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陰能死兮陽能生,陰陽生死豈容情,
百骸不屬原無氣,一竅相通使有聲。
到底妖邪難勝正,從來奇怪不如平,
慢言詭計多機巧,畢竟真修待佛成。
話說媚陰和尚,攝了唐半偈,在窀穸庵逼他殺血生陽,被唐半偈說出許多利害,正在躊躇,忽聽得豬一戒叫喊來討師父,心下想道:「唐半偈之言不差,果然就尋來了。但事已至此,住手不得,待我將陰風陰氣先結果了他,慢慢再來處他不遲。」因開了庵門往外一望,只見豬一戒精赤著身體,手提著釘耙向庵前打來,滿身冷霧寒煙,他俱不怕。媚陰著忙道:「好狠和尚!若容他近庵,這些朽骨牆垣禁他釘耙幾築?」遂上前叫道:「豬師兄,這是什麼所在?你卻來尋死!」豬一戒道:「尋死尋死,你九個骷髏頭正好配我九齒釘耙。不要多講,快伸出頭來!」舉耙就築。媚陰和尚見來得勇猛,忙劈頭一口陰氣吹來。這陰氣十分利害:
冷颼颼,寒滲滲,幽氣結團團,陰風吹陣陣。創人膚不異雪刀,浸入骨直如冰窖。觸一觸,體不動而自搖;蕩一蕩,身不寒而亦噤。絕無磷火生焰,哪有死灰庇蔭?從來最慘是孽風,未有如斯之已甚!
豬一戒被媚陰和尚一口陰風劈面吹來,一連打了幾個寒噤;又一口吹來,便立腳不住,只是寒戰;再一口吹來,便冷透心窩,兩手俱僵,連釘耙也提不起,著了忙,只得倒拖著釘耙奔了回來。直奔回二、三里遠,就渾身抖個不住道:「好利害,好利害!真是寒冰地獄!」又奔回二、三里,河神迎著道:「小天蓬要到庵裡去乘涼,為何就回來了?」豬一戒連連搖手道:「寧可熱殺,這個涼乘不得!」一面說,一面分開水路,飛也似奔回東岸。小行者看見,迎著問道:「尋得師父怎麼了?」豬一戒也不答應,將衣服穿上,縮做一團,猶有寒慄之色。小行者又問道:「呆子怎麼這般模樣?」豬一戒縮了半晌,回過氣來方說道:「幾乎凍殺,幾乎凍殺!」小行者道:「胡說!這樣暖天怎麼凍殺?」豬一戒說道:「說與你不信,我尋到水底,只認做水面妖怪,被我一頓釘耙打出個水神來。他說不干他事,是九個骷髏頭變和尚成精。引我到他庵邊去尋,已覺有些陰氣襲人,及被我嚷罵出和尚來,忽被他劈面吹了兩口陰氣,登時就如冰雪沃心,寒噤個不住。不是我跑得快,此時已凍死,不得見你了!」小行者道:「你便跑來了,可知師父如何?」豬一戒道:「我在庵外尚如此寒冷,師父拿在庵中,定是凍死了。」小行者道:「師父元陽充足,凍是凍不死,卻也要作速去救。」豬一戒道:「我身體弱,近又吃了素,又怕冷凍不起。這樣鬼所在,萬萬再去不得!只靠哥哥法力大,或者有本事去救師父。」小行者道:「連一個人怕起鬼來,可是長進的!且將行李、馬匹牽挑到小廟中歇下,你看守著,等我去尋他,看我凍也不凍?」豬一戒道:「哥哥,這個嘴也難說。」小行者牽馬,豬一戒挑行李,同回廟來。
剛到廟前,只見廟中走出一個黑黲黲的和尚來,將小行者與豬一戒估了一估道:「二位莫非東土大唐來往西天求解的師兄麼?」豬一戒聽了就亂嚷道:「好活鬼!你才掉經兒騙了我師父去,怎麼又來弄虛頭騙我?」那和尚說道:「你這野和尚忒憊懶,我與你才見面,怎騙你師父?就開口罵人!」豬一戒道:「你才弄陰風吹我,不是我走得快,幾乎冷死了。莫說罵,打死你也是該的。」就掣出釘耙劈頭築來。那黑和尚忙取出一柄禪杖來架住道:「野和尚休得無禮!不是我怕你,我看你這釘耙似有些來歷。」小行者因取鐵棒分開道:「不要動手,且問個明白!你是什麼人?怎知我們是東土大唐來的?」那和尚道:「我乃金身羅漢弟子沙彌,奉本師法旨來護持唐半偈聖僧往西天求解。說他有兩個徒弟,今見你二人廝象,故此動問。怎麼這野和尚不管青紅皂白就動起粗來!別人怕你,我沙彌這條禪杖專要除妖捉怪,卻不怕你。」小行者道:「我且問你,這金身羅漢有幾個沙彌?」那沙彌笑道:「我沙彌一人頂天立地,豈容有兩個?」小行者道:「既無兩個,為何早間有一個白寥寥死眉瞪眼睛的和尚,也說是沙彌,將師父騙入水去?」沙彌道:「我不信又有一個。」豬一戒道:「師兄莫要聽他。早間是個白沙彌,如今變做個黑沙彌。他只道改頭換面,人認他不得,須瞞我不過,我卻認得。你變來變去,無非是九個骷髏頭。」沙彌聽見說出九個骷髏頭,吃驚道:「莫非媚陰和尚去走了叉路?」因問道:「這幾個骷髏頭,師兄何以得知?」豬一戒道:「現今將我師父攝在窀穸庵,怎麼不知?」沙彌道:「唐師父有二位師兄護持,怎麼得落他手?」小行者道:「他也似你一般,說是金身羅漢遣來隨侍的。沙彌又說會御風行水,頃刻可渡此河。老師父西行心急,信以為然。他又將一個舊蒲團拋在水中作筏,請老師父上去西行。行到河中,我見不是光景,慌忙趕去,早已被他攝入河中矣!」沙彌聽了大怒道:「這屍靈怎敢假我名號哄騙聖僧?罪不容於死矣!」豬一戒道:「師兄莫要聽他!你既是真沙彌,奉沙師叔法旨來護持唐師父,就該在此等候,卻走到哪裡去了?卻叫這骷髏頭來假名托姓騙我師父。」沙彌道:「師兄駁得極是,連我一時昏也被他騙了。」小行者道:「你怎麼被他騙?」沙彌道:「這九個骷髏頭原是我本師項下之珠,自渡了唐佛師西去,有功佛門,又修了這一、二百年,故成了人形。昨日,因探知我奉本師法旨來護持唐師父西行,他就起了個邪念,騙我道,當日渡唐佛師西去雖是他九個骷髏,卻賴觀世音菩薩一個葫蘆,方能共濟,須去求來,方不誤事。我信以為真,去請師命。不期唐師父與二位師兄恰恰走來,他就不懷好意,竟假充沙彌,又犯此該死之罪。」豬一戒道:「罪不罪,死不死,且慢論,只恐怕師父此時已凍得嗚呼了!」小行者道:「你若果是真沙彌,不干你事;你可看好行李、馬匹,等我去救出師父來再做道理。」沙彌道:「我奉本師之命來渡唐師父過河,今失陷唐師父,皆我之罪。二位師兄不須費力,等我去拿這死屍,叫他送還唐師父上岸,聽憑二位師兄發落。」豬一戒道:「你若果拿得那和尚,救得我師父,我方信你是真沙彌。」沙彌道:「這不難,這不難!」遂在袖中取出一幅金身羅漢的小像來,走到水邊一照,不一時只見一道金光,如烈火一般直射入水底,將窀穸庵的陰氣忽然銷鑠殆盡。媚陰和尚幾乎身體俱裂,只得伏在唐半偈膝前連連叩頭道:「老師父救命!」唐半偈問道:「你方纔還倚強要殺我,怎麼如今又求我救命?」媚陰和尚道:「事到如今,瞞不得老師父了。起先因真沙彌回去,故得假冒沙彌哄騙老師父。今真沙彌尋將來,知道此事,放真火燒我,我一個枯骨怎禁當得起?故求老師父庇佑。」唐半偈道:「真火燒你,我怎生救得?」媚陰和尚道:「老師父聖水充足,真火雖烈,不敢相犯。若肯容我躲在老師父法座下,便可救命矣。」唐半偈道:「我身邊既可躲,我自救你;只是我身墮重淵,你也要思量送我出去。」媚陰和尚道:「送老師父出去不難,只怕送出去,二位高徒不肯饒我。雖我枯骨仍做了枯骨,原也不失本來面目。只可惜苦修了這一、二百年,已得成形,又自墮落為可悲耳!」唐半偈道:「你快皈依,送我出去,我自救你,不消畏懼。」媚陰和尚聽了歡喜道:「聖僧慈悲,決不誤我。」因負著唐半偈從金光影裡直奔上東岸來。
小行者與豬一戒迎著道:「好了,師父出來了!那妖和尚也出來了!」沙彌方收了小像上前拜見道:「弟子沙彌,奉本師命來隨侍師父,因被這廝愚了,回請師命。不料這廝陡生邪念,轉將師父陷入河中,罪惡深重,萬死無辭。今放佛光燒死他,情理當然,怎麼師父轉又庇護他?」唐半偈道:「我佛慈悲!我非庇護他,為佛廣慈悲也!況萬劫難修,一敗塗地,豈可不開自新之路?」沙彌道:「老師父如此慈悲,只是造化了這孽障!還不快過來謝了師父。」豬一戒道:「我受了他的冷氣,幾乎凍死!師父雖慈悲他,我卻饒他不過!」唐半偈道:「徒弟呀,他一枯骨也不容易修至此,豈可因你一凍便壞他前程?」豬一戒道:「師父雖念他的前程,他卻不念師父的前程。」唐半偈道:「他不念我,正是他的前程;我念他,卻是我的前程;你須於二者之中尋你的前程,怎麼捨己從人效起尤來?」豬一戒聽了方不敢再言。媚陰和尚伏在唐半偈膝前只是磕頭。沙彌道:「孽障不要假小心,快現原身結作法船,渡師父過去!」媚陰和尚不敢違拗,因跳在水上,一陣風,仍變做九個骷髏頭,周圍結作一隻大法船。沙彌又持禪杖壁立直豎在中間,掛起金身歲漢小像來,就是桅篷一般,請唐長老上船。小行者與豬一戒忙到小廟中牽馬挑擔,同上法船。正值微微東風,波浪不生,師徒四人穩渡中流,不消一個時辰,早已高登西岸。師徒們大喜,沙彌因收了禪杖、小像,那骷髏筏子仍舊變了媚陰和尚,並無一毫傷損。唐半偈因說道:「今日渡此流沙,雖感沙羅漢佛恩遣沙彌護持之力,卻也虧媚陰現身作筏渡載眾人,其功實也不小。且你既造罪招愆,要我熱血生陽、生血。我雖不能殺身為你,卻也辜負你來意不得。」媚陰和尚忙跪在膝前說道:「罪人該死!已蒙老師父慈悲不究,保全枯骨,已出萬幸,怎敢復生他想?」唐半偈道:「妄想固自招愆,真修從來不昧。我如今不究你的妄想,但念你的真修。」因用左手撫摸他的光頂,卻將右手無名指一口咬破,瀝出幾點血來,灑在他頂門中間。祝頌道:
莖草能成體,蓮花善結胎。
願將一滴血,充滿百肢骸。
唐半偈祝罷,媚陰和尚只覺頂門中一道熱氣,直貫至丹田。一霎時,散入四肢百骸,忽然滿面陽和,通身血色。喜得他手舞足蹈,只是磕頭道:「多感聖師骨肉洪恩,真萬劫不能補報。」唐半偈也自歡喜道:「成身易,修心難,不可再甘墮落。去吧!」媚陰和尚領命,再三拜謝,又拜謝了小行者三人,然後一陣風飛入河中去了。
唐半偈方問沙彌道:「沙羅漢遣你來,還是護我渡河的?還是保我直到西天?」沙彌道:「本師因求經功行未完,故遣弟子拜在師父法座下,直隨兩位師見到靈山見我佛,求得真解回來,方可補完從前功行。」唐半偈大喜道:「昔年唐玄奘佛師西行,全仗三個徒弟護持。我受唐天子欽命以來,已拚隻身獨往。不期未出長安,蒙佛師指點,收了孫履真,又得履真討了龍馬,一師一徒已出萬幸;何意五行餘氣山淨壇後人豬守拙又奉佛教來歸?今又蒙沙羅漢遣侍者沙彌相從,儼然與玄奘佛師規模相似。此雖是四位尊者願力洪深,卻也是我大顛一時遭際,佛恩不淺也!吾誓當努力西行,以完勝果。」小行者道:「來路各別,雖若遭際,若論道理,實是自然。」唐半偈道:「怎見得自然?」小行者道:「譬如,自有一身,自有一心,一手一足,配合成功,豈非自然?」唐半偈連連點首道:「你也論得是。」因又問沙彌道:「你曾有法名麼?」沙彌道:「弟子已叫做沙彌了,哪有什麼法名。」唐半偈道:「你大師兄法名孫履真,二師兄法名豬守拙,你既沒有法名,我也與你起一個,叫個沙致和吧。」沙彌聽了大喜道:「好好好!我一生最怕與人拗氣,謝師父教誨。」又拜了四拜。小行者道:「致和雖好,也要和而不流。」豬一戒道:「流沙河已過,再流些什麼?」唐半偈道:「休得野狐禪!各奔前程去吧。」小行者遂牽馬請師父騎了。豬一戒收拾行李,沙彌忙說道:「這行李該我挑了。」豬一戒道:「怎好叫你獨挑!我與你分做兩擔何如?」沙彌道:「聽憑師兄。」小行者道:「分開零星難照管,莫若輪流替換挑挑吧。」豬一戒道:「依你依你!今日就是我挑起。」小行者將唐半偈的馬領上大路,師徒四人歡喜而行。正是:
古佛終年遠,真修何日成?
師徒求妙解,依舊又前行。
此時正值春夏之交,一路上綠暗紅稀,甚有景致。師徒們或談些佛法,或論些往事,不知不覺又行了許多程途。忽一日,黛煙撲面,嵐氣蒸人,一座高山阻路。怎見得?但見:
煙雲繞地,峰巒接天。煙雲繞地,度一度不知幾千百里;峰巒接天,量一量足有億萬丈高。岡陵遠樹木牽連,洞壑深猿猴出沒。峭石排牙開合處,勢欲吞人;陡崖斷壁隔別中,形難過鳥。嶺上雲化作游龍,竟由腳下飛去;洞中水濺成細雨,直從頭上噴來。左一彎,右一曲,道路難窮;前千尋,後萬丈,階梯不盡。不見樵人,已知山有虎;難逢採藥,自是地無仙。日照黛煙,濃過瘴氣;雲凝巖雪,冷作陰風。慘霧騰騰,一望去只覺多凶;愁雲靄靄,行將來定然少吉。
唐半偈在馬上看見前山險峻,因說道:「一路來高山雖有,不似這山陡峻。徒弟呵,你們須當小心,不可大膽!」小行者道:「小心也要過去,大膽也要過去,信著腳走便罷,小心些什麼?」唐半偈道:「不是故要小心,只恐怕山中有甚妖魔!」小行者道:「有妖魔也要過去,沒妖魔也要過去,管他有無做甚?師父只管大著膽跟我來。」因取出金箍鐵棒,吆吆喝喝在前領路。唐半偈見小行者慷慨前行,十分歡喜,也自策馬而進。真是:
一心猛勇,百體追隨。
卻說這山叫做解脫山。山中果有一個妖怪,自稱解脫大王。在山中聚集了千餘小妖,逢人殺人,逢獸殺獸。將山前山後的人與山上山下的獸,幾幾乎都殺盡了,故山中絕無人聲。雖四山口也有許多巡山的妖精各處巡綽,卻常常無事,都只在草坡上或是睡覺,或是頑耍。這日,因小行者使棒過山,吆吆喝喝,被巡山小妖聽見,道:「這又是奇事了!甚人敢如此大膽?」因走上山頭樹裡張看。見他師徒四眾欣然前往,又見小行者提一條鐵棒在前邊開路。眾小妖駭怕,不敢輕易出來,只得跑回山洞報與解脫大王道:「巡東山口小妖稟事。」解脫大王道:「稟甚事?」小妖道:「稟奇事。」解脫大王道:「稟甚麼奇事?」小妖道:「自從大王逢人便殺,這山中並無一人敢走,就是不得已要走,也是或五更或半夜悄悄偷走。今日不知是哪裡來的四個和尚,竟吆吆喝喝過山,豈不是奇事!小的們看見,特來報知大王。」解脫大王聽了道:「果是奇事!但既只得四個和尚,你們許多人,何不去拿了他來見我!又空身來報我做甚?」小妖道:「若是拿得來,自然拿來了。因為看他光景有些難拿,故來報知大王。」解脫大王道:「那四個和尚如何形狀,怎見得難拿?」小妖道: 「四個和尚:一個騎馬的,生得白白淨淨好個儀表,若要拿他,我看他忠厚老實,也還容易;一個長嘴大耳的,生得面似豬形,挑著擔行李,搖頭擺腦的走路;又一個黑黲黲晦氣臉,拿著一條禪杖,跟定馬走。這兩個生得十分兇惡,不像個肯輕易與人拿的;還有一個雷公嘴的和尚,更覺利害,使一條鐵棒在前邊開路,口裡吆吆喝喝的,要尋人廝打。他那條鐵棒長又長,粗又粗,也不知有多少斤重,他拿著使得颼颼風響,躲著他還是造化,誰敢去拿他!」解脫大王聽了大怒道:「咄!胡說。我這解脫山有三十六坑,七十二塹,任是神仙也不敢走!什麼和尚如此大膽?都是你們這些沒用的奴才輕事重報。誰敢與我去拿這四個和尚來?」說不了,只見眾妖中閃出一個妖精來,連聲應道:「我去拿來,我去拿來!」正是:
蛇思吞象,螳欲當車。
不知這妖怪是誰,果能拿得四個和尚否,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