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當下我看見那一千兩的票子,不禁滿心疑惑。再看那信面時,署著「鍾緘」兩個字。然後檢開票子看那來信,上面歪歪斜斜的,寫著兩三行字。寫的是:
屢訪未晤,為悵!僕事,諒均洞鑒。乞在方伯處,代圓轉一二。附呈千金,作為打點之費。尊處再當措謝。今午到關奉謁,乞少候。雲泥兩隱。
我看了這信,知道是鍾雷溪的事。然而不便出一千兩的收條給他,因拿了這封信,走到書房裡,順手取過一張信紙來,寫了「收到來信一件,此照,吳公館收條」十三個字,給那來人帶去。歇了一點多鐘,那來人又將收條送回來,說是:「既然吳老爺不在家,可將那封信發回,待我們再送到關上去。」當下高昇傳了這話進來。我想,這封信已經拆開了,怎麼好還他。因叫高昇出去交代說:「這裡已經專人把信送到關上去了,不會誤事的,收條仍舊拿了去罷。」
交代過了,我心下暗想:這鍾雷溪好不冒昧,面還未見著,人家也沒有答應他代辦這事,他便輕輕的送出這千金重禮來。不知他平日與繼之有甚麼交情,我不可耽擱了他的正事,且把這票子連信送給繼之,憑他自己作主。要想打發家人送去,恐怕還有甚麼話,不如自己走一遭,好在這條路近來走慣了,也不覺著很遠。想定了主意,便帶了那封信,出門雇了一匹馬,上了一鞭,直奔大關而來。
見了繼之,繼之道:「你又趕來做甚麼?」我說道:「恭喜發財呢!」說罷,取出那封信,連票子一併遞給繼之。繼之看了道:「這是甚麼話!兄弟,你有給他回信沒有?」我說:「因為不好寫回信,所以才親自送來,討個主意。」遂將上項事說了一遍。繼之聽了,也沒有話說。
歇了一會,只見家人來回話,說道:「鍾大人來拜會,小的擋駕也擋不及。他先下了轎,說有要緊話同老爺說。小的回說,老爺沒有出來,他說可以等一等。小的只得引到花廳裡坐下,來回老爺的話。」繼之道:「招呼煙茶去。交代今日午飯開到這書房裡來。開飯時,請鍾大人到帳房裡便飯。知照帳房師爺,只說我沒有來。」那家人答應著,退了出去。我問道:「大哥還不會他麼?」繼之道:「就是會他,也得要好好的等一會兒;不然,他來了,我也到了,哪裡有這等巧事,豈不要犯他的疑心。」於是我兩個人,又談些別事。繼之又檢出幾封信來交給我,叫我寫回信。
過了一會,開上飯來,我兩人對坐吃過了,繼之方才洗了臉,換上衣服,出去會那鍾雷溪。我便跟了出去,閃在屏風後面去看他。
只見繼之見了雷溪,先說失迎的話,然後讓坐,坐定了,雷溪問道:「今天早起,有一封信送到公館裡去的,不知收到了沒有?」繼之道:「送來了,收到了。但是……」繼之這句話並未說完,雷溪道:「不知簽押房可空著?我們可到裡面談談。」繼之道:「甚好,甚好。」說著,一同站起來,讓前讓後的往裡邊去。我連忙閃開,繞到書房後面的一條夾-裡。這夾-裡有一個窗戶,就是簽押房的窗戶。我又站到那裡去張望。好奇怪呀!你道為甚麼,原來我在窗縫上一張,見他兩個人,正在那裡對跪著行禮呢!
我又側著耳朵去聽他。只聽見雷溪道:「兄弟這件事,實在是冤枉,不知哪裡來的對頭,同我頑這個把戲。其實從前舍弟在上海開過一家土行,臨了時虧了本,欠了莊上萬把銀子是有的,哪裡有這麼多,又拉到兄弟身上。」繼之道:「這個很可以遞個親供,分辯明白,事情的是非黑白,是有一定的,哪裡好憑空捏造。」雷溪道:「可不是嗎!然而總得要一個人,在制軍那裡說句把話,所以奉求老哥,代兄弟在方伯跟前,伸訴伸訴,求方伯好歹代我說句好話,這事就容易辦了。」繼之道:「這件事,大人很可以自己去說,卑職怕說不上去。」雷溪道:「老哥萬不可這麼稱呼,我們一向相好。不然,兄弟送一份帖子過來,我們換了帖就是兄弟,何必客氣!」繼之道:「這個萬不敢當!卑職——」雷溪搶著說道:「又來了!縱使我仰攀不上換個帖兒,也不可這麼稱呼。」繼之道:「藩台那裡,若是自己去求個把差使,許還說得上;然而卑職——」雷溪又搶著道:「噯!老哥,你這是何苦奚落我呢!」繼之道:「這是名分應該這樣。」雷溪道:「我們今天談知己話,名分兩個字,且擱過一邊。」繼之道:「這是斷不敢放肆的!」雷溪道:「這又何必呢!我們且談正話罷。」繼之道:「就是自己求差使,卑職也不曾自己去求過,向來都是承他的情,想起來就下個札子。何況給別人說話,怎麼好冒冒昧昧的去碰釘子?」雷溪道:「當面不好說,或者托托旁人,衙門裡的老夫子,老哥總有相好的,請他們從中周旋周旋。方才送來的一千兩銀子,就請先拿去打點打點。老哥這邊,另外再酬謝。」繼之道;「裡面的老夫子,卑職一個也不認得。這件事,實在不能盡力,只好方命的了。這一千銀子的票子,請大人帶回去,另外想法子罷,不要誤了事。」雷溪道:「藩台同老哥的交情,是大家都曉得的。老哥肯當面去說,我看一定說得上去。」繼之道:「這個卑職一定不敢去碰這釘子!論名分,他是上司;論交情,他是同先君相好,又是父執。萬一他擺出老長輩的面目來,教訓幾句,那就無味得很了。」雷溪道:「這個斷不至此,不過老哥不肯賞臉罷了。但是兄弟想來,除了老哥,沒有第二個肯做的,所以才冒昧奉求。」繼之道:「人多著呢,不要說同藩台相好的,就同制軍相好的人也不少。」雷溪道:「人呢,不錯是多著。但是誰有這等熱心,肯鑒我的冤枉。這件事,兄弟情願拿出一萬、八千來料理,只要求老哥肯同我經手。」繼之道:「這個——」說到這裡,便不說了。歇了一歇,又道:「這票子還是請大人收回去,另外想法子。卑職這裡能盡力的,沒有不盡力。只是這件事力與心違,也是沒法。」雷溪道:「老哥一定不肯賞臉,兄弟也無可奈何,只好聽憑制軍的發落了。」說罷,就告辭。
我聽完了一番話,知道他走了,方才繞出來,仍舊到書房裡去。
繼之已經送客回進來了。一面脫衣服,一面對我說道:「你這個人好沒正經!怎麼就躲在窗戶外頭,聽人家說話?」我道:「這裡面看得見麼,怎麼知道是我?」繼之道:「面目雖是看不見,一個黑影子是看見的,除了你還有誰!」我問道:「你們為甚麼在花廳上不行禮,卻跑到書房裡行禮起來呢?」繼之道:「我哪裡知道他!他跨進了門閬兒,就爬在地下磕頭。」我道:「大哥這般回絕了他,他的功名只怕還不保呢。」繼之道:「如果辦得好,只作為欠債辦法,不過還了錢就沒事了;但是原告呈子上是告他棍騙呢。這件事看著罷了。」我道:「他不說是他兄弟的事麼?還說只有萬把銀子呢。」繼之道:「可不是嗎。這種飾詞,不知要哄哪個。他還說這件事肯拿出一萬、八千來斡旋,我當時就想駁他,後來想犯不著,所以頓住了口。」我道:「怎麼駁他呢?」繼之道:「他說是他兄弟的事,不過萬把銀子,這會又肯拿出一萬、八千來斡旋這件事。有了一萬或八千,我想萬把銀子的老債,差不多也可以將就了結的了,又何必另外斡旋呢?」
正在說話間,忽家人來報說:「老太太到了,在船上還沒有起岸。」繼之忙叫備轎子,親自去接。又叫我先回公館裡去知照,我就先回去了。到了下午,繼之陪著他老太太來了。繼之夫人迎出去,我也上前見禮。這位老太太,是我從小見過的。當下見過禮之後,那老太太道:「幾年不看見,你也長得這麼高大了!你今年幾歲呀?」我道:「十六歲了。」老太太道:「大哥往常總說你聰明得很,將來不可限量的,因此我也時常記掛著你。自從你大哥進京之後,你總沒有到我家去。你進了學沒有呀?」我說:「沒有,我的工夫還夠不上呢。況且這件事,我看得很淡,這也是各人的脾氣。」老太太道:「你雖然看得淡,可知你母親並不看得淡呢。這回你帶了信回去,我才知道你老太爺過了。怎麼那時候不給我們一個訃聞?這會我回信也給你帶來了,回來行李到了,我檢出來給你。」我謝過了,仍到書房裡去,寫了幾封繼之的應酬信。
吃過晚飯,只見一個丫頭,提著一個包裹,拿著一封信交給我。我接來看時,正是我母親的回信。不知怎麼著,拿著這封信,還沒有拆開看,那眼淚不知從哪裡來的,撲簌簌的落個不了。展開看時,不過說銀子已經收到,在外要小心保重身體的話。又寄了幾件衣服來,打開包裹看時,一件件的都是我慈母手中線。不覺又加上一層感觸。這一夜,繼之陪著他老太太,並不曾到書房裡來。我獨自一人,越覺得煩悶,睡在床上,翻來覆去,只睡不著。想到繼之此時,在裡面敘天倫之樂,自己越發難過。坐起來要寫封家信,又沒有得著我伯父的實信,這回總不能再含含混混的了,因此又擱下了筆。順手取過一疊新聞紙來,這是上海寄來的。上海此時,只有兩種新聞紙:一種是《申報》,一種是《字林滬報》。在南京要看,是要隔幾天才寄得到的。此時正是法蘭西在安南開仗的時候。我取過來,先理順了日子,再看了幾段軍報,總沒有甚麼確實消息。只因報上各條新聞,總脫不了「傳聞」、「或謂」、「據說」、「確否容再探尋」等字樣,就是看了他,也猶如聽了一句謠言一般。看到後幅,卻刊上許多詞章。這詞章之中,艷體詩又佔了一大半。再看那署的款,卻都是連篇累牘,猶如徽號一般的別號,而且還要連表字、姓名一齊寫上去,竟有二十多個字一個名字的。再看那詞章,卻又沒有甚麼驚人之句。而且艷體詩當中,還有許多輕薄句子,如《詠繡鞋》有句雲,「者番看得渾真切,胡蝶當頭茉莉邊」,又《書所見》雲,「料來不少芸香氣,可惜狂生在上風」之類,不知他怎麼都選在報紙上面。據我看來,這等要算是誨淫之作呢。
因看了他,觸動了詩興,要作一兩首思親詩。又想就這麼作思親詩,未免率直,斷不能有好句。古人作詩,本來有個比體,我何妨借件別事,也作個比體詩呢。因想此時國家用兵,出戍的人必多。出戍的人多了,戍婦自然也多。因作了三章《戍婦詞》道:
喔喔籬外雞,悠悠河畔。雞聲驚妾夢,-聲碎妾心。妾心欲碎未盡碎,可憐落盡思君淚!妾心碎盡妾悲傷,遊子天涯道阻長。道阻長,君不歸,年年依舊寄征衣!
嗷嗷天際雁,勞汝寄征衣。征衣待御寒,莫向他方飛。天涯見郎面,休言妾傷悲;郎君如相問,願言尚如郎在時。非妾故自諱,郎知妾悲郎憂思。郎君憂思易成病,妾心傷悲妾本性。
圓月圓如鏡,鏡中留妾容。圓明照妾亦照君,君容應亦留鏡中。兩人相隔一萬里,差幸有影時相逢。烏得妾身化妾影,月中與郎談曲衷?可憐圓月有時缺,君影妾影一齊沒!
作完了,自家看了一遍,覺得身子有些睏倦,便上床去睡。此時天色已經將近黎明了。正在朦朧睡去,忽然耳邊聽得有人道:「好睡呀!」
正是:草堂春睡何曾足,帳外偏來擾夢人。要知說我好睡的人是誰,且待下回再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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