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我聽見有人喚我,睜眼看時,卻是繼之立在床前。我連忙起來。繼之道:「好睡,好睡!我出去的時候,看你一遍,見你沒有醒,我不來驚動你;此刻我上院回來了,你還不起來麼?想是昨夜作詩辛苦了。」我一面起來,一面答應道:「作詩倒不辛苦,只是一夜不曾合眼,直到天要快亮了,方才睡著的。」披上衣服,走到書桌旁邊一看,只見我昨夜作的詩,被繼之密密的加上許多圈,又在後面批上「纏綿悱惻,哀艷絕倫」八個字。因說道:「大哥怎麼不同我改改,卻又加上這許多圈?這種胡謅亂道的,有甚麼好處呢?」繼之道:「我同你有甚麼客氣,該是好的自然是好的,你叫我改那一個字呢?我自從入了仕途,許久不作詩了。你有興致,我們多早晚多約兩個人,唱和唱和也好。」我道:「正是,作詩是要有興致的。我也許久不作了,昨晚因看見報上的詩,觸動起詩興來,偶然作了這兩首。我還想謄出來,也寄到報館裡去,刻在報上呢。」繼之道:「這又何必。你看那報上可有認真的好詩麼?那一班斗方名士,結識了兩個報館主筆,天天弄些詩去登報,要借此博個詩翁的名色,自己便狂得個杜甫不死,李白復生的氣概。也有些人,常常在報上看見了他的詩,自然記得他的名字;後來偶然遇見,通起姓名來,人自然說句久仰的話,越發慣起他的狂焰逼人,自以為名震天下了。最可笑的,還有一班市儈,不過略識之無,因為艷羨那些斗方名士,要跟著他學,出了錢叫人代作了來,也送去登報。於是乎就有那些窮名士,定了價錢,一角洋錢一首絕詩,兩角洋錢一首律詩的。那市儈知道甚麼好歹,便常常去請教。你想,將詩送到報館裡去,豈不是甘與這班人為伍麼?雖然沒甚要緊,然而又何必呢。」
我笑道:「我看大哥待人是極忠厚的,怎麼說起話來,總是這麼刻薄?何苦形容他們到這份兒呢!」繼之道:「我何嘗知道這麼個底細,是前年進京時,路過上海,遇見一個報館主筆,姓胡,叫做胡繪聲,是他告訴我的,諒來不是假話。」我笑道;「他名字叫做繪聲,聲也會繪,自然善於形容人家的了。我總不信送詩去登報的人,個個都是這樣。」繼之道:「自然不能一網打盡,內中總有幾個不這樣的,然而總是少數的了。還有好笑的呢,你看那報上不是有許多題畫詩麼?這作題畫詩的人,後幅告白上面,總有他的書畫仿單,其實他並不會畫。有人請教他時,他便請人家代筆畫了,自己題上兩句詩,寫上一個款,便算是他畫的了。」我說道:「這個於他有甚麼好處呢?」繼之道:「他的仿單非常之貴:畫一把扇子,不是兩元,也是一元。他叫別人畫,只拿兩三角洋錢出去,這不是『尚亦有利哉』麼?這是詩家的畫。還有那畫家的詩呢:有兩個隻字不通的人,他卻會畫,並且畫的還好。倘使他安安分分的畫了出來,寫了個老老實實的上下款,未嘗不過得去。他卻偏要學人家題詩,請別人作了,他來抄在畫上。這也還罷了。那個稿子,他又謄在冊子上,以備將來不時之需。這也罷了。誰知他後來積的詩稿也多了,不用再求別人了,隨便畫好一張,就隨便抄上一首,他還要寫著『錄舊作補白』呢。誰知都被他弄顛倒了,畫了梅花,卻抄了題桃花詩;畫了美人,卻抄了題鍾馗詩。」
我聽到這裡,不覺笑的肚腸也要斷了,連連擺手說道:「大哥,你不要說罷。這個是你打我我也不信的。天下哪裡有這種不通的人呢!」繼之道:「你不信麼?我念一首詩給你聽,你猜是甚麼詩?這首詩我還牢牢記著呢。」因念道:
隔簾秋色靜中看,欲出籬邊怯薄寒。隱士風流思婦淚,將來收拾到毫端。
「你猜,這首詩是題甚麼的?」我道:「這首詩不見得好。」繼之道:你且不要管他好不好,你猜是題甚麼的?」我道:「上頭兩句泛得很;底下兩句,似是題菊花、海棠合畫的。」繼之忽地裡叫一聲:「來!」外面就來了個家人。繼之對他道:「叫丫頭把我那個湘妃竹柄子的團扇拿來。」不一會,拿了出來。繼之遞給我看。我接過看時,一面還沒有寫字;一面是畫的幾根淡墨水的竹子,竹樹底下站著一個美人,美人手裡拿著把扇子,上頭還用淡花青烘出一個月亮來。畫筆是不錯的,旁邊卻連真帶草的寫著繼之方才念的那首詩。我這才信了繼之的話。繼之道:「你看那方圖書還要有趣呢。」我再看時,見有一個一寸多見方的壓腳圖書打在上面,已經不好看了。再看那文字時,卻是「畫宗吳道子,詩學李青蓮」十個篆字,不覺大笑起來,問道:「大哥,你這把扇子哪裡來的?」繼之道:「我慕了他的畫名,特地托人到上海去,出了一塊洋錢潤筆求來的呀。此刻你可信了我的話了,可不是我說話刻薄,形容人家了。」
說話之間,已經開出飯來。我不覺驚異道:「呀!甚麼時候了?我們只談得幾句天,怎麼就開飯了?」繼之道;「時候是不早了,你今天起來得遲了些。」我趕忙洗臉漱口,一同吃飯。飯罷,繼之到關上去了。
大凡記事的文章,有事便話長,無事便話短,不知不覺,又過了七八天,我伯父的回信到了,信上說是知道我來了,不勝之喜。刻下要到上海一轉,無甚大耽擱,幾天就可回來。我得了此信,也甚歡喜,就帶了這封信,去到關上,給繼之說知,入到書房時,先有一個同事在那裡談天。這個人是督扦的司事,姓文,表字述農,上海人氏。當下我先給繼之說知來信的話,索性連信也給他看了。
繼之看罷,指著述農說道:「這位也是詩翁,你們很可以談談。」於是我同述農重新敘話起來,述農又讓我到他房裡去坐,兩人談的入彀。我又提起前幾天繼之說的斗方名士那番話。述農道:「這是實有其事。上海地方,無奇不有,倘能在那裡多盤桓些日子,新聞還多著呢。」我道:「正是。可惜我在上海往返了三次,兩次是有事,匆匆便行;一次為的是丁憂,還在熱喪裡面,不便出來逛逛。這回我過上海時,偶然看見一件奇事,如今觸發著了,我才記起來。那天我因為出來寄家信,順路走到一家茶館去看看,只見那喫茶的人,男女混雜,笑謔並作的,是甚麼意思呢?」述農道:「這些女子,叫做野雞的人,就是流娼的意思,也有良家女子,也有上茶館的,這是洋場上的風氣。有時也施個禁令,然而不久就開禁的了。」我道:「如此說,內地是沒有這風氣的了?」述農道:「內地何嘗沒有?從前上海城裡,也是一般的女子們上茶館的,上酒樓的,後來被這位總巡禁絕了。」我道:「這倒是整頓風俗的德政。不知這位總巡是誰?」述農道:「外面看著是德政,其實骨子裡他在那裡行他那賊去關門的私政呢!」我道:「這又是一句奇話。私政便私政了,又是甚麼賊去關門的私政呢?
倒要請教請教。」
述農道:「這位總巡,專門仗著官勢,行他的私政。從前做上海西門巡防局委員的時候,他的一個小老婆,受了他的委屈,吃生鴉片煙死了。他恨的了不得,就把他該管地段的煙館,一齊禁絕了。外面看著,不是又是德政麼?誰知他內裡有這麼個情節,至於他禁婦女喫茶一節的話,更是醜的了不得。他自己本來是一個南貨店裡學生意出身,不知怎麼樣,被他走到官場裡去。你想這等人家,有甚麼規矩?所以他雖然做了總巡,他那一位小姐,已經上二十歲的人了,還沒有出嫁,卻天天跑到城隍廟裡茶館裡喫茶。那位總巡也不禁止他。忽然一天,這位小姐不見了。偏偏這天家人們都說小姐並不曾出大門,就在屋裡查察起來。誰知他公館的房子,是緊靠在城腳底下,曬台又緊貼著城頭,那小姐是在曬台上搭了跳板,走過城頭上去的。惱得那位總巡立時出了一道告示,勒令沿城腳的居民將曬台拆去,只說恐防宵小,又出告示,禁止婦女喫茶。這不是賊去關門的私政麼?」
我道:「他的小姐走到哪裡去的呢?」述農道:「奇怪著呢!就是他小姐逃走的那一天,同時逃走了一個轎班。」我道:「這是事有湊巧罷了,哪裡就會跟著轎班走呢?」述農道:「所以天下事往往有出人意外的,那位總巡因為出了這件事,其勢不得不追究,又不便傳播出去,特地請出他的大舅子來商量,因為那個轎班是嘉定縣人,他大舅子就到嘉定去訪問,果然叫他訪著了,那位小姐居然是跟他走的,他大舅子就連夜趕回上海,告訴了底細。他就寫了封信,托嘉定縣辦這件事,只說那轎班拐了丫頭逃走。嘉定縣得了他的信,就把那轎班捉將官裡去。他大舅子便硬將那小姐捉了回來。誰知他小姐回來之後,尋死覓活的,鬧個不了,足足三天沒有吃飯,看著是要絕粒的了,依了那總巡的意思,憑他死了也罷了。但是他那位太太愛女情切,暗暗的叫他大舅再到嘉定去,請嘉定縣尊不要把那轎班辦的重了,最好是就放了出來。他大舅只得又走一趟。走了兩天,回來說:那轎班一些刑法也不曾受著,只因他投在一家鄉紳人家做轎班,嘉定鄉紳是權力很大的,地方官都是仰承他鼻息的,所以不到一天,還沒問過,就給他主人拿片子要了去了。那位太太就暗暗的安慰他女兒。過了些時,又給他些銀子,送他回嘉定去。誰知到得嘉定,又鬧出一場笑話來。」正說到這裡,忽聽得外面一陣亂嚷,跑進來了兩個人,就打斷了話頭。
正是:一夕清談方入彀,何處閒非來擾人?要知外面嚷的是甚事,跑進來的是甚人,且待下回再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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