩廣將帥,俱以私黨躐府部,是冒朝廷之軍功,大罪五;逆駕下獄,賄世蕃三千盆,嵩即薦為大將,已知陛下疑鸞,乃互相排詆,以混前跡,是引淳逆之奸臣,大罪六;俺答深入,擊其惰歸,大計也,嵩戒丁汝夔勿戰,是誤國家之軍機,大罪七;郎中徐學詩,給事中厲汝迸;俱以劾嵩削籍,內外之臣,中傷著何可勝計,是專黜涉之大權,大罪八;文武選擬,但論金錢之多寡,將弁惟賄嵩,。不得不-削士卒,有司惟賄嵩,不得不掊克百姓,毒流海內,患起域中,是失天下之人心,大罪九;自嵩用事,風俗大變,賄賂者薦及盜跖,疏拙者黜逮夷齊,守法度者為迂滯,巧彌縫者為才能,是敝天下之風俗,大罪十。嵩有此十大罪,昭人耳目,以陛下之神聖而若不知者,蓋有五奸以濟之。知陛下之意向,莫過於左右待從,嵩以厚賄結之,凡聖意所愛憎,嵩皆預知,以得遂其逢迎之巧,是陛下左右,皆嵩之間諜,其奸一;通政司為納言之官,嵩令義子趙文華為之,凡疏到必有副本,送嵩與世蕃,先閱1嚴效忠!嚴嵩之廝役。

    2嚴鴿,世容之予。

    卜卜而後進,俾得早為彌縫,是陛下之納言,乃嵩之鷹犬,其奸二;嵩既內外周密,所畏者廠衛之緝謗也,嵩則令世蕃籠絡廠衛,締結姻親,陛下試詰彼所娶為誰氏女,立可見矣,是陛下之爪牙,乃嵩之瓜葛,其奸三;廠衛既已親矣,所畏者科道言之也。篙於進士之初,非親知不得與中書行人之選,知縣推官,非通賄不得與給事御史之列,是陛下之耳目,皆嵩之奴隸,其奸四、科道雖入其牢籠,而部臣如徐學詩之類,亦可懼也,嵩又令於世蕃,將各部之有才望者,俱網羅門下,各官少有怨望者;嵩得早為斥逐,是陛下之臣工,多嵩之心腹,其奸五;夫嵩之十罪,賴此五奸以濟之,五好一破,則十罪立見,陛下何不忍割一賊臣,顧忍百萬蒼生之塗炭乎?陛下聽臣之言,察嵩之奸,或召問景、裕二王,令其面陳嵩惡,或詢諸閣臣,愉以勿畏嵩威,重則置之憲典,以正國法,輕則渝令致仕,以全國體,內賊去而後外賊可除也,臣自分斧餓,因蒙陛下破格之恩,不敢不效死上聞,冒讀尊嚴,無任悚惶待命之至!

    且說世宗覽奏,見其言詞之中,隱有責已寵信重用奸黨之意,已自惱恨,立即召得嚴嵩人殿,將奏本示之。嚴嵩覽奏,心下驚戰,然故作從容,旁敲側擊道:

    「楊繼盛敢交通二王,誣劾老臣,尚可忍之。只是其中隱意,盡道陛下失明,任人唯親,神聖失察、理政不躬,乃欺君罔上,罪不可容也。」幾句言語,正道中世宗心中惱處,怒不可遏,當下傳旨,逮繼盛下獄,命司法嚴訊。

    且說司法得了聖旨,又受嚴嵩密囑,立即將繼盛-以枷索,拿到衙門丹輝下。

    只見司衙兩邊:刀槍密佈,朵杖齊排。錦衣軍、御林軍,個個威風凜凜;叉刀手、劊子手,人人殺氣猙獰。堂簷前立著狐群狗黨,紅袍烏帽掌刑官,丹墀下擺著虎體狼形,籐帽宣牌刑杖吏。縛身的麻繩鐵索,追魂的漆棍鋼條,假饒鐵漢也籌心,便是石人須落膽。

    只見凶神惡煞般一群校尉,把繼盛押至堂前,跪下稟道:犯官楊繼盛已拿當面。」

    兩旁一聲吆喝,堂威如雷。掌堂司法高棒聖旨,狂妄冷笑道:「大膽犯臣。

    何敢不跪。」繼盛凜然挺胸。呸一口唾沫,藐視罵道:「區區鼠輩,奸賊之鷹爪,實身投靠得勢,便看你一眼,也污了我眼睛。」那司法惱羞成怒,咆哮叫道:「與我拿下,著實打。」那些行刑的早已將他捆縛停當。只聽階下答應一聲,遂將繼盛拖下,每杖一棍,吆喝一聲。

    繼盛忍痛,額上冷汗如豆,咬破唇舌,嘴淌血漿,只是潑口大罵:「嚴嵩賊黨助紂為虐,終將有報。」司法愈加惱怒,連喊:「重打。」杖至百棍,繼盛皮開肉綻,衣如碎片,鮮血淋漓,只見嘴唇翕動,卻早氣盡力絕,罵不出聲來。

    司法杖畢,待繼盛甦醒過來,也不再問,又解至嚴嵩死黨,刑部尚書何驁手中,何驁受嚴嵩密囑,極盡為主子效力,欲杖繼盛至死,哪管他血污滿身,骨肉離析,竟又重杖百棍,直打得繼盛奄奄一息,昏死在地,才傳令投入獄中。

    且說繼盛披枷戴索,頭垂氣盡,血肉淋-,被校尉連架帶拖,由廳人獄,道旁聚觀人群,密密麻麻,見繼盛身遭殘刑,生死難定,各含淚歎息道:「此公系天下義士,為何遭此荼毒?」又指著枷索,憤憤私語道:「如何不將此刑具,戴在奸相頭上,反倒冤屈好人?」更有甚者,竟破口大罵:「奸臣當道,忠臣遭害,賊子不除,天下無寧日也。」誰知那圍觀的人群之中,潛隱有那嚴嵩爪牙國子司業王材,王材聽到群清皆憤,輿論不平,慌慌張張跑到嚴嵩府內稟道:「小人適才隱人人群,聽得眾皆不平。常言道人言可畏,相爺何不網開一面,救那繼盛不死,否則貽謗萬世,於公不利。」嚴嵩聽得此言,沉吟片刻,似有悔意,緩緩說道:

    「天下皆知楊繼盛忠誠,我也暗暗憐之。只是劾奏於我,實不能忍。也罷,明日我當替他代奏皇上,恕他一些便是。」

    王材正待欲出,不料嚴世蕃聞聲而入,怒道:「不殺楊繼盛,安得有寧日?」

    嚴嵩遲疑半晌,猶豫道:「你也單從一時著想,不管日後!若是殺了楊繼盛,天下公論不平,於你於我何益?」

    世蕃心狠氣盛,拍案怒道:「不殺繼盛,猶如放虎歸山,養成後患,心患必除,父親不可遲疑。」嚴嵩聞世蕃言,點頭稱是,心下卻依然猶豫不決,乃找黨羽親臣密議。眾人自然同心為嚴嵩效力,皆言繼盛當除,嚴嵩當下決定主意要殺繼盛。

    卻說那日繼盛早朝,張夫人聽得繼盛說道要劾奏嚴嵩,苦勸不從,自是放心不下,坐臥不安。等到夜時,見仍未歸,心下愈慌,私下派家人去王世貞府上探聽。世貞本刑部主事,豈有不知之理,只恐楊家聞訊慌亂無益,故不曾告!本欲挺身相救,無奈官職卑小,不能面君,於是私下或拜父親知已,或托忠臣良將,從中周旋,設法為繼盛解脫。且說郎中史朝賓、兵部武選司郎中周冕,皆忠良正義之輩,一向深感繼盛為人光明磊落,今見其銜冤蒙難,又受世貞拜託,即日進言相救。不料朝賓進言,竟遭嚴嵩面君密阻,反被罷黜,貶為高郵判官。周冕上疏奏本,又為嚴嵩所知。居然打通關節,蒙蔽世宗,傳出中旨,言其挾私捏造,朋比為奸,把他下獄削職,反將嚴世蕃開為工部左侍l郎,令人氣煞。世貞今見楊家派人問訊,自知不便再隱瞞,於是同家人連夜趕至楊府,勸慰相告。舉家聞訊,痛哭欲絕,徹夜不眠,世貞竭力相勸道:「事已至此,哭也無益。只是伯父氣盛,又遭刑杖,當務之急,只是保得性命,防那賊子加害,待明日小-探獄之後,再另圖打算。」

    j次日一早,世貞來到獄中,獄官見是巡撫御史公子,又是刑部主事,慌忙引人內裡一間小房內,面有難色說道:「非是小人不引公子相見,只因嚴相爺傳下密旨,言道此案關係重大,任何人不得入內。非是小人造次無禮,實在是官身不由已,望公子見諒則個。」

    世貞見左右無人,便將隨身所帶銀兩重賜獄官道:「此乃楊大人寶眷一點薄意。還望見憐通融一些。」

    不料那獄官見得銀兩,勃然色變,道:「公子恁地小看小人了。若是如此,萬不能相見。想那楊大人本是忠良蒙難,小的若是發這橫財,天理不容,枉在世為人了。」世貞見他正義,心下大喜,乃拱手施禮道:「獄兄如此仗義,當為人傑!

    楊大人及全家若知,自是感激不荊今奸賊弄權,忠良蒙冤,你我當盡為人之道、還望獄兄方便才是。」那獄宮垂手遲疑片刻,終於狠下心道:「草芥微職,連半個烏紗翅也未長,丟掉也罷了!只是公子不得久留,待小的與你探望,聞得咳嗽之聲,便請速速離去。」

    世貞謝了一聲,逕入囚牢,但見繼盛雖在牢中,枷索未除,側身昏臥於亂草血泊之中。其時正值酷暑,繼盛杖重,渾身血肉已潰爛,濁氣熏人,腥臭難當。

    更有綠頭蒼蠅嗡嗡亂飛,撲人撞臉,揮之不散。世貞見其慘狀,心已側然,骨硬在喉,語不能言。當下連連呼喚幾聲,繼盛方醒,昏蒙之中,見是世貞,欲待掙扎起身,卻哪裡能動,只得倚著鐵欄,半跪半坐,無力驚問道:「此乃我為臣報國之地,賢侄擔得許多風險,到此來做什麼?」

    世貞心下淒然,感慨道:「大人為臣既思報國,侄兒見大人深遭此難,安敢不來?」

    繼盛圓睜雙目,猶自義正詞嚴說道:「國事多端,我為臣子,盡言勸君乃是其職,為國除奸,死而無憾。如今我生我死,在於朝廷,賢侄冒險而來,於你無益。」世貞說道:如今昏君無道,寵信奸賊,大人雖則忠心,可歎無人體察,反遭其害。今日禍事臨身,急急處置,猶恐未遲,不知大人何意,奈何甘心安坐囹圄?」

    繼盛正言道:「雖奸人當道,然君臣之綱不可亂。

    今已至此,不可另有他圖,若為我奔走,勢必株連他人。」世貞見其意堅氣盛,恐言之不當愈使其怒,便將暗裡攜進蚺蛇膽捧上勸道:「此蛇膽可解血毒,望大人留之,保重貴體。」

    繼盛手抓鐵欄,仰天笑道:「椒山1有膽,何須此物。」

    世貞愈感其烈,心中慨然歎道:「偉丈夫也,倘用此君效國,天下萬民之幸耳。」世貞正自沉吟,忽聽微微一聲呻吟。抬頭望去,只見繼盛皺眉整目,神清慘楚,其狀痛,不可言,急切低呼道:「大人如何?」

    原來繼盛數遭杖苔,只被打得體無完膚。更有兩股碎肉片片,與檻樓衣衫粘連在一起,而且筋傷膜裂,稍有動作,愈牽其痛。適才仰天大笑,身子震顫,竟巨痛鑽心,忍無可忍。繼盛喘息片刻,指指鐵柵根下送飯竹籃,輕喚世貞道:

    「賢屬可將飯碗與我拿來。」

    世貞只當他腹饑,慌忙將手伸人鐵欄內,待拿出時,卻見是空碗。世貞驚疑。

    欲待去尋些飯食,只見繼盛招手道:「正是此物。」世貞不知其意,慌忙送上前去,只見繼盛將碗放置身旁,稍梢喘息,摹地圓睜雙目,咬定牙根,先是將被血污沾在兩股的碎衣一把把扯下,隨後竟用手指將那惡臭腐爛之肉,忍痛一把把挖下。世貞不敢阻止,見其慘伏,不忍相看,卻又聽得一聲響時,只見繼盛將飯碗磕碎,拾起碎瓷瓦片,竟一手用兩指勾出傷裂之筋,一手用碗片連割數下,將股筋割斷。頓時鮮血淋漓,浸透污草。雖然痛得豆珠般冷汗如雨淌,臉色焦黃,咬破嘴唇,竟不哼一聲。其慘其烈,使人目不忍睹,耳不忍聞。

    因鐵欄相隔,世貞勸阻不得,心如刀剜,側目不忍視,恨不以身代之。

    繼盛卻道:「去之腐惡,如去奸邪,痛則雖痛,然是訣事,賢侄不必傷心,還是速速去吧。」恰在此時,聽得監外語喧,似有探監之聲。世貞聞得獄官咳嗽連聲,不敢久留,匆忙低聲說道,「侄兒當竭盡全力,買通關節,保得大人平安無事,」說畢匆匆隱去。

    世貞回到楊府,尚未言得獄中之事,卻見楊府上下,人亂如蟻,惶惶不安。

    世貞知有驚變,尋到內室,卻見張夫人與小姐隱娘,丫環玉嫣等內眷,相對無言,掩面飲位。

    世貞間道:「何事驚慌?」

    張夫人含淚言道:「聖上有旨意,相公性命休矣。」說畢淚如雨下,慘痛異常。

    原來這繼盛之妻張氏,本是個知書達禮的賢婦,前時聞繼盛劾奏嚴嵩,知百害無一利,請來世貞相勸,終因繼盛剛烈不從,竟致待罪詔獄。世宗也念其忠義,本想不欲加罪殺戮,因被嚴嵩構陷,也不得已,遂將他案件附人張經案內。那兵部侍郎張經,也因劾嵩獲罪,又被構陷用兵誤國,已被定為死案。嚴嵩隨意牽扯,將繼盛列入同黨,諸臣上疏勸阻無效,一併定為死罪。

    世貞聞言大驚,切齒痛罵:「昏君無道,忠良盡遭陷害,國亂無望也。」張夫人忍淚間道:「事已至此,計將若何?」

    世貞止怒測然,道:大人九死一生,別無良策,小侄願拚死上疏,願代大人以死。」夫人攔阻道:「諸臣上疏,均獲罪遭害,賢侄即便拼得性命,恐亦無益。

    我與繼盛結髮數十載,君既死,我人雖生,心亦死矣!今勢已危絕,不如我代夫死,上疏營救,既是無益,繼盛也死而無憾,我心亦安了。」世貞聞此言,字字血淚,撼心裂腑,又見隱娘與玉嫣等人聞言嚎陶不止,其清更慘烈,復不再爭辯,取得紙墨,揮毫疾書,代草奏疏。略道:「臣夫諫阻馬市,預伐仇鸞,曾蒙聖上薄謫,旋因鸞敗,首賜湔雪,一歲四遷,臣夫銜恩圖報,誤聞市井之語,尚狃書生之見,妄有陳說,荷上不即加戮,俾從吏議,杖後入獄,割肉二斤,斷筋二條,日夜籠箍,備諸苦楚,兩經奏讞,並沐寬恩,今忽闌入張經疏尾,奉旨處決,臣仰惟聖德,昆蟲草木,皆欲得所,豈惜一回宸顧,下逮覆盆?倘以罪重,必不可赦,願即斬臣妾首,以代夫誅。夫生一日,必能執戈矛,御魑魅,為疆場效命之鬼,以報陛下。

    疏畢,正值萬分火急,張夫人哪敢怠慢,遂換得素衣布錦,解開頭上雲髻,將奏疏頂在頭上,隻身一人,捨死奔入朝門。

    那守門武士,見她恰似素衣民婦,頂疏人朝,哪裡肯放她進去。張夫人跪於朝門,言及代夫以死上疏!兵丁聞得此案干係重大,心下同情,恐受牽連,終不肯放其人內。夫人長跪不起,直至罷朝,文武群臣盡出,仍在跪泣。奸邪望知,恰稱心意,冷笑無視,揚長而去。有那繼盛舊日友好,恐懼嚴嵩淫威,心下雖不忍,卻佯裝視而不見,繞路避之,竟都不理。倒是沿街百姓聞得此事,人人來看忠良,層層聚攏上前,將那朝門圍得水洩不通,竊竊互語道:「可憐楊大人為國除奸,遭此橫禍。

    老夫人拋頭露面,頂疏乞跪長街,真千秋忠貞烈婦。」也有那秉正賢臣,同情楊門不幸,近前攙扶相勸,只道婦人不便上朝伏闕,願代呈疏面聖。

    張夫人遣人代疏,只在府恭候消息。不料世宗只和術士鬼混,采煉新丹,合制春藥,一心淫慾尋歡,數日不朝。凡朝中一攬事宜,皆由嚴嵩經手承辦。張夫人奏疏呈上,那萬惡奸詐的嚴嵩,怎肯輕輕放過,令這奏疏呈入聖上?張夫人一片苦心,可惜仍然徒勞。轉眼刑日一到,可憐繼盛偉偉一忠男,竟被繩索綁定,拋人囚車,遊街至西市,刀光之下身首分離,燕市沉冤。正是:碎首承明一上書,嚴嚴自簡映青蒲。

    旁觀下石猶堪笑,忘我相救偉丈失。

    漫把高名推李、杜,已看烈女勝黃、蘇。

    片言未落奸雄膽,徒惜孤忠一夕殂。

    又有繼盛親書一遺詩云:

    浩氣還太虛,丹心照千古,平生未報恩,留作忠魂補。

    是夜月黑鳳高,星光慘淡,張夫人聞得凶訊,幾死又生,淚痕盡干。孤妻弱女,只同世貞並數名家人,收屍西市,待至跪撲於地,,摸得其夫身首離異,百呼不應,張夫人只覺得氣血上湧,天旋地轉,又昏厥過去、竟同其夫屍體,一同被抬回府中。

    及至慌得家人弄湯灌藥救得醒來。卻一病懨懨,臥床不起。

    昔日楊府聲勢顯赫一時,繼盛已死,則大樹已倒,剩得孤妻弱女,門庭頓時清冷下來。仇人自是稱快,即使生平好友,見到這步光景,唯恐過從甚密,也受牽連,復不登門。有那偷偷而來相望,又匆匆離去者,已屬高清。足見世態炎涼,人心不可測。唯有世貞肝膽義氣,自繼盛死後,家中所有事宜,皆親自出面料理。

    停喪數日,請得鼓樂手搭棚吹奏,請來諸股和尚做道場超度,香燭燎繞,念跋頌經,盛讚功德無量。到得殯葬之日,又仗義主持殯喪,指派府內僕沒,沿街搭起長棚,備下諸般香案,紙人紙馬。待靈樞起時,萬炮沖天,哀樂低回,招魂幡搖處,引得滿街哭聲淒滲。送葬隊伍,素衣孝袍拂地,哭作淚人一團。引得滿城男女前來觀看,長街送葬,盡悼忠良。到得墳塋,世貞早已備下巨碑一座,親書悼詞,刻上碑文。兩廂石人石馬拱立,氣像甚是森嚴。待到入葬,世貞眼見忠烈豪傑長辭人世,想那奸朋狗黨尚在宮中自在逍遙,悲憤益極,情懷激烈,仰望冥冥蒼天,含淚吟得悼詩三首。詩云:方外諸人剛獲寵,朝中奸佞正專權,安向天公借雷電,盡誅魑魅須臾間。

    其二云:

    只手擎天建大功,親承顧命羨奇逢;一朝血染圜扉土,誰把沉冤控九重。

    其三云:

    自古忠臣禍罪奇,大獄頻興一寸灰,天公若識人間恨,當令父子跪高碑。

    且說嚴嵩陷害楊繼盛,本也理虧心虛。見繼盛已死,心患已去,也就放下心來。及至殯喪之日,聞得王世貞親主殯葬,興師動眾,已是賊人心虛,慌忙派家人喬裝打扮前去探聽。那家人混跡於人叢,直跟到墳墓,聽得世貞吟詩,知道是悼念繼盛,後聽到什麼「奸佞」「父子」字樣,越品越不是味兒,慌忙回府稟報。

    時值嚴篙在廳,正在玩賞義子趙文華從民間槍掠敲詐來的名畫古玩,見家人腳步踉蹌,神清慌亂奔人廳內跪下,雅興已斷,心中甚是不悅,厲聲問道:「奴才如此驚慌,且為何事?」

    家人語無倫次,絆絆磕磕說道:「稟相爺,那王世貞寫、寫悼詩辱罵相爺。」

    嚴嵩頓時生怒,喝道:「他寫何詩?拿來我看。」家人如何拿得出詩詞,慌忙改口說道,「他,他沒寫,只是,只是念詩罵您。」嚴嵩益怒,拍案而起,喝道:

    「不中用的奴才,語無倫次,連話語都道不明,與我掌嘴。」家人忍氣,先打了自己幾個嘴巴,復又說道,「小人不敢相瞞,奴才所說,句句是實。」

    嚴嵩怒目而視、眼露凶光說道:「乳臭之輩,他罵我什麼?」

    家人一時慌亂,哪裡記得,只含混說道:「他只罵什麼『奸邪』,罵,罵什麼『父子』。」「嚴篙聞言,頓時氣得暴跳如雷,七竅生煙、擂拳喝道,來人哪,速速將玉世貞與我拿下。」趙文華在旁呆立半晌,半天方聽清原委。這時見嚴篙咆哮要拿人;緊忙上前低聲勸道:「爹爹息怒,「此事不可貿然,還須從長計議。」

    嚴篙道:「卻是為何?」

    趙文華趨步上前,低聲說道:「那王世貞效力楊繼盛,當是無疑、只是欲要加罪,尚須證物確鑿,空口無憑,若這般拿下,恐人心不服。況他名重天下,非尋常之輩,爹爹還當慎重為宜。」

    嚴嵩沉思片刻,含怒說道:「只是惡氣不出,我心難平。」趙文華獻媚說道:

    「義父之言極是。此仇權且記下,待尋得恰當時機,再從重處置不遲。

    嚴篙半晌不語,只是難忍心頭之怒,趙文華知其心憊,上前討好謀劃道:

    「義父若出心頭之氣,不若如此如此……!,!

    不想趙文華一番言語,竟又惹出彌天禍來。正是:認賊作父只為官,奴顏婢膝媚權奸,為虎作悵鷹犬計,竟使紅粉人塵煙。

    畢竟不知後事如何,下回待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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