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種武器 離別鉤 狼牙棒
    (一)

    狼牙棒是種江湖中很少見的兵器,它太重、太大、攜帶太不方便,運用起來也很不方便,兩臂如果沒有千斤之力,連玩都玩不轉。

    這種兵器通常只有在兩軍對決時,屍橫遍野血流成河的大戰場上才能偶然看得見,江湖中人用這種兵器的人實在太少。

    現在從橫巷中衝出來的這個人,用的居然就是根最少也有七八十斤重的狼牙棒,棒上的狼牙光芒閃動,看來就像是有無數匹餓狼在等著要把楊錚一條條一片片一塊塊撕裂。這個人身高九尺,橫量也有二尺,赤膊、禿頭,左耳上戴一枚大金環,臉上火的肉都是橫的,卻有條直直的刀疤從額上—直劃到嘴角,把一個鴨蛋般大的鼻子削成了半個。半夜裡看見這種人不做惡夢的恐怕很少。

    楊錚轉身面對這個巨人,根本不理後面的孫如海,好像根本不知道孫如海手裡的那對手叉子也是件致命的武器,而且已經有很多人死在這對手叉子的尖鋒下。

    楊錚也很高,可是站在這個巨人的前面,卻矮了一截。

    「聽說倪八手下有個叫『野牛』的苗子,」楊錚問:「你就是那個苗子?」「老子我就是。」

    「聽說你又凶又橫又不怕死。」楊錚又問:「你真的不怕死?」

    「要死的不是老子,是你這個龜兒子。」這個苗子居然能說一半生不熟的川語,尤其是罵人的話說得特別好。

    楊錚手上沒有武器,很少有人看見他用過武器。

    他赤手空拳,站在這麼樣一個巨人面前,居然還能沉得住氣。

    但是就在這一瞬間,一根七十九斤重的狼牙棒已經夾帶著虎嘯般的風聲向他斜斜地掃了過來。

    他不能招架,他手上沒有東西可以招架。

    他也不能退,他後面還有對手叉子。

    他連閃避都不能閃避。

    巷子太窄,狼牙棒太長,—棒掃過來,所有的退路都被封死,不管往哪裡閃避都仍在它的威力控制下。

    孫如海沒有出手。

    他已經不必再出手,他已經在想法子準備毀屍滅跡,讓楊錚這個人永遠消失。他還沒有想出一個完美的法子來,也不必再想了。

    因為就在這一剎那間,他已經發現楊錚暫時還不會死。

    在剛才那一剎那間楊錚的確像是死定了。

    不管他是準備招架,還是準備後退閃避,都難免要挨上一棒。

    沒有人能挨得了這一棒。

    想不到楊錚既沒有招架閃避,也沒有後退一—有些人是永遠不會後退的,楊錚就是這種人。

    他非但沒有後退,反而衝了上去,迎著狼牙棒衝上去。

    沒有人想到他會這麼做,因為從來也沒有人敢這麼做。

    真正的一流高手當然有別的更好的方法對付這一棒,如果武功差一點的人,現在早己被棒上的狼牙撕裂。

    楊錚卻衝了上去。

    就在那間不容髮的一瞬間,他的身子忽然伏倒,雙手一按地,整個人從狼牙棒下衝了過去,一頭撞在「野牛」的小肚子上。這一著,絕不能算是武功的招式,真正的武林高手,絕不會用這一著,也不肯用。

    但是這—著絕對有效,「野牛」兩百多斤重的身子一下子就被撞倒,倒在地上捧著肚子打滾,慘叫的聲音連三條街之外睡著了的人都聽得見。

    楊錚順手掏出一條牛筋索,一下子就把他一隻手一隻腳捆了起來,又順手用一個鐵胡桃塞進他的嘴,然後才長長吐出口氣,轉身面對孫如海,淡淡地問:「怎麼樣?」孫如海已經看呆了,過了半天才能開口:「這算什麼武功?」

    「這根本不算什麼武功。」揚錚說:「我根本不懂什麼叫武功,我只懂得要怎麼樣才能把人打倒。」

    「這種不入門的招式,江湖好漢們寧死也不肯使出來的。」

    「我根本不是江湖好漢,我也不想死。」楊錚說:「我只想把犯了法的人抓起來。」孫如海握緊掌中一對純鋼手叉子:「你準備用什麼法子來抓我?」

    「只要能抓住你,隨便什麼法子都沒關係,我都用得出。」

    孫如海冷笑。

    楊錚盯著他:「你懂武功,我不懂!你是成名的江湖好漢,我不是;你手上有傢伙,我沒有,如果你有種過來把我做了,我也沒話說。」

    孫如海雖然在冷笑,臉色卻已發白。

    楊錚慢慢地走過去:「可惜你沒種,我看準了你沒種,只要敢動一動,我就要你在床上躺三個月連爬都爬不起來,你信不信?」

    他走到孫如海面前,他的心臟要害距離孫如海掌中那對手叉子的尖鋒已不及一尺。孫如海不敢動。

    「卡嚓」一聲一副純鋼打成的手銬已經銬住了他的手。

    暗巷外忽然傳來一陣喝采聲、十來條黑衣大漢大聲喝采,大步走過來。

    他們都是楊錚的屬下,也是楊錚的兄弟,他們對楊錚不但佩服,而且尊敬。「楊大哥,你真行。」

    「你們也真行。」楊錚在笑:「居然—直躲在巷子外面看熱鬧,也不過來幫我一手。」「我們早知道這件事就憑大哥一個人已經足夠對付了,我們是來幫大哥做下面那件事的。」

    楊錚的臉色沉了下去。

    「你們也知道那件事?」他厲聲問:「你們是怎麼知道的?」

    「昨天晚上府裡的趙頭兒派小劉連夜趕來找大哥,我們就知道有大事要辦了,所以今天晌午,我們兄弟就把小劉留下來喝酒。」

    「是他告訴你們的?」楊錚大怒:「我再三囑咐他不要把這件事洩露出去,這個王八蛋好大的膽子。」

    「我們明白大哥的意思,大哥不讓我們知道這件事,只因為對頭太厲害,事情太凶險,一失手就難免要送命。」

    弟兄們紛紛搶著說:「可是我們跟隨大哥多年,如果不是有大哥在前面擋著,我們這票人只怕早就死了一大半,我們早就準備把這條命交給大哥了,就算拼不過別人,好歹也得去拚一拚,就算要去死,弟兄們好歹也得死在一起。」

    楊錚緊握雙拳,眼睛彷彿已有熱淚要奪眶而出,他總算忍住了。

    弟兄們又說:「我們雖然不知道那個姓倪的究竟有多厲害,可是他敢動「中原鏢局」的鏢,當然是個扎手的角色,可是我們兄弟也不含糊,在大哥手下,我們也辦過不少有頭有臉的案子,就算要用兩條命去換一條,好歹也能拼掉他們幾個。」

    楊錚用力握住弟兄們的手,大聲道:「好,你們跟我走。」

    弟兄們立刻大聲歡呼,不知是誰居然還捎了一大缸子燒酒來。

    「大哥要不要先喝兩杯?」

    「咱們用不著喝酒來壯膽,要喝,等辦完了事響們再痛痛快快地喝他娘的一頓來慶功。」

    弟兄們又大聲歡呼:「對,先扁那個泥王八,再喝他娘的一個不醉是『烏龜』。」但孫如海和「野牛」總得先派兩個人送回去,派誰呢?誰也不願意去,誰都不願錯過這件大事,大家準備抽籤,楊錚卻決定:「要老鄭和小虎子送他們回去。」老鄭新婚,兒子還沒有滿週歲,老鄭明白楊錚的意思。心裡又難受又感激,小虎子卻不服:「大哥為什麼源我去?」

    楊錚先給了他一巴掌,再問他:「你難道忘了你家裡老娘?」

    小虎子不說話了,掉過頭去的時候,眼眶裡巳滿盈熱淚。

    孫如海看著他們,忽然覺得心頭—股熱血上湧,大聲向楊錚呼喊:「你放開我,我再跟你拚一拚,我孫如海也不是孬種,我也一樣不怕死。」

    在旁邊被牛筋索四馬攢蹄綁住的「野牛」,忽然一口痰吐在他臉上,破口大罵:「你個龜兒子不怕死誰怕死?現在你鬼叫有個屁用。

    還不快閉上你的鳥嘴!」

    看著老鄭和小虎子把兩個人架走,楊錚忽然歎了口氣。

    「孫如海本來也許真的不是孬種,只不過最近日子過得太好服,人也變了。」他的歎息聲中頗有感懷:「一個人能在江湖中像他混得那麼久已經很不容易,要真的不怕死更不容易。」

    (二)

    倪八太爺的頭在疼。

    他當然不是為了楊錚頭痛,一個小小的縣城捕頭,根本沒有放在眼裡。

    他頭痛,只因為他晚上喝的酒現在巴經快醒了,晚上他喝得真不少,「中原鏢局」的總鏢頭「寶馬金刀」王振飛雖然因為要趕到牡丹山莊去買馬而沒有親自押這趟鏢,可是押鏢的五位鏢師也不是好對付的。

    他以掌中一對跟隨他已有三十年、陪伴他出生人死至少已有兩三百次的「刀中拐」,和他十五個死黨並肩苦戰了大半個時辰,折損了六個人後,才總算把這趟鏢劫了下來。只不過這還是值得的,一百八十萬兩雪花花的紋銀,已經足夠他舒舒服服地度過餘年了。

    他已經有五十六歲,把這筆銀子送回老家後,他就準備洗手不幹到一個別人找不到的地方去享受幾年。

    倪八太爺是蜀人,喜歡坐「滑竿」。

    兩根竹竿間綁著張椅了,用兩個人抬著走,就叫做「滑竿」。

    坐在滑竿上,又舒服、又通風,四面八方都可以照顧到,只要一回頭,就可以看到後面那—連串裝滿了銀子的大車。

    押車的都是他的死黨,都是身經百戰的好手。

    雖然他相信在這條路上絕對沒有人敢來動他,但行動卻還是很謹慎。

    他用這種獨輪車來送銀子,就因為這種小車子最靈巧方便,走在道上也絕不會搔擾到別人。

    這種車子是用人推的。

    騾馬有蹄聲,人沒有,騾馬會亂叫,人不會。

    他很放心。

    天已經快亮了。

    倪八太爺坐在滑竿上閉著眼養了一會兒神,偶然回過頭,忽然發現後面那一長串獨輪車好像短了一截!他數了數,果然少了七輛。

    在最後押車的「銅錘」也跟「野牛」一樣,是他從滇邊苗疆裡帶出來的,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都絕不會出賣他。

    銀車怎麼會少?

    倪八太爺雙手一按滑竿上的扶把,人已飛身而起,凌空翻身,腳尖在後面第四輛獨輪車推車伕的頭上一點,剎那間就已踩過八個車伕的頭頂,竟在人頭上施展出他傲視江湖的「八步趕蟬」輕功絕技,掠過了這一長串銀車,到了最後一輛。

    後面一點兒動靜也沒有,可是在最後押車的「銅錘」已不見了。

    在銅錘前面押車的是成剛,今天也多喝了—點,根本不知道後面發中了什麼事,看見倪八太爺滿天飛人,才趕過來問。

    倪八太爺什麼話都不說,先給了他兩個大耳光,然後才吩咐他:『快跟我到後面去看著。」

    月落星沉,四野一片黑暗,黎明前的片刻總是大地最黑暗的時候。

    後面還是沒有一點異常的動靜,聽不見聲,也看不見人。

    可是路旁的長草間卻好像有點不對——風吹長草,其中卻有一片草沒有動。因為這片草已經被人壓住了,被八個人壓住了。

    七個車伕已經被打暈。被人用四攢馬蹄綁住,嘴裡都被塞上了一枝只有公門中人才常用的鐵胡桃,在最後押車的「銅錘」已經被人用一根牛筋索從背後絞殺。

    倪八太爺反而鎮靜了下來,只問成剛:「剛才你連一點動靜都沒有聽見?」成剛低頭,他什麼都沒有聽見,他一直都不太清醒。

    倪八從車伕嘴裡掏出一枚鐵胡桃,四下張望,不停地冷笑:「好,好快的手腳,想不到六扇門裡也有這樣的硬角色。」

    成剛終於囁嚅著開口:「聽說這裡的捕快頭兒叫楊錚,手底下很有兩下子。」倪八皺眉:「難道連孫如海和「野牛」兩個人都對付不了他?如果他真是個這麼厲害的角色,現在只怕已經繞到前面去對付我那頂滑竿去了。」

    成剛變色:「我去看看。」

    倪八卻不動聲色,只淡淡地說:「現在趕去恐已太遲。」

    他果然不愧是身經百戰的老江湖,雖然已中計遇伏,頭腦仍極清楚,判斷仍極準確。就在這時候,車隊的前面已經傳一聲慘呼,是巴老禿的聲音。

    巴老禿也是他的得力屬下,是在前面押隊的,此刻無疑也已中計。

    倪八居然還是神色不變:「巴老禿完了,黑鬼、黃狼、大象,三個脾氣毛躁,一定會急著趕去,楊錚一定會先避開他們,轉到中間去對付彭虎。」

    「我們去接應他。」

    「我們不去,我們哪裡都不去。」

    成剛怔住:「難道我們就站在這裡,眼看著他殺人?」

    倪八太爺冷笑:「他還能殺得了誰?只要我不死,他遲早都要落入我的手裡。」倪八冷冷地說:「他的目標是我,我在這裡,他遲早總會找到這裡來送死的。」風更急,月更黑,成剛忽然覺得一般寒意自腳底升起。

    他終於明白倪八太爺根本不在乎,就算是跟隨他出生入死多年的死黨也一樣。車子反正走不了的,車上的銀鞘子也走不了,只要能堅持到最後擒殺楊錚,銀子還是他的,分銀子的人反而少了,他又何必急著去救人,消耗他的力氣?

    他當然能沉得住氣,只要能沉住氣在這裡,以逸待勞,楊錚就必死無疑。成剛的心也寒了,可是臉上卻不敢露出一點聲色來。

    他忽然又想到,就算楊錚不下手,倪八自己說不定也會對他們下手的。

    如果沒有人來分他這—百八十萬兩銀子,也沒有人知道這秘密,他以後的日子豈非過得更舒服?

    倪八太爺已拿出那對寸步不離他身邊的「刀中拐」。

    一把柳葉刀,一把鑌鐵拐。刀中夾拐,拐中夾刀,一剛一柔,剛柔並濟;一攻一守,攻守相輔,正是倪八太爺威鎮江湖的獨門絕技。

    他將鐵拐夾在脅下,用手掌輕拭刀鋒,眼角卻盯在成剛臉上,忽然問:「你是不是已經明白我的意思了?」

    成剛一驚,既不敢承認,也不敢否認。

    黑暗中不時傳來驚喝慘呼,倪八卻好像完全沒有聽見。

    「如果你心裡認為我是借刀殺人,你就錯了。」他淡淡地說:「這些人跟我多年,如果連一個小小的捕頭都對何不了,我們為什麼要管他們的死活?」

    「是。」成剛低著頭說:「我懂。」

    「可是你不同,你跟我最久,只要能一直對我忠心耿耿,會有你好日子過的。」「是,我懂。」

    倪八太爺笑了笑:「你懂得就好。」

    他右手握拐,左手揮刀,刀光逆風一閃,忽然大喝:「楊錚,我就在這裡,你還不過來?」

    車隊已散亂,呼喝叱吒聲卻少了,黑暗中終於出現了一個人,面對倪八厲聲道:「姓倪的,你的案子已經發了,快跟我回去吧!」

    「你就是楊錚?」

    「嗯。」

    倪八冷笑:「對何你這種人,也用不著我八老爺親自出手,成剛,你去做了他。」成剛立刻反手抽出一條竹節鞭,揮鞭撲上去。

    他不是不明白倪八的意思,是要拿他當試刀石,先試試楊錚的功夫。

    但是他怎麼能不去?

    倪八太爺握緊刀拐,眼睛盯著對面這個人的雙肩雙腿雙拳。

    只要能看出這個人的出手路數和武功招式,成剛的死活他也不放在心上。自從他被人出賣過兩次之後,也就已學會這一點,只要自己能活著,能活得好些,又何必在乎別人的死活?

    就在成剛身子撲起時,左面草從裡忽然有「噗」的一聲響。

    石面草叢裡被打暈了的車伕中,忽然有個人翻身滾了出來,卻乘反手打出三根弩箭,打向倪八身上面積最大的胸膛。

    倪八人爺雖然料事如神,也沒有料到這—著。

    他大吃一掠,可是雖驚不亂,身子忽然直直地凌空拔起,就在這間不容髮的一瞬間施展出最難練的「旱地拔蔥」絕頂輕功,避開了這三箭。

    假扮車伕的捕快還往前滾,倪八想改變身法撲過去。

    可是就在他凌空換氣時,後面忽然有個人豹子般竄過來揮拳痛擊他的腰眼。這一拳沒有打空。

    身輕百戰、老謀深算的倪八太爺,終於還是著了別人的道兒,被一拳打翻在地上,—口氣幾乎被噎死,幾乎爬不起來。

    但是他一定要爬起來,否則對方再跟過來給他一腳,他就死定了。

    他勉強忍耐住氣穴中針刺般的痛苦,用鐵拐點地,勉強躍起。

    一個瘦削黝黑沉靜的人就站在他對面,用一雙豹子般的亮眼看著他,而且還告訴他:「我才是楊錚,剛才你弄錯人了。」

    倪八滿嘴苦水,卻連一口都沒有吐出來,反而笑,大笑:「好。

    我佩服你,是我錯了。」他和笑聲嘶啞:「我不但弄錯了人,而且低估了你,想不到你竟是這樣一個詭計多端的小人。」

    「我既不是君子,也不是小人。」楊錚說:「只不過有時候我確實會用一點兒詭計的,該應用的時候我就用,能用的時候我就用。」

    「不能用的時候又怎麼樣?」

    「不能用的時候我就只有去拚命。」

    倪八大笑,其實現在他已經笑不出來了,可是他一定要笑。

    平時他很少笑,該笑的時候他也不笑,不該笑的時候他卻往往會笑得好像很開心,,他一向認為笑是種最好的掩護,最能掩護一個人的痛苦和弱點。

    楊錚果然覺得很奇怪,一個人在這種時候怎麼還能笑得出來?就在這時候,倪八已撲起,刀中夾拐,一招「天地失色」猛攻過來。

    這—招有缺點,有空門,但是攻勢卻凌厲之極,這一招本來就是要和對方同歸於盡的拚命招式。

    在這種情況下,他已不能不用這種招式,只有這種絕中又絕的招式才能一招制楊錚的死命。

    他不信楊錚真的會拚命,一個詭計多端的人通常都不敢拚命的。

    只要楊錚有一點兒畏縮,錯過了那一點兒稍縱即逝的機會,就必將死在他這一著絕招下。

    他想不到楊錚真的拚命。

    楊錚絕不是個沒有腦筋的人,但是他隨時隨地都擊爰備拚命,他不想死。但是真的到了非死不可的時候,死也沒有關係。

    他抓住了那一瞬間的機會,他拚死的方法比任何人都不要命。

    他用的不是正統武功,從來沒有人看見他用過正統武功。

    倪八的出手也已經不太對了。

    一個人在換氣時腰眼上被打上一拳,運氣時總難免有偏差,出手也難免有偏差。他這一著「天地失色」雖然是正統和對方同歸於盡的招式,卻沒有做到這一點。所以他死了,楊錚卻沒有死。

    成剛沒有看見倪八的死。

    他用盡全力揮了鞭撲過去時,並沒有撲向那個被倪八當做是楊錚的人。

    他乘著黑暗逃走了,就在「天地失色」那一刻逃走了。

    沒有人去追他,大家所關心的是倪八和楊錚的勝負生死。

    倪八倒下去時,楊錚也倒了下去,只不過倪八永遠再也站不起來,楊錚卻站了起來。他的背後雖然挨了一拐,卻還是站了起來,站起後只說了一句話:「我們喝那罈酒去。」

    (三)

    他們沒有喝到那罈酒。

    酒是老鄭和小虎押解人犯時順便帶走的,可是他們沒有回到衙門去。

    老鄭和小虎子也沒有回家,他們竟和孫如海、「野牛」一起神秘的失蹤了,誰也不知道他們的下落,也打聽不到他們的行蹤。

    楊錚帶著所有弟兄找遍了縣城裡每一個角落,也找不到他們的人影。孫如海的兄弟孫全海,帶著他哥的一妻一妾四個兒女,在衙門外又哭又鬧要上吊,吵著向縣太爺要人。——人活著要見人,人死了也要收屍。

    縣太爺只有問楊錚要人。

    老鄭的新婚妻子和小虎子六十六歲的老娘,聽到這消息都急得暈了過去。他們的人到哪裡去了?怎麼會突然失蹤?

    (四)

    黃昏。

    楊錚又疲倦又焦躁又餓又渴,心裡更難受得要命。

    他已將近有一天半水米末沾,也沒有闔過眼,每個人都逼著他回去睡一覺,連縣太爺都說:「著急有什麼用?急死了也沒有用的。如果你要查明這件事,就不能倒下去。你若倒了下去,誰來負這件事的責任?」

    所以楊錚只有回去。

    他雖然是單身—個人,卻沒有住在衙門後的班房裡,因為他初到這地方的時候,就在城郊租了一房一廳兩間小屋子。

    房東姓于,年老無子,只有個獨身女兒蓮姑,就住在楊錚那兩間小屋前的院子裡,於老頭對待他就好像對待自己的兒子一樣。

    蓮姑每天早上都會送四個水煮的荷包蛋和一大碗乾面來給他做早點,再把他的髒衣服帶回去洗。衣服如果破了,鈕扣如果少了顆,送回來時一定也已經補得好好的。蓮姑並不漂亮,但卻健康溫柔誠實。楊錚一天沒有回去,她就會急得躲到洗衣服的小溪邊去偷偷流淚。

    如果楊錚沒有和他從小就喜歡的呂素文偶然重逢,現在很可能已經做了於家的女婿。也就不會發生以後那些讓人又驚奇又害怕又感動的事。

    造化弄人,陰錯陽差。

    改變了一個人一生命運的重大事件,往往都是在偶然間發生的。

    在楊錚回家的小路上有個面鋪,附帶著買一點兒滷菜和酒,菜鹵得很入味,大滷麵都做得很合楊錚口味。店東張老頭也是楊錚的朋友,沒事總會陪他喝兩杯。

    他已經非常疲倦了,但卻還是想先到那裡去吃碗麵,再切點豆腐乾大腸豬耳朵下酒。漫天夕陽多彩絢麗。—個穿灰色衣衫敲小銅鑼的賣卜瞎子,接著根竹杖,從這條小路盡頭處的一個樹林子裡走出來,鑼聲「當當」地響,隨著暮風飄揚四散,雖然並不悅耳,在黃昏時聽來也宛如音樂。

    楊錚讓開了路,站在道旁讓他先走過去。

    瞎子的臉上木無表情,人生的悲歡離合對他說來都不只不過像是一聲春夢。銅鑼輕輕地敲著,一聲快,—聲慢,他慢慢地走到崎嶇的小路上,一腳深,一腳淺,走過楊錚面前,楊錚的心忽然一跳,就好像忽然被一根看不見的尖針刺了一下。他是個反應極快極敏感的人,但是也只有在面臨生死危機時才會有這種感覺。這個瞎子對他並沒有惡意,而且巳經從他面前走了過去。

    他怎麼會有這種感覺的?

    楊錚忽然想起以前有個跟他極親近的人曾經告訴過他:一個殺人無數的武林高手,平常時也帶著種無形無影的殺氣,就好像一柄曾經傷人無數的寶劍一樣。

    難道這個瞎子也是位身懷絕技、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瞎子已經走遠,楊錚也沒有再去想這件事。

    他已經非常疲倦,什麼都不願多想了,只想先去喝杯酒,好讓晚上能睡得著。穿過樹林,這是張老頭的小面鋪。

    楊錚來的時候,鋪子裡已經有個客人在吃麵,吃的也是楊錚平時最愛吃的大滷麵,也切了一點豆腐乾豬耳朵在喝酒。

    這個人頭戴著頂寬邊竹籤,戴得很低,不但蓋住了眉毛擋住了眼睛,連一張臉都隱藏在竹笠的陰影裡,楊錚只能看到他的一雙手。

    他的手掌很寬,手指卻很長,長而瘦,指甲剪得很短,手洗得很乾淨。

    楊錚看得出像這麼樣一雙手無論拿什麼都一定拿得非常穩,無論什麼人想從這雙手槍過一樣東西來,都非常不容易。

    他喝酒喝得很少,吃也吃得很少,而且吃得特別慢,每一筷子挾下去都非常小心,就好像生怕挾到個蒼蠅吃下去一樣。

    張老頭的面鋪雖然小,卻很乾淨,菜裡絕不會有蒼蠅。只不過盛滷菜的大盤子就擺在路旁的竹紗櫃裡,總難免有點灰塵。這個人竟好像連每一粒灰塵都能看得見,每吃一口菜,都要先把灰塵挑出去。

    他身上穿著件已經洗得發白的藍裁護衫,洗得非常非常乾淨,背後還背著柄裝在小牛皮劍鞘裡的長劍,比平常人用的劍最少長七八寸。劍鞘已經很破舊,劍柄上卻纏著嶄新的藍綾,用黃銅打成的劍鍔和劍鞘的吞口也擦得很亮。

    這個人無疑是個非常喜歡乾淨的人,連一點點灰塵都不能忍受。

    難道他真的連灰塵都能看得見?

    楊錚的心忽然又一跳,只看見這個人的雙手時,他的心就一跳。

    這個人正在專心吃他的面和滷菜,連看都沒有看楊錚一眼,對他更個會有惡意。楊錚怎麼會忽然又有了這種感覺?

    難道這個人也和那賣卜的瞎子一樣,也是位身懷絕技的劍客?

    像他們這樣的武林高手,平時一個都很難見得到,今天怎麼會有的使同時到了這個無名的小城?

    他們是不是約好了來的?他們到這個無名的小城裡來幹什麼?

    楊錚也叫了碗麵,叫了點酒萊。

    他實在太疲倦,只想吃完了之後立刻回去蒙頭大睡。

    他自己的麻煩已夠多,實在不想管別人的閒事,尤其是這種人的事,無論誰要去插手,都難免會惹上殺身之禍。

    戴竹笠的藍衫人已站起來準備付帳走了。

    他一站起來,楊錚才發現他的身材也跟他的劍一樣,比平常人最少要高出一個頭,身上絕沒有一分多餘的肌肉。

    他的動作雖然慢,卻又顯得說不出的靈巧,每—個動作都做得恰到好處,絕沒有多用一分力氣,從他掏錢付賬這種動作上都能看得出。

    他的力氣好像隨時隨地都要留著做別的事,絕不浪費一點兒。

    面來了,楊錚低頭吃麵。

    青衫人已經走出門,楊錚忍不住又抬頭去看一眼。就在這時候青衫人忽然也回過頭來看了他一眼。

    楊錚的心又一跳,幾乎連手裡拿著的筷子都掉了下去。

    這個青衫人的眼神就像是柄忽然拔出鞘來的利劍,殺人無數的利劍!楊錚從來未曾見過如此銳利的眼神。

    他只不過看了楊錚一眼,楊錚就已彷彿有一股森寒的劍氣撲面而來,到了他的咽喉眉睫間。

    (五)

    暮色漸深。

    頭戴竹笠身佩長劍的青衫人已經消失在門外蒼茫的暮色裡。

    楊錚再三告訴自己,不要再去想他,更不要想去管他們的事,趕快吃完自己的面喝完自己的酒回到自己的床上去。

    張老頭卻在他對面拉開個凳子坐下來。

    「楊頭兒,你是有眼光的人,你看不看得出這個人有點邪氣?」

    「什麼地方有邪氣?」「一條條面下煮鍋,總難免有幾條要被煮斷的,撈面的時候也難免會撈斷幾條。」張老頭說。

    「這個人吃麵卻只吃沒有斷過的,每一根斷過的麵條都被他留在碗裡。

    張老頭歎了口氣:「我真不明白,他是怎麼能看得這樣清楚的?」

    楊錚立刻又想起他挾菜時的樣子。

    這個人的那雙銳眼難道真的能看見別人看不見的事?

    張老頭替楊錚倒了杯酒,忽然又說了幾句讓人吃驚的話:「我看他一定是來殺人的。」他說得很有把握:「我敢打賭一定是。」

    「你怎麼能確定他要來殺人?」

    「我也說不出,可是我能感覺得到。」張老頭說:「我一走近他,就覺得全身發冷,寒毛直堅、連雞皮疙瘩都冒了出來。」

    他又說:「只有在我以前當兵的時候,要上戰場去殺賊之前,我才會變得這樣子,因為那時候大家都要上陣殺人,都有殺氣。」

    楊錚面也不吃了,酒也不喝了,什麼話都不要再說,忽然站起來衝了出去。這地方的治安是由他管的,他絕不允許任何人在這裡殺人,不管這個人是誰都一樣。就算他明知這個人能在一瞬間將他刺殺於劍下,他也要去管這件事。

    就算他已經累得走不動了,他爬也要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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